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毅
在鄂西北隨州以南的崇山峻嶺中,有一個自然村叫凌家榨屋沖。村北山麓的陡峭巖壁上生長著一棵挺拔偉岸、濃蔭如蓋的松樹,村民叫它老油松。
這棵老油松,我并不陌生。四十年前的孩提時代,和與我年齡相仿的舅舅小姨們常常從這棵大樹下走過,去到那散居的村落、起伏的山巒玩耍,放牧,撿柴火。那時候只是對這棵大松樹有印象,至于它的故事,沒有多想。
老油松樹高50多米,樹形碩大,枝繁葉茂,主干根部直徑一米有余,樹齡大約百余年。夏秋農忙時節(jié),村民們勞作累了,都來到樹下乘涼嘮嗑,享受這松樹遮陽帶來的愜意。下雨了,大家也來躲避,免受浸濕。20世紀六七十年代,部隊官兵在這一帶山岳叢林進行測繪作業(yè),特別將這棵松樹作為具有標志意義的地物符號標繪在地圖上,現在的大比例尺軍用地圖仍然可以清楚地判讀出來。
我的外公凌興詩,1923年生,身材魁梧,體格健壯,濃眉大眼,聲若洪鐘。同那個年代出生的多數人一樣,外公沒讀多少書,高小文化,但他實踐動手能力很強,是十里八鄉(xiāng)聞名的種田能手。不論是麥子水稻黃豆芝麻,還是油菜玉米紅薯高粱;不論是犁耕耙抄,開溝作堤,育苗分秧,殺蟲收割;也不論是在田間堆垛碼放,還是在打場晾曬入庫,他是樣樣精通的行家里手。
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農業(yè)生產沒有什么機械化設備,基本上全靠手工操作,手藝高低對是否能夠豐產起著重要的作用。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農談起我的外公,依然興奮地豎起大拇指:“凌家大哥的撒播手藝在我們全生產隊是數第一的。”
一個人有能耐,不如一批人有能耐。外公十分樂意向生產隊里的年輕人傳授技術,義務帶出了不少徒弟。
外公生產勞動處處帶頭,因此生產隊黨支部封了他一個作業(yè)組長的官兒。
每年秋冬時節(jié),正是生產隊砍窯柴燒炭窯、發(fā)展集體經濟的最好季節(jié)。生產隊組建的燒窯突擊隊開始工作了,身強力壯的男人們展示出自己特有的能耐。他們脫下棉襖,穿著單衣,拿著斧頭鐮刀,向崇山峻嶺的密林深處進發(fā)。燒炭需要砍什么樹、多粗的樹,很有講究。那些碗口粗的櫟樹,是窯工們尋覓砍伐的主要目標,因為這樣的櫟樹燒出的木炭,品質好、銷售俏。壯漢們專挑那些十幾厘米、20厘米粗的金剛櫟,白櫟砍伐,尋找到這個標準的櫟樹,他們先用鐮刀清理樹周圍的雜草荊棘,然后挽起袖子甩開膀子,用斧頭在樹的根部兩邊砍伐,邊砍邊去掉木屑,這樣便于提高效率。因為櫟樹木質堅硬,看似不太粗的樹,也需要二三十斧頭才能將其放倒,然后削枝剁梢,再砍成幾截,便可捆綁起來肩挑著走到山邊的窯場了。上等的窯工一天能砍運一千斤左右,外公體質強健,常常能比別的壯勞動力多砍運二百來斤,是群眾公認的能力超強的大師傅。
砍窯柴,燒炭窯是很費體力的。民間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一天吃不了一升米的男人,是不能進窯隊的。農村一升米都是在兩斤半至三斤之間,干這樣的硬活需要充沛的體力做基礎,一頓吃不了八兩米的干飯,你就干不了那么重的活。因此,進窯隊之前大師傅首先得問你“一頓能吃幾碗干飯”,靠耍嘴皮子是糊弄不過去的。
櫟樹運到窯場后,就開始一窯一窯地燒制成炭。通常是第一窯的炭出來以后,趁著這個熱能量緊接著開始裝第二窯,這時就要換另一撥人。因為第一窯炭出來后,窯內溫度非常高,人進去裝窯前,先要把棉襖棉褲用水浸透穿在身上,否則衣服就會被燒著。盡管先熄滅了窯火,但炭窯內仍然有六七十度高溫,在這種危難時刻,在高溫的炙烤面前,外公總是一馬當先,第一個進窯,最后一個出窯。為了保證燒炭的質量,外公在燒第二窯第三窯時也要親自進去查看把關。
由于長時間在高溫炭窯內作業(yè),反復烘烤,對眼睛的傷害最大。外公晚年視力下降明顯,幾乎到了失明的程度,與他在壯年時的長期燒炭有直接關系。
外公心善,見不得別人受苦,看到貧苦的農民總是想盡力幫一把。
在靠工分吃飯的年月,社員張德寶家是生產隊最貧困的家庭之一。他父親因公得病早亡,當時年幼的他與母親相依為命。孤兒寡母,生活困難,每月分糧食和年底分紅,因為他家工分少,分的也少,他母親總是以淚洗面。這一情景被我外公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春天是農民最難熬的饑荒期,名曰鬧春荒??吹綇埖卤<叶热掌D難,外公回家與外婆商量,省吃儉用,一家人從牙齒縫里省下一些糧食,接濟送給張家?guī)捉锩酌妫瑤退麄兗颐銖姸冗^艱難的日子。
后來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農村實行分田到戶,張德寶年輕不會干農活,外公手把手教他整理干田水田的技能,教他種麥子、種水稻的方法,還有田間管理的技巧。后來,張德寶的子女長大成家了,還念及老人家對他們的無私幫助,說起往事,三代人感恩不盡。
80年代初的一個冬天,一連半個月大雪紛飛。外公帶領幾個社員正在生產隊的作坊釀煮大麥酒,經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家。一天深夜,煮酒的幾個師傅正在加班,突然聽到作坊外有人喊“救命啊,救命!”聽聲音是沖著煮酒坊這邊來的,外公打開門一看,村民張明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拱手哀求道:“大哥,我屋里的病得很厲害,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滾,求您幫忙,送到公社衛(wèi)生院……”外公二話沒說,便穿上棉襖,拉著病人行走在大雪紛飛的茫茫山野小道上……
生產隊離公社衛(wèi)生院雖然不到二十里,因為山路崎嶇,大雪紛飛,地上白茫茫一片,走起來一歪一滑,泥濘難行,兩人一個在前面拉車,一個在后面推車,翻山越嶺,一路不停,累得滿頭大汗。經過兩三個小時跋涉,終于把病人送到公社衛(wèi)生院急診室,醫(yī)生診斷為急性胃出血,立即進行手術。醫(yī)生走出手術室對他們說:“幸虧你們送來及時,再晚來一會兒,性命難保。”
有人問外公,您總在為集體為別人著想,也要為自己和家人想想吧,他笑笑回答,多想著別人總比老想著自己好。
外公一身正氣,兩袖清風,處處維護集體利益的事有口皆碑。
每年冬季,生產隊用自己生產的麥子稻谷煮酒的事總是交給他負責。有一年快到春節(jié)了,生產隊的大麥酒也煮好了,從酒窖里散發(fā)出誘人的馥香,即將分發(fā)給全隊社員家庭,鄉(xiāng)親們盼望著領一壇酒回家過年。這時,有一名參與煮酒的年輕人提出:我們幾個白天黑夜地加班干,這么辛苦,每人多分一壇酒吧?外公沉思了一會,對大家說:我們是很辛苦,可這煮酒是生產隊派給我們的任務,也是對我們幾個人的信任。我們煮酒的人多分一壇酒,惹得別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自己心里也不踏實,損公肥私的事還是不干為好。
外公有個習慣,無論夏天還是冬天,尤其是收麥子收稻谷的時節(jié),吃罷晚飯后,總要到生產隊的麥場、稻場、公家倉庫和村莊周邊走走轉轉,一是生活習慣,二是看看公家的東西有沒有人偷盜和侵害。一年冬天的一次晚飯后散步,他發(fā)現兩個人影在一家牛欄門口鬼鬼祟祟,一個在望風,另一個正在牽走方家的耕牛,而且牛已被牽出牛欄門。此時,外公厲聲呵斥:“站??!把牛放下!”兩人見一個大個子中年男人手持一根長棍站在不遠處,怕事情敗露被抓現行,趁夜色倉皇逃跑了……
70年代初的一個深秋的子夜,正在熟睡的外公聽見自家屋外不遠的牛棚里發(fā)出慘叫,睡夢中驚醒的他,立即穿上夾襖和鞋子,從大門后抄起一把一米多長的鋤頭,沖出門朝屋外20多米遠的牛棚跑去,只聽見小牛發(fā)出低沉的慘叫聲,他知道是山中的野豹在獵殺小牛,他大聲呵斥罵:“挨千刀的東西,老子今天打死你!”聽到帶有殺氣的呵斥聲,野豹放下口中的小牛,撒腿往山上跑去。時值壯年的外公,掄起鋤頭緊追不舍,邊追邊吼,直追到幾里路外的后山山谷,見豹子跑得很遠了,外公才沿路返回。這時,天已蒙蒙亮,同灣子被驚醒的人們已趕到牛棚,看著被救的頸部還在流血的小牛,望著滿頭大汗手握鋤頭的外公,心里都十分感動。
凌家人丁興旺,20世紀之初在當地是大戶人家。據說,早年沖口的三棵古柳樹下,有一個占地面積頗大的榨房,是專門為凌氏家族碾米榨油的家什,故此地名為榨屋沖。外公是凌家大房詩字輩的第一個男孩兒,他兄弟八個,七個成人成年。外公二十歲就與鄰縣大戶人家施家的長女結婚成家。
外公外婆結婚不幾年,家里老人相繼去世,作為長子長媳,在二十多歲時便承擔起了一個大家庭的重任。不僅要操持自己小家的生計,還要負擔年幼的六個弟弟的生活,穿衣吃飯、縫補漿洗、讀書學習,直至成家。外公的六個弟弟結婚成家,都是外公外婆操心盡力,一個一個操辦下來的,幾位叔外公和外婆都對我的外公外婆十分感恩,直到他們暮年時,每每說起,眼里還是熱淚盈眶。
除了關心照顧弟弟們的生活、勞動、婚姻、家庭,外公還積極支持弟弟參軍報國。從解放戰(zhàn)爭開始,外公有三個弟弟先后參軍,他的三弟不僅參加了解放戰(zhàn)爭,還隨部隊參加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因作戰(zhàn)勇敢戰(zhàn)績顯著榮立一等功。五十年代, 六十年代,外公又先后支持他的五弟、八弟參軍。臨別時,外公跟他們說的同一句話是,參軍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為的是大家,小家的事兒不要牽掛,有我們和幾個哥哥嫂子撐著,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在部隊要安心當兵,為國家多做貢獻,為家鄉(xiāng)和親人爭光。
榨屋沖住的都是凌家人,三四十口子,十分熱鬧,哪家有好吃的年輕人都跑去嘗鮮,小孩子一頓飯要跑好幾家吃,看誰家的菜味道好。外公的寬厚仁慈,外婆的賢淑勤勞,在他們的侄子侄女中也是有口皆碑。吃飯時,只要侄子侄女端著飯來了,外公外婆總是熱情歡迎,主動讓座,給他們碗里夾菜。外婆做菜是遠近聞名的廚藝高手,哪怕是普通的霉千張、霉豆腐,都是獨特的美味,都要給每人夾一塊。冬天腌制的酸白菜、蘿卜干,春夏腌制的黃荊樹葉、老鼠刺尖、槐樹花瓣等等,用油鹽一炒一拌,別有風味,小孩們吃得津津有味,贊不絕口。幾十年前留在心里的溫暖和味蕾的記憶,直到如今,還是晚輩們喜歡談論的話題。
2000年以后,外公因雙眼視力嚴重退化,一次在上臺階時,不慎摔倒在一米多高的臺階下,腳踝粉碎性骨折,本來身體健壯的老人從此每況愈下,雖經治療有所好轉,但畢竟八十多歲了,身體始終未能恢復。老人家在養(yǎng)老院住院治療的兩年多時間里,除了親人們的照顧之外,老家的兄弟、侄子、親屬也分別前來探望。村里的鄉(xiāng)親們,還有受到過他幫助的人家的晚輩也都前來探視慰問。在外婆離世12年之后的2005年冬季,外公因病醫(yī)治無效,永遠離開了我們。
外公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是他老人家把人字寫得很大,把愛字寫得很實,寫在建設工地上,寫在家鄉(xiāng)田野里,寫在群眾心目中,寫得鏗鏘有力,寫得和藹可親,寫得淳樸善良,他上善若水的品德在人們心中留下了難忘的記憶。
人們都說爺孫親,我這個外孫也不例外。從我三四歲開始,便經常在外公外婆家玩耍,讀書后,每年暑假也要去玩上十天半月,接來送往,多是外公的專利。老人家把我或抱在懷里,或扛在肩上,或背在背上,或牽手同行,在外公外婆家度過了溫暖的少兒時光,美好的往事一直留存在腦海。
外公他老人家離開我們已經十多年了。清明節(jié),我回家鄉(xiāng)祭祖,專門為外公外婆的墓地祭掃,上了香,燒了紙,磕了頭,放了鞭炮,以表達我深切的懷念。同時,也與親友和村里一些老人們共同回憶了外公為人處世的往事,塵封的歲月沒有淡忘人們對一位世紀老人美好品德的回憶。
外公的謙和厚道、大愛無疆的形象,就像那棵挺拔偉岸的老油松,總是以自己的博大身軀和蓬勃枝葉庇護著一方土地,以自己的無私大愛庇護著自己的親人和周圍鄉(xiāng)親們,為集體為他人默默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