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蓉
早晨,公交車遠(yuǎn)遠(yuǎn)開來時,一望車上擁擠的人群,心就不由得緊起來。陸續(xù)上車,司機有些煩躁地喊著:“往里走!往里走!”還沒等調(diào)整好站姿,車已出發(fā)。一片寂靜,只有那句“伸手,讓愛心蔓延;感恩,讓良知蔓延”的公益廣告在車輪聲里回響。每次聽到這句廣告詞,我都有個強烈的愿望,想把兩個“蔓延”之一給用其他如“傳遞”之類的詞語替換了。南山腳下,擠上來兩位背著背篼的大娘,站定之后長長地舒了口氣。
“哎呀,我的頭發(fā)!”一聲驚呼,車內(nèi)騷動起來,所有目光都聚集到嬌聲出處。
那位背著背篼的大娘滿臉尷尬,不停地道歉:“女子,對不起,對不起哈!”
妝容精致滿臉慍怒的紅發(fā)女郎漸漸緩和了神情。
車子繼續(xù)前行,我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那張黑里透紅布滿細(xì)密皺紋的臉上。卑微,謙遜,有些無所適從的神色,我想到我的母親,想到故鄉(xiāng)曾經(jīng)背著背篼的那些嬸子大嫂們。
那時,背篼還是故鄉(xiāng)家家戶戶必備的重要器物。故鄉(xiāng)的背篼種類很多,廚房隔壁那間屋子墻角重重疊疊地堆滿背篼和鋤頭。底細(xì)口粗如一個大喇叭樣的細(xì)篾絲背篼,我們稱作“大篾背篼”,母親常常背著個大篾背篼,把稻谷、麥粒背回家。用篾片編成的腰身比較粗的嚴(yán)絲合縫的背篼叫“夾背”,夾背比大篾背小一些,背口稍微內(nèi)斂一些,背起來相對輕松,通常用來背白米細(xì)面,或是趕場時背著去買東西。那些年輕媳婦或大姑娘們則更時尚一些,走人戶或趕場都背著“背籃子”,這種背篼如一個微圓的長方體,編得細(xì)密而精巧,稍微講究些的,外層還編有花紋。
最多的是用食指寬的篾條粗枝大葉編成的大小不一的背篼,故鄉(xiāng)人都稱它為“shá背”,至今我也不明白那個字究竟怎么寫。這種背篼的篾條間有很大的孔隙,如大嗓門的粗獷漢子,一看就經(jīng)得住風(fēng)吹雨打。這些背篼總是用來裝豬草、牛草、紅苕藤或包谷桿,甚至在耕種時節(jié)用來背混合著谷草的豬糞牛糞。五爺曾經(jīng)為我編過一個稍微小巧的“shá背”,我背著它去扯豬草、采野菌、揀樹根疙瘩,背走了小學(xué)和初中的時光。
讀中學(xué)時,在鎮(zhèn)上看見有老太太背孩子也用背篼。那種背篼下面扁扁的,中部有個小臺階,正好適合孩子坐在里面。第一次看見它時,為這項創(chuàng)造感到驚奇,為沒有坐過那樣的背篼略感遺憾。當(dāng)我長大成人,亦為人母時,孕嬰店早已有了專用背帶出售,背孩子舒適而方便,想起沒用過那種背篼的遺憾,不禁暗笑自己就是坐在井底的那只青蛙。
回首間,那群背著背篼的小姑娘仿佛還停留在時光里。放牛、砍柴、扯豬草,這些好像就是山里孩子的天職,生來就有天賦。那時,扯豬草是我們很討厭卻又不得不去完成的任務(wù)。家家戶戶都有豬需要喂,地里的紅苕藤是不夠的,扯豬草占據(jù)了女孩子放假期間大部分時光。把牛趕到山上,然后就挎著背篼漫山遍野地尋豬草,苦麻菜、野蕎麥、蒿芽苗、福指甲、水麻葉……那些被滋養(yǎng)得水汪汪的葉子藏在田邊地角、溝渠邊、崖壁上或樹林里纏繞著荊棘的灌木叢下,我們一路彎腰弓背,既不想放過每苗豬草,又要留心草叢里是否會突然竄出四腳蛇或菜花蛇。年少的心總是自尊的,扯的豬草裝不滿背篼時,就把下面虛空著,讓背篼看起來滿滿的,走在路上賺些夸獎。那些年,稚嫩而粗糙的手指上總是豬草浸染得洗不掉的顏色。今春去幫扶的村子,在還未硬化的通村公路邊荒蕪又繁盛的坡地里,見到那些熟悉的肥壯的野生植物,它們生長在路邊無人問津,內(nèi)心不免感慨良多。
母親去鎮(zhèn)上趕場時,夾背里總會裝得滿滿的,比如幾十斤米,比如積攢了好久才湊起來的三十個雞蛋,比如夏天的桃李冬天的白菜苔豌豆尖……天剛亮,母親就出發(fā)了,和同去趕場的婦女們說說笑笑,太陽升起來時,在821廠宿舍區(qū)下邊那條當(dāng)年最繁華的街上,在挨挨擠擠的背篼空隙中,鋪一條干凈的尼龍口袋在臺階上,坐等買主。821廠和水電五局的全職太太們買東西很是挑剔,幾番居高臨下地討價還價之后,還要把東西背到她們的家里或者樓下去才付錢。她們提著手提袋在前面婀娜多姿地?fù)u曳,母親背上的背篼愈顯沉重。當(dāng)然,每年還有那么幾次,母親需要背著滿背篼的糧食去糧站繳糧,在糧站趾高氣揚的工作人員那挑剔嚴(yán)苛的目光里,我最擔(dān)心他說不合格而讓曬得更干些再背去。
當(dāng)背篼終于清空,我跟著母親去老街,在那些還是木板門的老店里,買針線,買油鹽醬醋,很快又裝了小半背篼。有時為了稍微輕松,母親賣完東西走進(jìn)老街口不遠(yuǎn)的地方,就把背篼放到楊家百貨店,提個紅色的布袋子去買東西或帶我醫(yī)院看病。依然記得當(dāng)年的楊家百貨店,門前是個大小高低如單人床般的木案,案上的貨物讓小小的我看得眼花繚亂,各色的絲線、帽子、袖套、圍裙、襪子……密密匝匝的貨物后面,坐著百貨店老板娘楊春秀,而她身后那間不大的店面里,一卷卷五顏六色的布匹整齊地豎立著,排滿了墻壁。楊春秀總是微笑著看來來去去的路人,不時點頭和熟悉的人打招呼,很嫻靜的樣子。母親走到她的百貨店前,無論買她店里的東西與否,她都微笑著招呼:“又趕場了?要把背篼放我這里不,放屋里嘛?!蔽以谛睦飳Ρ戎木戆l(fā)和母親的長辮子,很是羨慕她的洋氣。但成年之后我從未燙過卷發(fā),或許是受母親的影響,感覺長發(fā)飄飄的女子更簡單質(zhì)樸。
母親說,楊春秀的命可真好,她本來也是柳林灣人,但從小就抱養(yǎng)給沒有兒女的親戚家,在鎮(zhèn)上長大成人,嫁了個有工作的丈夫,一生沒背過背篼。童年記憶里的楊春秀,一直是個很謙和的女人,不像某些城里太太傲慢得讓人只能敬而遠(yuǎn)之。年前在故鄉(xiāng)的酒席上遇見楊春秀,一眼就認(rèn)出了兩鬢斑白的她,花白的頭發(fā)盤起來,嘴唇上那抹淺淺的紅,讓她看起來很精神。她詢問我的工作,說起我小時候的樣子,較之年輕時多了點絮絮叨叨,畢竟是年近七十的人了,總是有些變化的。
讀師范時,極少再跟母親去趕場,只是每到過年之前要和父母去買年貨。母親照例是背著夾背,父親提著袋子,東邊稱糖果瓜子,西邊買鞭炮香燭,去擠滿了撮箕的蔬菜市場買菜……母親耐心地和攤主討價還價,父親待在一旁有些急躁,偶爾會示意母親別講價了,自然是阻止不了的,雖然母親在供銷社里買東西因為砍價而遭過那個時髦女售貨員輕蔑的白眼。午后兩三點的樣子,母親的背篼滿了,父親提的蛇皮口袋也鼓起來了,跟著趕場的鄉(xiāng)鄰們走在回家的村道上,浩浩蕩蕩熱熱鬧鬧里,總感覺那路好長。
曾幾何時,背篼悄然淡出了故鄉(xiāng)的歷史舞臺?沒有了木板樓,背篼們藏在樓房的雜物間里,或是躲在老廚房背后的偏房角落里,和鋤頭、彎刀、犁鏵們竊竊私語,偶爾被路都難以走穩(wěn)的老主人們?nèi)〕鰜戆l(fā)揮作用。它們的年輕主人從遠(yuǎn)方的城市回家過年了,帶著滿滿的收獲,帶著歡聲笑語和年的喜氣,在勞碌疲憊之后徹底放松的日子,背篼的存在無關(guān)緊要。這些老背篼們不會知曉,在城市里那些新建的高樓下,誕生了一批編制遠(yuǎn)不如它們精細(xì)的背篼,那些背篼里面糊滿了水泥和沙子,它們的主人背井離鄉(xiāng),每天背著背篼候在公路邊,等著背負(fù)裝修材料上樓,沒活兒的時候,背篼倒在樓下的樹蔭里,三五個人玩撲克,或靠著背篼小憩。
故鄉(xiāng)的山道上,除了打谷收麥季節(jié)外,極少再有人用背篼了。年輕媳婦們趕場或走人戶,各式時髦的挎包已取代了那些土氣的背篼。晚上,在紅紅的火爐旁,母親細(xì)數(shù)歲月點點滴滴,感慨時光飛逝,突然對我說:老家那些姑娘們,穿的衣服提的包好像都比你洋氣呢。
聽到母親那句話,腦海里突然蹦出個問題:再過幾十年,背篼是否也成了個傳說?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