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上船一個月,接班船長秦文革就來了。
秦文革,五十歲,瘦高白凈,保養(yǎng)得很好,穿著講究,一張白凈的臉上始終似笑非笑。秦文革喜歡講他的過去,講當紅衛(wèi)兵沖鋒批斗,講異國海灘的艷遇美女,講做船長多年零事故的勞模事跡。秦文革往往講得眉飛色舞,至少我聽得瞪著大眼球,呆住了。
一天晚飯后,秦文革把我喊到他房間,關上門,突然問我:“船上哪個人員是公司領導的親屬?哪個人和人事經理關系好?船員之間誰和誰走得近?哪些人沒事愛湊到一個房間,長時間不出來?都在嘀咕些什么?”秦文革把我問傻了,問的都是不好隨便回答的問題。我被他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盯得面赤結巴,又不敢不回答。秦文革顯然不滿意,放我走時,面色陰沉地吩咐我:“注意兩個部門長私下都在說些什么,有事隨時匯報?!蔽颐髦@是讓我打部門長的小報告,還是硬著頭皮點頭。
我兩頭都不敢得罪,只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盡量避開秦文革的視線。秦文革好像故意似的,房間門總是開著,自己坐在門口的轉椅上,用他的遠視眼悠閑地看著影視光碟。秦文革偶爾瞄見我,就拿眼神試問。我能閃則閃,閃不掉就硬著頭皮應付著。
難應付的還在后面。秦文革平時吹噓自己的船長業(yè)務如何過硬、自己靠離碼頭如何安全輕松,實則不然。在最近一次靠泊煙臺港碼頭的過程中,他自己先緊張得不得了,在駕駛室里忽左忽右走個不停,擔心這個航道燈浮是否位移,擔心那個小漁船是否會突然啟動,橫搶船頭。秦文革的嘴里叨叨個不停,發(fā)出的指令猶豫含混,弄得船首船尾帶纜人員都十分緊張,生怕反應遲鈍或操作失誤會立刻遭到秦文革的大聲呵斥、怒罵。一旦磕碰碼頭,秦文革會經驗老到地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還會抓個倒霉蛋來頂著。我們私下猜測,這個人是不是當紅衛(wèi)兵時壞事做多了,被勞苦大眾逮住狠狠地懲罰過,心里留下了陰影?大家誰也不敢當面直言,就在背后譏諷他為“秦文革”。
最令人氣憤的是,秦文革看見我們船員之間的關系沒有被攪得形同陌路,沒有以他為中心,心里很是不爽。他拿著公司配置的辦公手機,直接打電話給人事經理,針對某個人某件事小題大做,通常批得一無是處。那時我們還是事業(yè)單位,管控很嚴,船員的所有證書都在公司人事部門那里保管著。船員上船下船、上好船上破船、工資獎金多少等,全憑人事經理的一句話。如若有人不服從管理,惹得人事經理不高興,隨時可能被“雪藏”,半年甚至一年上不去船,嚴重者還涉及職務晉升。所以我們留給人事經理的印象很重要。但秦文革不理會這些,他很享受我們被他呼來喝去,面帶笑容絕對性地服從他的領導。后來,船員之間不敢走得太近了。
秦文革還沉浸在自我陶醉的把戲里時,禍根也早早地埋下了。船間甲板部、輪機部兩個部門長被他呵斥得很不舒服,表面上不敢反抗,但在工作中卻暗下手腳。在一次靠碼頭進程中,倒車車速來得慢了半拍,船首大副也沒提醒,船首部便毫不客氣地撞到碼頭上,順勢碰了碼頭上的岸吊。岸吊成本很高,上千萬元,后經過公司、保險公司出面協商,賠償了一筆不小的費用。公司領導很生氣,副總親自帶隊上船調查,船員都說秦文革的業(yè)務差,是他操作失誤導致的。副總還了解了秦文革的變態(tài)管理,立即指令人事經理,馬上換人!
秦文革走了,整個船間松了口氣,兄弟們終于可以大聲喘氣大聲喝酒大聲打鬧了。秦文革走后一段時間,我們坐在一起閑聊時,說起憋氣窩火的過去,仍不免要控訴幾句。一個年歲偏大的老船員說:“作為一船之長,業(yè)務可以不好,但人品不能太差。業(yè)務不好,兄弟們可以幫你,眾人撐槳劃大船嘛!人品不好,心術不正,職位再高,掙的工資再多,依然會敗得一塌糊涂!”
我和秦文革自同船至今已有十幾年了,每每想起那段生活,我仍然覺得他是一個可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