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妍
現(xiàn)在的甘肅省隴西縣絕不是過去的隴西郡,充其量只是其中巴掌大的一點兒地方,過去稱襄武縣。然古郡之地,傳說為氐羌族之住地,水咸土堿,民風(fēng)彪悍,大有傳奇可觀。市井人物,鄉(xiāng)土怪客,英雄豪杰輩出。出生于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的我,自兒時耳朵眼睛里就裝滿了他們的傳奇故事,著實令人拍案叫絕。
罵街楊
自古以來,“潑婦罵街”是女人的專利,而我這位街坊可是位不折不扣的須眉,他四十開外,其貌不揚,粗脖短腿,黑眼灰皮,嘴尖鼻長,站著像個影子,走路似一道煙兒,天生一張利嘴,罵遍整個東大街,人送外號“罵街楊”。他媳婦為他辛苦誕得兩兒一女,天天在家小心伺候著,還免不了一天挨N頓罵。
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末,隴西縣的窮是出了名的,人們?nèi)兆佣歼^得緊巴巴的,街坊鄰居互相幫襯實乃常事,小孩子串聯(lián)在一起東家門進(jìn)西家門出最平常不過了。可我這位楊伯伯仗著自己是個公家人,瞧不起我們這些小商小販平頭老百姓家的孩子,一見我們打他家門前經(jīng)過,就像叫驢上了嚼子似的,也不知道哪來那么大的火氣加力氣,可著勁兒扯著嗓子大罵:“這些窮鬼,活不出個人樣,就知道死乞白賴地纏著我家孩子,都是給你們帶壞了?!眹樀梦覀円涣餆熕频奶恿?。
那時候的東大街可不比現(xiàn)在的東大街,一點兒都不大,也就算一條小巷子,比起北京城里的胡同那簡直是寒磣地掉牙,窄窄的街道只能勉強容得下兩輛公交擦肩而過。虧得那時候車少,要擱現(xiàn)在,準(zhǔn)會天天堵車,非得讓有車族們恨不得拆了電桿或砸了愛車不可。畢竟也算城里,好歹路面上還鋪了點瀝青,街道兩旁的人行道就沒那么幸運了。路兩邊的陽溝,經(jīng)常臭氣熏天,因為沒有下水道,兩邊的住戶只能將各種臟水一股腦傾倒進(jìn)溝里。什么洗衣洗菜的臟水、洗碗的泔水,甚至有些不太自覺的住戶將小便也入了溝。因此便有一道很奇特的風(fēng)景,當(dāng)你走過東街,總會看到很多面古樸的土墻上,很突兀地寫著:隨地倒垃圾、溝里倒小便者豬狗不如。
罵街楊可算是一身絕活配上了用武之地,每天一大早起來就開罵,嗓門大得可以抵得上火車經(jīng)過某小站不停而發(fā)出的一聲長鳴,刺耳悠遠(yuǎn),真叫人驚心動魄。每每此時母親便皺著眉頭自語道:“這老楊,也不知道他家的臟水都潑到哪里去了,難不成他家臟水能上天?”父親聽了嘿嘿地笑。
時代變遷,轉(zhuǎn)眼到了九十年代,東街也開始改建,拓寬街道,修建樓房,樓房大多是五六層。街兩邊的住戶必須得拆遷,院子比較大的住戶拆一半,留一半,如果自己有實力修樓房,政府也是允許的;院子小的全拆。楊伯伯家屬于前者,他這人雖然是公家人,但尤其自私,錙銖必較,一毛不拔。因為是首次拆遷,政府給的拆遷費還是很不菲的,但他依然發(fā)揮特長,遠(yuǎn)遠(yuǎn)看見施工人員便口無遮攔,搞得雞飛狗跳,烏煙瘴氣,以致施工人員見了繞道走。不久,生生地挨了工人們一頓揍,才算勉強閉上了尊口。
1993年他大兒子衛(wèi)校畢業(yè)做了醫(yī)生,由于“罵街楊”脾氣不好,和大兒子兒媳合不來,就和搬遷到北關(guān)的二兒子一家過。兒子楊大夫天生好學(xué),醫(yī)術(shù)精湛,名氣越來越大,很快就成了甘肅的名中醫(yī),被醫(yī)院提拔為副院長。時代好了,地位高了,手里也有錢了,楊大夫就在原來的老宅子里修起了三層小洋樓??⒐つ翘?,前來道喜的人絡(luò)繹不絕,大家看了磚紅锃亮的小洋樓,別提心里多艷羨了。大喜的日子怎能少了“罵街楊”。這天,老遠(yuǎn)就聽見他扯著嗓子道:“你這狗日王八蛋,你不知道這地方是誰的,是誰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如今能球子了,不認(rèn)你老子了……”
幾年前,楊大夫又升職了,都成院長了,聽說也成了全國的名中醫(yī),求他看病的人得凌晨四五點鐘排隊掛號。也難怪,他一天忙得像個被人抽起的陀螺,整天滿世界地飛,瘦得一把骨頭包了皮,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啊。人能耐了,事兒也隨之多了,連買臺車都得受盡折磨。
某天無事回娘家,母親忽然問起:“這楊大夫買了車,老頭子該又罵了吧,也不知道啥時候再來?”我聽了嘻嘻笑道:“媽,人家那叫打是親,罵是愛,沒事的。你看這楊家的日子是越過越紅火,老爺子高興還來不及呢,哪舍得罵,人家這真是祖墳上冒青煙呢!”父親接口道:“什么祖墳上冒青煙,還不是黨的政策好?趕上了拆遷發(fā)了財,以前他家那么多輩兒,為何不冒煙,如今一趕上好時代,就冒青煙了?”我一時語塞,只能陪著老兩口嘿嘿笑。
趙半仙
趙半仙本名趙金明,隴西東街口人氏。十里八鄉(xiāng),挖墳送葬,裝神弄鬼,連小孩子取名字也來求他。
他身高腿長,手瘦有勁,五十開外,紅唇皓齒,眸子賽燈,下巴一撮山羊胡黑中帶灰,張口說話,有聲無音,酷似婦人腔,好端端一方風(fēng)水,似乎全被破了。趙半仙是出了名的能干,縣城內(nèi)外沒有人說起他不嘖嘖稱贊的。一夸他手藝好,送神捉鬼一捉一個靈;二夸他眼力好,看風(fēng)水埋死人一埋一個穩(wěn)。
趙半仙的精明可不是吹的,愣誰說起都得高高豎起大拇指??伤呢韮鹤尤幌袼?,游手好閑,聚眾斗毆,偷雞摸狗,無所不干,唯獨不愛讀書。有人戲謔:“這真是邪了門了,半仙怎么不給自己算算,盡生出些稀奇古怪的貨色來?!壁w半仙聽了氣得干瞪眼,也只能自認(rèn)倒霉,誰叫崽子們不爭氣呢!更令他生氣的是盡管自己如此精明能干,日子還是過得吃了上頓愁下頓。
過去的東街有點怪,人在高處住,車在低處跑。住戶足足高出街道半米,一到下雨天,街道全被汽車自行車占領(lǐng),行人無路可走,只能于土臺和街道之間跳上跳下,活像是雨后的癩蛤蟆,貌似激情得不知所以,競相做著爭先恐后狀。某天有事和姨夫一道去請他,未進(jìn)其門就聽其聲道:“什么鬼呀神的,全是假的,我其實從來不相信那東西,替別人捉了這么多年的鬼,也沒見過鬼長啥樣,還不是哄點錢財推窮日子罷了?”我簡直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心想原來趙半仙并不是真的半仙,而是裝神弄鬼騙人的,難怪書上說世上根本沒有鬼。
趙半仙騙人的事情漸漸傳進(jìn)大家的耳朵,慢慢地再沒有人請他當(dāng)陰陽了,家里的生計也一日賽一日地艱難,大兒子又在外面包工欠了一屁股的債,整天被人追著討,某天被堵在家里叫人打了個半死。無奈之下,2001年舉家搬遷至新疆石河子。
俗話說得好:“老虎不下狼兒子?!壁w金明畢竟不是常人,他兒子去石河子后,浪子回頭,老老實實打了幾年工。也虧得趕上了好時代,他利用打工賺得的第一桶金圈了石河子市郊區(qū)一大片土地,并修了民工房租給務(wù)工者住,自己也沒閑著,找了一份兵團(tuán)養(yǎng)豬的好差事。一來二去,錢也賺了,好事也做了,更想不到的是他之前圈得那一片地很快就被開發(fā)商占了。正應(yīng)了那句老話:“時來了,運轉(zhuǎn)了,買個缽缽成碗了。”付費之高簡直駭人聽聞。至此,車有了,房有了(據(jù)說四套還不止),存款也有了,趙家轉(zhuǎn)眼之間躋身于中產(chǎn)階級行列。至于趙半仙,再也不出來騙人了,老老實實地在家享起了清福。奇怪的是,他的聲音也變了,再也不是從前那樣有聲無音了,一張口,聲音打胸腔出來,帶著丹田氣,遠(yuǎn)近一樣響。
某天和父親通電話,聽見趙半仙洪鐘似的聲音道:“多虧老哥及時點醒我,讓我沒再昧著良心騙人,老天有眼,才讓我有今天的幸福日子過呀!”父親呵呵笑著說:“你呀,還是那么糊涂,我提醒你是不假,但不是老天有眼,是黨的政策好啊,像過去,咱就是窮死也無處可去呀,更別說去那么好的大城市,還能讓你發(fā)財致富?想得美吧!”聽著老哥倆的聊天,我心中不禁感慨萬千,久久不能平靜……
“胖老頭”醪糟
隴西人盡管窮,但講究吃喜歡玩,而且吃的玩的全不貴,吃得過癮玩得解饞就行,五分錢一碗的玉麥甜醅子,大人小孩都最愛。東大街苗家巷的董光明,就是當(dāng)年賣甜醅子的行家。一副挑子走遍城里鄉(xiāng)村,風(fēng)雨無阻,因為人長得胖,又煮得一手好甜醅,街坊們親切地送外號“董胖子甜醅”。
記得老一輩都管這吃食叫甜醅,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改了口。董光明覺得這“醪糟”二字聽起來還怪洋氣的,就干脆將自己的甜醅也改叫成了醪糟。至此,“董胖子甜醅”搖身一變成了“董胖子醪糟”。
董光明是我們街坊,我們都叫他董叔叔,他人特別老實、能干,脾氣尤其好,記憶中的他總是忙里忙外,任我們怎么去鬧都不火。他很多時候不在家里,一大清早總是挑著滿滿兩大盆“醪糟”走街串巷去賣。小時候最喜歡聽他的吆喝了:“甜醪糟,又香又甜的甜醪糟,不甜不要錢;甜醪糟……”
因為他的醪糟的確是晶瑩透亮、香甜可口,清味撲鼻,所以每天早早地就賣完回家了?;丶液蟮亩迨搴推拮佑珠_始為后天的“醪糟”做準(zhǔn)備——進(jìn)行一系列舂、洗、搓、曬等工作,等把玉麥皮完全弄干凈了,才開始煮。煮熟的玉麥要晾到不燙手了,再撒上甜酒曲用被子捂起來進(jìn)行發(fā)酵,等到24小時以后醪糟才算發(fā)酵成功。這是一個繁瑣而又費心的過程,醪糟味道好壞全憑制作過程的操心與否。
董叔叔不光人能干,還是個熱心腸,看見誰家有困難總是第一個伸出援手,因此十里八鄉(xiāng)的,沒有人不認(rèn)識他、沒有人不尊重他的,無論走到哪里,大家都高興請他進(jìn)屋喝口茶。
董胖子就這樣煮“醪糟”、賣“醪糟”,日子過得簡單又踏實,幸福又快樂,一轉(zhuǎn)眼就是幾十年。1996年以后,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終于才蝸牛般爬行至西北這座偏僻落后的小縣城。沒想到,政策一旦來了,速度簡直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到處開始修建樓房,開始拓展街道,好在董家在深巷了,沒遭到拆遷的厄運。
政策好了,城市的面貌變了,人們的生活也開始慢慢好轉(zhuǎn),唯獨董家的日子似乎還一如往常,平淡、踏實、單調(diào)、和緩。但董光明卻感覺很滿足,唯一令他不痛快的就是孩子讀書不認(rèn)真,每次考試總會抱個倒數(shù)第一回來。失望之余,他想,這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孩子會打洞”??!既然讀書無望,那就干脆讓他們早早跟我學(xué)做生意,趁我還年輕,也好帶帶他們。手藝人雖然不能發(fā)家致富,也沒什么社會地位,但只要人勤快點,日子還是能過去的。
之后,董光明就在市場里租了個攤位,女兒賣,自己和妻子、兒子在家里做。時間長了,董家“醪糟”的口碑也也越來越好了,兒子也出師了。2000年以后,董家“醪糟”在隴西已是家喻戶曉,無人不知了,很多人已經(jīng)非董家“醪糟”不吃了。
俗話說:“人有三年運,神鬼不敢動?!闭媸呛眠\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很快董光明就感覺到光靠自家人的勞作已經(jīng)完全跟不上市場需求了,就建議兒子開個小型作坊。術(shù)有專攻,別看老董的兒子讀書不行,但滿腦子的生意經(jīng),點子多得似乎使不完。他馬上建議父親為自家“醪糟”申請專利,很快“胖老頭”董家醪糟專利申請成功。有了品牌,接下來就是擴大規(guī)模進(jìn)行生產(chǎn)的問題了。于是他買了一批機器,招了二十來號工人,辦起了一個小型工廠,由于技術(shù)是現(xiàn)成的,簡單的培訓(xùn)之后可以投入生產(chǎn)了。父子倆堅信,只要自己手藝過硬、產(chǎn)品質(zhì)量夠好,銷路肯定就不成問題。果然,當(dāng)?shù)谝慌a(chǎn)品出爐,訂單便雪片般飛來,本城不說,本縣各鄉(xiāng)鎮(zhèn),還有周邊漳縣、岷縣、通渭、渭源等縣,甚至定西市。再加上熱情周到的送貨上門服務(wù),董胖子醪糟很快走出隴西縣,走向定西市。
近幾年來,隨著國內(nèi)網(wǎng)購、快遞的崛起,他兒子又一次抓住了絕好的商機,率先開起了網(wǎng)店,真空包裝遠(yuǎn)銷全國各地,線上線下,生意一樣紅火。也是財源滾滾,日進(jìn)斗金。
而今,年逾古稀的胖老頭也真成了“胖老頭”了,身體的發(fā)福伴隨著家業(yè)的發(fā)達(dá),個人名氣的發(fā)福引領(lǐng)地方特產(chǎn)的發(fā)展,發(fā)福的隴西“胖老頭”董家醪糟名副其實地成了隴西地道的名優(yōu)小吃。
暮雪殘陽,暑去寒來,胖老頭依稀看到,在一塊塊麻將牌的背后、在一聲聲秧歌秦腔聲里、自己早年挑著擔(dān)子沿街叫賣的身影、自己在創(chuàng)業(yè)路上不懈奮斗的腳步……
東街的人物還在成長,東街的故事仍在繼續(xù)。時代變遷,世事更迭,隴西的的東街,注定是個不平常的地界。不強活不成,不奇?zhèn)鞑怀?。雖都是些俗世俗人,卻演繹著各種匪夷所思的真人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