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十二帖

若水

·一月·

日歷又翻過新的一頁，去的已遠(yuǎn)離，來的在路上。

萬物還在昏昏欲睡，不肯醒來。浪漫不敢亂跑，怕被凍死在街上。

過眼處，枯草死去的身軀依然在風(fēng)中顫栗。增添年輪的老樹，褪盡最后一片青春還在喋喋不休，囈語于風(fēng)中經(jīng)久不息。沒有人關(guān)心那些蘊(yùn)藏在土地深層的脈動，那是生命的蟄伏。

陽光是好的，一絲絲落下來，溫婉和悅，比任何一季的景色都能直入心徑。

墻壁上斑駁的傷口，等待時間來刷新。什么溫度的手，能捂熱一塊石頭？天寒地凍，冬天本是如此，倒沒什么。只覺光陰的凜冽，如刀如風(fēng)。

山上的殘雪還在，白在陌生的遠(yuǎn)方。不知雪地里的梅，是否如約開放，等著踏雪的人的到訪？

·二月·

空氣冷冽。紅燈高掛。煙花滿天。

大朵怒放，它們不是花，只是酷似花而已，卻比花多一份遺世脫俗的美，不弄嬌弄艷，不裝笑裝顰，亦不苦待攀折之手，只一剎間觸目驚心。生命的狂喜與刺痛都在這頃刻，宛如煙火。

喜極處，又有一種洶涌的悲哀。那樣盛大的歡喜，淪落到紅塵里，就是凋零，就是忘記。

一朵煙花與另一朵煙花在空中擦肩，一陣風(fēng)與另一陣風(fēng)在街角相撞，會說些什么？是不是，和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在紅塵初見，一樣？

美如煙花，從天空不停地落下，只是有人應(yīng)接不暇，有人終生漏接。

煙火過后，夜便陷入郁悶的空寂，緘口不語。這種情形試圖讓人想起什么，一首老歌，一張底片，或者一種陳年的相思。

·三月·

新醅初釀的時光。乍暖還寒。

風(fēng)在時時伏耳靜聽，地表間有草葉抽芽的聲音，山谷里有冰河裂凍的轟鳴。

早歸的春燕銜來南方的一抹新綠涂在枝頭，燕子很小，心里卻裝下了整個春天。半空里輕盈一掠，怕驚醒尚在沉睡的諸多生靈。

一聲雎鳩關(guān)關(guān)，云飄來人面桃花消息。去看水，清泉石上坐著三杯兩盞淡酒。去走走草徑，粘一瓣香，尋找前緣的印記。

孩童在光禿的山頂上放風(fēng)箏，歡呼雀躍。那年的風(fēng)卷走了唯一的一只蝴蝶，小姑娘對著天空靜靜地哭，那只松開線的手，生生地疼了幾十年。

記憶中的一些舊人舊事，緩緩浮上來，象午后頹墻上的日影，很快又飄過去。希望正在暗自蓬勃，似乎永遠(yuǎn)可以擁有飽滿潔凈的生命，美麗豐饒的夢土。

往事住的地方，清風(fēng)扎籬笆，月色開木窗。隨著這青草青，落花落，被春天無字的天書，翻了又翻，疊了又疊。

但愿某一日，我們?nèi)钥梢裕瑧{一襲月白衫，一顆草木心，仔細(xì)相認(rèn)。

·四月·

天空很寂寞，只有一種顏色。

陽光不慍不火，如母親溫暖的手輕輕觸及，喚醒所有沉酣的夢。

風(fēng)也暖了，那種暖讓人不自覺地想起初初相遇的日子。站在碧綠的溪畔，候你輕輕握及我溫玉般的手。

草漸漸繁盛，惟我而又忘我，兀自櫛風(fēng)沐雨，無人問津，但卻不自輕自賤，懂得寂寞自持，敝帚自珍。一株草里有一個完美自足的世界。

而太多的植物還在猶豫著，不知道是不是該伸出敏銳的觸角，還在偷窺枝頭上的鵝黃嫩蕊，怕季節(jié)的心情驟變，再復(fù)嚴(yán)寒。直到發(fā)現(xiàn)鳥雀們棲棲落落、從容安詳，才得以確定，奔走相告。

細(xì)密柔軟的雨絲，打濕失魂的心幡。去的去，留的留，陰陽兩界，人間天上。自來蕭瑟憑欄處，不思量，自難忘。假若人生可以重新鋪排，是不是該更加懂得珍視和疼惜，好好尊重？

此時的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一小抷泥土。將自己種下去，長出想要的姹紫嫣紅，綠水深流，等待四月的天空裂帛，五月的袷衣起頭。

·五月·

繁盛旖旎，紅綠相間，花鳥相歡。

小城急于讓每一個路經(jīng)的人都知道———春在枝頭已十分。各色的花花草草，挨挨擠擠，點(diǎn)頭微笑，相互問好。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酒杯，仿佛知道只有一次機(jī)會，要認(rèn)認(rèn)真真地開，絕不錯一步，且很是自在，你有你的白法，我有我的紅法，不管不顧，或零星鋪展，或一徑開到天涯。

最是梔子花開得令人措手不及，看似不經(jīng)意的綻放，卻是經(jīng)歷了長久的堅(jiān)持與努力。采一捧養(yǎng)在瓶中，置于案頭，清新淡雅遠(yuǎn)是其它花卉所不可比。時日久了，人也便隨了這香氣，多了純凈清冽和喜悅的氣息。迷戀梔子花，不知是因?yàn)橄矚g這香氣，還是因?yàn)楦矚g這花語：“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在這香氣里，適合閉目閑坐，適合潛心細(xì)讀。在溫潤的詞色里，遇見相似的自己，在斷簡殘章中，懷念一個詩人的名字。在這春的深處，款款而立，“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為你祝?！薄?/p>

·六月·

花至荼蘼，酒至半酣。濃墨重彩，水袖清揚(yáng)。

每個夏都是這樣繁華馥郁，是不是每一條舊年的根都能再綠呢？

溫水長眠，深巷古花。許下一枝禪的光陰，清洗所有生命的塵埃，揮霍掉并不充沛的時間，來一場心靈的抵達(dá)。與書、白字，與滿懷憧憬風(fēng)輕云淡的自己，與榕園的雨、草堂的花徑、寬窄巷子的風(fēng)做一次深遠(yuǎn)的夜談，把所有的深愛都托付給那包裹著身體發(fā)膚的一段光陰。人的一生，能有多少肆意，鏤刻成心底筋骨上不朽的經(jīng)文。能有多少清喜的過往，浸透在清水里，待到花辭朝暮，風(fēng)雨歸去，再從清水里撈起來，還會如當(dāng)日那般眉目清和，溫潤如初。

遙望夜空，繁星如棋，那是我發(fā)向人間的尋人啟事。你是否能看到呢，然后切切地回應(yīng)？我知道，你把一小片月色藏進(jìn)了盒子里，許多年后，用它來照我舊時的模樣。你為我保留了一個繁花盛草的小園，我因想念而穿越數(shù)載的光陰。雖然透過王子公主的幸?？催^去，骨子里殘存的那點(diǎn)天真早已經(jīng)面目全非，但是，還是會夢你從遠(yuǎn)方來，芳草年華，滿身春色。

·七月·

七月沒完沒了地哭，眼淚收不住。時光生出青苔。

有人說，永遠(yuǎn)是晴天，最后就成了沙漠。哭哭吧，可以哭出一片綠洲。

空氣中有種發(fā)霉的味道，風(fēng)跑來跑去，散布著一個消息，說那只有著翠綠色羽毛的鳥，在歸巢的路上折斷了翅膀。

夜，因了雨聲更顯寂靜，煙火紅塵在雨幕后遁影藏形。這樣的雨夜，適合煮茶，讀書和懷念。心靜了，記憶便紛沓而至，思想的沙場擁擠不堪。而聽雨和想你，都是寂寞的事，只有文字帶著體溫，不離不棄。剩下隔窗的雨聲，一滴一滴，儼如夢囈。

我將在這個夏天隱姓埋名，把所有寫給我的信都寄給草木。時光深處，我有一個村莊，籬笆十里，青瓦灰墻。我在紙上種菊，池里養(yǎng)星星，孤獨(dú)的時候推倒半壁月光。

若你經(jīng)過，我只愿你是穿過雨幕擷過花香繞過回廊后無聲向遠(yuǎn)的，一道薄風(fēng)。

·八月·

長夏正深。流浪的話題銷聲匿跡。

陽光下，街角走過的少女舉手加額。老阿婆閑坐在街邊的槐蔭里，看鄰家小兒在階前蹣跚學(xué)步，陽光于臉上流轉(zhuǎn)，使眼睛瞇成一條縫隙，鎖住半世紀(jì)的光陰。窗下看書的人，攤開一頁，陽光把字曬化了，總也翻不過去。

城市在午后小睡，鳥蹲在巢里癡癡地看天，不敢咳一聲。只有那不知死活的蟬，喊破了嗓子，恨不得吵醒所有的人。只有那一池清清的荷，不驚不擾，淡雅自持，仿若一個人溫潤潔凈的眼神，讓這個燥熱的季節(jié)多了靜美和喜悅。

一直覺得，荷是蓮的小名，住在一頁春天的旁邊。叫荷，顯得親切。為蓮，則多了一份莊重。一葉荷，洗凈了世界，長出一朵蓮。去看荷，若有雨，雨洗荷，荷洗眼洗心，洗凈一個內(nèi)在世界。也許此時，才敢輕輕喚一聲“蓮”。蓮一開，仿佛開的是一扇窗，看到以前不曾看到的風(fēng)景。艷的艷著，淡的淡著。人在其間，得一素心，一平常心，無糾結(jié)，無怨憤，無爭執(zhí)，無欲求，初心亭亭，外在豐滿，內(nèi)在開闊。心中有蓮，得不到的，伴以荷風(fēng)微瀾，失去的，留得殘荷聽雨聲。

回憶里，我們都能撿拾自己的荷裙舞衣，也許早已穿不得，但我們知道，生活總會給你清風(fēng)拂面，光陰也總會給你步步蓮花的路。

心中有蓮的人，總會在光陰里喜悅相逢?！鞍装l(fā)朱顏路幾重？英雄所見竟相同?！备糁鴰锥喙怅帲@樣的相知與相逢，會讓老去的生命，如荷葉鏤邊，是最美的見證。

·九月·

一襲月華滿，銀漢泄秋寒?；ㄩg一壺酒，夢里萬重山。

月圓過后，秋，就老了。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泵總€人的心里，或圓或缺，或近或遠(yuǎn)，總有一輪，是掛在窗前的吧。靜時，在裊裊的香氣里升起；閑時，在瓣瓣的暗香里浮動；醒時，在綿綿的記憶里高懸；醉時，在深深的暗夜里疼痛。

月下，有人把青山分行，把綠水句讀，溫一壺月色下酒。還有人，讀詩，吹琴，在河邊洗著舊衣裳。

最新的那件舊衣，也許還粘著花影。最舊的那件舊衣，已破了洞，漏著微涼的更聲，但每一縷舊顏色里，都珍藏著千里的嬋娟，每一絲老褶皺里，都隱藏著如瓷的光陰。

一顆心，何嘗不是一件衣呢？那詩，那琴音，何嘗不是一件衣呢？那些漫長的落滿塵埃的歲月，何嘗不是一件衣呢？在月色里，被洗了又洗，漿了又漿，泛著銀白的柔和的光。

多希望，我就是你那一件不曾舍棄的鍍滿月光的白衣。穿時，它在變舊；不穿時，也在變舊，不過因?yàn)檎湟曌兊糜峙f又美好。這樣，我在歲月中，在你的記憶里，依然可以悄然綻放，白如干凈的花，白如皎潔的月。如花開在你的眼睛里，如月掛在你的窗前。今夜的月下，我系滿蘭舟。疊了你窗外的十二月，門外的二十四橋，扯了烏衣巷口的幾縷煙柳，扎成書簡，借了桃花水寫上地址，不需要雁不需要槳，只需要，托明月借幾縷云，包扎塵世的傷口，然后采一顆光陰的白露，小心踩過往事的霜，在袖口上浸滿墨香，衣襟上粘滿花籽，去一個可以種花、可以閑閑賞月的地方。

·十月·

天空很藍(lán)，藍(lán)得和假的一樣。像湖水，像一個人的眼。一會兒滿了，一會兒又空。

所有的植物都接近了自己的果實(shí)，所有的情感都在翹首企盼著瓜熟蒂落，可總有一些，還青澀地掛在枝頭，花落與結(jié)果之間隔著天涯。

愁與西風(fēng)應(yīng)有約，年年同赴清秋。偶有秋蟲喁喁，如清音敲耳，柔指叩心。頹紅，靜綠?？蠢弦淮帮L(fēng)景，涼意漸生。

攜濁酒，繞東籬，飼花弄草，吟詩對弈，古人活得灑脫不羈?？上Ы袢顺鲩T便聽街談巷語，哪里去聞樵歌牧詠。生活可以成詩如畫，人卻常在詩畫之外。

曾經(jīng)“云想衣裳花想容”，而今“云在青天水在瓶”。多想啊，就這樣躲進(jìn)葉莖之間，修籬種菊，在安靜的午后，開一朵小小的花，？等到雨過天晴，等到寒蟬盡歇，和飛鳥平分天空的藍(lán)，淺笑成妝。

·十一月·

相去日已遠(yuǎn)，歲月忽已晚。

一滴白露掛在檐角，聆聽秋的腳步聲聲。來來去去，風(fēng)從身體里穿過，帶走所有親切的詞語。生命大抵是這樣，春天滋生的事，總在秋天發(fā)霉，長出苔癬的時候，已是冬天。

胸口是一口古井，那里泛出了的瘴氣，觸手冰涼。好在，還有細(xì)致微小的感動，牽動心臟邊緣的絨毛，如絮，如棉，樸素又溫暖。

出走，沿著心的方向。人真正怕的，不是去往目的地的沿途艱辛，而是走著走著，忽然忘了要去哪里。即便層巒疊嶂的遠(yuǎn)，只要目光無礙，哪里都可以抵達(dá)。

白云，流瀑。深山，老屋。我來，你在。幸福如此奢侈，又如此簡單。

落葉鋪就的小路，松軟如棉。老人背著背簍，口里哼唱著慢板的山歌，神情猶如二八少年。小鳥在枝頭竄來竄去，在蒼勁的古樹上與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對話，幼小和蒼老居然是如此的和諧。瀑布一詠三疊，自山頂甩尾而下，發(fā)出響亮的回聲。一朵云落進(jìn)了水里，映出清晰的倒影。風(fēng)引裙裾，心無掛礙，在山頂，與天空做一次深遠(yuǎn)的對話，打開所有窖藏的秘密。向著群山，盡情呼喊，喊掉身上所有的明傷暗疾，喊出久抑于心的憂情，抑或，喊疼一個人的名字。

山中的夜，靜謐安詳。包谷珍稀飯散發(fā)著特有的香。爐中的柴火噼里啪啦的響。窗外流水潺潺，回音悠長，伴隨著隱隱約約楠竹拔節(jié)的聲響……在這美好里陷落，歸去來兮，來生，一定做個善于栽花蒔草的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

·十二月·

誰念西風(fēng)獨(dú)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

歲月老了，好多年輕的日子都來討債。

草臥在樹下，不再仰視，已經(jīng)死了心，知道樹的高傲是它一生都無法逾越的屏障。半壁夕陽斜，禿木透過光線把自己孤單地貼在墻上，注視著那憂傷的影子，總想伸手幫它們擺好姿勢。

落葉長街，不忍踏上去，一落腳總會踩疼什么，老樹的回憶，青春的碎塵，亦或是躲在葉片下偷泣的風(fēng)。

風(fēng)拾掇著枯葉的耳語：詩人們又在抒情，他們說土壤怎樣溫暖，我們的落姿怎樣優(yōu)雅，還說末日就是新生?？墒俏抑恢溃行〇|西，失去了就是永遠(yuǎn)，再也不可能重新來過。

四季是往復(fù)輪回的，可是青春不是，容顏不是，愛也從來不是。

年華之初，如急湍擊石，粉身成塵也無懼無悔。行年漸長，如顯擺的水草，任怎樣的姿態(tài)都是原地的風(fēng)情。生盡歡，死無憾，誰說得這么響亮？對命運(yùn)稱臣，對自己歉疚，那些沒有被善待的時光，最后都成傷。無論澄澈如水，還是混沌未開，總有一次，能洞悉長長的一生，書就一紙讖語。

遺忘一些名字，接著遺忘一些面孔，一些聲音，成為記憶里一場似有若無的風(fēng)。最后剩下的，則成為身上的刺青，胸口的朱砂，來生相認(rèn)的印記。

在歲月深處靜靜佇立，看浮華散盡，看風(fēng)煙再起。我們該拿什么去憑吊那逝去的流年？總是固執(zhí)地相信，人，會因?yàn)闊釔凵疃菀妆恢斡?，因?yàn)槊篮酶鼞?yīng)該被珍藏。比如，一蔬一飯，一果一茶，河里的魚，山間的花，我身邊的你，都好，都該被平靜的深愛。

讓我們在時光的荒冢上等待，等待花香再濃，芳草再綠，年華再如玉……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