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80年代,以舒婷《致橡樹》為標志的女性詩歌面臨新的人性詩學的挑戰(zhàn):女性在詩歌中能否從人格的社會平等進入身體的自然平等?舒婷在完成了她的歷史使命之后,誰來肩負這一使命的挑戰(zhàn)?
一個從河北走來,喜歡穿一身黑衣的女人接過了這面旗幟。她叫孫桂貞,1969年在河北省海興縣插隊落戶,1974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后來以伊蕾的筆名發(fā)表詩歌,1986年在北京大學作家班時一夜寫下了三百行的組詩《獨身女人的臥室》轟動全國,從而成為中國當時女性詩歌的扛鼎之人。
伊蕾詩歌走向女權(quán)和女性意識的擴張,是歷史與詩人自身氣質(zhì)、生活的自然使然。中國詩歌的歷史在20世紀70年代末選擇了舒婷做中國女性詩歌的代言人,在80年代又選擇了伊蕾。伊蕾本身所具有的那種冷艷、剛毅和特立獨行的氣質(zhì),使她不負眾望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的詩歌深受惠特曼和泰戈爾詩歌的影響,不追求外在的描摹、呈現(xiàn)和敘述,而致力于自己內(nèi)心情感的宣泄和社會本質(zhì)的揭示,特別是對女性自然屬性的正當性捍衛(wèi)。她很早就開始了這種努力,而且一意孤行。在組詩《流浪的恒星》中,她就對女性心靈的無家可歸,向男人的表象太陽,作了強烈的訴說:
太陽啊,你皮膚如此粗糙/滿是疤痕/我已經(jīng)衰老/至今無家可歸/我在被囚中到處流浪/我在流浪中到處被囚/沒有柵欄的囚所/比柵欄更堅硬/我羨慕那些輕松的流浪漢/我看見金星的浪漫的濃霧/火星的紅色而溫暖的荒漠/而我是光芒四射的囚徒
這是她在《流浪的恒星·1》中的訴說和向男權(quán)社會的控訴。作為滿是疤痕的太陽,你的滄桑和我的流浪相比,我的不幸將是多么大的不幸呵!
伊蕾的言說是女性的言說:衰老、無家可歸、囚禁、流浪,這是伊蕾組詩《流浪的恒星》的中心詞語和意象。伊蕾沒有為女性的這種不幸哭泣,伊蕾不是哭泣的詩人,伊蕾是屬于戰(zhàn)斗的詩人!面對滿是疤痕而粗糙不堪的太陽,她說“我是光芒四射的囚徒”。一個女詩人有這樣的氣魄,分明是在她的背后站著一個整體的女性。不僅如此,她在后面的詩中更是變本加厲地表達著自己的女性意識和女性思想:
你尋著那條長滿野草的小路走來/我和你,逃避了無情的戒律/在這里,把你強健的胸膛壓在我的胸上/把你粗魯?shù)氖种覆暹M我的秀發(fā)
——《流浪的恒星·4》
這是中國女詩人的一次歷險性突圍!中國的女詩人,習慣于纏纏綿綿的情話,就是舒婷,也是“她是他的小陰謀家”“他夢寐以求的,她拒不給予,/他從不向往的,她偏要求接納。/被柔情吸引又躲避表示”。舒婷在表達愛時,是東方女性的含蓄和柔情,還沒有對男性的愛欲表達。在伊蕾的詩中,她一反中國的女性傳統(tǒng),徹底地宣告女性的身體獨立:“我和你,逃避了無情的戒律/在這里,把你強健的胸膛壓在我的胸上”!伊蕾沒有感到滿足,伊蕾再次向男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把你野性的風暴摔在我身上/把我發(fā)上的玫瑰撕碎/扔進風里/當太陽忽然跳進烏云里躲避/把你憤怒的雨抽在我身上
在煩惱重重的夜晚/用你的痛苦折磨我/在你心焦如焚的時候/把我的淚水一飲而盡/用你屈辱而恐懼的手抓住我/像抓住一只羔羊/看著我在你腳下發(fā)抖吧/這個時候/我愿對你徹底屈服/這個時候 我是你唯一的奴隸
——《把你野性的風暴摔在我身上》
作為詩人,伊蕾顯然“瘋了”,瘋得讓男人們第一次震顫:“把你野性的風暴摔在我身上/把我發(fā)上的玫瑰撕碎/扔進風里”!男人強大的力量呢?男人無窮的征服欲呢?伊蕾把男人們“震”了!在男天女地,男乾女坤,男強女弱,男剛女柔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伊蕾叛逆了,叛逆得是那樣的決絕和義無反顧。男人,在太陽突然跳進烏云躲避的時候,“把你憤怒的雨抽在我身上/在煩惱重重的夜晚/用你的痛苦折磨我/在你心焦如焚的時候/把我的淚水一飲而盡”!
男人多少年來建構(gòu)和維護的尊嚴,在伊蕾這個女人面前威風掃地。先前,人們總是將女性作為男性的欲望客體,接受男性的規(guī)范和指向。現(xiàn)在伊蕾反其道而行之:把男性作為了女性的欲望客體,要求男性接受女性的規(guī)范和指向。她成了男人的靠山和支柱;成了男性傾訴煩惱、發(fā)泄憤怒、釋放痛苦的承擔者。欲望的主動者是我們的女詩人,而不再是男性的。伊蕾詩歌的這種女性意識的覺醒和表達,從她的《流浪的恒星》開始,到《把你野性的風暴摔在我身上》發(fā)生了性質(zhì)的變化。在《流浪的恒星》中,她還是一種認識性的反思和思想反抗,而到了《把你野性的風暴摔在我身上》,就是一種主動性的反攻和暴動:她不再順從男權(quán)社會的命運安排和性別關(guān)系!她的反抗、突圍和進攻雖然讓她頭破血流,但她沒有放棄這種努力,最后她用自虐來報復男權(quán)社會的不公:“用你屈辱而恐懼的手抓住我/像抓住一只羔羊/看著我在你腳下發(fā)抖吧”!
伊蕾的叛逆、突圍、反抗和進攻在她的三百行的組詩《獨身女人的臥室》里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十四首詩的主旨和詩眼,就是我是一個獨身女人;我在獨身女人的臥室,你不來與我同居。這種顛覆傳統(tǒng),矯枉過正的理念和行動,讓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詩人瞠目結(jié)舌。
在伊蕾的“獨身女人的臥室”里,將呈現(xiàn)出什么令人吃驚的畫面呢?
顧影自憐——
四肢很長,身材窈窕
臀部緊湊,肩膀斜消
碗狀的乳房輕輕顫動
每一塊肌肉都充滿激情
——《獨身女人的臥室·土耳其浴室》
作為女人的“臥室”本來是一個私密的空間,而“獨身女人的臥室”更具私密性。詩人伊蕾把自己這個更具私密性的“臥室”呈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一個獨身女人的孤芳自憐,一個四肢修長臀部上提,“碗狀的乳房輕輕顫動”,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充滿欲望激情的女人現(xiàn)在站在你的面前,你將如何?這是20世紀80年代后,詩人心目中的中國女性:我孤芳自賞,我孤芳自憐!
我是我自己的模特
我創(chuàng)造了藝術(shù),藝術(shù)創(chuàng)造了我
床上堆滿了畫冊
襪子和短褲在桌子上
玻璃瓶里迎春花枯萎了
地上亂開著黯淡的金黃
軟墊和靠背四面都是
每個角落都可以安然入睡
你不來與我同居
——《獨身女人的臥室·土耳其浴室》
詩人伊蕾,以其義無反顧的反叛精神和痛快淋漓的宣泄之筆,將一個特殊審美內(nèi)涵的“臥室”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臥室”里一個鮮活,充滿愛欲的美麗獨身女人,在欣賞著自己。那么男人呢?男人在伊蕾的詩中似乎是局外人。詩人在詩中對意象的選擇,形象的刻畫和審美思想及其審美意義的反叛,一反常規(guī)。這就是詩人伊蕾的女性意識:
她讓你看到女人的深處,看到一個獨身女人特定空間下的生命狀態(tài);看到女人的真正形象。
在“土耳其浴室”中詩人向我們所展示的一個獨身女人的自戀、頹廢,充滿了一個女人愛的本能及其對于愛情、生命、人與人之間良好的關(guān)系的強烈渴望。在20世紀80年代,一個女詩人用一個“獨身女人的臥室”做組詩題目,而每首詩又以一句“你不來與我同居”收尾,這在當時人們僵化的思想語境中,顯然是驚世駭俗的。而且“臥室”里的襪子、短褲,亂丟著;花瓶里的花,枯萎了;“臥室”里充滿了惰性、頹廢和女性的氣息,有一個寂寞的獨身女人,在等待著與她同居的男人!
獨身女人的時間像一塊豬排
你卻不來分食
我在偷偷念一個咒語——
讓我的高跟鞋跳掉后跟
噢!這個世界已不是我的
我好像出生了一個世紀
面容腐朽,腳上也長出了皺紋
獨身女人沒有好名聲
你不來與我同居
——《獨身女人的臥室·小小聚會》
在組詩的后面,詩人進一步走向女性的深處:“獨身女人的時間像一塊豬排”,夠你們幸福地享有;“獨身女人沒有好名聲”,那么你能來與我同居嗎?詩人的無所顧忌和不畏“壞名聲”,是堅毅、理性的。所以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人們把伊蕾、翟永明和唐亞平并稱為當代詩壇女性“三劍客”,而伊蕾詩歌里的那種強烈的沖擊力、沸騰的欲望、反叛的精神、與現(xiàn)實決一死戰(zhàn)的情緒以及人性的呼喚等等,構(gòu)成了伊蕾詩歌的主要特征和基本主題,從而使她區(qū)別于翟永明和唐亞平。
突然它變成一匹無韁的野馬
向無邊的宇宙飛馳而去
套馬索無力地轉(zhuǎn)移一圈垂落下來
宇宙漆黑沒有道路
每一步都猶如萬丈深淵
自由的靈魂不知去向
也許她在某一天夭折
你不來與我同居
——《獨身女人的臥室·象征之夢》
女權(quán)主義顯然是我們這個時代精神歷程的一個組成部分,詩人伊蕾一直在補寫著這個部分的精粹篇章:女性獨立自覺的自由詩篇。然而強大的世俗男權(quán)社會能讓步嗎?詩人看到的是自由女神這匹“無韁的野馬/向無邊的宇宙飛馳而去”,可“每一步都猶如萬丈深淵/自由的靈魂不知去向/也許她在某一天夭折”。詩人是清醒、冷靜和理性的。她看得很遠,感受得也很深。
總之,20世紀80年代后期,作為女權(quán)主義代表的詩人伊蕾,以她強烈的詩歌聲音,使我們傾聽到了一種堅決明朗的態(tài)度:把男女的理解建構(gòu)在尊重、平等的心態(tài)之上;把女性從政治、經(jīng)濟的解放,推向身心的徹底解放!伊蕾的《獨身女人的臥室》不是對女性性隱秘的暴露,而是宣戰(zhàn)。而且這種個人性的具體表達描述,又充滿了讀者的想象性。當然,伊蕾詩歌中的意境營造,意象表達和作為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shù)方法,運用得并不是很完美。她的詩歌,形式上的理性化和思想上的情緒感非常的顯著。她的詩歌,在藝術(shù)上談不到什么高大的成就,只是在女性的身體獨立,思想解放上走得更徹底,特別是她的《獨身女人的臥室》等較早地給中國讀者提供了一種純粹意義上的女性詩歌,并且成為我們閱讀過程中的一次地地道道的真性探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