那個時候有很長一陣子,我一覺醒來,常發(fā)現娘坐在床前發(fā)呆。墻角的蛐蛐地叫著,電燈泡魚鰾一樣地吊著,將娘曲線玲瓏的身影悄悄地拓在了墻上。我問娘為啥不睡,她摸了一下我的頭,卻讓我先睡。我往院里瞄了瞄,見東屋的燈光從窗戶里透出來,霜一樣鋪了一地。我趿拉著鞋子走過去,見爹正坐在燈下就著咸菜哧溜哧溜地喝著酒。
天亮了,東屋的燈熄了,房門上掛了一把大鎖,看起來和平常沒什么兩樣。
外門剛打開,鎮(zhèn)上的高胖子就腆著肚子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高喊著:“招財!招財在家嗎?”
我娘從廚房里走出來,挓挲著兩只面手,說:“高大哥,那個混賬東西也不知死哪兒去了,那天跟我吵了一架跑出去,十來天了也沒見人影兒?!?/p>
“哦,不會是你把他藏起來了吧?”高胖子在堂屋、廚房轉了一圈兒,又走到東屋門前,晃蕩了幾下門,才一屁股坐在娘給他搬的板凳上,說:“那六千塊錢借了有四五年了吧?招財當初信誓旦旦地說一個月就還,拿嘴當屁股啦?”
我娘嘴一撇,聲音里有了哭腔:“大哥呀,你就拿你弟妹的嘴當屁股,扇兩巴掌解解氣吧?!?/p>
高胖子站起身拍拍屁股說:“招財回來一定讓他把錢還給我,我兒子結婚等著用呢!讓他再去別處借借嘛,他反正會借?!?/p>
高胖子一轉身,順手將墻上幾串紅辣椒摘下捎走了。
送走最后一撥債主,太陽已偏西,娘打開東屋門鎖,我把飯遞給眼珠子發(fā)綠的爹。
爹搶過餅子,兩口便吞下大半個。我娘進了屋,瞪著眼睛看著我爹,鼻子里哼著粗氣,說:“你吃得還挺香!”我爹說:“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傻子才不吃不喝呢?!蔽夷锖穑骸巴驴谕倌驮撌穷w釘,當初借錢時咋跟人家說的?”我爹咽下一口餅,伸了伸脖子說:“做生意賠了我有啥辦法?沒錢總不能拿命償吧?”
“招財!招財?!笔谴逯魅蔚穆曇?。
我和娘還沒來得及退出,村主任的腳便跨了進來。
“招財,你果然在家里貓著呢,躲是個辦法嗎?躲過初一躲得了十五嗎?”
爹耷拉著腦袋,說:“哥,能不能再寬限我?guī)滋???/p>
“兩年啦,時間不短了。我之前沒跟你要吧?現在,我的廠房蓋好了,要買的機器都交上定金了,就是因為錢沒到位人家不讓往家搬?!?/p>
我娘一開口,眼淚鼻涕全下來了:“哥啊,按理說,說出的話便是潑出的水,可是攤上這樣的日子,你讓我……”
村主任的兩眼笤帚一樣在我娘胸脯上掃來掃去,說:“妹妹,別哭別哭嘛,啥事都好商量。鎮(zhèn)上剛開的罐頭廠聽說正在招工,我托人問問看能不能把你家大鳳給安排進去?!?/p>
我爹連連向村主任拱手:“謝謝哥,謝謝哥?!?/p>
村主任一只腳邁到門外,又轉回頭對我娘說:“妹妹,晚上等我的信兒,我在瓜棚住著呢?!?/p>
月亮像啃過的一牙瓜皮掛在樹梢上,院子里的蟬不時地聒噪一兩聲。幾只蚊子在我耳邊不停地嗡嗡著,熱浪伺機一陣陣地往身上撲,剛一睡著,便被一身臭汗給攪醒了。
聽得大門“吱呀”一聲響,慌里慌張走進院子的是娘。
東屋的燈亮了。
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從窗縫處看到娘喃喃地說著:“嘴不是屁股,欠人家的總得還……”爹蹲在地上抱著娘的腳脖子,抽抽搭搭地哭著。我揉著眼睛,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爹為什么哭。
后來,我大姐進了鎮(zhèn)上的罐頭廠,我二姐在村主任家的花生米廠當了工人,我娘打起包裹出了家門,說是去市里打工去了。
有時兩三個月,有時半年,我娘就扛著包裹回來一次。我娘一到家,就把我攬在懷里,一遍遍地撫摸我的臉,我覺得她的手越來越粗糙了,摸在我臉上像樹皮一樣。
我娘回家的日子,村主任總是跑到我家門口的小河邊抽煙,別人一跟他打招呼他就“嗯啊”地說:“嗯,嗯,乘涼呢?!蹦切┮獋娜苏褐倌瓟抵X從我家剛一走出去,就相互嘀咕著說:“看,臉子好的女人出去就是好掙錢。”蹲在河邊抽煙的村主任猛地站起身,黑著臉吼道:“沒事凈放閑屁!人家招財媳婦在外面裝卸車、刨大蒜,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比得上人家嗎?”
來我家要債的人越來越少了。當我家院里終于清靜下來時,我娘卻再也出不去了。她終日躺在里屋的小床上,伸著雞爪子一樣粗糙枯瘦的手,青灰的嘴張著,空洞的眼睛久久地盯著天花板。
我爹去城里買藥的那天,村主任站在了我娘的病床前。我娘臉朝里,不看他。村主任弓著腰輕喚:“妹妹。”我娘背對著他,說:“我不欠你的債了,你走吧?!贝逯魅稳怨p喚:“妹妹?!蔽夷镎f:“我欠的是自己的債?!贝逯魅芜煅手f:“妹妹,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知道……”
后來,我娘就再也不說話了,跟任何人都不說話了。再后來,她連湯水也咽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