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瑩
我很小的時候就曾經與一幫小伙伴湊了錢,登上大雁塔扶欄雀躍,幾乎整個西安城都收入眼底了,往東看是韓森寨高高的煙囪和傳說的韓信墳,往北看是灰蒙蒙的城墻和鐘樓的金頂,往西看是稀疏的樓宇和一塊塊綠油油的麥田,往南看一條山脊像橫臥的巨蟒,不動聲色地攜著萬千感慨在向前游動,往下看更是別樣風情了,慈恩寺被一院壓著一院的陋屋包裹得嚴嚴實實,就像眾生依偎著取經歸來的高僧。
如今這千年塔剎是愈發(fā)精致了,盡管山門并不壯闊,但進去卻是別有洞天的,青磚挑檐的堂屋一棟連著一棟,悠久名貴的花木一株挨著一株,處處洋溢著古韻佛風。當人們在一處廊道站定,知曉了這院誕生于貞觀年間的慈恩寺,還是唐高宗做太子時為緬懷母恩而興建的,便感動得想擦淚了。
當時唐太宗為請一位高僧大德給慈恩寺做堂,把目光瞄準了從印度取經歸來的玄奘,本來他在今日小雁塔薦福寺譯經,見是皇上欽點便慨然應允了。而且大法師甫一住下,便開始張羅修建眼前這尊巍峨的佛塔了,聲言是為保存從印度請回的佛像經卷,依然讓人感動得心生了佩服。不過,他當年離開大唐關隘時,身無度牒還是有些彷徨猥瑣的,但歸來的場面榮耀了法師一生,甚至還感動唐太宗為他所譯經卷撰寫了序文,詔令朝廷的大書家褚遂良研墨抄錄,而今成了一件國寶立于龕室供人觀賞,從此以后許多書家都承認曾從這塊碑上找到過揮墨的靈感。
然而,今天的人們之所以喜歡在綠樹蔥蘢的廟堂間徜徉,在菩提樹下留影,在大雄寶殿參拜,更多的是想追隨濃濃的香火,拂去法師身上籠罩的奇幻色彩,去發(fā)現(xiàn)家喻戶曉的神話人物背后的奧妙,去探尋玄奘法師的前世今生。呵呵,我曾受那《西游記》的影響,以為世間流傳的佛經都是玄奘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從西天取回的,其實唐朝初年佛經廣傳,即使百姓農屋也隨處可見,年輕的玄奘發(fā)現(xiàn)民間經卷多有謬誤,才鋌而走險趕往印度請取真經的,從而成就了一個千古流芳的壯舉,更被一些文人騷客演繹成鬼魅故事,當給無數(shù)人帶去了驚詫和笑聲。
我小心翼翼走到塔剎東邊的地宮門口,一步一個臺階走下金碧輝煌的甬道,心里便不由得肅穆起來了。果然,琳瑯滿目的古物簇擁著一個晶瑩的玻璃寶瓶,湊近了隱約可見里邊的圣物。原來那竟然是玄奘的頂骨舍利,連旁邊那兩片貝葉經也黯然失色了,有人激動地將寶瓶捧在胸前拍照,竟然放出燦爛炫目的光來,若不是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置信,幾乎激動得在場人想跪下了。
當年玄奘是在距長安一百多里外的玉華宮圓寂的,曾經被安葬在長安城東的白鹿原上,為的是皇上每每登臨城墻能看到大師安息的塔剎。后來法師的靈骨幾經波折,從長安城南遷到秦嶺峪口的一座古寺。本以為從此可以躲進深山遠離喧鬧,但有位游僧目睹了武宗滅佛的殘酷,感覺秦嶺腳下仍是京畿之地太過敏感,便悄悄將玄奘舍利帶到了南京城外的報恩寺藏匿下來。誰知三千年之后抗戰(zhàn)來臨了,南京是侵略者的首要目標,很快就被日本人挖掘出來,將舍利一分為三,如今流落到了三個國家七間寺廟。慈恩寺這塊頂骨舍利還是二十世紀初葉,寺廟住持心懷著慈悲親往南京迎請回來的,從此大法師顛沛流離的魂魄回歸了熟悉的譯場,想那玄奘大德九天有知也一定會合十微笑的。
不過,我凝視著寶瓶中的舍利心里還是有些遺憾的,那顆偉大的腦袋不知是否知曉,他用畢生精力翻譯的一千三百多篇佛經,奠定了漢傳唯識宗的基礎,弟子窺基領悟師傅的心結開創(chuàng)了佛界一宗,也成就了一個皇家推崇的佛教門庭。但是,大法師可能沒想到讓一代天驕服膺的三藏經典,卻沒能攏住普通百姓的心靈,也沒能吸引他的弟子代代傳承,僅僅四代之后就無僧徒愿意高舉唯識宗的大旗招搖了。
我走出地宮拉住寺廟監(jiān)院釋疑,品味那當年顯赫的唯識宗的法理,似乎大法師推崇的佛性說,帶有印度教種姓制的痕跡,即有佛性的人才可能修煉成佛,無佛性的人即使終生修持也難以去業(yè)轉世,大法師期盼漢地流傳的佛教回歸純粹,卻與生眾意愿拉開了距離,必使得生民百姓敬而遠之了。我揣度那唐太宗對玄奘恩寵有加,也可能源于這個學說正中下懷。當時其他的佛門宗派竭力適應中土民風,大肆推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即使惡貫滿盈依然可以回頭是岸,似乎把高坐云端的佛主請下了神壇,不知不覺地抵近了百姓心靈,當然會感動得蕓蕓眾生頂禮膜拜了。
常有朋友詢問這座塔剎如此雄偉,就像古城的定海神針,卻為何在塔基上鑲了個溫柔的名號?連那寺內僧人都說所以稱之為大雁塔,體現(xiàn)了大法師慈悲為懷,源自于一個美麗的傳說。修持大小乘教的兩位僧人,困頓荒漠爭論佛之高下,那小乘僧見天上飛過一群大雁便說,如有大雁能從天落下填我空腹,我從此就皈依大乘了,話音剛落便有只飛雁一頭栽到他面前,用生命拯救了饑苦的僧人,從此那位僧人便對大乘教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從此這個動人的傳說便依附在七層塔上,激勵眾生好好感悟釋佛的慈悲了。而我仰頭品味這三個隸字,感覺那塔剎名稱恰恰反映了玄奘一生隱秘的追求,也是大法師當年西域取經的動力所在,就是期盼佛門各派百宗歸一,而唐太宗對他的恩寵更增添了法師的信心,檐頭的風鈴似乎在微微點頭了。
所以,九天之上的大法師看到熙熙攘攘的登塔人應該欣慰無比的,這座期盼百宗歸一的大雁塔已經成為玄奘的紀念碑了,任何人見到這座四面塔剎,就會想起一位手執(zhí)佛杖的僧人跋涉在鬼魅橫行的取經路上,歷經千難萬險成就了一門佛宗,也吸引了絡繹不絕的生眾來到這里接受佛韻洗禮。也許正是這座塔剎有這般神圣的意味,歷朝科考中榜的進士喜歡將姓名鐫刻到塔下青石上,當是為了光宗耀祖,也是為了炫耀入仕成功,然后會一連數(shù)日鉆進曲江池畔的酒肆開懷暢飲,等到酒醒腹空才想起翹首盼歸的父母,想到應該到塔下敬燒三炷高香。
我終于站到了高挺的塔下,仰望微風中的七層飛檐,激動便開始醞釀了。當我一步一步攀上一千六百多年的木梯繞塔四顧,胸中便不由得匯聚起歷史的風煙,大唐長安的壯麗便浩浩蕩蕩奔踏而來了。側耳細聽,朱雀大道萬邦來朝,長安城下萬戶搗衣;極目遠眺,廣運潭里桅桿林立,興慶宮邊霓裳羽衣。多少思古之幽情排山倒海般漫上了心際,激動得久久難以自抑了。
當然,今人登塔也會陡生感嘆,盛世的輝煌和今日的繁華竟然在塔上不期而遇了,曾幾何時大雁塔當是長安城最高的建筑,而今鱗次櫛比的樓宇似乎在爭相攀比,早已把古城的標志拋到了腦后,企圖將那一城風華盡收眼底的激動已經成了昔日記憶,那些斑駁的古風殘韻已經被五光十色的噴泉和擁堵的建筑取代了,可憐的人們只能擁抱密如高粱稈般的高樓去舒展自己的傲慢了……
我上學的時候就曾到過碑林,穿行在黑森森的碑石間,呼吸著久遠的風煙便以為自己受到洗禮,從此也文化起來了。這都是因了這座石質圖書館,匯集了遠古的流變,誰若想添些筆下功力就必須匍匐碑下,才能體會到文字源遠的魅力。
然而,當我那天又一次踏進碑林大院,驚詫地意識到,這里不僅僅是書法家的寶地,那一通通石碑還承載著凝固的記憶,中華民族何以浩浩蕩蕩,秘密可能都在這些石碑里了,難以想象今天如果我們沒有碑林,引以為傲的歷史就可能變得飄忽了。那位對西安情有獨鐘的連戰(zhàn)回憶,小時候居住在西安城外,為躲避日本人的轟炸常常會躲進碑林大院,聽說侵略者曾下過一道詭異的命令,所扔炸彈要避開這處古跡。我想那避開碑林轟炸之說,不是他們對歷史文明存有敬畏之心,而是以為聚合著萬千寶物的碑林很快會成為他們的戰(zhàn)利品,所以他們是在為自己“保護”碑林。
我們的碑林幾乎讓所有的“收藏人”垂涎三尺。
走過窄窄的泮水池,穿過一道古樸的牌坊,我遠遠看見了那座標志性的碑亭,上有林則徐那年發(fā)配新疆路經西安寫下的“碑林”二字,如今已深深鐫刻到世人腦海了,似乎我在這座碑亭前就留過好多照片,但我不知道那碑亭里聳立的四方碑竟是唐玄宗親筆書寫的《孝經》。
這通巨大的方碑是由四塊高約六米的青石合圍而成的,碑頂是靈芝云紋簇擁的雙層花冠,碑底有三層石臺,所以也稱之為《石臺孝經》。那碑額是時為太子的李亨所篆,運筆之華貴已顯露帝王之相了。當年唐明皇為教育官吏遵行孝道,選石勒碑,講經釋疑,還是下了番功夫的。這通碑最初豎立在匯集了學界泰斗的國子監(jiān),到了宋元祐二年又端端正正遷到文廟的正中位置,由此可見宋皇對《石臺孝經》碑的重視了。從此這方碑刻便駐立于此,目睹了一千六百多年的風風雨雨,不動聲色地播撒著溫潤的孝悌。
那位大唐皇帝實在是個大才子,不但親手開創(chuàng)了開元盛世,還考證過《道德經》的謬誤,譜下了一支恢宏的霓裳羽衣曲,如今又在這里見到他手書的《孝經》,著實讓人驚訝連連了。碑文用隸書撰寫,明皇還在文后題曰:“孝者,德之本,教之所由生也,故親自刻注,垂范將來?!蔽页蚰亲舟E,從容老辣,風華雍容,史上書家稱之為“開元體”,實在比那宋徽宗的“瘦金體”更具帝王氣象。而且,唐玄宗還親自對《孝經》做了注釋,用小隸刻在正句之后。想那皇上對自己的書法和注釋是格外自信的,曾把孝經拓片發(fā)到每個家庭,期望人人存懷孝心,家家洋溢孝道,齊家才能治國,顯然這也是他統(tǒng)治的需要了。
不過,我看那碑面刻有整齊的方格,當初皇帝是直接用朱砂一筆一畫寫到碑上的,而不是在桌上寫好一字一字摹刻上去的。我想這方巍峨的方碑,不論平放地面,還是高高豎起,浩浩五千余字,對龍體也是個不小的考驗,似體現(xiàn)了大唐天子的執(zhí)著氣魄。曾有人笑說唐明皇刻制《孝經》,是為了勸謂皇子獻出楊玉環(huán),應是一款上天入地的愛情見證。這純粹是想當然的杜撰了,這尊《孝經》乃天寶四年勒石而成,李白天寶二年就入宮寫下了《清平調》,當時的楊玉環(huán)已是唐明皇的寵妃了,何來天寶四年頗費心機的勸謂?實在是今人對《長恨歌》的續(xù)貂。
我以為尊崇孝悌,也是我們民族生生不息的緣由,國運有道,朝代創(chuàng)新,但人們對孝道的尊崇始終不減,所以歷朝歷代都把孝經碑視為國寶而加以推崇。也許就是上天的佑護,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碑林曾發(fā)生大火,把文廟大成殿焚為灰燼,但僅僅幾步之遙的孝經亭卻毫發(fā)無損,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了。
顯然,《石臺孝經》乃是中華文脈的精髓矣!
我小心繞過石臺,迎面是一間橫在園區(qū)的廊房,明清風格的挑檐和窗扉涂著司空見慣的朱紅,護佑著令人牽掛的一組珍藏,這里的碑石與我記憶中的碑刻完全不同,不是一塊塊立于地上,而是一塊塊森森然連成了長廊。碑林人告訴我,這就是元祐年間與《孝經》碑一同遷來的《開成石經》。
這《開成石經》好生了得,絕對算得上國寶中的國寶了,不僅僅因為這一百一十四塊石碑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年,也不僅因為這是唐皇為天下學子定制的科考教材,而是鐫刻的內容乃是中華文脈的核心篇章,十二經,一百六十卷,六十五萬字,幾乎收入了全部的經典著述,應是我國留存下來的唯一一部完整的石質圖書,無疑在任何一個文明國度都會被奉為圣物的。
碑林人說《開成石經》的意義怎樣估量都不為過,在漫漫的歷史演進中,人們對流傳的經典不斷產生歧義,更有大儒們由于各種原因刪繁就簡,使得文本面貌不知不覺間發(fā)生了變化。最著名的就是南宋大儒朱熹編撰的《十三經》了,而今也在社會上廣為流傳,其實那比《開成石經》足足少了十數(shù)萬字,顯然離開了碑林的《開成石經》,人們可能就難以知曉最初的面貌了。
當然厚重的《開成石經》歷經多少次戰(zhàn)亂劫難,幾經躲避才得以完整保留,不能不說是個令人欣慰的奇跡。唯有的遺憾是明代嘉靖年間的關中大地震,一下震裂了四十四塊石碑,盡管后來一一修彌,卻依然讓人搖頭憐惜。我走近看到,明朝人對那石經格外珍惜,用細石米漿將碎碑進行了粘接,還對缺損的字跡依據(jù)拓片另刻小碑補綴。那些補缺之碑孤立看去,誰也不知什么意思,只有對應原碑才能知曉本來的文義。
我與碑林人細聊驚奇發(fā)現(xiàn),國人對《開成石經》的崇敬是深入骨髓的,歷史上多個時刻碑林曾經淪為兵營,在兵戈鐵馬面前所有遺存都可能成為粉齏,但是這處大院盡管駐扎過士兵,長戈鐵矛與碑石同立,可人站在石經前,心卻是跪下的。士兵們常常抱著刀槍在石碑間席地而臥,當集合的號角一響,翻身躍起便會向外沖去,槍頭卻從沒碰破一字,所有碑面也不見一處刀槍磕碰的痕跡,這不能不說老祖宗留下的這些寶貝,在沙場征伐的將士眼里依然是不可褻瀆的圣物,那種謹慎,那種小心,恰恰是我們民族立于不敗的睿智啊!
可見,《開成石經》維系著中華民族的良心矣!
穿過石經屋便進入了人聲喧鬧的又一個碑廊,這是一處名副其實的名碑堂,里邊擁擠了太多國寶級的石碑,那些如雷貫耳的書法大師的碑刻,讀字如遇仙人,讀文如沐春風,好像那大師穿袍戴冠長髯飄逸在講述文字的奧妙,任何讀書人不能不對這些碑碣頂禮膜拜,讀著讀著你就不由地想跪下了。
然而,我的目光在門口一通《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前停住了,這通碑當是吸引了游客流連忘返,曾被西方人稱之為世界四大名碑之首,也讓多少帝國博物館夢寐以求。此碑初唐先立于大秦景寺,唐末寺毀被埋,明代天啟年重見天日后,被安置在西安城西的金勝寺,這里曾經金碧輝煌無有其左。那大秦,乃古羅馬的稱謂;那景教,乃基督教一個派別的名號;那碑文,由波斯傳教士所撰,一千七百多個漢字和數(shù)十個已經失傳的波斯文字,詳細記述了初唐皇帝接納基督教的故事。那傳教士阿羅本長途跋涉從波斯來到長安,唐太宗迎入宮內討論教義,唐高宗敬崇阿羅本為鎮(zhèn)國大法主,唐玄宗旨令將太宗以降五皇畫像懸掛景寺。后來安史之亂景寺被毀,唐肅宗又詔令撥銀重建,唐德宗優(yōu)待依然不亞前朝,感動景寺僧眾追述仁德立碑紀念。顯然,這尊石碑對研究東西方文化交流不可或缺。
然而,這尊珍貴的石碑卻經歷了驚險劫波,令人不禁倒吸一口氣。那是清末光緒年間,有個荷蘭人買通了金勝寺的老住持,欲給三千兩白銀將大秦碑運走,但此人自知行為猥瑣,怕碑運走引來公憤,便拉來一塊同質的富平青石,雇了幾個工匠在破敗的金勝寺,依照原碑打造了一方仿品,欲偷梁換柱將大秦碑運出國境。然而,盡管他做得詭秘,為掩人耳目還中途離陜游覽數(shù)月,以示自己與陰謀沒有牽連。
讓人驚嘆的是當他返回金勝寺,發(fā)現(xiàn)那件仿品與真碑惟妙惟肖,尺寸分毫不差,字形一模一樣,這可把荷蘭人高興壞了,因為歐洲兩個頂級博物館已有明確收藏意愿,一筆橫財馬上就能收入囊中。然而當他準備付諸實施時,那塊真碑一覺醒來失蹤了,連那老住持也似乎懵懵懂懂不知去向。荷蘭人很快打聽到仿碑之事還是走漏了風聲,有人密報了中央政府,上邊通電陜西巡撫加以保護,大秦碑即刻移到了碑林安放。荷蘭人知曉寶物已經國家收藏,只好站在古城墻下望碑興嘆。后來在一個泥濘的日子,他將那通仿品運到了天津口岸,又坐船渡海將仿品放置紐約大都會租展了八年,后來一位天主教女富商將碑買下送給了梵蒂岡,從此成了教廷喜歡炫耀的歷史證物。
這尊大秦碑應是中國基督教史上的最早文獻了,也是絲綢之路文化交流的鮮活例證,能歷經武宗滅佛免遭損毀是個幸運,又遭魔爪未能偷運出國更是祥瑞,幸虧政府動手迅速轉到碑林,否則將又會是一件令中國人揪心的實物。只遺憾今天已無法知曉究竟是誰將秘密捅了出去,又是誰悄悄告訴了北京政府?
其實,大秦碑安在實乃西安百姓護寶之心使然矣。
我從名碑屋出來便去了存放石刻的展室,這些曾經臥在田間地頭的藝術品似乎依然沒有讓人感到珍貴,所有的展品幾乎沒有護欄,只有昭陵六駿是個例外,人們太關注這幾塊盛唐的藝術杰作了。那是幾幅高浮雕的戰(zhàn)馬石刻,即使沒有見過六駿實物,也會從課本里,從畫圖上,從電視里,知道昭陵六駿精美絕倫的形象和坎坷的經歷,兩者能在粗糲的石頭上尷尬交會,卻不禁讓人扼腕長嘆。
我知道,這六駿石刻本來立在昭陵前的祭廳里,從二十世紀初葉遺留的一張照片上,還可以透過破敗的大門看到戰(zhàn)馬在凄風中嘶鳴。許多人說這是唐太宗為紀念跟隨他南征北伐的幾匹坐騎而立的,我想那是唐太宗想用幾匹戰(zhàn)馬來彰顯自己的豐功偉績,也是對自己戎馬生涯的絕妙概括,看到戰(zhàn)馬就會憶起激烈的沖鋒陷陣,自然也就想起騎馬之人了。
唐時皇帝甫一登基就開始了找穴造陵,地上地下都會按照皇帝的意愿來裝飾。傳說六駿石刻是唐太宗授意大畫家閻立本所繪,又由閻立生所刻,肌理健碩,忠誠威武,把戰(zhàn)馬的形與神鐫刻得栩栩如生,洋溢著滿滿的盛唐風華。唐太宗還親寫贊詩,由書法家歐陽詢丹書于上,可謂名畫、名刻、名碑、名書于一身,只可惜那丹書早已被風雨剝蝕了。但我站在馬前依然能聽到戰(zhàn)馬嘶鳴的昂揚,看到天馬奔馳的瀟灑,聽到箭鏃如雨的呼嘯,似比西方的靜物雕塑高出一個品級了。有記載說當年畢加索見到六駿石刻圖冊直呼,形象藝術的濫觴應該源自這里的。
然而美術大師的感嘆還在耳邊徘徊,我已聽到盜賊的腳步聲紛至沓來了。二十世紀初葉,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人們都在為保命而奔波,沒有人注意到九嵕山上油鋸的霍霍聲,狗膽包天的盜賊竟然光天化日將精美的石雕鋸成了碎塊,裂紋還刻意避開了馬頭。然后,他們將破碎的石雕運到了古城一個角落悄悄藏匿了。
然后,一個有著漢族血統(tǒng)的人在大洋彼岸指揮了這次隱蔽的行動,首先是將兩塊最為精美的石刻運到了燕山腳下,一塊有將軍為戰(zhàn)馬颯露紫拔箭,一塊是身中九箭依然徐行的戰(zhàn)馬拳毛騧,對外則詭稱是從一個軍閥手上買下的,公然運到了大洋彼岸。當這個精明的文物販子坐在紐約街頭一棟紅房里欣賞了這兩方稀世珍寶,竟然也激動得渾身顫抖了。他知道最為關注這些石刻的應是學術機構,為此他跑到賓夕法尼亞大學做了一場關于唐太宗的報告,刻意渲染了跟隨皇帝南征北戰(zhàn)的六匹駿馬,當校方激動地問及那些石雕何在,他便懷抱琵琶半遮面地拿了出來,最終以十二萬五千美金出手了,從此成了這所大學的鎮(zhèn)校之寶,從此守護昭陵的六駿便分隔在大洋兩岸了,從此有多少人切齒痛罵可恥又能奈何?近年又有人萌動了討要石雕的念頭,可人家學校的購買單據(jù)尚在,追索起來就難上加難了,討寶人目睹流落異國的兩尊戰(zhàn)馬不禁悲從中來,卻只能一臉無奈仰天長嘆。
是的,昭陵六駿牽動著國人的神經!
……
我從碑林出來看到擁擠在門口的游客,自然為古城存有碑林而驕傲了,以前多是學子進院觀摩,現(xiàn)在大量游客紛至沓來,似乎人滿為患了。但我注意到琳瑯滿目的珍寶均無法防護任人撫摸,那些名碑若藏國外肯定會一碑一室的,而碑林一屋就放了十數(shù)尊。
所以,那國寶守護人激動地拉住我說,現(xiàn)在的展品只是院藏的三分之一,大量的碑刻還躺在倉房里,千年以來這些移來的展碑時有修繕,但當年立碑和倒扶補綴只是用碎石渣支穩(wěn),三合土填充,中間多是空的,沒有一塊展碑能達到普通樓房的抗震標準,稍有災難襲來碑林人就緊張得坐臥不安。我想,用現(xiàn)代技術維護好老祖宗留下的珍貴寶藏,為碑林開辟一個永久安全的居所已經迫不容緩了,這些歷經顛沛的千年遺存絕不能在我們手上再生遺憾了。
這是我們責任,也是良心使然??!
那是五年前一個普通的早晨,霧霾正在悄悄彌散,我國考古界突然爆響了一個消息,在西安城北發(fā)現(xiàn)了一組漢唐大橋遺址,我便馬上邀上朋友趕往那里去看個新鮮了。
那處古河道竟然埋在一片黃土之下,若不是剝去黃土露出了厚厚的沙層,絕看不出當年渭河的影子,想不到平坦坦的田野曾經大河奔涌,只見一排排粗壯的樹樁沖天而立,好像曾經生長在這里的參天大樹,不知被哪股颶風攔腰刮斷了,委屈地向天張揚著昔日的威名。我緊走兩步又看到一片巨石灘,那些被砍削過的石頭個個有數(shù)百斤重,有四角的,也有五角的,隱約還殘留涂寫過的編碼,東倒西歪地攤在白花花的古道里,似乎極不情愿今日的處境。
呵呵,這應該是中國第一大橋的遺址了。當初那些石頭應該是壓在木樁上,鋪成了一個石質的平面,石上再鋪一層厚木,行人車輛便可以在橋上從容穿行了,今天人們可以從那石塊的規(guī)模估計出那座大橋的宏偉。有位考古人分析,這處古橋高有二十多米,寬有三十多米,絕對算得上是曠世大橋了,當年車馬嘯嘯,人流如潮,把個漢唐王朝的繁盛集中地張揚出來,當給人以無盡的浪漫遐想。
當年漢武帝率領數(shù)十萬將士開疆擴土,應該就是從這座大橋開始征討之旅的。將士們列隊長安城下,槍戟閃閃,鼓角相聞,浩蕩的大軍躍過橋頭便踏上了橫掃西域的征程,大國疆土從此便留下了濃墨重彩的曲線。我手撫陽光下溫熱的殘墩,似乎還能感受到當年的輜重從這里向著北開拔的咚咚腳步,且把大漢王朝的歷史演繹得生動而又威武了。
當年張騫在西域流放了十三年后,一定是從這座橋上回到長安的。離別京城曾有幾百匹戰(zhàn)馬上百號士兵,回來時只剩下一個侍衛(wèi)了,他們攙扶著走到長長的橋上,一定會手持稀疏的節(jié)杖敲遍大橋欄桿,發(fā)出一連串久違的感嘆,回來了,終于回來了!從此艱難的鑿空之旅開辟了至今被人津津樂道的絲綢之路,源遠流長的交流便悄悄在西市和東市爭寵起來了。
當年唐太宗開創(chuàng)了世人稱頌的貞觀之治,一定喜歡從這座橋上出巡視察的。那幅懿德太子墓里的儀仗圖,便生動再現(xiàn)了嘆為觀止的出行景象,旌旗獵獵,車馬蕭蕭,多么威武的一支隊仗,不但傳達皇恩浩蕩,還追責朝廷的號令傳遞,看誰敢阻擋前進的步伐。當然,這支隊仗也曾列隊橋頭迎接前來朝貢的王族和使節(jié),馬隊羊群,胡服騎射,為大唐天下增添了一道濃艷,也使來者對一代天驕的雄圖大略難以忘懷,也讓今人對那已經流傳千年的故事有了深入的體驗。
當年詩仙李白二進長安也應該是從這座橋上進城的,一定有粉絲發(fā)現(xiàn)詩人進城后直奔曲江酒肆一醉方休,直喝得東倒西歪把平步朝堂的愿望表達得酣暢淋漓。但一代詩仙放浪無羈,他可以吟出流芳百世的清平調,卻難以適應朝廷繁瑣的儀規(guī)。兩年后他嘆口氣離開長安是有些落寞的,粉絲們一定在這座橋頭放置了酒菜食盒,期望詩仙能夠喝上一杯就此別過。那時候人生旅途艱難彷徨,橋頭彎腰一拜也許就是永別了。今天我們站在橋頭惺惺相惜,似乎已找不到令人感慨的成分了。
當年那位遠嫁吐蕃的金城公主,也一定是從這座大橋出發(fā)和親的??蓱z的遠嫁人很快便忘記了橋頭送別的盛況,一定在高原上活得孤單空寂,唯獨能夠給予力量的就是世家經典了,那《詩經》里一首首古詩會怦然撩撥她的心弦,那文論里修身治國的論述會緩解對故土難舍的眷念。于是她懇請朝廷送一套典籍來。誰能想到這么一個瑣碎請求卻會引來滿朝嘩然,居然擔心典籍夾雜的權謀會使異域人更加狡詐,只有唐玄宗理解嫁女的苦衷,力排眾議在橋頭送去了一套五經,才使孤寂的公主增添了生活的勇氣。
當年那些王公貴胄也喜歡從這座橋上過去,到渭河對岸踏春休閑,長袖裙裾,轡髻搖晃,春秋麗影當然集中到橋上招搖過市了,且把那個時代的美顏疊印到歷史的風情里了。那幅韓休墓的《伎樂圖》,就應該是當時情形的再現(xiàn)了,一邊的樂女婀娜飛媚風采淡然,一邊的胡人吹笛拉胡聲樂悠揚,更有一對胡男與漢女翩翩起舞,從那裝束和景致就能看出,大唐風情吸引他們一展伎樂,也恰恰說明絲綢之路將西域風俗悄然融入長安百姓家里了。
所以,這座大橋就是絲綢之路確鑿的起點,來往的貨物就匯集到這座橋頭又流向遙遠的。而西域人走上大橋也一定會對漢唐王朝的壯闊表現(xiàn)出驚訝,一個開放包容的國度在擁抱八方賓客,也悄悄將西域風情融進了中原的文化,那青年戲耍的香包,那街頭里表演的雜技,那餐桌上的番茄蘿卜,無不彌漫著古道上的味道。當然,長安人引以為傲的漢唐駝隊也會從橋上出發(fā)走向遙遠的沙漠,我們至今還可以在絲路沿線窺見當年駝隊留下的印痕,讓人不由地想對漢唐大橋高唱贊歌了。
我想,完全可以圍繞這處古橋建一個遺址公園的,樹起一尊毫無爭議的絲綢之路起點的標志,用現(xiàn)代形象藝術再現(xiàn)漢唐的輝煌,必會使這座古城大放異彩的……然而,我突然看到有列火車慢慢地向我們開來,居然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5搅斯艠虻恼胺?。這真是一個絕妙的穿越,似乎古老的橋梁與現(xiàn)代的鐵路握手了……天哪,這是哪路神仙的設計,竟然生吞活剝地把歷史和現(xiàn)實嫁接起來,怪不得考古人一直沒敢說這座大橋的長度,因為一條東西向的鐵路正端端正正壓在了古橋遺址上!
我順著古橋遺址朝前走,果然走到了鋼鐵道軌旁,現(xiàn)代化的龐然大物無聲地靜臥在那里,讓人不由地發(fā)出難耐的驚嘆,當初勘察線路可以輕易發(fā)現(xiàn)兩米之下的墩石的,為什么依然要毀掉古橋鋪上新軌呢?稍稍偏北一點不就可以給子孫后代留下一處可以炫耀千年的遺跡了嗎?
我于是想把遺憾記錄下來,可手卻在不停地顫抖……
我慢慢走上這座高聳的丘陵還是感到有些驚訝的,橫亙在咸陽原上的一座座唐陵幾乎都是依山而筑,帝陵周邊也安息著一個個如雷貫耳的皇親重臣,當然絕大多數(shù)隨著歲月風煙的砥礪,都已化為塵埃消失在茫茫的田野中了。
然而,走在翠綠的山坡上感覺歷史還是垂青杰出的,這條羊腸小道就是通向魏徴陵的,可見這位被選進凌煙閣的丞相在人們心目中的位置了。只是這條小路太細了,沿途都被郁郁蔥蔥的酸棗樹掩映起來,一顆顆瑪瑙般的小紅果在秋風里挑逗著人們的耐力。我想摘兩顆扔到嘴里,卻被荊棘銳刺扎破手指,一不留神褲腿又被掛住,稍一用力便是一道口子,似乎這座匍匐在九嵕山下的高嶺因了酸棗樹的漫延而多了幾分威嚴。
我知曉魏徴的名字,還是唐太宗目送簡樸的送葬隊伍發(fā)出的那一段感嘆:“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以古為鑒,可以知興替?!蹦侨辗啞段簭諅鳌罚氩坏截┫嘣诔鲜瓒俣嗟雷嗾?,幾乎全被唐太宗在金殿上采納了,這絕對稱得上是一個傳奇了,阻敵之策,糧草之疏,關禁之論,選人之要,貪腐之弊,直感覺這位耿直的老臣一心一意操持著大唐社稷,開國大治確實應該寫上他的名字。你看長樂皇后嫁女眾臣力勸,圣上嫁女嫁妝應厚,只有魏徴進言萬不可開此惡例。我忖皇后聞聽此言,即使表面應允心里也會埋下心結的,你個大丞相管天管地,還管到我皇家后院來了?想不到皇后居然贈以綢緞四十匹以示彰揚,如此胸懷大唐天下怎能不海晏河清?小事尚且如此,大事便更是嚴謹了,齊家治國平天下,于是在那天清闊朗的氛圍里,貞觀之治也就應運而生了。
我在一株孤高的酸棗樹前停下了,葉兒是綠的,枝兒是鐵的,一顆顆小紅果在濃濃的草色里跳躍,陽光下閃爍著媚人的光澤。你仔細看了就會發(fā)現(xiàn)每顆紅棗都有銳刺護衛(wèi),像一個個忠誠的衛(wèi)士手持長矛防范著侵犯。想那唐太宗對魏徴怎一個信字了得,入宮必見,凡奏必允,可見君臣之間似乎達到了心有靈犀的默契。且魏徴敢于在那朱紅的宮墻里犯顏直諫,也不僅僅是膽魄使然,應是丞相自律自信無私無畏呀。所以,魏徴辭世遺囑薄葬,唐太宗把他的墓穴指定在了九嵕山旁,暗喻兩人入土之后方便串門議政,甚至破例親撰祭文刻于墓前,以彰表對魏徴一生的追念。當那搖搖晃晃的送葬木車駛出長安城內的永興坊,皇上又親率眾臣注目相送,讓一介老臣享受了莫大的哀榮。以至當?shù)匕傩罩两駥ξ簭漳购糁疄槲毫辏w現(xiàn)了流淌在血脈里的忠信仁義,也是生民對一個忠臣蓋棺定論之譽。
遠遠就望見丘陵頂上立有一方高大的牌坊,這應該就是皇上御賜的石碑吧?待走近了卻發(fā)現(xiàn)龜背上不見一字痕跡。我問當?shù)厝藶楹问沁@般情形?交流過后竟爆出這方無字碑背后的故事。那年,魏徴逝后宮里發(fā)生太子謀逆事件,朝廷發(fā)現(xiàn)魏徴生前舉薦的兩個大臣參與其中,唐太宗聞之龍顏大怒,即刻命人將魏徴祭碑推倒毀掉文字,還褫奪了魏門嫡子的爵祿。老丞相絕想不到忠貞一生,卻因一個舉薦引來皇上咬牙切齒。當?shù)厝藞?zhí)拗地說,應是千年的風雨沖刷模糊了石碑字跡。而旁邊的墓碑重修記言,這尊承載了榮耀和屈辱的石碑,直到上世紀末才又重新被魏家后人豎立起來。
我望著那斑斑駁駁的無字碑,已無意去追討這通碑的遭遇,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真真想不到那位敢諫敢為的一代明臣,僅僅因為生前一個動議而毀了一世英明,還使得自己死后也不得安寧,豈能不叫人唏噓矣?那以人為鑒的感嘆猶在耳,就被唐太宗自己憤然摔碎了。不過,史家記述,唐太宗征伐歸來也有醒悟,如魏徵在仗不會這般艱難,又口諭豎起倒塌的石碑,但沒見到恢復碑文的記載。我以為那通石碑無字可辨,不可能是風雨蝕毀的,君不見碑林里多少千年石刻字跡清晰,這通碑怎能面目全非?所以,皇上當年盡管口諭復碑,卻仍舊對人生了戒心,碑立了字未刻。這一段唐太宗的懊悔之說,多少也是人們?yōu)橥晟苾扇诵蜗蟮纳屏佳a綴,且不知酸棗樹下的老丞相得知這番情形,會不會摔爛茶碗仰天長嘯?
可見破鏡重圓只能是人們一個善良的愿望矣。
我沿著那條一尺寬的小路緩緩退下了,發(fā)現(xiàn)漫山遍野的酸棗樹幾乎覆蓋了整個陵丘,又小心摘了一顆小棗放到嘴里,酸酸的,甜甜的,還有點發(fā)澀,恍然感覺在那風中飄搖的酸棗樹,似乎正象征了魏國公的人格呢。
嗚呼,蒼天在上,完人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