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復(fù)州河發(fā)源于老帽山,自東向西,流向西北海。流經(jīng)地有一個叫湯家溝的村子,那是我的故鄉(xiāng)。河水在村子南邊與平臺山足部的一組巖石群相遇,激蕩起來,形成巨大的回旋,在河底造出幾處深坑。最深的一個大坑,河水綠中透藍,深不可測,村里老人叫它“老鱉磬”,意思是那里是老鱉精居住的洞穴。
湯家溝村沿河而居,最靠近河邊的一戶人家姓曲,當(dāng)家的叫曲德云,長得人高馬大,飯量大,據(jù)說一頓飯能喝一小盆魚湯。他肚子因而撐得特別大,就像一個孕婦,村里人便送他一個外號叫“曲大肚子”,簡稱“曲肚子”。他1907年生人,祖籍河北,說話總是慢吞吞,性子也慢,好像火上了房子也不會著急。就是在生孩子的這件事上,盡管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曲肚子好像也不著急??煳迨耍鋴D人才開懷,一連為曲肚子生了倆兒子,然后用曲肚子的話說就是“住左”了?!白∽蟆笔欠窖?,一般指母雞不再下蛋了。
我父親讀小學(xué)三年級時,沒事總愛和小伙伴們?nèi)デ亲蛹彝?,聽他講故事。他家離大河也就百米左右,背靠一座小小山,門前的大柳樹需要兩個大人聯(lián)手才可以環(huán)抱。小山有個奇怪的名字,叫“后腚坐”,山不高,草木茂盛,東面有梯田,一圈一圈的,很好看。
曲肚子有一肚子故事,卻斗大的字不認識一個。他說,小時候,給地主家放牛,撈不著讀書。因為未成年,只能拿成人一半的工錢。他會幾句外語,當(dāng)然不會寫,就會說。曲肚子會幾句外語和他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他十八歲那年,獨自去了大連,拉黃包車,靠著偷學(xué)的幾句半生不熟的日語,居然有了一些日本客戶。俄語他后來也學(xué)了幾句,老毛子客戶也可以對付。偽滿時期,家鄉(xiāng)很多孩子入了偽滿的小學(xué),日語是必修課。曲肚子在大連干了幾年,攢下一些錢,看到時局不好,就奉父母命,回家成親了。他說:“那時候要干大事有很多機會,還是膽小,回家了,唉!”
1958年,我們那里興修東風(fēng)水庫。土法上馬,人海戰(zhàn)術(shù),以失敗收場,留下滿目不堪的風(fēng)景。1960年夏季,我父親十三歲。一日,酷暑難當(dāng),他便一人下河洗澡。他水性一般,就會點兒狗刨,深水的地方是不敢去的??墒?,不知哪來的一股急流,把他向老鱉磬的方向沖去。本來他就對那地方有幾分恐懼,加上水性差,慌亂間喊了兩聲,就沉入水底,喝了幾口水,心想這回可完蛋了。迷迷糊糊間,感覺一雙大手把他托起來,很快他的腦袋就露出了水面。救我父親的不是別人,正是曲肚子。曲肚子在大柳樹下睡覺,聽到有人喊救命,就飛奔過去,一個猛子扎下去,救了我父親。曲肚子把我父親拖上岸,見其肚子喝水喝得鼓起來,哈哈大笑,說:“我是大肚子,你是小大肚子?!彼盐腋赣H送回家,沒進屋坐,轉(zhuǎn)身挺著大肚子慢慢走了。
曲肚子的水性好,那是遠近聞名,因而他還有另一個外號叫“河神”。他肚子大,在陸地慢騰騰,一到水里,就兇猛如海獅。他會蛙泳,也會踩水。踩水,不管多深的水,他下水后站直身體,高舉雙手,水始終在他肚臍眼附近。他也會潛水,從河底想撈啥就撈啥。
曲肚子喜歡小孩子,但他并不好熱鬧,沒事從來不去別人家串門兒,很少和成年人嘮嗑,扯閑淡。沒事時他就坐在大柳樹下抽旱煙。煙袋桿子很長,上面掛一個裝旱煙的布口袋。他閉目吸煙,嘴一張就吐出一串青藍的煙圈兒,舒服得像神仙一樣。煙圈兒裊裊,緩緩騰空而去。我父親羨慕他吐煙圈兒的本領(lǐng),曾專門拜他為師,要學(xué)。曲肚子說:“不學(xué)主席語錄,學(xué)吐煙圈兒,不教。”
曲肚子一袋煙抽完,精神大增,往往就會給孩子講故事。
他說:“這大河兩岸哪,以前都是高大的楊樹,近兩年都被砍光了,敗家??!年輕時,我水性就好,每日下河抓魚摸蝦,收獲滿滿。一日,我下河捉了一條五斤重的鯉魚和一只四斤多的鱉,中午回家殺了,燉了,在院子里擺桌下酒。正喝得起勁兒,暈暈乎乎的,看見從大門外進來一個白胡子老者。我問來人姓啥,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他只說:‘姓歸,從來處來,到該去的地方去,口渴,討一碗水喝。’我說:‘喝水有啥意思?坐著,陪我喝酒?!险咭矝]客氣,在對面坐下,與我對飲起來。他不吃魚鱉,只喝酒。一斤左右小燒白酒喝完,他起身作揖,道聲謝,轉(zhuǎn)身告辭離去。他一個老者,我怕他喝醉,跌壞了多不好,就起身在后面跟著他。老者一步三晃,一直往河邊走。到了河邊,人影一閃,失去蹤跡。我十分納悶兒,在河灘四處尋找。在老鱉磬附近,河邊一塊大石頭上,一只比鍋蓋還要大的老鱉趴在上面一動不動。要不是酒后膽子大,我一定會嚇得尿褲子。這么大個頭的鱉,第一次見。我走近一些,聞到老鱉嘴里一股酒氣。我一下明白了,轉(zhuǎn)身急急往家里跑。半路碰見大哥,他見我臉色不對,就問我怎么回事,我把看見老鱉精的事說了。他不信,拉著我硬要到河邊看個究竟。我倆回到河邊,哪里還有什么老鱉精?大哥說:‘你就騙我吧!’”
有人問曲肚子,后來老鱉精怎樣了。他說:“兩年前我第二次看見了那白胡子老者。老者說:‘我要走了,一直向西,到大海去,不再回來了。’”
1970年,我父親已經(jīng)是壯勞力了,已結(jié)完婚,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果樹技術(shù)員。秋天蘋果收完,負責(zé)看護蘋果場。沒事的時候,我父親就抽空去曲肚子爺爺那里坐坐。救命之恩嘛。有時我父親會偷偷地在懷里揣兩個蘋果給他。他很高興。我父親問曲肚子:“肚子為何比以前小多了?”他說:“吃不飽,餓回去了?!薄澳氵€去河里抓魚摸蝦嗎?”他說:“就剩點兒小魚小蝦,沒意思嘍。”一次,我父親又問起他在大連拉黃包車的事,他說了很多。他說:“你曲爺爺也是開過洋葷的人,哈哈。那些外國娘兒們,大腿真他媽的白……”
1972年秋季,曲大肚子死了,帶走了他講不完的故事。他死后,河水年年枯減,越來越渾濁骯臟,下河洗澡起一身疙瘩,癢死人。后來,老鱉磬被泥沙淤積,已經(jīng)和河道平齊了。1976年,東風(fēng)水庫第二次修建,未成。1993年工程重新上馬,1994年大壩合龍。我們村是淹遷區(qū)。我們舉家遷移,告別了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