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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記中的歷史: 紹英眼中的清末民初

    2018-12-11 02:14:46
    中華文史論叢 2018年3期
    關鍵詞:清末民初

    張 劍

    提要: 日記是具有私人史和微觀史性質的史料,也是具有百科全書性質的史料,尤其是那些長時段記錄或身份特殊的人物日記,更是不僅具有個人生命史的意義,而且兼具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人物史等多方面的價值。遜清皇室的總管內務府大臣紹英留存的三十三冊日記中,通過個人的視角和感受,展現(xiàn)出清末民初複雜的歷史圖景與生動的人物羣像,爲那個時代留下了一幅縮影。

    關鍵詞:紹英日記 清末民初 清室末路 經濟視角 人物羣像

    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茲在《單子論》中説:“每一單純實體具有表達事物的聯(lián)繫,因而成爲宇宙的一面活生生的永久的鏡子?!薄拔镔|的每一部分都能夠顯示整個宇宙。”[注]陳樂民《萊布尼茨讀本》,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頁43,45。他想表達的是: 任何一個微觀的東西,都具有一種可以反映乃至表現(xiàn)整個宇宙的能力。日記是具有私人史和微觀史性質的史料,但也是具有百科全書性質的史料,尤其是那些長時段記錄或身份特殊的人物日記,更是不僅具有個人生命史的意義,而且兼具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等多方面的價值。《紹英日記》即是這樣一個較爲典型的個案。

    紹英(1861—1925),字越千,滿洲鑲黃旗人,馬佳氏。其祖升寅,嗣父寶珣,兄紹祺、紹諴、紹彝,俱爲顯宦。紹英本人仕歷亦顯赫,光緒末曾以京師大學堂提調身份東渡日本考查學務;又曾任商部右丞,充高等實業(yè)學堂監(jiān)督;擢度支部左侍郎,派充崇文門監(jiān)督。宣統(tǒng)年間擢署度支部大臣,辛亥革命後,充任溥儀宮中總管內務府大臣,兼任八旗護軍營都護使之職,後特授太保。王國維有詩贊云:“萬石溫溫父子同,牧丘最小作三公?!盵注]王國維《題紹越千太保先德夢跡圖》其二,陳永正箋注《王國維詩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頁346。至以漢初大臣石奮幼子石慶(武帝時期丞相,封牧丘侯)比類紹英。

    紹英有記日記的習慣,雖經動亂,其日記經其孫馬延霱先生的精心守護,仍保留下來三十三冊之多。[注]參見http: //www.71.cn/2012/1216/621822.shtml.《馬延玉: 苦心整理家族史獻給國家》:“《紹英日記》共40本,但是其中的7本已經遺失?!母锲陂g,爲了保住這些珍貴的材料,馬延玉冒著生命危險把《紹英日記》等一部分最珍貴的資料藏到了水缸裏,但是一場大雨將資料全部淋濕。不得已,馬延玉又把書藏在工廠的工具箱裏。”按馬延玉即馬延霱(戶籍用名),馬先生研讀家族史料,有不少文章發(fā)表,爲讀者辨識方便,故將“霱”改爲“玉”?!督B英日記》後由馬先生交付國家圖書館出版社,於2009年影印出版,劉小萌先生爲作前言。此前言後來改名《紹英與〈紹英日記〉》,收入《湘淮人物與晚清社會》(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一書。記事自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1900年8月14日)起,至民國十四年三月十八日(1925年4月19日)止。爲那個時代留下了一幅縮影。

    一 政治亂局與清室末路

    閱讀《紹英日記》,最大的感受是其中時時流露的亂世悽惶感和窮途末路感。庚子事變之後的清王朝風雨飄搖、危若累卵,雖又勉強掙扎了十年左右,仍於宣統(tǒng)三年辛亥年底宣告壽終正寢。清皇室雖然與民國簽訂了《清室優(yōu)待條件》,可以保留皇帝尊號並歲獲四百萬兩(俟改鑄新幣後,改爲四百萬元)日常費用等,但是由於民國財力困窘,這些條件基本上沒有被嚴格兌現(xiàn)過。更重要的是,江山易主後的遜清皇室頗有朝不保夕之感,爲了保住“優(yōu)待條件”,不得不小心周旋於各種勢力之間,惶惶不可終日。即便如此,還是在民國十三年(1924)被趕出了紫禁城,從此踏上了不歸路?,F(xiàn)存的《紹英日記》,始於光緒二十六年庚子(1900),終於民國十四年(1925),正好以一個親歷者的身份,記錄下遜清皇室這一段多舛命運和心路歷程。

    (一) 焦頭爛額的“財神爺”

    庚子事變,八國聯(lián)軍入侵京師,候補員外郎紹英攜全家避於北京城中,卻遭到了日軍的洗劫。這年七月二十三日的日記載:“闔家在西北小院暫避,日本兵八名來,搜索銀表等物而去?!盵注]《紹英日記》影印本,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第1冊,頁7。以下所引《紹英日記》均據(jù)此本??磥?,在這次可恥的侵略中將自己裝扮成“文明之師”的日軍也並非那麼“文明”。

    庚子事變後,紹英在兵部捷報處公所當差驗放飯銀,又隨吳汝綸東渡日本考察學校教育,歸國後接辦崇文門稅關及京師大學堂支應局提調工作,光緒二十九年(1903)洊升至商部右丞,跨入到上層官僚的行列。光緒三十一年(1905),清皇室爲了挽救危局,派出鎮(zhèn)國公載澤、戶部侍郎戴鴻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撫端方、商部右丞紹英共同出洋考察各國政治,爲立憲新政做準備,但甫登火車,即遭革命黨人吳樾炸彈襲擊,紹英該年八月二十六日的日記云:

    早赴前門東車站,會同澤公、徐大人登火車,甫登火車,忽聞炸炮一聲,當時跌倒,隨有家人扶出,身受傷七八處,惟左股較重,即至法國醫(yī)院調治。同去者爲服部先生,醫(yī)士歐宜穆沙荷德調治甚效,暫在醫(yī)院調理。[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1冊,頁605—607。

    清室剛欲啓動立憲的車輪,即遭此挫折,洵非吉兆。後來紹英因傷、徐世昌因公務皆不能成行,清室又改派山東布政使尚其亨和順天府丞李盛鐸,會同載澤、戴鴻慈、端方,於12月中旬分兩路出洋考察。經過近半年的海外考察,五大臣歸國後提交了“考察憲政報告”,清室也隨之宣佈預備立憲??上接暧麃恚瑲v史沒有給清室留下太多的改革時間。光緒三十四年(1908),光緒和慈禧相繼駕崩,三歲的宣統(tǒng)繼位,清室在國內立憲派運動的壓力下,不得不於宣統(tǒng)三年(1911)宣佈實行所謂的“責任內閣制”,但13名閣員中,滿員9人,漢員僅4人,滿員中皇族又占6人,時稱“皇族內閣”,輿論大嘩,很快武昌起義爆發(fā),開啓了推翻清朝,走向民國共和的新篇章。

    在這大廈逐漸崩塌的末路之行中,紹英雖然步步高升(光緒三十二年升商部左丞,轉任度支部左侍郎;光緒三十三年兼崇文門稅關副監(jiān)督;宣統(tǒng)三年九月署度支部大臣),心情卻難免沉重和憂急。不妨看幾則他宣統(tǒng)年間的日記:

    值日,本部具奏財用窘絀、舉辦新政宜力求撙節(jié)、以維大局一折。(宣統(tǒng)元年六月二十日)

    晚,毓月華請,略談時事。當此時事艱難之際,我輩受恩深重,自應盡心職守,敬慎將事,若自揣才力不及,惟應急流勇退,庶免阻礙賢路,以求自全,是或一道也。(宣統(tǒng)二年二月十四日)

    致徐中堂一函,懇其轉達袁總理大臣因病請假事。計自光緒卅一年十一月十二日奉旨署理侍郎,嗣經補授侍郎,暫署度支大臣至今,時歷六年,時局變遷不圖至此。署度支大臣將及半月,竭蹶從事,艱窘異常,倘借款無成,實無善策,聞內帑尚有存儲,第討領不易,不知將來能辦到否,臣力竭矣。如此次假期屆滿,只得再請開署缺,以免貽誤大局也。(宣統(tǒng)三年十月十二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2冊,頁88,124,248—250。

    這是一位焦頭爛額、時想避路讓賢的“財神爺”。他也曾謀劃借外債、發(fā)內債、勸捐輸,使用渾身解數(shù)想要保證財源:“請袁總理大臣看借債合同……又交愛國公債事”(宣統(tǒng)三年十月十一日),“勸諭鹽商捐款”(宣統(tǒng)三年十月十四日);但“英、美、德、法、俄、日本會議,中國借款概行拒絶”(宣統(tǒng)三年十月十一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2冊,頁246,252,255。內債認購及其他捐輸則多落入袁世凱手中,看來這又是一位被政治家和野心家玩弄股掌之間的“財神爺”。[注]參見王春林《愛國與保身: 辛亥革命期間的親貴捐輸》,該文認爲:“袁世凱的‘勒捐親貴’擠出了皇室親貴的大量積蓄,使得他們不得不轉而依賴袁氏,從而墮入袁氏的逼宮陰謀中?!站柚?,名利俱損,危局之下,復加之以優(yōu)待條件,則一般親貴唯有接受一途?!薄肚迨费芯俊?012年第1期,頁64—65。當袁世凱耍弄手段,逼迫隆裕太后時,紹英在日記中沒有對袁的説法表示出半點懷疑:

    內閣具奏請上召集近支王公會議大計。是日上先召見王公,次召見內閣國務大臣,皇太后垂淚諭袁總理大臣云:“汝看著應如何辦即如何辦,無論大局如何,我斷不怨汝,即皇上長大,有我在,亦不能怨汝?!痹瑢υ疲骸俺嫉葒鴦沾蟪紦涡姓乱?,至皇室安危大計,應請上垂詢皇族近支王公。論政體本應君主立憲,今既不能辦到,革黨不肯承認,即應決戰(zhàn)。但戰(zhàn)須有餉,現(xiàn)在庫中只有廿餘萬兩,不敷應用,外國又不肯借款,是以決戰(zhàn)亦無把握。今唐紹怡請召集國會公決,如議定君主立憲政體,固屬甚善;倘議定共和政體,必應優(yōu)待皇室。如開戰(zhàn),戰(zhàn)敗後恐不能保全皇室。此事關係皇室安危,仍請召見近支王公再爲商議,候旨遵行?!睆驼僖娊豕?,俟王公見過退下,遂定召集國會之議,擬旨閱定後,總理大臣、國務大臣等署名。竊思國事危迫已極,爲人臣者無法補救,憂痛何如。惟願天心垂佑,期有轉機,或定君主政體,或可以一戰(zhàn)而勝,誠爲天下幸福。否則共和政體恐不能辦成,已召糜爛瓜分之禍,大可懼也。伏惟上天有好生之德,當不致戰(zhàn)禍不息,仍享和平之福,不禁馨香祝之。(宣統(tǒng)三年十一月九日)

    至內閣,會同外務大臣交覆總理大臣函,爲查明親貴大臣在各銀行並無存款事。總理大臣云“欲戰(zhàn)則兵少餉絀,欲和則君主立憲宗旨難保,惟有辭職,望上另簡賢員辦理”等語。時事危矣,既無力挽回,亦只有因病辭職,以免貽誤大局。計自暫署度支大臣兩月,籌款維艱,智窮力竭,現(xiàn)在雖庫款尚敷一月之用,而軍用浩繁,終有餉項難繼之一日,愧悚奚如。午後進署,因感受風寒,令丞參廳辦折,自廿七日起請假五日,幸尚無經手未完事件也,如假滿不愈,再請開缺可也。(宣統(tǒng)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2冊,頁264—268,269—271。

    紹英絶想不到,袁只是借機以逞私欲,“惟有辭職”之語全係演戲,倒是紹英本人,確實已經“智窮力竭”,真欲辭職矣。

    (二) 遜清皇室的尷尬處境

    溥儀遜位後的民國元年,一時出現(xiàn)了南北統(tǒng)一、五族共和的新局面,該年陽曆8月至9月間,孫中山北入京師,還出席了遜清皇室的歡迎晚宴,雙方相聚甚歡,都表達了對對方的善意和尊重?!督B英日記》記錄下了這珍貴的一幕:

    晚,醇邸(醇邸因小恙未到)、倫貝子、世太保公宴孫中山、黃克強、陳君其美及國務院各員、參議院吳宗濂(住後王公廠)、湯化龍,陪客中有順王、江統(tǒng)領朝宗、禁衛(wèi)軍統(tǒng)制王廷楨、張仲和、長君樸等,景三哥與余亦在陪客之列。入座上香賓酒時,倫貝子代爲演説,以表皇族開會歡迎之意,略謂: 從來有非常之人始能建非常之功,其孫中山先生之謂乎?今改數(shù)千年專制政體而爲共和,固由孫中山先生及諸位先生之功,亦由我皇太后、皇上至公無私,以天下之政權公諸天下。惟自改變共和政體以來,而天下事變乃愈亟。語云“世界能造英雄,英雄亦能造世界”,此後政治日進文明,不第我皇族得享優(yōu)待之榮,而天下人民常享昇平之福,均惟諸位先生是望云云。説畢又云: 余今日得見諸位先生,至爲光榮,舉酒願祝諸位身體康健。同座均鼓掌。孫中山令黃克強答詞,略謂: 現(xiàn)在世界競爭,中國非共和政體不能自立,是以孫中山先生熱心改革。今者五族共和,實由皇太后、皇上聖明,德同堯舜,我輩均甚感激。惟此時外交甚爲警戒,切望五族一心,勉力進行,以濟時艱云云。八鐘入座,十鐘散。(民國元年八月一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2冊,頁345—348。

    溥倫(倫貝子)贊揚共和政體的建立,是由於孫中山等人的努力,但也認爲遜清皇室“至公無私,以天下之政權公諸天下”是其中重要原因;黃興(黃克強)答詞對此表示同意,“今者五族共和,實由皇太后、皇上聖明,德同堯舜,我輩均甚感激”,但更強調“中國非共和政體不能自立”,現(xiàn)在必須五族同心,一致對外,才能共濟時艱,顯然眼光更爲長遠。孫、黃等人昔爲清室欲誅之亂黨,今卻成爲遜清皇室座上貴賓,這既反映出“五族共和”已經成爲各派勢力願意認同的共同基礎,又反映出遜清皇室亂世中主動示好的保身之道。[注]對此段材料所體現(xiàn)意義的深入分析,可參桑兵《民元孫中山北上與遜清皇室的交往——兼論清皇族的歸屬選擇》,《史學月刊》2017年第1期,頁64—78;李在全《民元孫中山北京之行與遜清皇室的應對》,“世界視野下的孫中山與中華民族復興——紀念孫中山先生誕辰15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2016年11月)會議論文。

    因爲進入民國後的政治雲(yún)譎波詭,入主北京城的各路豪雄走馬燈似地變換。在一些訪問北京的外國人眼中,1912年到1924年底的共和政局是這樣的:“國會有失體面的被解散,又徒有其名的被重新召集;政府部長和軍隊將領們週期般躲進這個或那個外國使館尋求庇護;無視總統(tǒng)的命令,無情地蔑視人民的利益,在首都的大牆下,軍閥們演出了一出又一出武裝衝突的鬧?。痪瓦B總統(tǒng)本身也是由某一派系集團擁戴上臺,又被另一派系集團拉下臺。他們在所有這些相類似的情形中,還觀察到: 騷亂,分裂,土匪,饑餓和內戰(zhàn),陰謀和國會的戰(zhàn)略,詭計多端的政治家,以及軍事冒險家的殘忍和頭腦發(fā)熱的學生的滑稽戲?!盵注]莊士敦著,陳時偉等譯《紫禁城的黃昏》,北京,求實出版社,1989年,頁122。已讓出統(tǒng)治權的遜清皇室對哪一派也得罪不起,其命運身不由己,不得不施盡手段,小心逢迎各方勢力。請看《紹英日記》以下記載:

    中堂云廿四日至大總統(tǒng)處提議聯(lián)姻之事,大總統(tǒng)甚贊成,惟云須俟國體定後再爲辦理。(民國四年十月二十五日)

    早,進內,醇親王來,隨同至永和宮,三位主位召見,爲大婚之事,令王爺及紹英見徐總統(tǒng)再爲求親,並令告明世中堂。[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3冊,頁195;第4冊,頁433。(民國十年五月十四日)

    這是分別欲與時任民國大總統(tǒng)的袁世凱和徐世昌聯(lián)姻,以謀鞏固皇室待遇的“和親”手段。

    晚,張雨亭請,會同楊子襄説送給匾額事,張雨亭云: 已有人説過,予已推辭,日後再説罷。嗣見張斌舫在座,與伊接洽此事,伊云: 伊亦曾説過,張雨亭不肯受,據(jù)云不在乎此等語。(民國七年十一月七日)

    進內,上召見紹英、耆齡,問張作霖進內事。擬加賞腰刀一把,係乾隆四年製,名“月刃”,令換天青絛帶,並諭云如張進內即賞,否則即不必矣。(民國九年六月二十七日)

    余與耆大人請見,上召見,言語王爺云十月廿一日係曹錕正壽,可賞給物品四色,壽佛一尊,如意一柄,乾隆五彩瓷瓶一對,庫緞八卷,上允準。(民國十年十月十三日)

    榮大人傳知上要二萬元,爲給賑款,先向鹽業(yè)銀行商借,該行不肯再借,只得向匯豐銀行浮借二萬元,該行允可,即將支條交來。……予將支條一萬元交榮大人轉交王將軍,係屬賑款;其餘一萬元交恩老爺轉交鄭大人,詢明交給馮檢閱使作爲賑款。據(jù)馮軍參謀長云,該軍作工係民國發(fā)給款項,無須賑款也。(民國十三年七月十五日)

    聞吳巡閱使有今晚到京之説,當由電話請醇王爺示應否照送燕果席接風,奉諭照辦,當派寶鏞往送果席。(民國十三年八月十七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4冊,頁20—21,279;第5冊,頁39—40,412,429。

    這是清室欲取悅來京各實力派軍閥,以圖自保之舉。日記中的張雨亭即張作霖;馮檢閱使即馮玉祥,王將軍即王懷慶;吳巡閱使即吳佩孚??蓢@的是,張作霖對賞賜並不在乎,而馮玉祥乾脆予以拒絶。昔日令人感激涕零的浩蕩皇恩,今天在很多人看來只是一種無足輕重的點綴,令人感慨系之。

    更令人悲哀的是,即使在一些皇族內部事務上,清室也不能完全自主。如民國二年隆裕太后去世後,總統(tǒng)府軍事處總長蔭昌、陸軍總長段祺瑞送來袁世凱致載灃公函一件,希望推尊瑾妃爲四妃(瑜、珣、瑨系同治之妃、瑾爲光緒之妃)之首,照管宮中一切事務;清室只好“遵照辦理,並致謝忱”(《紹英日記》民國二年二月一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2冊,頁412。至於那些恃強向清室借款或漁利之事,清室也只能一概應允照辦:

    隨同中堂至太極殿請見主位,奏明馮總統(tǒng)借債票三百萬元事,上俞允照辦。(民國七年四月初三日)

    晚,頤和園司員來談公事: 一從前提署所提分之款,十一師宋師長擬繼續(xù)提分,只得照辦……(民國十四年正月初七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4冊,頁6;第5冊,頁510。

    馮國璋爲競選總統(tǒng)向清室所借的這筆巨款不知最終歸還沒有;但馮玉祥部下十一師(後改爲第四師)師長宋哲元卻實實在在地將原給提督衙門的頤和園收入的提成索取過來,清室都只能乖乖聽命。

    昔爲人上人,今爲籠中雀,《紹英日記》真切呈現(xiàn)出遜清皇室的尷尬、委曲和淒涼的處境。

    (三) 難以維持的“優(yōu)待條件”

    1912年2月9日,由民國南京臨時政府向清室函送的有關清帝退位的優(yōu)待條件,共分甲、乙、丙三項總計十九款,既有給皇帝的優(yōu)待條件,也有給清皇族待遇的條件,還有關於滿、蒙、回、藏各族待遇的條件。但由於社會上不時出現(xiàn)反對之音;再加上民國政府由於財政困難,對此條件的執(zhí)行經常大打折扣,故遜清皇室一直有“優(yōu)待條件”是否會被廢止的擔心,爲此他們百般努力,力爭使“優(yōu)待條件”列入憲法,以便得到永遠保障。《紹英日記》對此頻有記錄:

    世中堂午後至總統(tǒng)府談優(yōu)待條件加入約法事,大總統(tǒng)之意甚好,蓋爲永遠遵行,確定效力之意。(民國三年三月十一日)

    進內,求見四宮主位,召見於太極殿……上意尚以爲可,令將年節(jié)及各節(jié)應交之款交進,並言及優(yōu)待條件應提議加入憲法事。(民國五年十二月五日)

    午後至那宅豫備請客事,徐中堂、世中堂到,所請議員到者一百七十餘人。徐中堂宣言請將優(yōu)待條件加入憲法,以爲保障,永遠有效等語;湯議長化龍答詞,大意可用制定憲法手續(xù)規(guī)定優(yōu)待條件,永遠有效,我輩可擔任云云,座中全體鼓掌。徐中堂遂舉杯稱謝,此會尚爲歡暢,可望達到目的,誠可慶倖。(民國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晚,福子堃等十位由憲法會議處旁聽回,據(jù)云王謝家、榮厚、李振鈞、克??藞D諸君提出優(yōu)待皇室條件,經國會第一次公決後永不失其效力,以爲保障等議案,同會四百餘人均起立表決,均無異議。聞日後尚有行文政府、知照本府之手續(xù)云。(民國六年二月二十九日)

    張將軍談及已見黎總統(tǒng),請將皇室優(yōu)待條件加入憲法,即用命令宣佈云云,聞之甚爲欣慰,從此可望優(yōu)待穩(wěn)固,並可息謠言而免嫌疑,實爲幸事。(民國六年四月二十七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3冊,頁44,335,347—348,382,399。

    雖然極力籌畫,並得到了議長湯化龍的支持,但最終仍未達到目的。民國六年二月廿九日(4月20日)的憲法會議只是重申了“優(yōu)待條件”的效力,並不同意將“優(yōu)待條件”列入憲法。該年四月八日(5月28日)內務總長范源濂咨復內務部云:“本年四月二十日憲法會議第四十八次會議,經主席以關於清皇帝優(yōu)待條件及待遇蒙滿回藏各條件,本屬締結條約性質,曾經臨時參議院議決,當然永遠發(fā)生效力,其加入憲法與否,效力均屬相等,不必再議,衆(zhòng)謂無異議,相應檢回速記錄,咨復貴府查照可也?!盵注]秦國經《遜清皇室軼事》,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85年,頁28。正好可與《紹英日記》中所載相互參照。6月16日,入京調停“府院之爭”的張勳(即日記中所云張將軍)建議黎元洪“將皇室優(yōu)待條件加入憲法”,接著又悍然發(fā)動復辟,雖然旋即失敗,卻給廢止“優(yōu)待條件”的一派提供了更多口實。所幸有徐世昌和段祺瑞等人的有意保全,遜清皇室暫得無事:

    早,拜謁徐相國,晤談許久,談及優(yōu)待條件之事。據(jù)云現(xiàn)正與新學家研究辦法,以備將來談判云。(民國六年六月二日)

    進內,與陳師傅略談,回家閱《公言報》所云,優(yōu)待條件問題擬俟國會召集時再行決議,所有優(yōu)待費悉照從前規(guī)定一一給與,得段氏爲之維持現(xiàn)狀,故一時尚無危險之可言等語,此問題似在緩議之列也。(民國六年六月十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3冊,頁437,443—444。

    但“優(yōu)待條件”的存廢之爭並未就此消失,而是愈演愈烈,至民國十一年達到一個高潮,該年《紹英日記》僅存下半年,但裏面已有不少相關信息:

    午後至王府,王爺云……江宇澄説駱、李議員議案已爲皖議員李振鈞打銷矣,可由皇室派趙爾巽、王士珍二人加以名義,令其隨時幫同交涉,予云此事似有不便之處,恐民國疑忌,反不相宜,王爺尚以爲然。(七月十三日)

    午後江宇澄來談蔣雁行鈎結議員,欲詐取皇室銀款,有給款一百五十萬元,可不提議取銷優(yōu)待之語,宇澄已托同鄉(xiāng)某結合數(shù)人勸令駱、李議員無形取銷矣,蓋憑空居功之意也。(八月十六日)

    早,進內,耆、寶大人到,談及鄧元[彭]提議案並無人連署,據(jù)恩永春、烏澤生云仍宜鎮(zhèn)靜爲要,彼等必隨時照管也。議定仍請議員諸位招呼一切,研究辦法,一面催送曹、吳諸要人物品,以便求伊等關照也。(十一月初三日)

    午後至梅裴猗處晤談,據(jù)云四川議員孫鏡清擬提議案,云皇室違法,應取銷優(yōu)待等因,梅不肯連署,並勸其毋庸提出,孫尚未決定如何辦理。當托梅君隨時維持解釋爲要。(十一月初八日)

    聞寶大人云議員李燮陽提出議案取銷優(yōu)待,追究復辟之事,已有卅七人連署,恐欲列入議事日程,當即回明王爺。晚間同耆、寶大人至王懋軒處送交回賞一分(匾一方,大金盒對,福壽字各一方,特等銀盃一件)。又贈曹巡閱使物品一分(匾一方,大金盒一對,畫一幅,特等紀念銀盃一件),托王懋軒寄去。請懋軒看李燮陽議案,找其設法維持,伊已允爲設法代托王蘭亭、劉京兆尹轉屬議員等維持也,且云將來尚須屬參議院掌筆之議員將優(yōu)待條件加入憲法,以爲永久保全之計,談畢退出。同至福全館晚餐,囑鍾捷南赴津報告徐總統(tǒng),請爲設法督催王懋軒速爲設法維持也。(十一月十五日)

    早,進內,請朱大人屬孫潤宇代擬理由書稿。晚,福全請客,蔣梅生云議員李純修、張書元又提議案請取銷優(yōu)待條件,當托蔣君代爲疏通云。(十一月廿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5冊,頁117,138,189,193,197—199,200。

    這些議員多係國民黨出身,如駱繼漢、孫鏡清、張書元,但也有立憲派出身的李慶芳和舊進士出身的李燮陽,其中更有不良議員與蔣雁行這樣的北洋勳舊相互勾結,欲行敲榨之事。八方風雨,草木皆兵,“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狀況下,怎麼能不提心吊膽,仰人鼻息。因此每逢國會議員開會之際,即是遜清皇室神經高度緊張之時。面對國民黨或其他不懷善意的議員,遜清皇室自然會悽惶和不安,每有疲於應對、如履薄冰之感。

    發(fā)致孫中山函一封,內務府大臣四人銜,爲優(yōu)待條件請其維持,以昭大信事,收訖。(民國十四年十二月八日)

    予至陳師傅處晤談,請其在上前陳奏,總以優(yōu)待條件定局再爲出洋爲妥,否則上若遠行,恐即犧牲一切優(yōu)待各條,均不能辦到,恐尚不能如修正之五條,且私產將爲人收沒,將來一無所有,將如之何。且此時赴日,若待以皇帝之禮,必致民黨之大反對,若待以平民之禮,豈不先自認取消尊號耶?若待解決後再爲從容出洋,似覺有益無害也。並請陳明,將柯君鳳孫加派留京辦理善後事宜,以便與執(zhí)政隨時接洽,大有裨益。陳太傅均尚以爲然,不知肯切實陳請否。(民國十四年二月六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5冊,頁480,536。

    紹英等內務府官員的保守傾向深爲溥儀和他的洋師傅莊士敦所不滿。溥儀曾深有同感地引用莊士敦的話説:“內務府有個座右銘,這就是——維持現(xiàn)狀!無論是一件小改革還是一個偉大的理想,碰到這個座右銘,全是——Stop(停車)!”[注]溥儀《我的前半生》,北京,羣衆(zhòng)出版社,2013年,頁106。莊士敦本人的回憶錄不僅認爲“對於每個已故的內務府成員來説,或許把‘維持現(xiàn)狀’四字刻在他們的墓碑上都不爲過份”,而且認爲“皇室卑躬屈膝地乞求民國政府,付給它已過期的本應分期償付的津貼,因而一再將自己置於屈辱和可恥的境地”的原因正是內務府的“維持現(xiàn)狀”造成的。[注]莊士敦著,陳時偉等譯《紫禁城的黃昏》,北京,求實出版社,1989年,頁172。但理性分析,如果能維持“優(yōu)待條件”,也許就不會發(fā)生後來溥儀潛往東北,製造國家分裂的糟糕局面;維持“優(yōu)待條件”的現(xiàn)狀,也許不失爲對中國損失較小的一種選擇。可惜歷史走向了相反方向,隨著“優(yōu)待條件”的廢止,溥儀與民國漸行漸遠,以至後來被日本利用,淪爲日本侵華的工具。從《紹英日記》裏,我們聽到了不斷迴響的遜清皇室沉淪的哀歌。

    另外,由於總管內務府大臣的身份,紹英經常與聞要事,如袁世凱稱帝、張勳復辟、兩次直奉戰(zhàn)爭、鹿鍾霖逼宮、溥儀避居天津等,故其日記雖係私人之史,但每每可見出那個時代政治的多元糾纏和時局的動蕩變化?!督B英日記》又堪稱一份研究清末民初政治史的重要文獻。

    二 從經濟視角看《紹英日記》

    閱讀《紹英日記》,感受深刻的還有一種經濟上的支絀感和窘迫感。民國政府、遜清皇室以及紹英本人,似乎整日都在爲沒錢發(fā)愁。紹英長期擔任晚清度支部主要官員及遜清總管內務府大臣,對經濟數(shù)字比較敏感,其日記中凡涉及銀錢者,每每詳爲記錄,頗可作爲研究遜清皇室乃至民國財政狀況的有用史料,亦頗能發(fā)人深思。

    (一) 作爲欠債大戶的民國

    《紹英日記》中的民國政府,竟然是以一個欠債大戶的形象出現(xiàn)的。[注]事實上,北洋政府的財政,確實是靠龐大的外債和內債支撐。參黃逸平、(轉下頁)不妨看幾則其民國元年的日記:

    飯後四點鐘,至石大人胡同袁大總統(tǒng)處,見,略説內務府用款事,允爲撥給,但宜隨時撥用,若多撥恐辦事人生心侵蝕。(元月二十八日)[注](接上頁)虞寶棠主編《北洋政府時期經濟》(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三章第二節(jié)“舉債度日”;金普森《近代中國外債研究的幾個問題》(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之《北洋外債研究的幾個問題》和《北洋時期的財政與外債》,據(jù)金氏研究:“在北洋時期,據(jù)初步統(tǒng)計,共舉借外債633項(不包括南京臨時政府舉借的12項),年均近40項,債務總額達15.56億銀元?!?《近代中國外債研究的幾個問題》,頁100)

    世中堂談內務府欠領部款、欠外各款籌擬抵補之法,已行文度支部,應由度支部請總統(tǒng)酌奪爲宜。(二月一日)

    進內,與世中堂商議致理財部公函,爲請撥足正月分應撥卅三萬餘兩事。(二月二十三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2冊,頁293—294,296,304。

    可見,民國答允的優(yōu)待經費從一開始就沒及時撥付過,之後拖欠連連,至民國五年五月,已拖欠六百餘萬兩;[注]《清內務府檔案文獻彙編》第9冊(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複製中心,2004年)所收遜清內務府民國五年(1916)6月12日致國務院公函底稿云:“查財政部欠發(fā)皇室經費,自二年至本年五月,綜計已達六百餘萬兩之巨?!嬮_: 民國二年分共欠銀197萬3 333兩3錢3分4釐,民國三年分共欠銀151萬315兩2錢,民國四年分共欠銀133萬6 000兩,民國五年至五月分共欠銀119萬8 666兩6錢6分6釐。通共欠銀601萬8 315兩2錢?!?頁3647—3650,爲直觀計,將原文漢文數(shù)字改爲阿拉伯數(shù)字)按: 秦國經《遜清皇室軼事》頁77—78亦載有民國元年至八年遜清皇室經費實領情況:“民國元年,應領不欠;民國二年,領二百八十八萬一千八百六十七兩四錢六分二釐;民國三年,領二百四十八萬九千六百八十四兩八錢;民國四年,領二百六十六萬四千兩;民國五年,領一百五十三萬三千五百九十九兩六錢四分四釐;民國六年,領二百萬三千九百九十九兩七錢六分;民國七年,領一百八十七萬二千兩;民國八年,領一百六十五萬六千兩?!逼渲忻駠晁I經費與內務府公函底稿載所欠經費合起來已達465萬餘兩,因《遜清皇室軼事》是據(jù)檔案抄錄,並非影印出版,因此疑此處數(shù)字或有誤抄之處。而民國五年更爲不濟,至十一月,本年“共欠給優(yōu)待經費二百五十一萬七千○六十六兩”(民國六年十二月十三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3冊,頁340。另內務府民國五年(1916)12月24日致國務院公函底稿云:“查本年經費僅由部領到銀一百一十萬兩有零。”(《清內務府檔案文獻彙編》,第9冊,頁3653)十一個月的優(yōu)待經費總額減去已領到的一百一十萬餘萬兩,與紹英所云數(shù)字大致相合。至民國七年十月,拖欠竟逾千萬兩;[注]內務府民國七年(1918)10月19日致財政部函底稿云:“累年積欠竟逾千萬?!?《清內務府檔案文獻彙編》,第9冊,頁3709)至民國九年三月十九日,只好“以債票、國庫券各一半歸還舊欠”,[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4冊,頁254。但債券取息常常拖欠甚至不付,信譽並無保證,以致內務府有“得之宛如獲石”之嘆。[注]見民國七年(1917)4月24日內務府致徐世昌函底稿,《清內務府檔案文獻彙編》,第9冊,頁3626。其後每況愈下,民國十年給170萬元,民國十一年僅給30萬元,[注]阿部由美子《中華民國北京政府時期清室、宗室、八旗與民國政府的關係——以〈清室優(yōu)待條件〉爲中心》一文引馮煦、鄭孝胥等致張作霖信云:“近幾年很少供給,前年170萬,去年僅30萬,本年(1923)1—7月僅供給22萬元?!痹撐目偨Y云:“綜觀民國政府供給清室歲費大致水平,袁世凱時代60%—70%,1910年代50%—60%,1920年代20%。”《清代滿漢關係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頁544,545。民國十二年至中秋節(jié)僅領過22萬元,數(shù)年積欠又有900餘萬。[注]內務府民國十二年(1923)致財政部函底稿云:“惟查優(yōu)待經費歷年積欠不下九百餘萬元,而本年只領過二十二萬元……現(xiàn)在舊曆秋節(jié)在邇?!?《清內務府檔案文獻彙編》,第9冊,頁3935—3936)而那些所謂領到的經費,也並非皆給以現(xiàn)洋,常充以紙幣或債券等,這些幣券隨著通貨膨脹不斷跌落貶值,[注]如內務府民國七年(1918)致財政部函底稿云:“本府所領經費皆係中、交兩行紙幣,際茲票價日益低落,虧折自必加多,即使所領足額,尚未及原數(shù)之半?!?《清內務府檔案文獻彙編》,第9冊,頁3709—3710)世續(xù)民國八年(1919)致徐世昌函底稿云:“刻聞各機關有於新年後均搭放現(xiàn)洋四成之語,敝署所領經費均係中、交紙幣,嗣因幣價跌落,以致承差者賠累不堪……特函請飭下財政部,嗣後撥給皇室經費,亦按照各機關一律搭放現(xiàn)洋四成?!?《清內務府檔案文獻彙編》,第9冊,頁3721—3722)民國十一年(1922)10月3日《紹英日記》:“本節(jié)向匯豐借五十萬元,民國財部給十萬元,計現(xiàn)洋、兌換券各五萬元?!笔惯d清皇室的財政窘境進一步加劇。以至民國十一年(1922)溥儀大婚費用一減再減,“典禮處具奏大婚典禮共用銀二十九萬一千七百五十六元?!?民國十一年十一月十五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5冊,頁197。還不到30萬元,這與花費了1 100萬兩白銀的同治婚禮和花費了550萬兩白銀的光緒婚禮相比,實有雲(yún)泥之別,它反映出民國與遜清皇室的財政均極窘迫。雖然儘量低調,但溥儀大婚依然受到了批評,議員鄧元彭云:“何物溥儀,不知自愛,生存於五色國旗之下,膽敢藉結婚之儀仗,特標榜其黃龍旗大皇帝之徽號,形似滑稽,事同背叛?!盵注]天津《大公報》,1922年12月3日。甚至提議取消優(yōu)待條件。

    延至民國十三年溥儀被逼出宮後,“優(yōu)待條件”經費一條被修正爲“民國政府每年補助清室家用五十萬元”。[注]參前注引張書才《溥儀出宮後圖謀恢復優(yōu)待條件史料》。即使如此,民國政府也未兌現(xiàn),《紹英日記》民國十三年十二月十二日載:“午後恩、鴻老爺來談公事,據(jù)云政府發(fā)給十月份二成經費八千四百元,是否承領。予云此款既聲明每年五十萬,分月應發(fā)之二成,當此大局未定之時,已經減成發(fā)給,自未便承領也。鄧三爺來談,已與李總長商定,可由內務府函致段執(zhí)政,請求發(fā)給陳欠及已發(fā)之國庫券未能使用之款,求其設法,以便度過陰曆年關?!盵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5冊,頁484—485。本已減至每年五十萬元分月發(fā)放,但首次發(fā)放即只有應發(fā)的二成八千四百元,又怎能指望以後情況會好轉,無怪乎紹英要拒領了。

    (二) 皇室的借債與自救

    遜清皇室是民國的債主,但因機構臃腫,浪費嚴重,每年僅三節(jié)(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年節(jié))用銀即高達一百多萬兩,於是又不得不奉銀行爲自己的債主。溥儀雖對內務府管理不善、貪腐浪費深感不滿,但以他自己爲首的皇室核心成員更是揮霍無度。《我的前半生》中曾回憶:

    關於我的每年開支數(shù)目,據(jù)我婚前一年(即民國十年)內務府給我編造的那個被縮小了數(shù)字的材料,不算我的吃穿用度,不算內務府各處司的開銷,只算內務府的“交進”和“奉旨”支出的“恩賞”等款,共計年支八十七萬零五百九十七兩。[注]溥儀《我的前半生》,頁113。

    月支達七萬餘兩?!多嵭Ⅰ闳沼洝访駠晡逶乱蝗蛰d:“是日交進上用及太妃、后、妃月用共十七萬有奇?!盵注]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頁2002。這個數(shù)字顯然是包括三位太妃和溥儀的后妃在內的,這尚是在財政最困難的民國十三年,合計年支亦有200餘萬元。不妨看一下《紹英日記》所記民國十三年六至八月溥儀除“月用”外的其他開銷:

    上買汽車用洋八千六百元,又令交進五百元。(六月十九日)

    召見予與榮大人,交下珍珠手串兩掛,又廿二串,令變價。(七月三日)

    榮大人傳知上要二萬元,爲給賑款。(七月十五日)

    是日上言及內務府之事,責備辦理無效,既未能核減,又不能開源,如增租催租等事。並云每節(jié)必用物品抵押借款,何所底止,將來有何辦法;對云如能裁減至王府規(guī)模,將局面撤去,似可核減之處甚多,譬如王爺府中起居飲食亦不致甚苦,用人既少,浮費亦少也。上云莫非將尊號撤去;對云並非如是,雖然極力核減,依舊尊嚴,不過核減用度而已。上云嗣後如有應核減之處,可開單請旨;對云應請乾綱獨斷,自能實行大減也。秋節(jié)之事上令將節(jié)賞裁撤,亦不必另行交進,只將所欠月例等款發(fā)放,餘俟過節(jié)有錢時再爲發(fā)給也。遂退出。(七月二十一日)

    會同榮大人將售珠價銀八萬元期票八張呈交,上收入,尚有喜色。(八月六日)

    耆大人請假五日。上要現(xiàn)洋五百元,已交進訖。(八月十六日)

    接堂上電話,本日上要銀洋二千三百元,要款無度,應付爲艱,自應請朱大人代爲陳明,否則實無辦法也。(八月十七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5冊,頁391,409,412,414—415,421,428,429。

    不到兩個月,額外要款31 900元(還不算變賣珍珠手串的八萬元),無怪乎紹英會覺得“要款無度,應付爲艱”。因此當溥儀指責內務府不能開源節(jié)流、辦理無效時,膽小謹慎如紹英者亦忍不住指出是宮中浮費太多了。當如此“浮費”,而民國優(yōu)待經費又不能落實時,向銀行舉債就成爲無奈而當然之舉了。從《紹英日記》的記載看,民國十年前遜清皇室還不常向銀行舉債,之後舉債的頻率就高了起來,以至抵押債券或宮中金冊、金寶和其他金器等,跨入20世紀20年代,民國政府對優(yōu)待經費的發(fā)放,因“國庫支絀,實發(fā)不及二成,皇室所維持生活,胥恃典質舊物”。[注]清代宮史研究會《清代宮史論叢·宗人府教養(yǎng)工廠創(chuàng)辦概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1年,頁315。

    爲了改變這種窘境,遜清皇室不止一次試圖掙扎和開展自救。在不斷催促和請求民國政府及時撥款的同時,也想了一些開源節(jié)流之策。如“不得不以租房賣地來彌補經費之不足……這樣仍然維持不了皇室的開支,所以溥儀一再壓縮機構,精簡人員,結果都無濟於事。最後不惜盜賣古董文物,或以大批的珍寶玉器爲抵押,向匯豐等洋行大量借款,以維持這個小朝廷茍延殘喘的命運?!盵注]秦國經《遜清皇室軼事》,頁78。該書大量利用故宮檔案,對遜清皇室精簡內務府機構人員和遣散太監(jiān)的過程有詳細記錄。另外,滕德永《遜清皇室籌解經費的努力》(《溥儀研究》2016年第1期)利用《紹英日記》等史料,對此問題也有較詳細的探討。陳肖寒《民國初年遜清歲費問題初探(1912—1916)》(《西南農業(yè)大學學報》2009年第4期)、田?!墩撨d清“小朝廷”的皇室經費問題》(《求索》2014年第6期)對此問題也有所論及,皆可參看。除此之外,還有領取債券利息或折價將公債兌換現(xiàn)鈔等。[注]《紹英日記》民國六年還記載了擬以公債折價入股投資事:“劉聚卿來談債票入股事?!?元月十一日)“中堂將錢能訓(幹臣)所交之辦理債票入股條款呈王爺閱看,王爺令中堂與徐中堂商酌辦理。予與中堂云如必欲入股,可照有限公司辦法,聲明應有限制,以免日後賠累。中堂尚以爲然,令鍾潔南轉告鄧君翔債票事須從緩辦理,因有議員誤會也?!?二月十九日)分別見《紹英日記》影印本,第3冊,頁359,373—374。然似未果行。這些情況,在《紹英日記》裏都有真切地反映。如:

    皇太后諭令: 所有皇室所屬各衙門應裁應並,通盤籌畫永久之計,隨時會同醇親王妥商辦法,奏明辦理。(民國元年十月八日)

    進內,王爺、倫四爺、中堂、陳師傅、景大人會同先至端康皇貴妃前陳明節(jié)省經費事,又同至太極殿見三位主位陳明核減經費事。(民國三年六月二十一日)

    午後至籌備處,商酌內務府應行裁併事宜。(民國四年二月十三日)

    蒙召見予與耆大人,爲裁膳房廚役、太監(jiān)事。(民國十年十一月二日)

    上交下朱諭一道,大意每年只用五十萬之譜,令王大臣等設法核減云云。大家隨同醇王爺至養(yǎng)心殿,召見。上云民國不給經費,入款無著,不得已而爲核減之舉,甚望幫同核減,分別具奏,衆(zhòng)云節(jié)流固不可緩,開源亦應舉行,庶克有濟。(民國十三年三月十五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2冊,頁368;第3冊,頁73—74,137;第5冊,頁150,322。

    以上這些都是關於“節(jié)流”的記錄。而關於“開源”,《紹英日記》裏更是不乏其例,如:

    與中堂談內務府地租事。(民國四年八月二十日)

    中堂交進售賣瓷器洋元票八萬七千元,銀庫取到公債息銀卅萬四千八百八十七圓三角。(民國七年四月三十日)

    午後接奉醇王爺電話,令給總理、總長信,以催經費。(民國十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至王懋宣處晤談,請其看鄧君翔信,説明擬運出金器交匯豐作押,以便籌備續(xù)借大婚用款。(民國十一年九月九日)

    上召見,問奉天匯到之地價廿萬小洋,對云已回明王爺,令歸入典禮處備用;上云此款應存,以售公債之款辦喜事,對云因現(xiàn)在用款,已經動用,將來撥賬亦可。(民國十一年九月二十七日)

    早,王爺?shù)剑孛髋涉R捷南赴津,托徐總統(tǒng)轉屬王將軍向曹總統(tǒng)陳請催撥經費及維持一切事。(民國十二年九月十二日)

    此次鄭大人與大陸、實業(yè)銀行所借之款第一批之數(shù)五十五萬元,除還匯豐外,尚餘七八萬之譜,其抵押即用匯豐前後兩次提出之金器,另有清單;尚擬第二批借款廿五萬元,即以古玩等物作抵押云。(民國十三年三月二十八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3冊,頁174,567;第5冊,頁70,156,167,244,342—343。

    看來,所謂的“節(jié)流”無非裁人裁經費,但談何容易;所謂的“開源”,雖有催款、地租、售物、公債變現(xiàn)、抵押借款諸項,但催款效果無疑不彰,其他諸項亦不過是飲鴆止渴之法。

    上述諸例中的“鄭大人”指鄭孝胥,事涉遜清皇室自救的特殊努力。由於不滿內務府官員的因循守舊、經營不善,溥儀於1924年3月3日破例任命鄭孝胥這位漢大臣爲總理內務府大臣,並且掌管印鑰,令其全權整頓內務府。雖然鄭孝胥的辦法也無非裁人、裁經費、抵押借款等,但他裁治太狠,步驟太急,不僅遭到內務府官員的消極抵抗和胡嗣瑗等遺老的反對;而且遭到民國議員對其是否盜賣宮中古籍、古物的質疑,僅過了三個多月,就被迫辭職,[注]胡嗣瑗對於羅振玉和鄭孝胥顯露宮廷秘寶引人覬覦,以及依違軍閥間頗多批評。胡氏《甲子蒙難紀要》載:“自癸亥(1923年)七月孝胥展覲回,頗思自見,抵書陳太傅寶琛等,舉前知府金梁任清理京、奉皇產,謂可得巨貲,充內帑。寶琛約北來,商辦法。是年冬,孝胥復至,則主立裁內務府,銳減民國歲支皇室經費四分之三,羣訝其大言操切,無一贊成。遽還滬,詆在事者貪庸戀棧,陳太傅亦同化。甲子(1924年)正月,入京祝嘏,承命總理內務府,引金梁並爲總管大臣。明知裁減窒礙多,姑從緩,第一決運《四庫全書》赴滬,交商務印書館印行。點裝待發(fā),民國指爲盜賣,趣總統(tǒng)曹錕抗阻,國會哄糾孝胥,牽及陳太傅,曹錕遂派其屬十人清查皇室寶藏。勢岌岌,內外大嘩,金梁猶日上封奏彈射人,比隨孝胥等御前議內府減費,未決,忽泄清單於報館爲新聞,被溫肅劾之去。孝胥亦不安於位,改懋勤殿行走,留京不即歸。時吳佩孚狃於直皖之役,號無敵,開幕府於洛陽,謂可操縱全局。孝胥與子鄭垂更番入洛,不審謀何事,似無所就。馮玉祥在豫與吳佩孚不相能,卻諂奉曹錕,得移軍營南苑,並一再上謁我醇親王,謬恭敬,內務府爲奏賞紫禁城內騎馬,且遜詞呈乞代謝。孝胥又圖與交結,走天津請段祺瑞爲書紹介,既相見甚歡,驟憑之以懾內廷諸人,諸人亦或詫孝胥叵測。會曹錕、張作霖交惡,釀兵禍日急。佩孚實主其事,將自洛入京,孝胥倏往就之,同車抵前門站,玉祥出迎,不虞鄭、吳之仍合也,目攝之而未言。佩孚從正陽門中道入,住四照堂,排日會議,或遇孝胥偶在坐,玉祥疑益甚。及發(fā),佩孚自當灤榆正路,遣玉祥軍出熱河,轉攻奉。吳、張軍已搏戰(zhàn),玉祥俄倒戈回京,國民軍孫岳啓城延之入,拘曹錕,捕錕弟銳,嬖人李彥青斃杖下。佩孚聞變,軍潰走,衆(zhòng)惶駭不知所爲。孝胥乃諂玉祥稱賀,商逐內務府舊人,交其接管,許歲費由四百萬減爲五十萬,俟清理內有財產,自給當有餘,直不需民國一錢。玉祥陽稱善,陰喜內藏富,得攫以自雄,孝胥竊猶倚恃玉祥。羣醜計(轉下頁)這次改革遂虎頭蛇尾地結束了。印鑰雖然又回到了紹英手中,但他並無喜悅之情,因爲遜清皇室財政如沉疴之病人,像鄭孝胥那樣用猛藥固然不可,但所謂的“維持現(xiàn)狀”之法亦不過是緩死而已,因此紹英在五月二十四日的日記中如此記載:[注](接上頁)決,先去景山禁軍,以炮兵踞大高殿。越日,鹿鍾麟即率兵入宮,逼改《優(yōu)待條件》,迫遷乘輿,立限答復。內務府大臣紹英在內,手草復文,允移宮,餘俟派員再議。文交出,即扈駕出幸醇親王府,后妃亦隨往。鹿軍露刃環(huán)視,竟莫敢誰何,爲十月朔又九日。孝胥時處寓舍中,尚瞢然未之覺也?!?裘陳江整理《胡嗣瑗日記》,南京,鳳凰出版社,2017年,頁153—154)

    進內,王爺?shù)?。鄭大人請開缺,奉旨允準,仍在懋勤殿行走,並著會同籌辦內務府核減事宜,並派朱大人益藩會同辦理內務府事宜,派紹英佩帶內務府印鑰等因。對於王爺聲明,將來如病體不支時,尚祈王爺施恩賞假開缺等因。王爺云,不可令我著急,我若急死,亦無好處。對云不敢讓王爺著急,但若病情不能支持時亦無法也。語近激烈,實由於公事直無辦法,只得看日後維持到何地步再作斟酌。[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5冊,頁382—383。

    “直無辦法”是遜清皇室財政窘境和紹英爲難心理的真實寫照,而且諸如此類的哀嘆在《紹英日記》中是一種常態(tài)化表現(xiàn):“日後若無善後辦法,皇室之事實無法維持矣”(民國十年八月十三日),“以後用度甚爲難繼,真無辦法也”(民國十二年八月十六日),“後難爲繼,真無辦法”(民國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甚至發(fā)出“現(xiàn)在當官之困難實與地獄相近”(民國十一年七月二十六日)的悲鳴。[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5冊,頁135,232,291,126。

    (三) 入不敷出的總管

    紹英作爲遜清皇室的高級官僚,每年的薪金及各種賞賜、飯銀補貼等,合起來數(shù)目頗爲可觀。以民國四年爲例,他的各項收入統(tǒng)計如下(每兩銀折算爲1.39元):

    二品俸銀: 430.52元(107.63×4季)

    內務府津貼: 7200元(600×12月)

    管理處薪俸: 3600元(600×6月,因該薪自七月開始發(fā)放)

    飯銀: 3624元(計銀1600兩,錢1400元)

    皇宮賞賜: 5838元(計銀正月1000兩,三月1000兩,五月400兩,七月200兩,八月300兩,十月300兩,十二月1000兩,合計4200兩)

    出租房屋: 250元

    銀行利息: 571.4元

    其他: 795元

    總計: 22308.92元。

    該年各項進賬竟有兩萬多元,可謂收入頗豐。[注]莊士敦引濮蘭德《清室外紀》一書,謂“宮中一名高級官員的年收入,估計在百萬兩以上,當時約合二十萬英鎊”(《紫禁城的黃昏》,頁170),當然是不可信的極度誇張之語。紹英又行事慎廉,力求節(jié)儉,生活本應優(yōu)裕從容。但是,隨著民國六年十二月廿五日(1918年2月6日)其兄紹彝病重及去世,紹英日記裏開始出現(xiàn)有向銀行借款的記錄:“欠款附記: 福子昆代借一千元,義順號,無利息。前欠匯豐支票取約八百兩,又字據(jù)借一千元,按年六釐息,隨便歸還。欠竹銘存四百元,欠姨奶奶一百元?!?按: 此記附於民國六年陰曆歲末日記後)[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3冊,頁511。“欠外賬略記: 欠匯豐支票內多取之數(shù),約八百兩之譜,又丁巳年十二月十九日借現(xiàn)洋一千元,又戊午年十二月借現(xiàn)洋一千元,以上二款係鄧君翔經手,有親筆字各一紙,按年六釐行息,隨便歸還。欠輝山三爺代借現(xiàn)洋五百元,每月二分息,無期限。己未十月初七日借樸宅現(xiàn)洋一千元,係世善甫出名,每月利一分二釐,榮七爺作保,有涿縣地契一張作押(應先還)。欠義順號一千元現(xiàn)洋,系福子昆代借,並無字據(jù)利息(緩還)。暫借宋姐現(xiàn)洋五百元,無利。又借宋姐現(xiàn)洋一百五十元,每月二分利(應先還)。生辰用,又借一百五十元。五太太轉借桐宅五百元現(xiàn)洋,每月一分利(應先還)。公中借用竹銘現(xiàn)洋一千元。暫借二少爺現(xiàn)洋一千元?!?按: 此記附於民國十年陰曆二月二十九日後)[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4冊,頁247。

    爲什麼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原來除了自己一家,紹英還要撫養(yǎng)或幫助其他幾位亡故兄長(紹勳、紹祺、紹諴、紹彝)的家屬,多達數(shù)十口,爲此他還專設了賬房,聘請侄兒世煜管理。民國十三年舊曆除夕他記云:“本年年節(jié)家中年例約用五百元,還賬約二千五百餘元,向鹽業(yè)銀行浮借二千元,借姨太太存款一千元。自明年元旦起撤去賬房,每月尚須用月例二百元,公中月例一百元,伙食一百元,米麵尚不在內,已月需四百元之譜?!盵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5冊,頁499—500。如果將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的例費也約略等同於年節(jié)的話,三節(jié)費用共需1 500元左右,加上每年4 800元的月例和伙食費,家累確實不小。

    然而,更大的開支還在於他爲維持自身社會身份所必需的排場而花的費用,如他雖然每年都能從宮中獲得數(shù)千兩銀子的賞賜,但絶大部分都要用來賞給宮中的太監(jiān)和蘇拉。民國元年,他甫被任命爲總管內務府大臣,即交世續(xù)千金,“以備見面禮之用”(元月二十九日),這份見面禮,當然主要用來疏通太監(jiān);[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2冊,頁294—295。這種陋習遭遇到外國人莊士敦的抵制:“入宮後的第一次口角發(fā)生在我與宦官之間。宮廷中在個慣例,當新的任命者得到賞賜物品時,需要把它們散發(fā)給周圍的人。而我對他們這種索取的答覆,使他們感到既驚愕又沮喪。我同意拿出他們所要求的數(shù)量,但是他們必須給我正式的收據(jù)才行?!?《紫禁城的黃昏》,頁137)民國二年端午節(jié)他付出的“太監(jiān)賞、蘇拉賞約七百兩”(五月五日),民國十三年中秋節(jié),收入已經減少的他也付出了“太監(jiān)、蘇拉賞三百四十元”(八月十五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2冊,頁457;第5冊,頁428。平時他凡進宮辦事,或遇賞飯、賞物等,都要給具體辦事的太監(jiān)、蘇拉等不菲的小費,據(jù)其日記記載,民國元年四月二十三日,他得賞銀壹千兩,遂“送給抬夫八元”;民國二年三月二十四日,“進內,請安,帶匠。榮惠皇貴妃賞飯吃,謝恩,予與景三哥各給太監(jiān)洋銀十元”。同年九月四、五、六日,他連續(xù)進內帶匠,“上賞飯吃,每次送給招呼飯?zhí)O(jiān)十元,三人共卅元”。民國三年四月十日,他進內帶匠,“敬懿皇貴妃賞飯吃,共賞給廚茶役卅元”,[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2冊,頁325,439,509;第3冊,頁54。以他的地位和收入,出手絶不能小氣,但動輒八元、十元的賞賜,長期積累,仍是一筆沉重的負擔。[注]按當時的物價水準,三至四元即能夠維持一個人一個月的最基本飲食需要。三等輔國將軍謙華的孫子文濂(時任宗人府筆帖式)1917年曾上書陳述不願襲爵的理由:“月進款四十三元,全家大小十四人稍得生活……文濂承襲有名無實之世職例應開去筆帖式,全家大小十三人即日變成餓殍,思之實難瞑目?!笔杖搿冻幸u清室王公將軍等世職有關文書》(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轉引自阿部由美子《中華民國北京政府時期清室、宗室、八旗與民國政府的關係——以〈清室優(yōu)待條件〉爲中心》,《清代滿漢關係研究》,頁553。馬延玉先生曾回憶紹英當年的情形:“過去,我家老宅邊上有個糧店。一到過節(jié),爺爺爲了往宮裏送東西,就向糧店賒賬。對皇帝貴妃的賞賜要有進奉,太監(jiān)也要打點,一來二去花費不少,尤其是逢年過節(jié)。因此每過完節(jié),爺爺都會長嘆一聲:‘可算過去了!’一般人以爲大官人家生活一定很闊綽,其實也很艱苦?!盵注]馬延霱《文武兼?zhèn)洹ゑR佳氏自始至終輔清朝》,《法制晩報》2008年5月18日。

    如果再加上車馬費、置裝費、醫(yī)藥費、保險費、宴請費、捐贈費、入股投資、婚喪嫁娶等花銷,紹英在經濟上難免會有左支右絀之感。但即使負債也要維持基本的體面,不能有違日常禮儀和風俗習慣。因爲中國基於長期農耕社會和儒家倫理思想形成的禮儀與風俗,是極端重視人際交往的等級性、長期性和連續(xù)性,不如此就無法保持人情社會的基本穩(wěn)定。一般而言,在上位者必須使自己的恩情時常大於在下位者,才能讓在下位者覺得永遠還不清、還不起,從而心甘情願地維持彼此尊卑關係;即使地位相若,也會出於長期互相幫助的需要或考慮,在人際交往和應酬上投入大量時間成本和經濟成本。特別是逢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更不惜人力、財力,將平日之積蓄在這些人情節(jié)點上揮霍一空,經常造成極大的浪費。這也許就是從遜清皇帝到民國總統(tǒng),從達官顯宦到平民百姓,大家都好像在負債生活的原因之一吧。

    而滿族人在保留自己民族禮儀特點的同時,又相當程度地吸收了漢族的禮儀文化,其規(guī)矩和講究之繁較漢族尤過之而無不及,故有“旗人規(guī)矩大”、“滿族老禮多”之謂。莊士敦回憶説:

    我清楚地記得一次由皇帝的一位師傅舉辦並有幾位內務府大臣參加的宴會。話題轉到了皇宮內最近的一次節(jié)日上。節(jié)日的花銷非常巨大,甚至必須抵押大量的玉器和瓷器。而對我來説,這似乎只是一次非常簡單的典禮。那麼,巨大開銷的原因是什麼?在回答我的頗帶探究性的和可能不太禮貌的問題時,有人告訴我説,大部分錢都用來賞賜那些懸掛和點燃燈籠的太監(jiān)們。這種勞務,在我看來,完全可以在北京的街上雇幾個人去幹,總的花費也不過10元錢。然後似乎只有花掉幾千元才符合以往的規(guī)矩。[注]《紫禁城的黃昏》,頁212。

    遜清皇室的陳規(guī)陋習不僅令外國人感到疑惑,也令我們今人瞠目以對。宣統(tǒng)三年,紹英長子世傑娶慶親王奕劻之女八格格爲妻,成爲皇親國戚,似乎尊榮無比。據(jù)世傑之侄馬延玉先生回憶: 當時娶親隊伍前面到了北京齊化門新鮮胡同,後面還在東四牌樓,浩浩蕩蕩,規(guī)模龐大。馬延玉先生家藏有當時的《喜禮簿》,記錄送喜禮者多達506號(有的一號包含多人),整場婚禮耗資巨大。婚後第三年八格格產後血暈而逝,世傑本想繼娶八格格之妹十二格格,而紹英認爲不可。世傑婉言問之:“如兩家繼續(xù)聯(lián)姻有何不好?”紹英只説了一句話:“太累!下去吧?!盵注]馬延玉《紹英、奕劻兩家聯(lián)姻記》,《紫禁城》2003年第3期,頁25—29。從這句簡單而又意味深長的話裏,不難體會出紹英對不堪重負的人情禮儀的厭倦和逃避。

    《紹英日記》裏記載的這些經濟活動,背後多反映出特定的社會文化心理。閱讀《紹英日記》,可以成爲我們理解中國傳統(tǒng)社會運行機制的一把鑰匙。

    三 《紹英日記》中的人物羣像

    閱讀《紹英日記》,還能感受到其對人物研究的突出價值。紹英長期身居高位,除其家庭成員外,他所接觸到人物往往是各界名流,因此其日記中包含著非常豐富的人物信息。紹英對這些人物的言行常有較詳細的記錄,如果結合或對比其他史料,可以大大增進對這些人物的理解;有時即使是一鱗半爪的記錄,也能使人物相關的生命片斷更加清晰。

    (一) 滿洲權貴

    晚清民初的滿族權貴羣體,雖不乏日記傳世,但記人記事多較簡略,像《那桐日記》、《榮慶日記》、《醇親王載灃日記》等,難以從中看出人物的面目性情?!督B英日記》則較爲細緻地記錄了溥儀、奕劻、世續(xù)、寶熙、毓朗、載澤、載灃、載振、載濤等大批滿族親貴的言行,可補史闕。

    光緒二十七年(1901),慶親王奕劻聘用日人川島浪速爲監(jiān)督,開辦京師警務學堂,但卻不允他直接插手中國警務,而是另外咨調紹英、瑞澄等人襄辦一切警務事件,且對他們指示:“我調你們三位,幫同辦理警務事宜,公事應以中國成法爲主,其日本之警務章程,有可采者,亦應擇善而從?!乙雅c小村使臣言定,約川島辦學堂事,不約進署辦事?!眮K鄭重地讓鐵良告知日本人:“現(xiàn)在中國自行辦理警務,不必諸位偏勞矣?!?光緒二十七年七月十一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1冊,頁74—76。歷史上對奕劻評價極低,以爲其貪鄙昏庸,幾無可取之處,但從《紹英日記》中卻能看出奕劻亦具有精明和識大體之處。

    溥儀《我的前半生》曾記載他與端康皇貴妃的一次大的衝突,起因是端康辭退太醫(yī)范一梅,溥儀因長期對端康嚴厲管教不滿,在陳寶琛和太監(jiān)張謙和的支持下,與端康吵鬧。端康叫來王公大臣哭訴,溥儀隨後也召見他們評理,後來雖然勉強向端康認了錯,但也換來了不再被管束的自由。[注]溥儀《我的前半生》,頁39—42?!督B英日記》對此事也有記載:

    進內,至養(yǎng)心殿帶匠。端康皇貴妃召見醇王爺?shù)仁?,爲革醫(yī)士范一梅事與皇上意見不和,哭訴一切,王爺率衆(zhòng)人叩頭,請主位不必生氣等語。上云你們下去罷,遂退出。至毓慶宮,皇上又召見,云我因永和宮近來遇事自專,我本不應給伊請安。洵貝勒對曰,皇上所説固然甚是,但是由來已久,自可照常。上亦無説,即云嗣後摺奏亦應給我看看等語。退出後,即請王爺傳諭奏事處,自明日起將奏摺請皇上先看,一面開具事由單,請王爺批回,再請上閱後傳旨,如有擬諭旨之事,先將諭旨請皇上看後再爲用寶,王爺尚以爲然,即傳知奏事處照辦也。(民國十年八月二十六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4冊,頁473—475。

    據(jù)此不但可印證溥儀的回憶,還可補充溥儀從此爭取來了先看奏摺的權利這一重要史實,從而使少年“天子”獨立自主的意識得到了更爲充分的呈現(xiàn)。

    (二) 鄭孝胥

    《紹英日記》不僅展現(xiàn)了滿洲權貴的羣像,而且記錄了更多漢族人士的信息,是研究這些人物的珍貴的資料。以前舉鄭孝胥爲例,他任總理內務府大臣的時間是民國十三年元月二十八日(3月3日)至五月二十四日(6月25日),與紹英共事機會很多,但此期的《鄭孝胥日記》僅有7天明確提到紹英的名字,且多一帶而過,對於其他內務府官員的名字也較少提及,多以堂官、筆帖式籠統(tǒng)稱之,其交遊圈仍是樊增祥、陳寶琛、林紓、王式通、曹秉章、羅振玉、高鳳謙、傅增湘、王國維、王梅笙、周信芳等漢族名流,某種程度上可以反映出一種其與內務府滿族官員的違和感,或許他內心深處壓根就瞧不上這個羣體吧。而此期的《紹英日記》明確提到鄭孝胥的卻多達51天,一些記述頗能見出鄭、紹二人的不同性情:

    晚,鄭蘇堪來,談甚暢,此公興致勃勃,可謂勇於任事也。(元月二十八日)

    鄭、金大人到任,略談公事?!鯇④娕c濤貝勒云,鄭蘇(堪)曾與晤談,大致擬變賣皇產,恐又似裁太監(jiān),用外隨侍,並無好處也。又云予已將鑰匙交出,恐有灰心之意,其都護使一差於守衛(wèi)甚有關係,不可任用漢人也。予云承教,自應在皇室效力,只要上不驅逐,必當效力也。菜尚好,盡歡而散。寶大人云聞上擬裁十分之七,未免太過,貢王有話,如鑾輿衛(wèi)、御前大臣處若裁減太過,恐有解體之虞也,予云姑聽鄭之方針如何,自應先請王爺核準也。竊思此事應聽總理大臣作主,未便多事,以招怨尤也,以敬慎爲要。(二月五日)

    進內,鄭總理請見,蒙召見,諭以每年歲用不得過五十萬元,能減更好等諭。午後鄭大人至籌備處宣佈,並云昨晚晤鄧君翔所談之語。據(jù)鄭大人云,擬覓一銀行,將所有房產及陳設等件托其代爲整理拍賣,由本府派人監(jiān)督其事,暫令銀行墊款,俟售出物品歸還,有餘存行生息,如能所入之息可敷應用,便有成效矣。但君翔不敢擔任。此項辦法亦不易有成,且減至五十萬亦非易事,只得隨同籌辦,不可參以己見,致滋咎戾也。……鄧君翔來,談與鄭大人晤談之事,以爲所談之事一時恐難就緒,不易辦到也。(二月十五日)

    鄭大人與予及耆大人商辦本府中央集權,用少人辦多事之法,擬由堂上分設四科,曰總務、曰文牘、曰會計、曰采辦,當派定每科司員四人。(四月一日)

    鄭大人云,曾懇上允其仍回懋勤殿行走,上云過節(jié)再説,暫可照常辦理核減之事。予云俟趙次珊回京,民國查辦之事解決,再爲開單籌備運物,至分科派人之事亦宜稍緩。鄭大人意間尚欲急進,只得虛與委蛇,總以暫緩爲妥。(四月八日)

    王爺?shù)?,鄭大人回王爺改組事,奉諭似可節(jié)後再辦。(四月十八日)[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5冊,頁315—316,318—319,322—323,346,353,360。

    溥儀於元月二十八日任命鄭孝胥爲總理大臣,二月一日又命紹英將印鑰交鄭保管,對鄭可謂滿懷希望。鄭孝胥也雄心勃勃,想要對內務府進行一番大刀闊斧的改革。但他上任伊始就受到民國京畿衛(wèi)戍總司令王懷慶(王將軍)和遜清皇室滿族王公的共同懷疑,王懷慶認爲裁撤太監(jiān)改用外人“並無好處”,而大約接受了鄭孝胥建議的溥儀欲將內務府機構裁撤十分之七,也遭到寶熙、貢王等人的質疑。後來鄭孝胥雖然與紹英、耆齡於四月一日達成了一致意見,擬將龐大的內務府機構裁併爲總務、文牘、會計、采辦四科,但他馬上就要發(fā)表執(zhí)行,顯然與載灃、紹英等人的緩圖之策相牴牾,因此被一再拖延推遲。[注]鄭孝胥將內務府裁爲四科的計畫,直至其卸任後的7月17日方由溥儀完成,見秦國經《遜清皇室軼事》頁168。

    至於財務改革,按照鄭孝胥的設想,欲分三期:“第一期,籌款。一面裁減,一面變價。第二期,存款。豫算既定,悉付現(xiàn)款。第三期,餘款。出少入多,用息存本。若辦理順手,一年之內可由第一期入第二期,使存款日見充裕,則入第三期亦不難矣?!盵注]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民國十三年二月一日),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頁1988。於是他欲覓一家銀行,將遜清皇室所有房產及陳設等件托其代爲整理拍賣,令銀行先行墊款,將來除還款外,以餘款之利息作爲皇室日常費用。此舉甚有氣魄,奈何匯豐銀行的鄧君翔認爲其不易辦到,不願承擔。於是鄭孝胥又向大陸、實業(yè)兩家銀行借款,“使員外郎恩泰向匯豐還借款,收回抵押諸器”,[注]《鄭孝胥日記》(民國十三年三月二日),頁1992。以便再與其他銀行接洽。但事實證明鄧君翔的看法是正確的,抵押皇產之事很快受到民國方面的干涉,甚至鄭孝胥欲將文淵閣《四庫全書》運至上海出版以籌得現(xiàn)款一事也被迫中止。“民國的內務部突然頒佈了針對清宮販賣古物出口而定的‘古籍、古物及古跡保存法草案’。不久,鄭孝胥的開源之策——想把《四庫全書》運到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遭到當局的阻止,把書全部扣下了?!盵注]溥儀《我的前半生》,北京,羣衆(zhòng)出版社,2013年第2版,頁111。諸事受到掣肘和阻礙的鄭孝胥至該年四月就不得不再三求退,並於五月告病假陳請開缺,延至五月二十四日(6月25日),溥儀只好俞允了他的辭職。[注]該年《鄭孝胥日記》載:“上召見,諭云:‘洵、濤言,程克密呈曹錕,請查皇室財產……且言: 惟罷鄭孝胥而使趙爾巽爲內務府大臣,庶可少安?!Ⅰ闫蛲耍喜辉S,曰:‘寧爲玉碎,不爲瓦全?!?四月二日)“召見,陳不能整頓之狀,求去,上不許。”(四月七日)“奏請病假十日。”(五月六日)“假滿,奏請續(xù)假十日?!?五月十七日)“奏請開缺,即日奉上諭: 鄭孝胥奏,舊疾復作,難勝繁劇,懇恩準予開缺一折。該大臣學識優(yōu)裕,倚任方深,茲據(jù)奏稱舊疾復發(fā),應早醫(yī)治,自係實在情形。著開去總理內務府大臣之缺,仍在懋勤殿行走。”(五月二十四日)有意思的是,五月八日其日記載:“與小七同至首善醫(yī)院,方石三爲余診視,遍察心、肺、腸、胃,又驗便溺,告云:‘無病。唯數(shù)日可適野一遊以散抑鬱耳?!狈忠姟多嵭Ⅰ闳沼洝罚?997,1998,2002,2004,2005,2003。

    而紹英即使對鄭孝胥的做法有意見,也總是“竊思此事應聽總理大臣作主,未便多事,以招怨尤也,以敬慎爲要”“只得隨同籌辦,不可參以己見,致滋咎戾也”,最多是“虛與委蛇”,或是點到爲止,並不公開激烈地反對。該年三月三十日《紹英日記》云:“此後如何辦法,應聽新總理主持,我輩自應幫同辦理,惟於大局有窒礙之處,亦不能不略爲陳述,以免後患,是爲至要?!詰郧谏麈?zhèn)靜爲要,不可任意妄動,紛更自擾,必須立定腳跟,謹言慎行,以期有濟也?!盵注]《紹英日記》影印本,第5冊,頁344—345。紹英的恪守本分、敬慎立身的性格與鄭孝胥“勇於任事”“急進”求成的性格形成了鮮明對比。

    (三) 徐世昌

    另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徐世昌,儘管關於他的研究論著已有不少,像警民《徐世昌》,沈雲(yún)龍《徐世昌評傳》,郭劍林、郭暉的《翰林總統(tǒng)徐世昌》等都頗具分量;但隨著近200萬字的《徐世昌日記》的整理出版及對其的利用,又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值得注意的研究成果。[注]《徐世昌日記》計二十四冊其中前二十冊爲影印,後四冊爲點校整理,由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出版。對《徐世昌日記》的研究,主要有徐定茂《讀辛亥前後的〈徐世昌日記〉》,北京出版社,2011年;北京出版社編《徐世昌與〈韜養(yǎng)齋日記〉(戊戌篇)》,北京,北京出版社,2014年;北京出版社編《徐世昌與〈韜養(yǎng)齋日記〉(辛亥篇)》,北京,北京出版社,2014年;林輝鋒《從〈韜養(yǎng)齋日記〉看徐世昌與遜清皇室》,《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等。不過,由於《徐世昌日記》記述尚簡,有時越是大事記錄越少甚或不做記錄,因此必須結合其他史料才能更好地理解其人。與《鄭孝胥日記》相似,《徐世昌日記》裏也很少提到紹英,而《紹英日記》中徐世昌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卻超過百次,而且由於遜清皇室和紹英都對徐寄予厚望,凡涉及徐處,紹英往往記載得較爲詳細。茲舉數(shù)事,並比勘《徐世昌日記》對同一事情的記載,以表格見之:[注]表格中所引紹英日記分別見於《紹英日記》影印本,第3冊,頁348—349,417,421,423—424;第4冊,頁433,434—435,480;第5冊,頁163,385—386,498。所引徐世昌日記分別見於《徐世昌日記》,第22冊,頁10958,10973—10974,10974;第23冊,頁11123。

    日 期紹 英 日 記徐世昌日記民國五年十二月廿二日早,至慶府拜夀。午後至那宅豫備請客事,徐中堂、世中堂到,所請議員到者一百七十餘人。徐中堂宣言請將優(yōu)待條件加入憲法,以爲保障,永遠有效等語;湯議長化龍答詞,大意可用制定憲法手續(xù)規(guī)定優(yōu)待條件,永遠有效,我輩可擔任云云,座中全體鼓掌。徐中堂遂舉杯稱謝,此會尚爲歡暢,可望達到目的,誠可慶倖。余報告年節(jié)撥給經費及商辦借款事,徐中堂云我曾給段總理信,屬其多撥經費,如有不敷,再由內務府向銀行商借,今已辦有頭緒,甚好,略談即散。申刻後到金魚胡同會同世博兄公宴議員二百餘員,爲要求皇室優(yōu)待條件加入憲法。

    (續(xù)表)

    (續(xù)表)

    不難看出,徐世昌雖然做過民國大總統(tǒng),但其對遜清皇室是一心維護、始終未能忘情的,常常做了也不張揚,更不記入日記。特別是民國十年五月十五日,醇親王代表遜清皇室欲求娶徐氏女兒爲溥儀之皇后時,徐氏卻從維護皇室大局出發(fā)予以婉拒,這與當年袁世凱主動要與遜清皇室攀親截然不同。而且,徐氏在自己日記裏關於此事僅書“醇親王來談”五個字,以爲尊者諱,絲毫沒有炫耀的念頭。《我的前半生》的“灰皮本”與“全本”嘲弄徐世昌想把自己女兒嫁給溥儀做皇后,[注]《我的前半生》(灰皮本):“就連退了任的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徐世昌先生也不能例外,他們都是衷心願意使他們的女兒,也能嘗一嘗當皇后的滋味?!?北京,羣衆(zhòng)出版社,2011年,頁95)《我的前半生》(全本):“王公們去找徐世昌,這位一度想當國丈的大總統(tǒng),表示了同意。”(北京,羣衆(zhòng)出版社,2007年,頁95)真是顛倒黑白。

    與他維護清室常自隱晦相反,每當清室有所賞賜,徐世昌在日記裏則必詳錄名目,以示不忘恩寵。如“今日蒙頒給瓷瓶二件,瓷盤二件,尺頭八件”(民國十年十二月廿三日),“今日蒙恩頒御筆福壽字一幅、御筆楹聯(lián)一副(文曰: 清詩草聖俱入妙,老鶴高松不計年)、三鑲玉如意一柄,衣料八件,已托內務府大臣代謝恩矣”(民國十二年九月十一日)等,[注]《徐世昌日記》,第23冊,頁11145,11211—11212。不勝枚舉??傊?,雖然做了民國的官,但他的思想、趣味與性情,仍然屬於傳統(tǒng)的士大夫階層。賀葆真民國五年(1916)十一月二十一日拜訪徐世昌時二人曾有一段對話:

    謁徐相,徐相以馬道伯新著《毛詩學》見贈。論《大清畿輔先哲傳》體例,余謂大清字似可酌易,一則古人書名於朝代上未見加以“皇”“大”等字者,唐宋以來始有之,此等字於頌聖文有之;一則代既更易,若仍於朝代上加大字,何以別著書之時代乎?稿內有“入國朝”云云。余又言於相國請更易。相國曰:“大清畿輔”云云,若謂其有不古雅處則可,然無所謂不可用,此乃私家之著述,固無不可,且此編本以備清史館之采用,彼當改以合於彼書之體例,非令其錄原書也。且今日非前代朝代之改革,乃皇上以統(tǒng)治權歸之民也,有民國政府而皇上固在也。今名《畿輔先哲傳》亦可,於凡例中敍明自某時至某時,若疑不用朝代爲無界限,則安知吾日後不補編明以前之先哲乎。[注]徐雁平整理《賀葆真日記》,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年,頁377。

    “今日非前代朝代之改革,乃皇上以統(tǒng)治權歸之民也,有民國政府而皇上固在也”,可見在徐世昌看來,民國與皇室是一體兩面,可以並行不悖的。而其於“私家之著述”的《畿輔先哲傳》前冠以“大清”二字,已足見其私心所向更近清室。因此警民(費行簡)評價他説:“徐氏已兩度爲袁政府之國卿,若梁鼎芬輩所持忠臣不事二主之議論,實非所樂聞也。然以其篤於故舊的思想,清室深恩,亦不能淡然忘之。蓋其當光緒甲辰間,以編修四年擢至尚書,且爲軍機大臣,爲有清二百六十年中第一人,至讓位之際,隆裕又數(shù)對其啼泣,乞看顧讓帝,以此之故,故其報清之念甚堅。與其謂爲君臣的觀念,勿寧謂爲報施的觀念較爲確切也。然其愛護清室之熱度無論沸至何點,而一聞復辟兩字,其沸度即可立時停頓?!盵注]警民《徐世昌》,北京,文海出版社,1967年,頁75—76。毋寧説,這裏有兩個徐世昌,一個是理性的徐世昌,知道民國大勢不可違,因而贊成維持國家共和政體;一個是感性的徐世昌,深受傳統(tǒng)君臣倫理觀念的濡染,時時想要報答故主的恩情。這在張勳復辟時,徐世昌拍發(fā)的兩封電報表現(xiàn)得很清楚: 7月2日,徐世昌復電世續(xù)時説:“昌素以維持國家,尊崇皇室爲主旨?!盵注]沈雲(yún)龍《徐世昌評傳》上冊,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3年,頁372。7月10日復電張勳時再次強調:“爲國家計,惟有迅復共和;爲皇室計,惟有維持優(yōu)待條件。”[注]沈雲(yún)龍《徐世昌評傳》上冊,頁374—375。

    正是欲兼顧公義私恩,才會出現(xiàn)他就任民國大總統(tǒng)時還擬具摺請旨是否準其擔任的奇怪現(xiàn)象,而遜清皇室亦予積極回應:“昨日世中堂爲面奏請旨,皇上準其就總統(tǒng)之職並令速就任。四位主位亦云: 均甚盼其得總統(tǒng),可以維持皇室?!盵注]《徐世昌日記》(民國七年八月十三日),第22冊,頁11015。這看似荒謬的一幕,其實正是徐世昌複雜人性的生動呈現(xiàn)。[注]當然對徐世昌有不同評價,如有人認爲他是八面玲瓏的投機派:“徐世昌可謂今世界之不倒翁矣,帝制亦需此公,民治亦需此公,復辟亦需此公,討逆亦需此公,民國亦需此公,清室亦需此公,此真藥裏甘草?!?1917年7月17日《時報》,轉引自賈熟村《對徐世昌家族的考察》,載《徐世昌與〈韜養(yǎng)齋日記〉戊戌篇》頁108)本文僅爲個人一孔之見。

    其他如曹汝霖、陳寶琛、段祺瑞、胡嗣瑗、金梁、黎元洪、梁鼎芬、梁啓超、梁士詒、陸寶忠、陸榮廷、陸潤庠、鹿傳霖、羅振玉、馬其昶、那桐、耆齡、錢能訓、榮源、瑞澄、沈曾植、盛宣懷、孫寶琦、唐景崇、唐紹儀、唐文治、王國維、吳闓生、吳汝綸、熊希齡、許寶蘅、顏惠慶、伊克坦、張百熙、張之洞、趙秉鈞、趙爾巽、周自齊、朱啓鈐、朱益藩……在《紹英日記》裏也紛紛亮相登場。粗略統(tǒng)計,現(xiàn)存《紹英日記》中記載的知名人士竟有數(shù)百人之多,可謂研治清末民初人物史的寶庫。

    以上筆者大致從政治史、經濟史和人物史幾個層面,試圖介紹《紹英日記》如何通過個人的視角和感受,展現(xiàn)清末民初複雜的歷史圖景和人物羣像。如果説由後世史官撰寫的歷史,可以表現(xiàn)出一種理性宏大、居高臨下的“後見之明”;那麼由時人撰寫的日記,則雖視角受限、日?,嵥椋珔s感性生動、切身關心,恰好能夠在細節(jié)上彌合宏大敍事帶來的縫隙,使骨骼嶙峋的歷史某種程度上變得情意流轉、血肉豐滿。[注]桑兵先生認爲:“從親歷者各自的耳聞目睹體驗來探尋歷史的發(fā)生演化,至少有如下相互牽連的幾點作用: 其一,協(xié)調大歷史與個人視角的歧異?!涠?,校正後設架構與循序演進的視差?!淙?,平衡類像與單體的異同?!渌模骖檾浭屡c説理的功能。”詳參其《走進共和: 日記所見政權更替時期親歷者的心路歷程(1911—1912)》之《緒言》,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筆者限於學力,所述不免片面膚淺,未臻預期目標,像《紹英日記》中所記官場生態(tài)、日常應酬、家庭倫理、談佛論道、尋醫(yī)問藥、查辦工程、考察學術等內容,也未能做相應介紹和深入分析?!督B英日記》更爲豐滿的觀照和揭示,有待學界同仁的炬目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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