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秘密及其他

汗漫

1.愛

從上海文藝出版社新推出的《新疆詞典》增訂版中，讀出詩人沈葦對自己第二故鄉(xiāng)新疆熾烈的愛。愛，決定了寫作的角度——他不大于新疆，也不小于新疆，而試圖通過寫作來讓自己等于新疆，讓語言和靈魂配得上新疆的大美，像一個人抱著愛人構(gòu)成一個等號。在這本寫了十多年、不斷刪改、詞典結(jié)構(gòu)的散文集中，我讀出了他鼓聲般的心動、穆塞萊斯般的沉醉、昆侖般的蒼茫、新月般的明媚……一個人有愛的能力，才有被愛上的可能。

2.秘密

書中《青蛙移民》一章，以寓言的形式，寫了一只南方青蛙凌空一躍、進入中亞腹地的生存經(jīng)驗——既能“從空氣和石頭里采集水分”來保持蛙皮的濕度，又練習在干燥環(huán)境下與林蛙、蟻獅、戈壁蟬交友……這一章泄露了沈葦?shù)拿孛埽核褪悄侵荒戏角嗤艿幕?。他的形象標志物——適度浪漫但又充滿節(jié)制感的胡須——就是南方水草的紀念品和沙漠蘆葦?shù)南笳魑??！爸钡轿以谏衬杏鲆娞J葦，才感到了在異鄉(xiāng)建設(shè)故鄉(xiāng)的可能。”（沈葦《蘆葦》）一只青蛙在沙漠里建設(shè)南方，有難度，但也因此而動人、神奇。

3.詞

《新疆詞典》書寫了111個詞匯。面對“天山”“天池”“昆侖”“吐魯番”“綠洲”“火浣布”“額爾齊斯河”等等新疆獨有的山水風物，沈葦品味出人間尋常的歡悅和悲痛；而凝視“馬”“驢”“白楊”“蘆葦”“石榴”等等中原、江南普遍存在的事物，他卻聽到并轉(zhuǎn)述出了那吹過它們的混血的風聲——這是一部語言陌生化而靈魂與讀者共振的書。

4.地域分裂癥

沈葦曾在“詩歌來到美術(shù)館”活動中談到自己的遷移經(jīng)歷和心得。他說，自己在用寫作來治愈“地域分裂癥”?！缎陆~典》就是一部治愈“地域分裂癥”的中成藥。對于一個寫作者、閱讀者而言，故鄉(xiāng)不在故鄉(xiāng)，異鄉(xiāng)也不在異鄉(xiāng)，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只能暗藏于軀體和語言——一個人就是他所愛著、眷戀著的事物。他寫出了什么，他就是什么。所以，新疆不在新疆，沈葦?shù)男陆驮谶@一部似乎要用一生來不斷增刪修正的書內(nèi)。

5.跨界

一個南方人來到西部，是跨界；一個少年進入中年，是跨界；一個詩人寫散文，是跨界；一個人在紙上面對種種的生死歡悲，是跨界——《新疆詞典》具有超越“新疆”地域符號、直抵人性隱秘之境的能力，同樣是一部跨界之書?！拔腋械阶约荷砩侠ЙF猶存。但我困獸猶斗。”（沈葦《詩》）就是與種種的藩籬、邊界、裂痕去搏斗。就是跨界。一個沒有去過新疆的人，也能夠通過沈葦，在麻扎里獲得一個觀察自我的角度，從故城廢墟里體驗時光的短暫與永恒，于一個熱馕里領(lǐng)受生命的恩情……顯然，這不是一部游記，不是一部新疆說明書。沈葦拒絕做地域的“二道販子”，使我從這部書里讀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中原和目前寄居其中的上海，也讀出了沈葦?shù)男坌摹裆驈奈牡南嫖?、福克納的美國南方那樣容納全世界。

6.綜合抒情

“綜合抒情”是沈葦提出的一個詩學概念，針對一個時期詩歌界內(nèi)的種種主義之爭。這一概念同樣適合于《新疆詞典》，全書洋溢出綜合抒情的氣質(zhì)：語言的跌宕多變，意象的密集沖擊，細節(jié)的無微不至，情懷的灼熱寬闊，思辨的深刻有力……新疆本身就是濕意與干燥、云朵與沙子、冰雪與馕坑、古舊與新異、歡欣與憂傷、超驗與經(jīng)驗等等元素的混血之地，一個詩人面對它，只能綜合抒情。

7.詩人的散文

宋人蘇東坡，俄羅斯人布羅茨基，是沈葦和我都喜歡的兩位詩人背景的散文家。蘇東坡認為，好文章要“如釜上氣”，蒸騰；“如行云流水”，自然而然。布羅茨基認為，散文不過是詩歌以另一種方式在延續(xù)。一個古人，一個異域的人，都以詩歌寫作的基本倫理，即詞語的準確和精神的自治，為當下中國散文文體探索提供了參照和標高。一個漢語詩人在新疆寫作，看天山云霧如釜上氣，在南疆北疆游走如行云流水，完全應該寫出無愧于這片土地的好散文——以另一種方式延續(xù)他在詩歌寫作中的耀眼才華，比如《新疆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