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雙林
一
北魏楊街之所著《洛陽伽藍記》中有一條材料很有意思。
書中說南朝宋秘書丞王肅北渡到北魏,一時間還不能適應(yīng)北方的飲食,“肅初人國,不食羊肉及酪漿等物,常飯鯽魚羹,渴飲茗汁”(卷三《城南正覺寺》)。王肅出身南朝著名大族瑯玡王氏,其父王奐在劉宋因罪被誅,王肅避難逃到北方。
由于地域、物產(chǎn)和傳統(tǒng)習(xí)慣等諸多因素的影響,人們在飲食上有差異也是比較正常的。像《晉書·張翰傳》就記載,三國末期吳郡人張翰在東吳亡后到晉朝都城洛陽做官,到了刮起秋風(fēng)的時候,因為實在太想念南方的菰菜、莼羹和鱸魚膾等美味,竟然辭官返回家鄉(xiāng)。雖然張翰吳亡入晉,同樣是在漢族人建立的王朝,但南北地域飲食上的差異還是讓他感到不習(xí)慣。當然,張翰的辭官南歸還包含了他察覺到晉朝宗室間即將發(fā)生的爭奪權(quán)力沖突的因素。
王肅生長在南方,早已習(xí)慣了南方的生活習(xí)慣。南方多水鄉(xiāng),鯽魚羹應(yīng)該是當?shù)氐囊环N美味,而材料中所說“渴飲茗汁”應(yīng)該是當時南方已經(jīng)十分流行的飲茶習(xí)俗。其實,飲茶早在西漢時就出現(xiàn)了,漢宣帝時王褒寫過一篇《僮約》,就是為仆役規(guī)定平日應(yīng)該做什么事的文字,其中就有“烹茶”“武陽買茶”等事?!安琛本褪遣琛_€有生活在蜀地的司馬相如在其《凡將篇》里也提到飲茶(司馬相如《凡將篇》已經(jīng)亡佚,陸羽《茶經(jīng)》引此書38字,涉及茶),可見在西漢時期巴蜀和南方地區(qū)喝茶已經(jīng)是比較平常的事情了。三國時,東吳國君孫皓飲群臣酒,“坐席無能否率以七升為限?!f)耀素飲酒不過二升……常為裁減,或密賜茶荈以當酒”(《三國志·韋耀傳》)。到了兩晉南北朝時期,我們從《晉書》《南史》和《世說新語》等史籍中可以看到大量南方人飲茶的記載,它甚至成了士大夫們的一種時尚。因此,王肅到了北魏的都城洛陽,雖然飲茶之習(xí)被北方鮮卑權(quán)貴嘲笑為“水厄”,但王肅仍然“一飲一斗”,還宣稱“惟茗不中與酪作奴”,聲明茶是不應(yīng)該給酪做奴隸的。
羊肉酪漿(牛羊奶)帶有明顯的游牧民族飲食特點,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卷六中有做酪法、做干酪法等記載。西漢李陵戍邊備匈奴,“擅肉酪漿,以充饑渴”,就是形容由于邊地條件艱苦,只能用難以接受的食品度日。王肅歸魏時鮮卑族建立的北魏王朝從道武帝拓跋珪“分土定居”到孝文帝漢化改革,已經(jīng)基本上完成了從游牧經(jīng)濟到定居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的轉(zhuǎn)變,但在飲食上卻仍然保留著喜食牛羊肉、喜喝牛羊奶等游牧?xí)r期的習(xí)慣。這樣的飲食對于生長在南方的王肅來說,不適應(yīng)也在情理之中。而且歷史上有先例可說明,南方有的漢族士人對于羊肉、羊奶排斥的強烈程度。比如《藝文類聚》引《笑林》記載說:一位東吳人士在洛陽吃了一頓酪蘇(羊奶制品),回去時難受得厲害,“歸吐,遂至困頓”。但他卻不忘告誡兒子說:“與傖人同死,亦無所恨,然汝故宜慎之?!比龂鴷r北方飲食就已經(jīng)開始雜染胡風(fēng),南方人吃了用羊奶做成的食物后大吐不止,竟悲壯地認為將要同北方佬(傖人)同歸于盡,這被當時人當作笑談。東晉時南方土著大族顧玩在北來大族王導(dǎo)家吃了酪,回去就病了,第二天給王導(dǎo)寫了一封書信訴苦說:“昨食酪小過,通夜委頓。民雖吳人,幾為傖鬼?!保ā妒勒f新語箋疏·排調(diào)第二十五》)也是用“傖”把北方佬王導(dǎo)奚落了一番。有意思的是瑯玡世家大族王導(dǎo)是王肅的五世祖,他在洛陽傾覆,輔佐司馬睿在江南建立東晉政權(quán)時,曾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而他的南下與王肅的北歸,食酪竟然有這樣截然不同的故事。
王肅到達北魏時,受到了孝文帝拓跋宏的器重。史書稱:每次倆人談?wù)?,“高祖(孝文帝)嗟納之,促席移景,不覺坐之疲淹也?!薄盎蚱磷笥蚁鄬φ?wù)f,至夜分不罷?!保ā段簳ね趺C傳》)王肅成為孝文帝漢化改革的重要參謀。王肅對吃羊肉喝酪漿的排斥程度如何,《洛陽伽藍記》中沒有談及,不過卻談到了另外的情況。幾年后,孝文帝一次在宮殿宴請王肅,王肅竟然“食羊肉酪粥甚多”,幫助孝文帝推行漢化政策的王肅在飲食上卻非??焖俚亟邮樟缩r卑飲食,民族融合是一種互動的過程,影響往往是不分彼此的。
二
如果《洛陽伽藍記》僅僅記錄下這些也就罷了,可它偏偏還有更精彩的一筆。王肅到北方后娶了陳留長公主(鮮卑族)為妻,可是沒過多久,留在南方的原配妻子謝氏帶著子女竟然到北方尋找他來了。謝氏得知王肅已經(jīng)復(fù)娶的消息后,遂作了一首五言詩表達內(nèi)心的感受:“本為箔上蠶,今作機上絲。得路(絡(luò))逐勝去,頗憶纏綿時?!敝x氏的意思是說,你有機會追求富貴了,可我卻仍然回憶往昔纏綿的時光,詩寫得比較傷感。謝氏是出身陳郡著姓的大家閨秀,謝氏家族不僅出過謝安、謝玄等著名政治家和軍事家,還有謝道韞、謝靈運等著名的文學(xué)家,難怪謝氏發(fā)牢騷都能用五言詩來表達。但令人叫絕的是王肅的鮮卑族妻子也不含糊,竟也作五言詩一首代王肅作答:“針是貫線物,目中恒任絲。得帛縫新去,何能衲故時?!币馑际钦f,針上穿線是縫補用的工具,現(xiàn)在已有布帛縫制新衣了,又何必回去修補舊衣服。能寫出這樣的詩,真讓人對這位鮮卑族女子刮目相看了。陳留長公主是孝文帝的妹妹,她初嫁南方歸順大臣劉昶之子承緒,承緒“少而尫疾”,尫疾就是脊骨彎曲,是個殘廢,而且承緒27歲就去世了。陳留長公主復(fù)嫁王肅。這條記載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在當時漢化運動中鮮卑族不僅從職官禮法、姓氏服飾等方面接受漢族的傳統(tǒng),而且在文學(xué)方面也深受熏陶。
其實,不僅陳留長公主能作詩,孝文帝的詩也作得好,他在懸瓠(古城名,在今河南汝南)方丈堂與群臣聯(lián)詩“白日光天兮無不耀,江左一隅(兮)獨未照”(《北史·鄭羲傳》)就顯示了非凡的氣魄。還有文明太后馮氏、彭城王元勰(孝文帝異母弟)、孝明帝元詡(孝文帝之孫)等,也都能夠賦詩。
這些鮮卑皇族不僅能夠作詩,還對猜字謎感興趣?!堵尻栙に{記》中就有孝文帝出“三三橫,兩兩縱,誰能辨之賜金鐘”的字謎讓大臣們猜的記載。孝文帝的異母弟咸陽王元禧,宣武帝掌權(quán)時受到猜忌,在逃避追兵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竟然與屬下作字謎來解憂。《魏書·咸陽王傳》載(元)禧憂迫不知所為,謂(尹)龍虎曰:“吾憒憒不能堪,試作一謎,當思解之,以釋毒悶。”龍虎欻憶舊謎云:“眠則俱眠,起則俱起,貪如豺狼,贓不人己?!焙笞越抑i底為眼。
由此可見,當時北方鮮卑皇族元氏不僅在婚姻上熱衷于同漢族崔、盧、王、鄭等大姓聯(lián)姻,而且他們本身也完全陶醉在博大精深的漢文化之中了。
具體到王肅和陳留長公主。從史書中我們可以知道,王肅歸北魏是在太和十七年(493年),死在景明二年(501年),他人魏后不久便娶了孝文帝之妹陳留長公主(王肅與長公主結(jié)合的時間《魏書·肅宗紀》與《南齊書·魏虜》記載有異,本文從《南齊書》),而南方的妻子謝氏來尋是在他臨去世前。這樣算來,陳留長公主同王肅共同生活的時間應(yīng)該有七八年之久。王肅本人的詩就作得很好,《魏書·祖瑩傳》就記載說,王肅曾與彭城王元勰等在尚書省吟詠,作悲平城詩云:“悲平城,驅(qū)馬人云中。陰山?;扪乃蔁o罷風(fēng)。”
三
說到民族融合,許多學(xué)者在論著中都已從宏觀的角度作了充分論證。而《洛陽伽藍記》中關(guān)于酪漿與茗飲的記載,卻從另一個角度為我們考察民族融合提供了獨特的微觀視角。這里面有習(xí)慣和飲食方面的沖突與同化,有鮮卑貴族接受漢族文化的例證,有漢世族與鮮卑皇族的異族聯(lián)姻,等等,在不太長的材料中展示了生動鮮活的歷史畫面,對解讀中國歷史上的民族融合很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