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宗絡(luò)索》箋解 續(xù)四

徐孫銘　李佩樺

摘 要：一切實相的顯現(xiàn)、能認識與所認識、善惡、凡圣的價值判斷都由認識本體在起作用；煩惱與知識所造成的障礙需用知識轉(zhuǎn)為智慧來化解；破除對主體、客體的執(zhí)著，從絕對對立、有分別的智慧向無分別的智慧轉(zhuǎn)化，才能超越三界的痛苦；認識的自我驗證和客觀驗證離不開主體的清凈和超越智慧。

關(guān)鍵詞： 五位唯識；煩惱障；所知障；智慧；自證分

【原文】

五位唯識①

此以唯識一宗該盡萬法，一切事理、見相②、善惡、凡圣皆識所證。流轉(zhuǎn)③者，此識之流轉(zhuǎn)；還滅④者，即于識而還滅之。百法⑤統(tǒng)萬法，五位統(tǒng)百法，若非自識，彼法不成。一由阿賴耶識旋生七位，建立種種迷悟規(guī)矩⑥。凡一切相，皆從見生，見相皆從自證分⑦生，一散而萬，相宗所以破逐法執(zhí)理之妄也。

一、“自性唯識”⑧真如自性剎那一念結(jié)成八識，各為心王。在含藏未發(fā)，為阿賴耶識；轉(zhuǎn)念執(zhí)染，為末那識；發(fā)動于心意，為紇利耶識⑨；依五勝用根，為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總是如來藏⑩中一色光明逐地流轉(zhuǎn)，是八位心王自性皆唯識也。

二、“相應心所唯識”{11}八識五心所，七識十八，六識具五十一，前五約略有三十四。一一心所成彼善、惡、無記三性，具諸作用，皆是識所顯現(xiàn)生起，于八位中各與彼識相應。有此識則有此心所，凡所有心所皆是此識建立成熟，識外別無心所也。

三、“所緣唯識”{12}內(nèi)而五根為根身，成種子、根二緣。外而五塵與地水火風四大為器界，及一分法塵{13}，結(jié)成前境，為空、明、境三緣。識緣之而生者，與六七八三識互相為緣，作分別、染凈、作意、根本四緣，及等無間，待彼滅而此生者，亦非識外別有相資、相互、相待，別有可緣之色法，皆即識所結(jié)成、所印持而成乎有彼，以見立相，又因相而生見，如束蘆轉(zhuǎn)。若有眼識，不成勝用，即無青黃等色可緣之相。余十色法，例此可知。如毛嬙麗姬{14}，鳥見高飛，魚見淵潛，由彼識別，所緣亦別。足知地水火風、色香味觸及一分法塵，種種名，種種義，種種功田{15}，種種觸受，緣以生識者，皆識中所現(xiàn)之影也。

四、“分位唯識”{16}乃二十四種不相應法{17}，各自有其分位，不可分入八識分位中者，如他人識等與己八識不相應然。唯末那執(zhí)染障礙人法二空，故有分別相應、不相應法，實則統(tǒng)于真如中本無異同，但因識所計較，判彼與我為不相應耳。二十四詳《唯識諦》{18}。

五、“實性唯識” {19}六無為，非識所有境界，乃真如實性。然真如流轉(zhuǎn)而成八識，識還滅而即實性，如反覆掌，面背異相，本無異手，故四智即唯識也。

【箋注】

①五位唯識：唯識，指一切萬法都是識所變現(xiàn)的道理。五位：即從五個方面剖析唯識的涵義。五位唯識，是從萬法的自性、與心相應的所在、產(chǎn)生識的內(nèi)外因緣、識的功用、相應不相應之區(qū)分以及識的實質(zhì)等方面，認識一切唯識的道理，也是漸次悟入唯識道理必經(jīng)的五個階段?！冻晌ㄗR論》卷九說：“何謂悟入唯識五位？一資糧位，謂修大乘順解脫分。二加行位，謂修大乘順抉擇分。三通達位，謂諸菩薩所住見道。四修習位，謂諸菩薩所住修道。五究竟位，謂住無上正等菩提?！盵1]598此五階段與五位唯識一一相對應。

②見相：即見分、相分，分別指認識的主體和認識的對象。

③流轉(zhuǎn)：流為相續(xù)，轉(zhuǎn)為生起。流轉(zhuǎn)，指順著世俗的習性而相續(xù)、遷流于生死之中，循環(huán)不已。《成唯識論》卷三說：“由有此第八識故，執(zhí)持一切順流轉(zhuǎn)法，令諸有情流轉(zhuǎn)生死?！?[1]193

④還滅：還，回歸。滅，滅除煩惱達到清凈的境界。還滅，指逆著世俗的欲望、因緣，出離生死循環(huán)，滅除煩惱，回歸清凈本性?！冻晌ㄗR論》卷三說：“由有此第八識故，執(zhí)持一切順還滅法，令修行者證得涅槃?！盵1]193

⑤百法：表示認識的主體、對象、內(nèi)容、方法及其超越性等五方面范疇，下分一百個概念，成為五位百法?！洞蟪税俜鏖T論》分心法（8種）、心所有法（51種）、色法（11種）、心不相應行法（24種）、無為法（6種）五類共一百種修行方法[2]1714。

⑥迷悟規(guī)矩：規(guī)矩，即規(guī)范、規(guī)則。迷悟規(guī)矩，指認識陷入迷誤及轉(zhuǎn)迷為悟的規(guī)律。

⑦自證分：即自己本身具有的證悟體性和能力?！冻晌ㄗR論》卷二說：“相、見所依自體名事，即自證分。”[1]134

⑧自性唯識：性，指理性、心的性質(zhì)、心的本體與功能。自性，指心的本性?！冻晌ㄗR論校釋》卷一說：“自性，不依賴于任何事物而有的不改、不變的固有本性?！盵1]28自性唯識：指八位識的功能都是真如自性的變現(xiàn)?！冻晌ㄗR論》卷八說：“此中意說三種自性，皆不遠離心、心所法，謂心、心所及所變現(xiàn)眾緣生故?！盵1]580

⑨紇利耶識：即意識。

⑩如來藏：是一切眾生的本源，含藏宇宙一切善、惡、非善非惡種子，具有真實的“空”性及近似于實有的虛幻性，不同于外道以“真我”為永存不變之實體。

{11}相應心所唯識：指相應于心王的一切心所都有善、惡、無記的屬性，有其特殊作用，都是識的顯現(xiàn)。

{12}所緣唯識：即一切根身、器界所對的緣都是識所變現(xiàn)。

{13}法塵：內(nèi)心思惟而契合于理，不由他教，也不由文字、名相，稱為法塵。

{14}毛嬙、麗姬：見《莊子·齊物論》，指古代眾人欣賞的美女。全句說，毛嬙、麗姬是人人所羨慕的美人，魚見了卻深沉水底，鳥見了卻高飛而去，誰知道天下真正的美色是什么？一切感受都是因為主體對所接觸的對象的不同反映而產(chǎn)生的。

{15}田：據(jù)下文“自己功用”義，當作“用”。

{16}分位唯識：對于諸法分別、計較而證入唯識道理。

{17}二十四種不相應法：指二十四種不相應心所各有其特殊性。參上百法條注。

{18}《唯識諦》：或即世親論述唯識學真諦的《唯識論》，待考。

{19}實性唯識：指第八識的心王以真如實性為本體。

【今譯】

“五位唯識”指明一切萬法都是識所變現(xiàn)的道理。一切事理、能見所見、善惡、凡圣，都是由內(nèi)心之識所證得。生死輪回、流轉(zhuǎn)，在于識的誤導作用；轉(zhuǎn)識成智，滅盡煩惱，趨于涅槃，亦在于識的覺照作用。五位心所統(tǒng)攝百法，百法統(tǒng)攝萬法。如果離開識，一切萬法的存在都無法理解。認識之種子藏于阿賴耶識中，七識執(zhí)著它流注第六、前五識，從而產(chǎn)生種種迷、悟業(yè)果；所見從能見生，所見、能見又從自性的證悟而生，從一識生萬法。這就是法相宗以識的自證為最高真理，反對一切追逐萬法，妄執(zhí)為理的謬論的道理。

一、自性唯識，指八識的本體都是真如自性剎那之間蘊結(jié)而成。真如自性即各識的心王。第八識含藏種子發(fā)芽，為阿賴耶識；種子被執(zhí)持、污染，即轉(zhuǎn)為末那識；發(fā)動于意識，為紇利耶識；依其功用和五根的殊勝功能，而為前五識，八位識都是如實而來的心王的清凈光明自性流轉(zhuǎn)而成。八位識的心王自體都只是一個識。

二、相應心所唯識，相應于心王、心所所含的識，第八識共有五個，第七識十八個，第六識五十一個，前五識約有三十四個。這些心所都有善、惡、無記的屬性，有其特殊作用，都是識的顯現(xiàn)，在八位識中各與心王相應。有什么識就有什么心所。一切心王、心所都由識決定。識之外不存在單獨的心王、心所。

三、所緣唯識，即一切根身、器界，一切外緣（五塵、四大）及內(nèi)心契悟的理法，都是識所變現(xiàn)的根境和境界，如空間、光線和外境等。認識必須識體與一定的空間、光線和外境結(jié)合才可能產(chǎn)生，第六意識、末那識與藏識相互結(jié)合，產(chǎn)生分別、染污執(zhí)著、造作和根本四種功用。即使是相續(xù)無間發(fā)生作用，及此期生命滅而轉(zhuǎn)生他處，也不是離開識而別有什么造物主之類的因緣，都是識所結(jié)成、執(zhí)著、保持而成，以能見的見分生所見的相分，所見的相分又生新的見分，好像許多蘆葦桿交叉立于地上，必相互依持而立。比如眼根不起作用，就看不到青黃等色一樣。其余各識根都有所生起的因緣，從而產(chǎn)生不同的認識功能，例此可知。好比毛嬙、麗姬是人們所稱道的美女，可是魚見了卻深潛水底，鳥見了卻高飛藍天，人和魚、鳥的認識、見識不同，產(chǎn)生的判斷、好惡也不同。由此可見，四大、五塵及對法義的思考，各種名義、功用、感觸、感受及認識，都是識體所顯現(xiàn)的不同影像而已。

四、分位唯識，指二十四種不相應心所各有其特殊性，不可混同于八識的各個分位中，如同他人的八識與己不能相應一樣。由于末那識的執(zhí)染障礙我空、法空，故有相應與不相應的分別，實際上本質(zhì)并無異同，只因識的計較，判定彼此不相應而已。二十四種不相應心所詳見《唯識諦》。

五、實性唯識，指真如的本質(zhì)是清凈無為的。六種無為（虛空無為、擇滅無為、非擇滅無為、不動無為、想受滅無為、真如無為）不是識所有的境界，是心王的真如實性。然而，真如流轉(zhuǎn)成為八識，八識還滅即是圓成實性，如同手背翻過來成手心一樣，正面、背面形狀不同，同樣是手并無不同。所以，四智也可以說即是唯識。

【評析】

“五位唯識”指明宇宙萬物與認識主體的密切關(guān)系，即一切都是認識主體所變現(xiàn)的道理。一切事理、能見所見、善惡、凡圣，都是由內(nèi)心之識所變現(xiàn)、證持的。生死輪回在于錯誤的認識的作用，轉(zhuǎn)識成智，滅煩惱、趨涅槃、成佛，亦在于認識、觀念的轉(zhuǎn)化。從五個層次考察認識主體與客體，進而統(tǒng)攝百法、萬法，關(guān)鍵在于主體的認識。認識的種子藏于阿賴耶識中，第七識的意志執(zhí)著不放，流注于第六意識和前五種感性認識，從而產(chǎn)生種種迷悟、業(yè)障，所見從能見生發(fā)而來，所見、能見又由第八心王自己證悟而產(chǎn)生。一散為萬，紛紜變幻的萬法萬象就這樣由心識、一念之間產(chǎn)生了。所以法相宗以認識、內(nèi)心的自證、反心而求為最究竟的真理，反對一切向外追遂萬物，執(zhí)妄為真的種種說法。

五位唯識，即從認識的本體、主體與客體相聯(lián)系、相應、形成認識的條件和依據(jù)、認識的不同分和別認識的實質(zhì)等方面剖析唯識宗的根本道理。第一，認識的本質(zhì)，都是認識主體如實發(fā)生作用。第二，事物的現(xiàn)象，一切生理、心理現(xiàn)象，及其價值判斷，都是由認識主體的作用而顯現(xiàn)出來的。第三，一切外在境物和內(nèi)在的意識、境界，都相依而立，互為因果。第四，各種不相應的心所雖各有其特殊性，實質(zhì)上都由第七識的執(zhí)著、污染而來。第五，認識是由自在到自為、不自覺到自覺、無為而無不為的統(tǒng)一。認識主體、認識能力是先天的、潛在的、無為的，也有后天不斷熏修、提升的過程。真如流轉(zhuǎn)即成有為的八識，八識還滅即歸于無為。無為不是識所具有的境界，而是真如實性的反映。四智（成所作智、妙觀察智、平等性智、大圓鏡智）即真如實性的體現(xiàn)。真如流轉(zhuǎn)成八識，即由無為而有為；八識轉(zhuǎn)成四智、還滅而為真如，即有為回歸無為。四智與真如、有為與無為是辯證的統(tǒng)一，如同手背與手心是統(tǒng)一的整體一樣。

王恩洋《相宗絡(luò)索內(nèi)容提要》說：“真如既不能轉(zhuǎn)成八識，賴耶也不能變?yōu)槟┠牵┠歉荒茏優(yōu)榍傲?。法相有嚴密的?guī)律，船山皆犯之?！睂嶋H上船山是說“真如自性剎那一念結(jié)成八識”，指真如自性是八識的種子，由本然、無為“剎那一念”轉(zhuǎn)為應然、有為；真如順著世法流轉(zhuǎn)，產(chǎn)生正確與錯誤、平凡與神圣、善良與丑惡的認識和心理；又通過修行（轉(zhuǎn)識成智），由有為回歸無為，由八識回歸真如，由應然轉(zhuǎn)為本然，回歸善良、清凈的自性。四智與真如、業(yè)果與真性、有為與無為、應然與本然，是不即不離，在一定條件下的相互轉(zhuǎn)化的。從這個角度看，船山所說并不錯。

【原文】

二障①

障者，障蔽真如也。有障則智成識，無障則識成智。

“煩惱障”②我執(zhí)所成。由七識攬八識為自內(nèi)我，令諸遍行心所染著流注前六，成諸惡業(yè)，既以患得患失自惱，還以惱害一切有情。此障以七識貪癡為根本，至前六識生起嗔分，增長中隨、小隨十二染品。

“所知障”③法執(zhí)所成。由七識執(zhí)八識相分為己見分，生一分別境之慧，建立非法之法④，即所知者為障，而還能障蔽所知，迷失妙悟。此障以七識慢及邪見與癡一分為根本，流注六識，生起狂疑，增長大隨八及中隨一分無慚無愧。唯前五無，以前五所知雖一[竅隙]之光⑤，而實性境現(xiàn)量，無非量也。

【箋注】

①二障：指障礙、遮蔽圣道的兩種煩惱，即煩惱障、所知障。

②煩惱障：指障礙大涅槃，使眾生沉淪生死的種種煩惱?！冻晌ㄗR論》卷一說：“由斷續(xù)生煩惱障，故證真解脫?！盵1]1

③所知障：即以所知障蔽真如實性，使眾生得不到覺悟?！冻晌ㄗR論》卷一說：“由斷礙解所知障，故得大菩提?！盵1]1

④非法之法：即違反正法的道理和邪見。

⑤一竅隙之光：“竅隙”二字原脫，據(jù)下文“一竅之光”補；比喻局部、某方面的認識。

【今譯】

“二障”，障指障礙、遮蔽圣道。由于煩惱的障蔽，智識就變成流轉(zhuǎn)生死的識體。破除二障，就能轉(zhuǎn)識成智而覺悟。

煩惱障，源于對于自我的執(zhí)著。第七識把第八識的相分作為自我體證到的認識，使其普遍發(fā)生作用，污染、流注前六，成為惡業(yè)，既以患得患失使自己煩惱，又煩惱他人。所以，煩惱障的根本是第七識的貪婪、癡迷。至第六識生起嗔心，中隨煩惱、小隨煩惱等十二種染品隨即產(chǎn)生。

所知障，是由對諸法的執(zhí)著而來。第七識執(zhí)著第八識的相分為自我體證到的認識，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偏執(zhí)之見，形成違背正法的錯誤認識，也就是把所認識的道理變成覺悟的障礙，反過來障蔽正確的認識，使妙悟迷失。這是以第七識的慠慢、偏見及癡迷為根本，流注第六識，產(chǎn)生狂疑，增長八種大隨煩惱及二種中隨煩惱一分無慚無愧之心。這種障礙前五識是沒有的，因為前五識所反映的雖然是某一局部的認識，但卻是直觀、實證真如實性，沒有推理、推測等虛妄不實的成份。

【評析】

“二障”論影響認識和覺悟的兩種因素，即煩惱障和知識障。由于這兩種障礙，清凈圣智就變成污染的識心，形成生死流轉(zhuǎn)的根源。破除二障，轉(zhuǎn)識成智，就能趨于還滅，證悟真如本性。

煩惱障，源于對自我的恒審思量和執(zhí)著不放，即貪欲和無明，引起嗔恨，引發(fā)其它不健康的心理現(xiàn)象。所知障，由對外物認識的自我膨脹，以慠慢、偏見及癡迷為根本，引發(fā)狂疑等謬誤，障蔽真如實性。只有破除對自我、外物的二重執(zhí)著，克服無知、貪欲和癡迷等偏見，才能背塵合覺，轉(zhuǎn)識成智，契入真如實相而得解脫。

【原文】

我法二障各二①

“分別我法執(zhí)” ②此二執(zhí)在八識本無。至有生③后，八識種子還生七識現(xiàn)行，遂染第六意識，于人、法二障生慢、疑、邪見等現(xiàn)行，起我、非我、法、非法虛妄分別，流注前五同時意識中，增長貪嗔癡等；直至地前資糧圓足，入見道位，意識初轉(zhuǎn)，則現(xiàn)行二執(zhí)不復生起。故第六《頌》云：“發(fā)起初心歡喜地” ④。第七《頌》云：“極喜初心平等性”⑤。以七識為分別根本，六識為分別現(xiàn)行。此二執(zhí)于六識生，即資六識而滅。以觀門妙察照破二執(zhí)本非實有，皆以因緣合集而成，遂得脫離出纏⑥，不復生起無明煩惱粗相。

“俱生我法執(zhí)”⑦此二執(zhí)乃無始時來以七識所染現(xiàn)行，熏成八識種子，伏于隱微，為生死根本。七識拘定一竅之光，為八識見分，遂與根身器界相依成彼之境，為八識相分。其執(zhí)見分為自內(nèi)我，不能打破疆界，認根身為法器，乃至菩提自我得，涅槃自我證，皆是我執(zhí)。其依相分安立境界，乃至知有法可證，有佛可學，皆是法執(zhí)。此二執(zhí)非見道位中所可還滅，以見道位中以人空、法空二觀，折伏現(xiàn)行二障，而能觀者即是我，所觀者即是法，由在未生以前，如影隨形，雖日月鐙光暫滅而隱，究竟形未滅而影相暗存，不緣六識生，不于六識轉(zhuǎn)，非觀所能斷絕。須于修道位⑧行起解滅漸次成熟，至不動地⑨，不勞自己功用，無能觀之我，則此我執(zhí)摧滅，而猶有道可修，有佛可學，法執(zhí)未除。至金剛道⑩后，盡舍八識種子，法執(zhí)方凈，然尚未能現(xiàn)大光明，合十方塵剎為一智所攝，尚有微細法執(zhí)，不能入異類{11}，合四智成一智{12}，息三界苦輪。必至佛位，具四無礙智{13}，俱生法執(zhí)方得滅盡無余。

【箋注】

①我法二障各二：論述對產(chǎn)生我、法二執(zhí)的二種障礙如何破除。

②分別我法執(zhí)：為邪教、邪師所誘導，分別計度、固執(zhí)我、法為實有，叫分別我法二執(zhí)。

③有生：指一期生命誕生至命終，也指生命的不斷輪回過程。

④歡喜地：指見道位中功已圓滿，生大歡喜，但與八識全不相應，屬于修證剛開始階段。（華嚴十地之第一地）

⑤平等性：即證知自他平等的道理，從初地開始，至修道位不平等之根斷絕無余，至佛果位而完成。

⑥出纏：纏，指煩惱，如同纏縛身心的繩索。出纏，即跳出煩惱而得解脫?！冻晌ㄗR論》卷五說：“異生類恒處長夜，無明所盲，惛醉纏心，曾無醒覺?！?[1]320馬祖道一禪師說：“佛是能仁、有智慧、善機情，……是大寂滅，在纏名如來藏，出纏名大法身。”[3]2076

⑦俱生我法執(zhí)：與己身俱生，而對我、法妄生執(zhí)著，叫俱生我法執(zhí)。

⑧修道位：指修四諦道法，斷欲界思惑，而證第二果斯陀含、第三果阿那含之階位。

⑨不動地，指無分別智任運相續(xù)而起作用，煩惱不能動搖。

⑩金剛道：或稱金剛心、金剛喻定，實是妙觀察智的別名。指菩薩修行將成佛時，先起金剛喻定，由于觀智明利堅強，能斷所知、煩惱二障種習，堅固無比，猶如金剛，所以名為金剛道，亦名無間道。

{11}入異類：異類，指另一類眾生。入異類，即接引、度化不同的眾生。

{12}合四智成一智：即成所作智、妙觀察智、平等性智、大圓鏡智合為后得智?！冻晌ㄗR論》卷十說：“如阿賴耶亦緣俗故，緣真如故是無分別，緣余境故后得智攝。其體是一隨用分二，了俗由證真，故說為后得?！盵1]690

{13}四無礙智： 指對法義的解悟、宣講、弘傳通達無礙的四種智慧?！洞竽鶚劷?jīng)》卷十五說：“菩薩摩訶薩能如是知，得四無礙：法無礙、義無礙、辭無礙、樂說無礙?！盵4]375

【今譯】

對我、法執(zhí)妄加分別的兩種障礙：

分別我執(zhí)、法執(zhí)，這兩個分別在第八識是本來沒有的。到一期生命誕生后，第八識所含藏的種子被第七識執(zhí)著，成為第七識固有的東西而顯現(xiàn)，從而染污第六意識，對我執(zhí)、法執(zhí)的虛妄認識，顯現(xiàn)為傲慢、懷疑、偏見，產(chǎn)生世界有永恒不變的實體和萬物的虛妄分別。這些虛妄分別流注、影響到前五識中，于對外境直觀的同時，增長了貪嗔癡等煩惱。直至達到一定見地、積聚了足夠資糧的見道位，意識、思維初步開始轉(zhuǎn)換，這二種障礙不再生起。所以《唯識三十頌》的第六識頌說：“發(fā)起菩提心，始入歡喜地”；第七識頌說：“極致歡喜地，心契平等性?！边@是因為第七識是產(chǎn)生分別我、法二執(zhí)障礙的根本，第六識是其具體體現(xiàn)。這二種障礙從第六意識體現(xiàn)出來，也就促成第六識的轉(zhuǎn)換。因為第六識轉(zhuǎn)為妙觀察的智慧，就可識破二執(zhí)本來無物的要害，明了一切都是因緣和合的道理，從而走出煩惱的束縛，得到解脫，不再生起無知、煩惱等粗淺認識和障礙。

俱生我執(zhí)、法執(zhí)，是從久遠的宿世以來第七識執(zhí)著種種業(yè)障的顯現(xiàn)，熏成八識種子，潛伏于陰暗、細微之處，從而成為生死輪回的根本。第七識局限于一孔之見，執(zhí)八識見分為自內(nèi)我，不能打破局限，錯把對有限的根器的直觀作為無限的法味，把證悟菩提、趨向涅槃之境界作為我證、我得，即成俱生我執(zhí)。另一方面，認為八識的相分有其境界，堅執(zhí)有法可證，有佛可學，遂成俱生法執(zhí)。俱生我法二執(zhí)不是在見道位可以還滅，需經(jīng)見道位中以我、法皆空折服所顯現(xiàn)的二種障礙，而有我為能生、諸法為所生，形成宿世以來業(yè)力的影響，雖然日月變遷，如燈光明滅有時不同，畢竟影像猶存，不是僅僅由于第六識而產(chǎn)生，也不會隨第六識的流轉(zhuǎn)而轉(zhuǎn)化，不是修觀所能摧滅的；而且以為有道可修，有佛可學，仍是對法的執(zhí)著的表現(xiàn)。須到金剛道獲妙觀察智后，徹底放下八識的種子，法執(zhí)方盡，但仍然未到現(xiàn)大放光明的境界；到了十方塵塵剎剎都行持后得智的至理，還有一分微細的法執(zhí)未盡，還不能接引、度化不同類的眾生，不能和合成所作智、妙觀察智、平等性智、大圓鏡智為后得智，止息三界痛苦的輪轉(zhuǎn)；必須到佛果位，具備修法無礙、解義無礙、言辭無礙、樂說無礙的智慧，方滅盡無余。

【評析】

“我法二障各二”章，王恩洋說，可改為“我法二執(zhí)”章。我法二執(zhí)，有二種：一是為邪教、邪師所誘導，分別計度，固執(zhí)我、法為實有，叫分別我法執(zhí)；二是與己身俱生，而對我、法妄生執(zhí)著，叫俱生我法執(zhí)。分別我法執(zhí)主要特點，在于對我、法妄加分別，把它們分為“我”與“非我”、“法”與“非法”，助長了貪、嗔、癡等業(yè)障，其分別現(xiàn)行在第六識，而根由仍在第七識。只有用妙觀察智觀照二執(zhí)，才能脫離煩惱的束縛。俱生我法執(zhí)是第七識執(zhí)著于宿世的業(yè)障，熏成八識種子，堅持不舍，從而成為生死輪回的根本，一方面，它執(zhí)八識見分為自內(nèi)我，把證悟菩提、趨向涅槃之境界作為我證、我得，即成俱生我執(zhí)；另一方面，認為八識的相分有其境界，堅執(zhí)有法可證、有佛可學，遂成俱生法執(zhí)。俱生我法二執(zhí)需經(jīng)見道位、修道位、不動地，我執(zhí)摧滅；至金剛道獲妙觀察智后，法執(zhí)方盡；至佛果位方滅盡無余。這是從漸修的觀點而言斷我法二執(zhí)。如果從密示頓宗的觀點說，則直接斬斷末那，頓悟佛性。詳“六位心所”及“八識轉(zhuǎn)四智次第”章。

【原文】

四分①

分者，八識位中各各所證之分量②也。前二分無后二分，第三分不能證第四分。安慧③建立三分，護法④加立第四。

“見分”⑤能見者為見分。

“相分”⑥所見者為相分。然惟能見方有所見；所見者非真實相，因我能見，認為實相，見異則相亦異，如羅剎見雨成刀，雨遂有刀相。故謂此二，如蝸牛二角，合則一，離則二也。第八相應心品⑦有作意、想、思，乃其見分；觸、受二品所觸、所受，四大、六塵，即其相分。第七以八識作意、想、思生起別境之慧，為其見分；認第八所有遍行光明之量為可執(zhí)之實，乃其相分。第六以己遍行、別境、不定心所為其見分，以第七非量及前五根境現(xiàn)量為其相分。前五以瞥爾現(xiàn)前之知見與同時意識和合者為其見分，以五浮塵根及色聲香味觸之境緣為其相分。

“自證分”⑧自證者，不起見，不緣相，而自有能證之體，唯第八心王有之，乃見相之總持⑨也。前七無。

“證自證分” ⑩以真如智光灼知八識，即是如來藏證知八識心王生滅之因。此唯第九白凈識{11}有此分，自其證八識銓真，則謂之白凈識；自其普照一切見相，則謂之大圓鏡智。

【箋注】

①四分：指八識心王、心所在證悟中所起的四種不同作用和份量，包括相分（所證對象）、見分（證悟主體、證悟的能力）、自證分（自我記憶、檢驗、完善的能力）、證自證分（終極證悟、審察的能力）。《成唯識論》卷二說：“心、心所一一生時，以理推征，各有三分：所量、能量、量果別故，相、見必有所依體故.如《集量論》伽他中說：‘似境相所量，能取相自證，即能量及果，此三體無別。又心、心所若細分別應有四分，三分如前，復有第四證自證分?！盵1]135

②分量：指份量，即認識的主體、所認識的相狀、主體的感受各有不同功能和作用?！冻晌ㄗR論》卷二說：“外境是所緣，相分名行相，見分名事，是心、心所自體相故。心與心所同所依緣，行相相似，事雖數(shù)等，而相各異，識、受、想等相各別故。”[1]134

③安慧：南印度羅羅國人，著作很多，有《辯中邊論疏》《唯識三十頌釋》《五蘊論釋》等。安慧以阿賴耶識為一切雜染法種子的住處，一切法為阿賴耶識所藏的果，阿賴耶識是一切法的因，故說一切法即是阿賴耶識；由此阿賴耶識而生起思量及了別識，結(jié)果又歸于阿賴耶識。《成唯識論校釋》說：“安慧主張一分：自證分”，即認識必須有自我記憶、檢驗、完善的能力；不同于本書說安慧主張三分。[1]136

④護法：為六世紀中葉印度大乘瑜伽行唯識學派重要論師，因明學大師陳那的門生。玄奘大師譯介的法相唯識宗理論，即依護法論師的見解為主，參考其他論師的意見編譯而成。門下有戒賢、最勝子、智月等著名弟子。在唯識方面，他最先提倡見分、相分、自證分、證自證分“四分說”。

⑤見分：指認識、了別的能力。

⑥相分：指認識的對象。

⑦相應心品：指與認識主體相應的所認識、能認識和了別等質(zhì)素。

⑧自證分：指對認識對象具備認識、記憶、檢驗能力的主體?！冻晌ㄗR論》卷二說：“相分是所緣，見分名行相。相、見所依自體名事，即自證分。此若無者，應不自憶心、心所法，如不曾更境，必不能憶故?！盵1]134

⑨總持：指總體把握法義，使善不失，令惡不起?！冻晌ㄗR論》卷九說：“發(fā)光地，成就勝定大法總持，能發(fā)無邊妙慧光故?！盵1]639《圓覺經(jīng)析義疏》卷二：“陀羅尼，此云總持。謂總一切法，持無量義故。因能總一切法，持無量義，故益以門名，謂一切法從此出生，一切義由此歸盡?！?/p>

⑩證自證分：指具備終極證悟、審核、檢驗自身量度結(jié)果的能力的白凈識。

{11}白凈識：譯作庵摩羅識，法性宗所立，又稱無垢識，是第八識轉(zhuǎn)為大圓鏡智后回歸最極清凈、如如而來的本體。《成唯識論》卷三說：“無垢識，最極清凈，諸無漏法所依止故，此名唯在如來地有。菩薩二乘及異生位持有漏種可受熏習，未得善凈第八識故，如契經(jīng)說：‘如來無垢識，是凈無漏界。解脫一切障，圓鏡智相應?！盵1]188-189

【今譯】

“四分”是指八識心王、心所在證悟中所起的不同作用和不同份量。四分的頭兩分相分、見分，沒有后面兩分自我驗證和記憶及終極判斷的功能；第三分也不能證驗第四分。前三分是安慧所倡導的，而護法加立第四分。

見分，是能認識、了別的主體。

相分，是所認識、了別的對象及其境界。只有具備認識主體和能力，才能有所認識的對象及其境界。所認識的對象及其境界其實不一定是真實的存在物，因為主體能認識和了別，就以為已把握了事物的真實性，其實，認識的主體和能力不同，所認識的對象及其境界也就不一樣。好比羅剎見到下雨，如同下刀一樣，所以才顯示刀的虛幻相狀。因此，見分、相分二者好比是蝸牛的兩個角，合起來是一個，分開則成兩個。

與第八識相應的認識主體有造作、思維、判斷等能力，而所接觸、感受的，如四大（地水火風）、六塵（色聲香味觸法）等，是其認識對象。第七識執(zhí)持第八識的造作、思維、判斷等能力生起特別的認識、執(zhí)著功能，作為自己的見分，以其普遍發(fā)生作用、能放大光明的實在物為認識的對象。第六識以自己的普遍或特殊地發(fā)生的意識作用或其不確定性為認識主體，以第七識的虛幻認識和前五識的直接證悟為其認識對象。前五識以其直觀的感覺及與同時產(chǎn)生的意識符合者作為認識能力，以五種物質(zhì)性的器官及色、聲、香、味、觸的境象為所認識的對象。

自證分，是能自己證悟者。自證分不限于主觀能見之力，也不局限于所緣的法相，自己本身卻有證悟之體和能力。第八識心王具備自證分的資格，其余七識則不具備。

證自證分，能證知八識心王生滅之因，這只有第九白凈識才具有。相分、見分不能由自己證悟，僅第八識心王可以自證。但自證分雖然自證，不能證其他自證分，只有證自證分才能證知八識心王生滅之因。這只有第九白凈識才具有。白凈識又名庵摩羅識，法性宗所立。譯作無垢識、清凈識，又叫如來藏。從第九識能顯現(xiàn)第八識的真實性，叫做白凈識；從其能普遍顯現(xiàn)八識一切見分、相分的真實性，叫做大圓鏡智。

【評析】

“四分”章揭示認識主體、客體在證悟中所起的四種不同作用和不同份量。四分即能認識、被認識、自我驗證、客觀驗證。這第三分是陳那所立，船山誤說“安慧建立三分”，當據(jù)王恩洋說校改。船山說：“前二分無后二分，第三分不能證第四分，安慧建立三分，護法加立第四，”王恩洋認為文義不合，應改作：“前二分無第三分不能自證，無第四分不能證自證。陳那建立三分，護法加立第四?！逼鋵崳不叟c陳那的區(qū)別外，船山所說與王恩洋并不矛盾。王說可參考。

見分，指主體所具有的審慮、推求、抉擇事理的能力。相分，是認識所顯示的諸法之實相。二者的關(guān)系是：能見決定所見。而且，所見不完全都是真實，可能是主觀上的真實，如雨的相狀象刀，說雨有刀相，只是比量而已。這里能見決定所見，不是唯心主義的主觀決定客觀，而是從主觀對于客觀的反作用而言，即主觀認識能力、方法、價值判斷會作用于認識對象，影響、決定認識的結(jié)果、效果。

自證分，是自己具備判斷、驗證的能力。這不是“不生能見之力，不以他法相為緣”，而是不限于前七識主觀的認識、判斷、抉擇力，也不直接接觸所緣的法相，才能擔當自證分的任務(wù)。故第八識心王具備自證分的資格，其余七識不具。

證自證分，以真如智慧顯現(xiàn)第八識的清凈本體，證實生滅的根本原因，叫做白凈識。從其能確證本體的真實性，叫白凈識；從其能普遍顯現(xiàn)一切見分、相分之真實，叫做大圓鏡智。這種真如智慧，與認識主體既相統(tǒng)一，又有區(qū)別，是人的心性在靜寂狀態(tài)下閃現(xiàn)的智慧光芒，故能擔當終極審核的重任。開發(fā)這種心靈智慧之光，正是法相宗顯說漸教、秘示頓宗，改造吾人心性的任務(wù)之一。

王恩洋認為：“此一大段文章是船山憑想象力臆造，沒有經(jīng)論根據(jù)?！卑矗捍酱苏f雖摻雜法性宗之成分，但不是無經(jīng)典根據(jù)，護法建立第四分，以及關(guān)于白凈識之說，亦有所依據(jù)?！冻晌ㄗR論》卷二說：“心心所若細分別應有四分，三分如前，復有第四證自證分。此若無者，誰證第三？心分既同，應皆證故。又自證分應無有果，諸能量者必有果故。不應見分是第三果，見分或時非量攝故。由此見分不證第三，證自體者必現(xiàn)量故。此四分中前二是外，后二是內(nèi)。初唯所緣，后三通二。謂第二分但緣第一，或量、非量，或現(xiàn)、或比。第三能緣第二、第四。證自證分唯緣第三，非第二者以無用故，第三、第四皆現(xiàn)量攝。故心、心所四分合成，具所、能緣，無無窮過，非即非離，唯識理成?！盵1]135而且，四分之說對于判斷認識的真?zhèn)?、乃至善惡、貪廉，建立現(xiàn)代科學的、既有明確分工，又相互制約的、完善的紀檢、監(jiān)察制度和自我完善機制等，都有重要的啟迪意義。

（未完待續(xù)）

【 參 考 文 獻 】

[1] 韓廷杰.成唯識論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

[2] 天親造.玄奘，譯.大乘百法明門論，本事分.大正藏：第31冊.

[3] 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八.大正藏：第51冊.

[4] 大涅槃經(jīng)：梵行品之二，卷十五.大正藏：第12冊.

（編校：龍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