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樹，干又綠
——安達盧西亞走筆

岱峻

安達盧西亞自治區(qū)，位于西班牙南部，左臨大西洋、右傍地中海。最南端的直布羅陀海峽，與非洲僅隔17海里，是連接歐洲和非洲，交匯大西洋和地中海的神秘之地。公元711年，北非的摩爾人首領(lǐng)塔里克·伊本 ·扎伊德率六千五百名摩爾人和五百名阿拉伯人渡過海峽，登陸伊比利亞半島，并以他的名字“直布羅陀”（阿拉伯語）命名，意即“塔里克之山”。這支摩爾人軍隊經(jīng)過八年鏖戰(zhàn)，占領(lǐng)了西班牙南部，為這片土地帶來古蘭經(jīng)與伊斯蘭藝術(shù)，帶來橙子、稻米與火藥。他們管這塊土地稱為“安達盧西亞”（阿拉伯語），意為“汪達爾人的土地”。“汪達爾人”是古代日耳曼蠻族的一支，這些后來的占領(lǐng)者摩爾人，及其后的歐洲人也都遵從先前的歷史。

732年，當摩爾人軍隊試圖再向東北進軍，跨越比利牛斯山時，被法蘭克宮相查理·馬特在圖爾戰(zhàn)役（Battle of Tours）擊敗。從750年開始，摩爾人發(fā)生內(nèi)訌，繼后的伊比利亞半島分裂成幾個伊斯蘭泰法（相當于諸侯國），大多臣服于科爾多巴哈里發(fā)。在之后的幾個世紀中，伊比利亞半島北部和西部的加利西亞、萊昂王國、納瓦拉、阿拉貢、加泰羅尼亞和卡斯蒂利亞（Castile）相繼成為基督教國家。1212年，在卡斯蒂利亞國王阿方索八世的帶領(lǐng)下，基督教各王國聯(lián)盟將穆斯林趕出西班牙中部。

但在安達盧西亞地區(qū)，尤其是在格拉納達王國，摩爾人仍維持了三個多世紀的繁榮。1492年1月2日，基督教軍隊大兵壓境，格拉那達最后一位摩爾人統(tǒng)治者對基督教西班牙王國表示臣服。幾個世紀以來，驕矜的勝利者、悲嘆的戰(zhàn)敗者，屯田定居的牧人，化劍為犁的戰(zhàn)士，流浪的吉普賽人，改宗的穆斯林、混種凱爾特人、復(fù)興的摩爾風(fēng)格……這塊土地上不同民族宗教文化交互影響，構(gòu)成了今日貧瘠干旱又激情似火的安達盧西亞。

安達盧西亞，植被稀疏，到處裸露著紅土。只有橄欖樹，蒙著一層淺灰色的綠。二十世紀西班牙詩人加西亞洛爾迦（1898-1936）寫過一首題為《樹》的詩：

樹，樹，/干又綠。//臉龐美麗的姑娘/去采摘橄欖。/風(fēng)，塔樓上的蕩子，/把她攔腰抱住。//四個騎手經(jīng)過，/騎著安達盧西亞的小馬，/穿著天青和碧綠的外套，/披著長長的黑大衣。/“到柯爾多巴來吧，姑娘?！惫媚镏弥焕?。//三個年輕的斗牛士經(jīng)過，/他們腰肢纖細，/穿著橘紅色外套，/佩帶著古銀劍器。/“到塞維利亞來吧，姑娘?！?姑娘置之不理。//夜色漸漸發(fā)紫，/光線漸漸分散，/一個年輕人經(jīng)過，/手拿玫瑰長春藤。/“到格拉納達來吧，姑娘。”/姑娘置之不理。//美麗臉龐的姑娘/繼續(xù)采摘橄欖。/風(fēng)的灰色手臂/圍抱她的腰肢。/樹，樹，/干又綠。//

此時橄欖未掛果，要到九月才成熟。山野間，最尋常的是橘子樹，但十分酸澀，只能榨汁做飲料。這種景色，在塞萬提斯筆下也有描述，小說中堅信騎士道的唐吉訶徳騎一匹瘦馬，帶領(lǐng)著騎驢的仆人桑丘，就在這樣的山野游蕩。青年時讀《堂吉訶德》，讀不出塞萬提斯的寫作的真意，而今始知，狂放不羈的老紳士，與唐璜、浮士德、魯濱孫等，都是無視神權(quán)，反對皇權(quán)，實現(xiàn)自我解放的個人主義英雄?；卣肮释?，到處有風(fēng)車，獨不見唐吉訶德先生的影子。

一座古鎮(zhèn)與一道老橋

安達盧西亞腹地，有一個著名的小鎮(zhèn)——龍達（Ronda），是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圖泰記述過的羅馬時代就有的古城。而今小鎮(zhèn)被標注為“白色的天空之城”、“懸崖上的小鎮(zhèn)”、“世界上最適合私奔的地方”等旅游名片。海明威在散文《午后之死》中宣稱：“如果你想要去西班牙度蜜月或者跟人私奔的話，龍達是最適合的地方，全部城市目之所及都是浪漫的風(fēng)景……”那個公牛般的男人或許在此有過愉快的邂逅？

海明威還寫過那個斗牛場，據(jù)說龍達是西班牙斗牛的發(fā)源地，有著最古老的斗牛場及一座現(xiàn)代化的博物館?，F(xiàn)在每年9月，仍有世界各地的斗牛迷為一睹 “戈雅式斗?！狈鋼矶?。海明威在《死在午后》中，以相當長的篇幅敘寫血淋淋的斗牛過程，常勝的斗牛士加利奧在告別表演時，一次一次地表示，要把一生中刺殺的最后一頭公牛獻給一些德高望重的朋友。但是到了最后一秒，他卻對兄弟說：“何塞，你來替我殺。你來替我跟它斗。我討厭它看人的那個樣子。”他是第一個承認“恐懼”的英雄。海明威認為，斗牛是一種“絕無僅有的藝術(shù)家處于生命危險之中的藝術(shù)”，“不是你戰(zhàn)勝牛，就是牛挑死你?！钡邶堖_的斗牛場，卻全然體會不到這些，就像海明威就此引申出小說創(chuàng)作理論：“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p>

龍達古鎮(zhèn) ，一位拉琴的藝術(shù)家。 岱峻 攝

龍達最引人矚目的，是那座立在懸崖之上，連接新城與古城的橋——努埃博新橋，所謂新是大橋竣工時間是在1793年。而老橋于1741年意外倒塌，致使50人喪生。而今，這座高750公尺，建成已歷二百多年的新橋，是一座堅固的大石橋，橋拱藏有一間約60平方米的暗室，是曾經(jīng)關(guān)押死刑犯的地方，現(xiàn)為購票入內(nèi)的景點。

觀賞這座橋，可以從新城左邊下到橋下老街區(qū)。一座修道院前有一座圣徒雕像，還有一座石砌牌樓狀的飲水臺，擰開那個有動物雕飾的龍頭，仍能喝到清澈的直飲水。橋底有路拾級盤旋而上，可以繞一個S形到橋?qū)γ妗＿€可以從橋?qū)γ娴淖竺嫦碌焦鹊?。那是觀察拍攝古橋和懸崖上的小鎮(zhèn)的最佳角度。

橋下谷底，亂石嶙嶙。萬仞峭壁之上，一橋橫跨。海明威一定曾在橋上蹀躞流連，四處觀望。他曾將一次激戰(zhàn)、一段情愛置于這一場景，寫出名作《喪鐘為誰而鳴》。小說情節(jié)聚焦在三個晝夜，美國某大學(xué)年輕的西班牙語教授羅伯特·喬丹，響應(yīng)“保衛(wèi)西班牙”的號召，參加國際縱隊，在配合西班牙政府軍的戰(zhàn)略反攻中，奉命和地方游擊隊聯(lián)系，擔負炸橋引爆任務(wù)。他爭取到游擊隊隊長巴勃羅的妻子比拉爾和其它隊員的擁護。戰(zhàn)火之中，他和比拉爾收留的被敵人糟蹋過的小姑娘瑪麗亞墜入愛河。羅伯特經(jīng)歷著情愛與大義的沖突，生離與死別的考驗。在完成炸橋任務(wù)撤退之時，他的大腿被敵人打傷，獨自留下?lián)撟钃羧蝿?wù)，最終為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獻出了年輕的生命。海明威在這部小說中引述約翰·唐恩的那首詩：

沒有人是自成一體，與世隔絕的孤島，/每一個人都是廣袤大陸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沖掉了一塊巖石，/歐羅巴就減少，如同一個海岬失掉一角，/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領(lǐng)地失掉一塊。/每個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傷，/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所以，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就為你而鳴！

海明威意在展現(xiàn)一幅西班牙乃至全世界反法西斯斗爭的宏偉畫卷。但作家的文學(xué)想象，卻未能遮掩歷史的殘酷。戰(zhàn)場上的羅伯特，倘若虎口余生，會不會倒在“老大哥”的槍口下？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也在“保衛(wèi)馬德里”的旗幟下，作為西班牙馬統(tǒng)工黨的一員，親上戰(zhàn)場，負傷住院。但他看到了比反法西斯戰(zhàn)場更殘酷的一面，革命的絞肉機——蘇聯(lián)“契卡”，正在肅清內(nèi)部的“反革命”。正是這段經(jīng)歷，促使奧威爾反思發(fā)生在西班牙戰(zhàn)場的革命，創(chuàng)作出反烏托邦名著《動物莊園》與《1984》。

一座盛產(chǎn)橘子和女人的城市

“他出生在塞維利亞，一座有趣的城市，那里出名的是橘子和女人——沒有見過這座城市的人真是可憐……”來到這座城市旅游，莫扎特歌劇《唐璜》開場的唱段即有一種帶入感。

位于伊比利亞半島南部、瓜達爾基維爾河下游谷地的塞維利亞，是西班牙安達盧西亞自治區(qū)和塞維利亞省的首府，城市人口約一百三十萬，是西班牙第四大都市。城中羅馬、哥特、巴洛克，以及文藝復(fù)興等多種樣式的建筑和花園，訴說著各個時期疊加交錯的歷史?，F(xiàn)今入眼依然是掛滿青色柑橙的橘樹，一行行，一樹樹，淡雅的清香飄蕩在斑駁而現(xiàn)代的街巷。街道兩旁匆匆閃過快步行走的上班族。街頭咖啡店，銀發(fā)老人啜著咖啡，有一眼無一眼地翻看報紙。店鋪小老板，撣著旅游紀念品和新款弗拉明戈舞蹈服上面的灰塵，把它們擺放在顯眼位置。一臉肅穆的黑袍教士推開教堂沉重大門……林林總總，有如舞臺劇，難怪這里會產(chǎn)生“卡門”、“塞維利亞的理發(fā)師”、“費加羅的婚禮”等文學(xué)經(jīng)典，而最負盛名的是斗牛、足球和弗拉明戈。

瓜達爾基維爾河，是塞維利亞的母親河。河邊的黃金塔，銘刻著一個劃時代的年份——公元1492年。這一年，格拉納達奈斯爾王朝最后一位蘇丹投降，宣告摩爾人在伊比利亞半島的統(tǒng)治從此結(jié)束；天主教王國長達數(shù)百年“收復(fù)失地運動”最終勝利。這一年，熱那亞人哥倫布再度來到西班牙。多年來，他游走西、葡、英、法諸國，試圖說服那些國君，只要向西航行即可到達東方，卻始終無功而返。而此次，剛征服格拉納達的新主，開疆拓土及宗教熱狂之心，混合著對東方香料和黃金的渴望，終于變?yōu)槌删秃胶＜覊粝氲膰乙庵?。西班牙女王伊莎貝拉甚至拿出自己裝滿珍寶的首飾盒，給哥倫布作為航海資助。8月3日，就在塞維利亞黃金塔下的瓜達爾基維爾河上，哥倫布率領(lǐng)船隊揚帆啟航。兩個月后，船隊到達新大陸，次年攜帶一些印第安人和黃金珍寶凱旋，西班牙從此進入海外冒險和殖民的“黃金時代”。

河邊的黃金塔，最初是一座軍事瞭望塔，始建于1220年，正值柏柏爾人所建立的伊斯蘭教王朝穆瓦希德王朝時期。塔由12個等邊構(gòu)成，按羅盤針所指的十二個方位，分別代表通向世界的位置?，F(xiàn)在這座塔共有三層，最上一層圓形建筑，是西班牙天主教王國的勝利者1760年添建的。塔樓平頂架火炮，扼守通往塞維利亞的河道。當年，這里曾是滿載黃金白銀從美洲回來的西班牙船隊的終點，兩岸塔底系有一條沉入河底的巨型鐵鏈，若遇敵情即可將鐵鏈用絞車從水中拉起，封鎖河道。守護黃金珍寶，是這座塔名稱的來源，還有一說是磚塔四周貼有一層鍍金瓷磚，從河上遠遠就能看到熠熠閃光。而今，風(fēng)光不再，河對岸那座黃金塔，據(jù)說早被拆除，也有人說毀于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黃金塔歷經(jīng)滄桑，屢有拆建，先后變成監(jiān)獄、倉庫、郵局。目前是海軍博物館，館內(nèi)陳列著信件檔案、模型、古海圖、古船模型及各種船頭裝飾等等，展示著西班牙海軍昔日的榮耀。

舊城中心的塞維利亞主座教堂，原來也是一座建成于1198年的清真寺。政權(quán)易幟后，改為天主教教堂，1402年在原址重建，直到16世紀才完成，殿高42米，內(nèi)部裝飾極為華麗。這座主教座堂是哥倫布埋骨處，里面安放著這位航海家的靈柩。那座石棺由象征著西班牙四古國卡斯蒂爾、萊昂、納瓦拉、阿拉貢的雕像所抬起，前面兩尊雕像，一人手持船槳，一人手持十字架。塞維利亞主座教堂是世界最大的哥特式主教座堂之一，曾一度取代伊斯坦布爾的圣索菲亞大教堂成為世上規(guī)模第一大的教堂。1987年，主座教堂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教堂旁的西印度群島綜合檔案館，保存著大量珍貴的資料，包括塞萬提斯的求職請求，哥倫布的航海日志，還有西葡劃分世界的教宗詔書。大航海時代開啟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與宗教大傳播，互為因果。

進入20世紀，西班牙國力衰退，盡管一戰(zhàn)時堅守中立地位有過一個短暫時期的經(jīng)濟繁榮，但全國性的流行性感冒爆發(fā)，造成經(jīng)濟減速，國家負債累累。為重塑世界形象，于1929年在塞維利亞舉辦了伊比利亞美洲世界博覽會。一座摩爾復(fù)興建筑風(fēng)格的主場館建筑西班牙廣場，就是當時留下的瑰寶。

西班牙廣場，由建筑師安尼伯·岡薩雷斯設(shè)計。廣場為一棟半弧形的紅磚建筑，首尾各有一座高塔相，類似伊斯蘭建筑的宣禮塔?；⌒渭t磚建筑前有一道護城河，有許多道石橋與廣場相連。建筑內(nèi)側(cè)墻與小橋橋面鑲嵌著阿拉伯風(fēng)格的青花瓷或金色瓷片。廣場外墻是一排壁龕，用彩色瓷磚描繪了58幅畫圖，每幅畫代表著西班牙的不同省份，描述了當?shù)氐臍v史典故與人文風(fēng)情。廣場中心占地面積相當于四個斗牛場，有一個大噴泉。十幾輛馬車在此攬客，踏踏馬蹄聲給廣場增加了世俗的熱鬧氣氛。這里是很多影片拍攝地，如哥倫比亞的《阿拉伯的勞倫斯》《星球大戰(zhàn)2——克隆人的進攻》等。

建筑是凝固的音樂，弗拉明戈表演則是流淌的音樂，在卡門的故鄉(xiāng)塞維利亞恣意奔涌。西班牙廣場一道走廊的過廳前，兩個女性舞者雖不年輕漂亮，但音樂一響，即若蛇起舞，腰肢扭動，裙擺飛揚，舞步穿梭往復(fù)，如云行水流。一曲結(jié)束，舞者手拿小碗，挨個近前收取銅幣。

當晚，導(dǎo)游帶領(lǐng)大多數(shù)團友自費去城里一個劇場觀賞弗拉明戈專業(yè)表演。我們沒去，怕不上檔的草臺班子減損原有印象。去年，馬德里皇家歌舞劇團帶著弗拉明戈《卡門》在中國巡演來到成都。半年前內(nèi)子就在大麥網(wǎng)上訂了票，說是給我的生日禮物。那是我青年的一個情結(jié)。1978年上大學(xué)前，我當過七年卷煙工，職業(yè)生涯唯一的興趣點，是法國梅里美的小說《卡門》（也譯作《嘉爾曼》）。小說被改編為歌劇、舞劇和電影，情節(jié)有取舍，主題始終是愛情，為愛而生，為愛而死。

小說開篇即是發(fā)生在卷煙廠門口的一場喧鬧打斗，卡門出場——“紅裙子，有很多破洞的白，摩洛哥紅皮鞋，裸露著肩膀，襯衫上是金合歡，嘴里也銜著一枝金合歡”，她是能歌善舞，妖艷潑辣的吉普賽女郎，在卷煙廠的工間休息時與女工爭執(zhí)，負氣傷人。監(jiān)禁中，她引誘英俊的衛(wèi)士班長唐·何塞得以逃脫。何塞因愛入獄，出獄后人生陡轉(zhuǎn)，他為了占有卡門的愛情，被迫加入她所在的走私販行列?？ㄩT是一只自由鳥，很快就移情斗牛士埃斯卡米里奧。在卡門為斗牛場上情人的勝利而歡呼時，卻死在愛人何塞的劍下……

故事最初的發(fā)生地，就位于今天塞維利亞中心廣場花園附近的塞維利亞大學(xué)，墻上依然鐫刻著皇家煙草工廠（la Real Fabrica de Tabaco）字樣。當時就是塞維利亞的支柱產(chǎn)業(yè)，據(jù)說有5000名女工。盡管，當年我勞作的四川卷煙廠與卡門及其女工的那個雪茄卷煙廠毫無關(guān)聯(lián)，卻不能阻止遙遠東方的一個青春男子的異想奢望。

是卡門拯救了弗拉明戈。“弗拉明戈”，一詞源于西班牙的摩爾語“fellahmengu”，流行在安達盧西亞地區(qū)。1492年，卡斯蒂利亞女王伊莎貝拉一世與丈夫費迪南德的軍隊攻下摩爾人的最后堡壘——格拉那達城。最初，他們恩威并舉，宗教寬容，使在地的摩爾人和猶太人和平歸順。后來，“異端裁判所”說服新的君主背信棄義，強迫摩爾人和猶太人皈依基督教，否則就遷去非洲。僅在1499年，就有5萬摩爾人接受洗禮，而更多的摩爾人、猶太人混跡在吉普賽人中，逃往荒野山林藏匿，或者走上漫漫流浪路。夜晚，他們邊唱邊跳，絕望、悲涼的歌聲，夾雜著抗爭和希望的情緒宣泄，這就是最初弗拉明戈。吉普賽人說，“弗拉明戈就在我們的血液里”，弗拉明戈音樂有50多鐘，每種音樂都有不同的節(jié)奏模式；弗拉明戈舞蹈并無固定程序動作，是舞者即興起舞，依靠和演唱者、伴奏者以及觀眾之間情緒互動。最初弗拉明戈還只是清唱，后來出現(xiàn)吉他伴奏，以及強節(jié)奏的拍手、踢踏，再配以舞蹈。近些年還出現(xiàn)一些別的伴奏樂器，如舞者手中的響板、手杖、卡宏（敲擊木箱）等。

在弗拉明戈的故鄉(xiāng)，作為旅者，我們以難得的兩小時自由，體會流浪的滋味，以演出場館為半徑，在塞維利亞老街區(qū)穿行。從紅磚瓦到青石壁，從弧型墻到陽臺，那些古老建筑的形制，無論是小拱璇、外墻面、坡屋頂、圓弧穹頂，以及鐵藝、陶藝掛件等，都夸飾著美的抽象變形，傳達出陽光般明朗自然熾烈。在老城墻的空地上，幾個孩子在踢足球；在一個修道院，有一個教會提供贊助的智障兒足球?qū)W校，足球也是西班牙的弗拉明戈，自由奔放，甚至不守章法，就像他們身上流淌的血液。

到了今天，弗拉明戈一詞，不僅是歌舞、吉他，也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吉普賽人有句名言，“時間是用來流浪的，身體是用來相愛的，靈魂是用來歌唱的”。文明越發(fā)達，社會組織化程度越高，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也越漸荒蕪；盛產(chǎn)陽光、女人、足球和弗拉明戈的塞維利亞，旅游者想必會越來越多。

一座石榴般的紅堡

格拉納達，即西班牙語“石榴”之城?！皼]有一個城市，像格拉納達那樣，帶著優(yōu)雅和微笑，帶著閃爍的東方魅力，在明凈的蒼穹下鋪展……”雨果贊美的這座城市，位于內(nèi)華達山腳下，是西班牙安達盧西亞自治區(qū)格拉納達省省會。

公元1236年，摩爾人在此建立的奈斯爾王朝，已是伊斯蘭勢力在伊比利亞半島最后一塊礁石。王朝締造者穆罕默德一世，以數(shù)年之功，傾舉國力之資，在四面楚歌聲中為自己趕建了一座紀念碑。1492年，薄暮降臨，夜色如巨大的蝙蝠籠罩著阿爾罕布拉宮（Alhambra），摩爾王朝最后一位君王波伯迪爾接受投降，屈辱地回到北非。西班牙“天主教雙王”伊莎貝拉一世和費爾南多三世，作為勝利者進入這座宮殿，大致保留下伊斯蘭建筑原貌，直到他們的外孫查理五世在宮殿和軍營之間新建一座文藝復(fù)興式的宮殿——查理五世皇宮為止。

阿爾罕布拉宮，阿拉伯語意“紅堡”，據(jù)說，當初摩爾人建城用了很多紅泥，故外觀呈赭色，又稱赭城。雨果曾寫下詩句：“赭城！赭城！/一個被眾多精靈鍍上黃金的夢，/充滿了婉妙的和諧，/圮毀的堡壘，/在靜謐的午夜，/還有回蕩著魔音的雉堞/……/穿過一千座阿拉伯拱門的月光，/正用白色的三葉草裝飾女墻。”雨果情迷西班牙，緣自19歲時隨母親前往法國占領(lǐng)軍雨果將軍的西班牙營地。那是另一個凄婉的故事。

流沙湮故宮，好景不常在。又過了數(shù)百年，直到1828年，在費迪南德七世資助下，經(jīng)何塞·孔特雷拉斯及其子孫三代建筑師的長期修繕復(fù)建，阿爾罕布拉宮才恢復(fù)舊貌。

撥云見月，光華再現(xiàn)，還得感謝一位美國人。1829年春天，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1783—1859）來此探訪。風(fēng)從內(nèi)華達群山送來玫瑰香，潺潺泉水，鶯歌婉轉(zhuǎn)，宮墻上石膏制成的浮雕和阿拉伯式樣圖案，廳堂鑲嵌的藍色馬賽克瓷磚，在散發(fā)著東方氣息的宮室間，歐文沉浸在歷史的沼澤地，難以自拔。他將收集到的故事傳說進行整理，經(jīng)過一百多天的伏案，寫成《哥倫布傳》《攻克格拉納達》和《阿爾罕布拉宮》三書。他把昔日的西班牙帶給全世界，贊美那些曾經(jīng)的穆斯林統(tǒng)治者，有著傲氣和詩意的智慧，曾經(jīng)給伊比利亞帶來先進的文明，經(jīng)過幾百年的經(jīng)營建設(shè)，最終也帶著尊嚴離開這片土地。

就像幾塊孤零零的巖石遠遠留在內(nèi)地，說明過去洪水泛濫的深遠。阿爾罕布拉宮就是這樣的古跡——基督教國土中央的一座伊斯蘭教建筑物，西方的哥特式大廈叢中的一座東方宮殿；一個勇敢、智慧、風(fēng)雅的民族的紀念物，說明他們曾經(jīng)征服、統(tǒng)治過這片國土，一度繁榮而終于消逝了。

要是沒有歐文，阿爾罕布拉宮不知還會沉睡多少年？西班牙人感謝他，在阿爾罕布拉宮的森林小路旁，為他豎立了一尊塑像，盡管今天的游人與他擦肩而過，卻多不知他的故事。在這些來自全世界的觀光客中，也有幾位最早睜眼看世界的中國人。

光緒六年（1880），晚清干臣黎庶昌奉派出任西班牙參贊，曾居停伊比利亞一載有余。他在《西洋雜志》里寫到曾往格拉納達匆匆一游，盛贊阿爾罕布拉宮“重樓復(fù)道，曲折迷人”。

阿爾罕布拉宮。岱峻 攝

光緒三十三年（1907），康有為因百日維新失敗流離異域。他認為晚清中國病入膏肓，須有一位“耐苦不死之神農(nóng)”，于是“三周大地、遍游四洲，經(jīng)三十一國，行六十萬里路”，以尋找醫(yī)治中國沉疴的“神方大藥”。他在西班牙，游覽了托萊多（Toledo，舊譯陀鰲度）、科爾多瓦（Cordova，舊譯訶度）、格拉納達 （Granada，舊譯迦憐拿大）和塞維利亞 （Seville，舊譯篩非）等地，尋訪穆斯林文化的斷簡殘篇，寫成一篇《回國三京訪古記》，其中以在阿爾罕布拉宮（康譯“亞藍罷罅”）見聞最為詳細。

1928年夏，在美國完成學(xué)業(yè)的梁思成與林徽因去歐洲度蜜月。父親梁啟超在信中為這對新人規(guī)劃：“中世及近世初期的歐洲文化以西班牙為中心，中間最好能騰出時間和金錢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筑和美術(shù)，附帶著看看土耳其革命后的政治。”西班牙之行，帶給他們什么感受，似未見諸相關(guān)文字，但林徽因的學(xué)生關(guān)肇鄴曾轉(zhuǎn)述老師參觀阿爾罕布拉宮受到的震撼。林洙在《梁思成林徽因與我》一書中稱，他們到達格拉納達已是傍晚，兩人即往阿爾罕布拉宮。此時宮門已閉，他們敲開門，苦苦央求守門人放他們進去。月光下、宮墻上，他們讀到一段文字：“世上沒有比生在格拉納達卻是個瞎子更悲慘的遭遇了?！鄙谙删?，看不到美麗，固然可悲；生在仙境，眼看美被摧毀，或更為悲催。這就像一個預(yù)言，在后來的日子里，“中國建筑科學(xué)之父”梁思成林徽因遠不如美國人華盛頓·歐文幸運。

筆者知道這座城市這座宮殿，得益于美籍華人學(xué)者田曉菲的游記《赭城》，那是她與先生宇文所安的安達盧西亞之行。阿爾罕布拉宮由眾多院落組成，分為行政場所、活動儀式場所、王族居所等部分，彼此獨立又巧妙相連。進入宮殿的檢票大門后，先進夏宮。墻壁上刻有伊本·贊拉克的詩句：“道路在此一分為二，西方的魅力吸引了東方”。田曉菲寫道，“第一次進入赭城的游客，往往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因為有那么多的通道，曲徑，拐角，門戶。視線被阻隔，被牽引，被迷惑。一切都在回避，隱藏，包容，延宕；一切都在揭示，呈現(xiàn)，給人驚喜，無限延伸?！薄半m然是白天，卻可以很容易地想象這里的夜晚：牛奶一樣的月光沖洗著愛霞軒的畫壁，綠色的樹蔭變成銀黑色，綴著流蘇的靠墊與鮮艷柔軟的織毯在戴滿指環(huán)與銀鐲的手輕輕的撫摸下，發(fā)出蒼白的彩光。在這樣的夜晚，死于欲望的，是天上的群星?！薄败盎嵃酌髅牡南銡庵?，點綴著晶瑩的噴泉和池塘的阿爾卡薩，金黃的瓷磚，黑色的牛首，血腥，陰雨，迷宮一般的巷子，暈眩，嘔吐，濃郁厚重的朱古力，猶如化不開的夜色。一個城市可以通過很多感官的體驗進入一個游客，成為他或她生命的一部分，被帶走，帶到世界各地，分散的碎片，隕石雨，化為新的，星辰一般的湖泊?！?/p>

水渠中庭（Patio de la Acequia），是水系改造的景點，噴泉流濺、花草顫動，拱形廊柱借景外間的近樹遠山，極似《一千零一夜》里的場景。水是這塊干涸土地的生命。噴泉的水壓依靠山體的作用形成，在溝渠中自然循環(huán)。這座宮殿，原是摩爾人改造羅馬人的一處舊址。來自沙漠民族的工程師，先找水源，他們在內(nèi)華達山腳下的達羅河上筑壩攔水，用六公里長的水道引向阿爾罕布拉宮，為調(diào)節(jié)水量又建造了一個巨型蓄水池，用類似戽斗水車的礦井提水裝置，在保證園內(nèi)所有園林用水的同時，還灌溉周圍6公頃的土地。這完全是《古蘭經(jīng)》中提到的理想家園：“下臨貫穿的河渠，果實常年不斷，樹蔭歲月相繼”。

查理五世皇宮，不同于傳統(tǒng)的穆斯林建筑風(fēng)格，整棟建筑外方內(nèi)圓，環(huán)形的宮殿現(xiàn)已空空蕩蕩，也因此使建筑的細部更加突出：從每一座拱門的門框、窗框、壁龕到天花板，螺旋雕飾的阿拉伯文字和各種幾何圖形，精致繁復(fù)，盡善盡美。

拱衛(wèi)皇宮的阿卡薩巴城堡（Alcazaba），現(xiàn)是一片軍營廢墟，腳下城墻一圈圈圍繞。登上維拉塔，腳下是格拉納達街區(qū)。棟棟白屋，屋頂大都為層疊瓦片。城中的阿爾拜辛區(qū)，是摩爾人、吉卜賽人混居地。那一座座帶回廊的摩爾人庭院Carmen，白色外墻，總匍匐著藤蔓花朵。放眼眺望，安達盧西亞高原延伸至遠方，遠處的山巒即是西班牙第一高峰內(nèi)華達山。

這座美輪美奐的宮殿庭園并非全是建筑師的杰作，也出自哲學(xué)家和詩人的創(chuàng)意。這些建筑似無精細規(guī)劃與整體設(shè)計，卻樸拙天真，細節(jié)值得玩味。這座宮殿以及影響后世的摩爾復(fù)古建筑風(fēng)格一下子拉開西班牙與歐陸他國文化藝術(shù)的距離。有人甚至假設(shè)，西班牙若無穆斯林的進入，若無阿爾罕布拉宮，會不會產(chǎn)生畢加索、高迪、達利或馬爾克斯那樣的藝術(shù)家？

即使在衰敗的時日里，阿爾罕布拉宮也是一座啟發(fā)藝術(shù)想象的廢都。1672年，英國作家約翰克萊頓寫過古典悲劇《征服格拉納達》，音樂天才莫扎特十七歲的一部歌劇《佐伊逹》也是取材赭城的陰謀與愛情。1827年作家夏多布里昂的小說《最后的伊賁克拉吉》更是煽起人們對赭城的熱情。近些年，有卡雷拉斯演唱，祖賓·梅塔指揮的歌劇《格拉納達》；“近代吉他音樂之父”、西班牙演奏家塔雷加創(chuàng)作的吉他曲《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曲子響起：落霞漫過紅色城堡，流淌著昔日舊夢，閃爍著迷茫與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