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庫巴格其村的人和事

樊琴

單只風情耳環(huán)跑丟了

海熱尼薩·買買提阿布都拉是和田縣巴格其鎮(zhèn)尤庫巴格其村的婦女主任。三年前，二十二歲的她就是村婦女主任了。一般村婦女主任，都三四十歲，甚至再年長一些，起碼不會很年輕。讓二十二歲的小女子來當全村兩千多人的婦女主任，的確有些難為她了。

可是村里有文化、有熱情、愿意為全村人做事的女子并不太多，況且其中婦女工作又最是難做的。

她喜歡別人叫她海熱尼薩（維吾爾語意為“幸福的女孩”）。海熱尼薩有過短暫的婚史，和鄰村的男子結(jié)婚后又分開了。有趣的是，兩個人像是約好了似的，都并沒有再投入到新的婚姻里，而是相互觀望著對方，像村口并排生長的兩行白楊樹，默默無語，卻時刻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回到娘家的海熱尼薩期待著幸福的再次到來，這也是父母和親戚們的良好愿望。

誰知道當了村里的婦女主任后，海熱尼薩就顧不上自己的終身大事啦。

因為沒有家庭的拖累和孩子的牽絆，她比別人用在工作上的時間更多一些。

農(nóng)村工作多如牛毛，海熱尼薩忙得像陀螺，沒法顧家，也沒有時間談戀愛。

但是每個女人都是懷春的，也都是愛美的，海熱尼薩在村委會每天會晃著很醒目的大耳環(huán)，泠泠作響，人未到，耳環(huán)聲先報到，可謂是風情滿滿。她不滿意自己的身材，覺得自己胖胖的。我們都覺得女子千面，瘦有瘦的精干，胖有胖的可愛，加之因為有耳環(huán)在其間，頓覺她與其他女子風韻不同，舉手投足帶著聲響和溫度。我的目光經(jīng)常會隨著她的耳環(huán)游離、轉(zhuǎn)動，也曾呆呆地想：若我是一男子，一定娶一個有耳環(huán)流轉(zhuǎn)的女子為妻。

海熱尼薩一定不知道我的心思，要是知道，她一定害羞得捂住臉。

她那圓圓臉蛋上配著的一對光亮的圓圈耳環(huán)，不違和，顧盼生姿，真的生出了幾分可愛。

女人因為可愛才美麗，用在海熱尼薩身上很是貼切。尤庫日巴格其村漂亮的維吾爾女子隨處都是，但可愛又有風情的女子，海熱尼莎是少有的幾個之一。

村里迎接諾魯孜節(jié)到來的排練，海熱尼薩跳動著她的耳環(huán)跑來跑去，真是不知晃了多少人的眼??！我們要排練節(jié)目《春天來了》。美麗的維吾爾姑娘們脫下了厚重的冬裝，身著美麗的艾德萊斯綢裙，是和田鄉(xiāng)村最美麗的風景，她們將上一年結(jié)余的麥子、黃豆、紅棗、核桃、花生拿出來煮一鍋“諾魯孜飯”。春光正好，美人依舊，不負春光不負卿。海熱尼薩說自己也有一件漂亮的艾德萊斯綢裙，可是因為前一天去包聯(lián)戶家住戶，沒來得及換上，一早又在四處張羅聯(lián)系協(xié)調(diào)諾魯孜節(jié)準備的活動。看著走臺的一個個美麗的女子，她滿心歡喜，想躍躍欲試加入到排練隊伍中，可又有點糾結(jié)自己的身材。

正在猶豫之際，她遇到新問題：我的耳環(huán)，我的耳環(huán)。她的一只風情耳環(huán)竟然不見了。沒有了，怎么辦，怎么辦？她掩面道，一只耳環(huán)啦，一只耳環(huán)啦，它們離婚了。

哎呀呀，哎呀呀，耳環(huán)也會離婚吶！我放下正在吹起的氣球大笑起來，手中的氣球“噗”的一聲漏了氣，就像海熱尼薩瞬間糟糕了的心情。

耳環(huán)和婚姻怎么會扯上了關系？我第一次遇到這個說法。一只耳環(huán)也很好哇，我聽說有些藝術家常常是帶著單只耳環(huán)滿世界轉(zhuǎn)悠呢，不會是讓一只耳環(huán)來證明自己的單身狀態(tài)吧，這可是個性又實際的裝束呀。

可是海熱尼薩，她的活動半徑很小，只在本村走來走去，最遠就是每年去縣里開會，間或去巴格其鎮(zhèn)的巴扎上買點生活用品和女人的小飾品。大部分的時間，她還是在尤庫日巴格其村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為了轉(zhuǎn)移她丟耳環(huán)的難堪，我故意轉(zhuǎn)移了話題。

“海熱尼薩，我們?nèi)豸斈君R吧?！蔽以鞠胝f到烏魯木齊一起去買耳環(huán)，可是立即遭到她的反對：“不懂，我不知道，我不去?！睅浊Ч镏獾臑豸斈君R對她來說遙遠而陌生。我?guī)缀醪欢S吾爾語，她所知道的國家通用語言只有幾句，我們交流十分有限，常常是我說東來她曉得西。西西東東碰不上面，只能停下來熱切地看著對方的表情奮力去比劃。

好在肢體語言幫了大忙，我們彼此才懂得了一點點。

話題回到耳環(huán)上來，每個人都有在乎的東西，你在乎的別人不在乎，別人在乎的你不在乎。因為不能回家，吊著單只耳環(huán)的海熱尼薩忙得有點沮喪，盡管目前是單身狀態(tài)，她還是渴望一對耳環(huán)來預示自己將來生活的圓滿。

何況，這對耳環(huán)頗有風情，無數(shù)次搖曳過她那顆年輕的心。

第二天再見海熱尼薩，她已經(jīng)換了一對服帖的耳環(huán)，隨著耳環(huán)的變化，她的人也乖巧了許多，安靜而不同以往，讓我?guī)缀醪徽J識她了似的。

看來每個女子的配飾不是無緣無故的，就像請進生命的人，他（她）已成為生命中的一部分：合，則舒服；離，則痛。

我開始懷念帶著一對耳環(huán)奔走的海熱尼薩，叮叮當當，質(zhì)樸略帶點野氣，純真又不失浪漫。

那一只跑丟的風情耳環(huán)，什么時候才回來呢？

無花果蟠桃甜蜜蜜

從6月初開始，位于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尤庫日巴格其村四十七歲的古力卡力木·斯熱吉就開始在自己的蟠桃林里采摘甜蜜的蟠桃。

她家的蟠桃不是傳統(tǒng)意義的桃子，被稱為無花果蟠桃，究其原因是其形狀如無花果形狀，又十分甜，入口即化，被維吾爾老鄉(xiāng)稱為“甜蜜蜜蟠桃”，亦稱“糖包子蟠桃”。

古力卡力木·斯熱吉和丈夫買托爾地·努熱經(jīng)營著兩畝蟠桃林，從春天開始就在守候、盼望。在本地水果青黃不接的時候，他們一家人都把希望寄托于這片蟠桃的掛果。村里的人家大部分種植的是核桃，核桃管理粗放，年年開花結(jié)果，像一個經(jīng)歷歲月的人，擋風遮雨足夠堅強，而她家的無花果蟠桃就相對嬌貴一些，要給予更多的照料和呵護。

無花果蟠桃是一個非常有潛力的品種，肉細，皮韌且易剝，汁多甘厚，味濃香溢，可謂是色、香、味俱佳，因其含有豐富的蛋白質(zhì)、脂肪、維生素及多種礦物質(zhì)，被稱為“仙桃”“仙果”“壽桃”。古力卡力木一家種植觀念的改變，得益于自治區(qū)司法廳駐村工作隊的到來，他們駐村五年，帶來了新鮮的事物，還帶來了市場經(jīng)濟觀念。他們不僅支持古力卡力木一家改良果樹品種，不走傳統(tǒng)老套的路子，還幫助她家修剪果樹，采用有機肥料，兩畝地無花果蟠桃收入三萬多元，相當于二十畝核桃地的收入。為表達感謝，古力卡力木派兒子提著第一筐無花果蟠桃執(zhí)意請工作隊的同志們嘗一嘗。

愛需要表達，甜蜜更需要分享。

每到蟠桃成熟之際，古力卡力木的園子就是歡樂的海洋、幸福的海洋、甜蜜蜜的海洋。在綿密的無花果蟠桃的滋味里，人們的身體輕盈，聲音美好，心情愉快。古力卡力木也一改素雅的穿著，身著艷麗，與村里穿艾德萊斯衣裙的維吾爾女孩兒一起采摘蟠桃，為甜蜜增添色彩，讓甜蜜和美麗交織在一起。

在尤庫日巴格其村，任何一條林蔭小徑都會通往鄉(xiāng)村的小道，而這些通向鄉(xiāng)村的小道都會通向鄉(xiāng)鎮(zhèn)的主道，這樣村村鄉(xiāng)鄉(xiāng)鏈接起家家戶戶。古力卡力木一家?guī)е鹈凵下妨恕?/p>

挎著無花果蟠桃，古力卡力木不再羞羞答答，如今的她有著莊稼人的樸實和商人的精明了。好品質(zhì)的果子讓她全家有了底氣和自信，這也是瓜果之鄉(xiāng)和田人的底氣。

無花果蟠桃為“無花果之鄉(xiāng)”增加了一個王子，或者說無花果為和田蟠桃孕育了一個公主，尤庫日巴格其村好日子就從這里生發(fā)。

村中調(diào)皮的小巴郎總會在蟠桃園四周跑來跑去，光著小屁股伺機鉆進園里。就是摘幾個果子也無妨，每當這時，看園人都假裝沒看見孩子們輕手輕腳在果園里的奔跑。

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有人在唱嗎？如果要唱，就到尤庫日巴格其村，我在這里等你。

歸來，仍是少年

阿布來提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在我的跟前提到，他不愿意離開和田縣，不愿意離開尤庫日巴格其村。這個土生土長的維吾爾族少年懷揣著心事。

他還沒有女朋友吶。

二十歲出頭的他正是懷春之際，渴望有人關懷有人愛。

村里的年輕人結(jié)婚普遍早，戀愛更早。

每一片杏花林和桃林都是最適合年輕人傾訴衷腸的所在，何況還有青青麥田適合踏青。

在和田的沙塵之后，麥田就濃密地鋪滿了整個核桃林下的土地，正所謂“綠到邊綠到了頭，綠滿了心尖尖”。

這樣明媚的春光，沒有愛情的降臨，該有多么荒蕪，連季節(jié)都不會答應。

阿布來提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有點文化、懂國家通用語的孩子。

他在村里當保安，但被統(tǒng)稱為民兵。

民兵的工資帶有公益性質(zhì)，每月八百元，一為保家護村民，二為盡村民義務。

這樣低的收入，常常是囊中羞澀，怕是沒有幾個姑娘會瞧得起。

是呀，愛情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

以他現(xiàn)在的收入，只能去給姑娘不斷地描繪著無限美好的未來。身穿艾德萊斯的姑娘走過來走過去，回眸一笑從不停留，似乎在對他說：努力吧，戀愛還尚早。

這樣的信號既撩撥人又折磨人，春色惹人醉，姑娘人醉心不醉。

自從村莊被賦予了脫貧攻堅的任務后，人們的價值觀不再老套了，開始學會了用經(jīng)濟來衡量，而那些姑娘一夜間就被喚醒了，有了經(jīng)濟頭腦，越來越務實了，相互攀比衣服的好壞，家庭的好壞，更挑剔小伙的好壞。這樣挑剔的眼光下，阿布來提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一無是處。

他也試圖改變，不改變也是不可能的。村里縣里各種培訓指標和任務一遍遍地催著人向前進。

村里組織外出務工，阿布來提被選中，要去內(nèi)地沿海城市。是他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還會有高出幾倍的工資，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呀。

可是這個少年卻充滿了憂傷?！敖憬悖也幌肴?，你能不能幫我給斯格達（維吾爾語，意為村支書）說一下?！彼麕缀跹肭蟮?。

一貫鼓勵人到海闊天空的地方去闖蕩的我無視他的請求?！盀槭裁床蝗ィ客饷婺敲春?，能見到更多的世界和人?！蔽曳笱芩?。

“我沒有女朋友?！彼K于鼓足勇氣說出自己的問題。

“沒有女朋友，這好辦嘛。你出去掙錢，可以在外面找一個女朋友呢！”我笑著說。

這下他可認了真。

“外面的女朋友不好，這里的好?！卑⒉紒硖嵊挠牡卣f。

在對于一個從未走出小村的維吾爾少年來說，走出去的第一步是艱難的。成長是一件生澀且滿沾著痛的事。

可是，成長無人代替。

年輕的時候，看過十六歲的花季，那些懷春的少男少女有著熱情洋溢的心?？墒乔啻旱拿悦０殡S著成長的時光，有些艱難有些憂傷還有不得不面對的人生難題，只能自己去承受。

每一個人都是青春的投球手，不去投籃，人生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的青春我做主。

阿布來提穿著紅色的套頭衫，新理的頭發(fā)散發(fā)著滿滿的朝氣，他在白楊林中奔跑著說要我加他微信。

“你一個小屁孩要我的微信做什么？”我擺出老媽狀故作高深。

其實很是不忍心，畢竟和他交流有限，又不愿傷了這個少年的心。

那就給他留個尤庫日巴格其村的念想，除了給他在村委會拍照，我還帶他去麥田里、桃林下、楊樹里，把他青春的影子留下來。還和他在一棵滄桑的桃樹下拍了張?zhí)鹈鄣暮险铡?/p>

他調(diào)皮地拔了一把野花獻給我，說，這是玫瑰。

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玫瑰花的烈焰是點燃每個人夢想的眼睛。

來日相見，你還是最初的樣子嗎？

開著電動車的買吐拉來找阿布來提，讓他立即出發(fā)。

坐在電動車上，風吹起他的衣衫呼呼啦啦，一轉(zhuǎn)眼就跑出了我的視線。

回到阿布來提曾經(jīng)工作的地方，一起和他工作的小民兵羨慕地說，姐姐，你們?nèi)ヅ恼樟?，怎么沒有叫上我？

下次你離開，我也和你們拍照。

姐姐，你的嘴上有黃色的水果渣。

懊惱的我立即就假哭了起來，為什么不早說，讓我在少年的心中沒有留下完美的印象。

姐姐也是小娃娃。所有的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