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路

唐宏

老家元土村的路越來越寬了！

記憶中，老家的路細細仄仄的，像經(jīng)絡(luò)一樣四處伸展著。

老家人內(nèi)心是對自然的遵循，一棵樹長在那兒，一條路就在樹下經(jīng)過，遇到赫然的山崖，路便繞著過去，不爭，不搶，過著像水一樣的生活。于是，路就隨性而生而延，通向村外和田野，融合四方。

老家花牛鎮(zhèn)上灣元土村，是個很偏僻的地方，被大山包圍著，山高路遠，全村幾十戶人家100多口人，在山腰里生活作息。地方偏，沒一條像樣的路，大多是小路，東一條西一段，與外界往來著。而更多的是山上一條條如血管樣的小徑，有牛羊蠕動著。

老家就是這樣，出門見山，出門就是小路，在窄小的山路上行走，是鄉(xiāng)下人一天里都離不了的。勞作、串門、說事兒，就得上這窄小的土路，一雙粗厚、溫暖、軟和的布鞋一腳腳踩過去，行走著純樸的生活。我們小孩兒，也行走著這樣的小土路，快樂著——這樣的簡簡單單，潛移默化，純樸如田間的苗兒樣，攢著勁兒成長……

老家的路窄小——在我的印象中，那路只是走走人、走走牛羊，沒什么車輛機械，就用不著寬闊的路吧，如水的老家人就是這么想的。于是，我的祖輩們就都這么悠悠地行走在這樣的土路上。父親背直一大捆麥子，母親背一背篼仙米（玉米），我看著父母有力的身影，想著什么時候我也能背一大捆麥子，背一大背篼仙米，成為一個好農(nóng)人？我踩著祖輩行走的路，趕著牛羊去坡上吃草，到莊稼地里干活，行走最初的人生。

細小的路，承載著元土村人的生活。

而這路上，發(fā)生最壯觀的事，是村里有人去當兵。這么偏僻之地，有青年會被選中當兵，是村里從沒有過的大事。那時，喜慶的方式是敲鑼打鼓。聽父輩們講，村里的唐姓爺爺去當兵，村人沿著山路，一路鑼鼓，把“兵”送到公社，公社再送到天水火車站。這個“兵”上了朝鮮戰(zhàn)場，保家衛(wèi)國，讓鄰村人嘖嘖。我記事后，這位爺爺已經(jīng)是我們村里的書記了，工作認真，作風正派，雷厲風行，很受人尊敬。沿著這樣的路，父親也參軍了，也被敲鑼打鼓送到了北道武裝部，再坐火車，到西寧修整，再過唐古拉山，夜宿五道梁兵站，5000多米的高海拔，缺氧，難受，父親看著新兵一個個倒下，被送回西寧急救。父親終于闖過鬼門關(guān)，到了西藏，駐軍六年，完成了軍人使命。壯觀的事還有男人們?nèi)ル]南一個叫麻沿的地方馱炭。幾頭毛驢，沿著元土村的路，向遙遠的麻沿走去。在大人的口語里，麻沿是個很遠的地方，那里山高林密，野物出沒，也出上等的炭，莊里最強壯的男人前去馱炭，運向天水城，或運向更遠的西安城。那是一個大雪初停的早晨，莊里全村人目送著他們在小路上遠去。有馱炭男人的家人，或沒馱炭男人的家人，都聚集在村頭，喜悅和憂傷瘋長。出去是長達一月多的時間，如果生病、如果遇到野獸、如果遇到壞人——這些都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啊。常聽得有人出事，還有人遇到大黑熊，差點送了命。從元土村走出去，外面風雪無邊，外面的路無法知道。而一段時間后，終于，估模著馱炭的人要回來了，男人的女人、娃娃先是每天“照”（照是天水方言，即遠遠地探看，盼出門在外的人回家的意思）村口通向外面的路，后來，全村人都“照”，給女人說著寬心的話，這路就成了全村人注目的地方。終于，馱隊回來了，全村人喜悅，炭客子會有糖塊什么的分享給村里的娃娃，莊人們就聚在這些男人家，聽一路的故事，聽驚險。這一段時間，整個村子快樂而喜慶。

窄小的路，迎走著鄉(xiāng)村人們的生息，繁榮著一個村子。少年長大了，該娶新娘了，一個姑娘如花了，要遠嫁了。還是這樣小的路，迎來了一位位新娘子，送走了一位位如水的女子。那時，母親是鄰村毛集村的，毛集村被我們叫做“大莊里”，是因為毛集村人口多，土地平整，文化發(fā)達，交通方便，是方圓有名的大村莊。我們村偏僻窄小，條件好點的村子，人家的女兒一般不會嫁到我們村，而母親卻從“大莊里”來到了我們家。父親用毛驢，沿山路，把母親接到了我們家。

路細小悠長，走出了有味道的生活。那時，這細小的路，還承載了我頗多樂趣——小路邊有很多的花草，綿延，浩蕩，齊刷刷的花草，熱烈地擁著路隱入山間，走向無邊。那時，植被是多么好，那花草能迷離人的眼目！最多的，是馬蓮花，開紫色的花，一排排長著，路有多長，這花就長多長，一眼看過去，紫色依著團簇的綠葉，亭亭、高貴、雅致。這花還能吹出美妙的音樂來，從花莖那兒吸，花莖這兒是略帶點甜味的，甜甜的，有聲音出來，悅耳動聽，很能快樂人?；蛘哂民R蓮葉編“螞蚱”，編“耱”，走一路，就會有許多小玩意兒出現(xiàn)在手里。

小路上花草多，當然就有許多小動物。一只只活蹦亂跳的螞蚱，一只只叫不出名字的蟲子，隱沒于其中。還有長蟲（蛇），在小路上草叢里“哧溜”著，看著讓人心里涼嗖嗖的。老家最多的是菜花長蟲和麻線長蟲，這都是沒毒的長蟲。菜花長蟲通體碧綠，猛一看，萌萌的，蠻可愛，可是再看它吐的信子，嚇，讓你出一身冷汗。而麻線長蟲就很讓人怕，花麻的紋，斑斑點點，神秘，駭人。這兩種長蟲都很常見，往往走路時，會從你眼前滑過去，或者是從你的腳面滑過去，嚇你一跳。更甚的——有時上坡路，坡陡，得揪著草叢上去，往往會把長蟲揪在手里。我那時就遇到過，一驚，急忙松手，長蟲掉了，人也滾了，驚險、刺激，狼狽極了。

這一條條路，我往返又往返，上學，隨大人下地，還有放牛放羊，稔熟而親切。對面子、大腦袋山、卻彎里、那坡梁，這一個個地方一條條路，放牛羊或去莊稼地里，都要走。山路崎嶇，一群羊亂糟糟地排列著，只只相擠相依著，亂而有序，蜿蜒前行，不會有滾下坡的情形發(fā)生。而牛則不慌不忙，紳士樣，慢騰騰走，斯文地吃草，晶瑩的露水打濕了它們的嘴巴。那時，我立于一條條羊腸小徑上，這兒吆一聲，那兒喝一聲，攏著牛羊。山路崎嶇，日月慢慢流淌著，我一天天長大。

村里有去城里的路，是最快樂的路。去城里就是去現(xiàn)在的天水市，隨母親去賣雞賣蛋，換回家里一段時間的生活費用。那是一段陡峭而很漫長的山間小路，盤旋著，從村口到陽坡路溝底，然后，過藥泉村、羅集寨、元柳樹村、巷口村，到七里墩，再步行至城區(qū)?！@么簡略的幾筆，根本反應(yīng)不出這山路有多遠，其實要走兩三個小時哩！山路雖然這么遠，卻是最讓人快樂的了——去城里可以看汽車，看許多沒見過的東西，甚至花一毛錢吃一碗涼粉面皮。這樣的美事一年中沒幾回——農(nóng)村的消費是很簡單的，沒菜可以一天吃三頓自制的“漿水”，所以，一般不大去城里。去城里是因為家里生活必需品缺了，如醋啊、鹽啊、針線啊，或者是母親要買一盒餅干，看什么親戚了。另外，大人一般不帶小孩子，走遠路，會傷了小孩子的腿。好幾次賴著說，終于，母親會同意，這是多么歡喜的事??！——是一個清早，天麻麻亮，我被母親喊醒，去城里。一起去的，往往還有村里的大娘大嫂，是母親這幾天都約好了的。平時走慣的路，這時就很不一樣了，這時的我，心生喜悅，腳下生風，我身體輕輕，小小的腳步有力地向下踩著，路托著我，我?guī)缀跻w起來了。露水打濕了我的褲管，有一只只被我驚起的雀兒急急地飛過我的頭頂，美好塞滿了我的腦袋。若是冬天去城里，起得早，天黑著，黑咕隆咚，冷氣撲過來，在我凍裂的臉蛋上，冷??！可我根本顧不上這些，去城里，求之不得的事，腳下的路，每一寸都填滿了我的快樂。我雙手抱著一只老母雞，老母雞的雙腳被綁著，靜靜地臥在我的手里，我的雙手被暖暖的絨毛包裹著，全身暖和。這只雞將會被母親賣掉，換回家里的必需品。這是多么自豪啊，我抱著雞，能換成錢，多大的責任，現(xiàn)在就在我的手里！于是，我的腳步輕巧又輕巧了起來……

后來，沿老家的路，我走出去上學。初中時，我是村里唯一一個中學生，是在二十里鋪中學上的。住校，那時是要上六天課，周六下課后才能回家。我要走三十多里的山路。那時老家的路，記住了一個單單瘦瘦的學生的身影，同時，也記住了我的狠狽。那是冬天第一次回家。冬天的天黑得早，我知道，但我覺得在天黑之前我能回到家里。山村的孩子能走路，走路快，可我沒想到，路遠，而冬天，天說黑就黑了，快速的像氣泡蒸發(fā)。過羅這溝、張家河，上了卜家山梁，天黑了。冬天的黑，是透黑，什么都看不見的黑，是一塊很大的布，會把人裹在里邊。而更重要的是，這一路就再沒有人煙了，而那兒離我們家還要十多里路，并且還要走過一塊墳地。那時的我十一二歲，風刮著空曠的田野，寬大的天地把我深陷其中，我滿滿的信心開始消散。抬頭，家看不到，還看不到，黑暗，只有無邊的黑暗！無助、惶惑，把我緊緊勒著，越走越怕，我便狂奔起來，淚水鼻涕一齊涌了出來，一路奔回家里，家人已看不清我的眼目……

那次，元土村的路和家人記住了我的眼淚……真的，路太遠，太偏僻?，F(xiàn)在我還能想起自己當時崩潰的情形。今天，父母偶爾說起還一次次心疼。

不過，每條路，都會把一個人送向遠方。我沿著這條路走著，走出了元土村。

時至今日，生活在城市里的我還想念那一條條鄉(xiāng)間小路所帶給我的快樂、心悸和自豪。我多次回老家，一次次行走在土路上，尋找兒時的感受——老家的路邊依舊是美麗的花草，依舊有一條條嚇人的“長蟲”來回游動，依舊有一個個小孩子很喜歡隨著父母去城里玩?！酶绲男≈蹲觼沓菚r的快樂，與小時的我一模一樣。

現(xiàn)在，老家的路變寬了——先是由大鏟車鏟寬，鋪上沙子，再后來，爭取村道硬化項目，鋪成了水泥路，雨天腳不沾泥了。汽車也能開到村里了，鄰村還放了公交車。堂哥最早帶小侄子來我家時，是用自行車帶著，現(xiàn)在坐鄉(xiāng)間公交車——公交車從花牛鎮(zhèn)羅家溝口直達毛集寨村，方便極了。最神氣的是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年前回家時，花80元打一輛的，直接到家門口。堂哥說，村里最早是自行車多，后來是摩托，現(xiàn)在農(nóng)用車也有五六家了，趕集開上，很是方便……

路寬了，老家人的生活好了。堂哥說，老家的人們營運自產(chǎn)的蘋果、花椒、藥材，外出跑生意，日子都好起來了?，F(xiàn)在，村里的老土坯房子大多拆了，蓋起了紅磚房。堂哥家也蓋了兩面一磚到頂?shù)姆孔?，很是洋氣！家電諸如電視、冰箱什么的就不用說了，都買上了，太陽能也裝上了，wifi也通了。聽著堂哥的話，我知道，像我兒時走兩三個多小時去城里的情景不會再有了。

現(xiàn)在想來，給幼小的我?guī)碓S多快樂的老家小路，是自己以一個孩童的視角來思考這份快樂的。其實，那一條條窄小的鄉(xiāng)間小路有許多不便，如那時，我看著父親和村里的所有大人，在收麥時候背著一大捆麥子，沿著小路汗流浹背地走向麥場時，我想得更多的是自己什么時候能背這么多的麥子，而沒想到如果村里的路寬闊一點，就可以用架子車拉運麥子了；沒想到去城里的路如果寬敞的話，人們就可以騎自行車、坐汽車了；沒想到路寬了山里的好東西就運出去了，城里的好東西就運進來了；沒想到如果交通方便的話，我就不會走令人恐懼的夜路了……

小路點點生長，長成了大路，老家的蘋果、花椒，供應(yīng)四方，村子繁榮，人息融融?，F(xiàn)在回老家，行走在寬敞的路上，想那時出門的不易，再想老家人瓷實而滋潤的生活，心中感慨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