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任德耀先生百年誕辰之際

歐陽逸冰

他曾經(jīng)是我的向往、偶像和希望。

在人生最艱難的時刻，我一無所有，卻珍存著這樣一個夢想：有一天，我能跟在他的后面嗎？在我徹夜給孩子們寫劇本時，腦子里只有他的名字。盡管連他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的成名作是《馬蘭花》，那是我寫戲的范本。

仿佛有他，我就有未來。

他就是中國福利會兒童藝術(shù)劇院老院長，新中國兒童戲劇藝術(shù)的開拓者任德耀先生。

他夸過我，也罵過我

1979年，我終于在北極閣三條中國兒藝劇院舊址見到了他。

那天，我正和覃昆（表演藝術(shù)家，我的兒童劇處女作《會粘知了的老師》的主演）在大院里說話，一位白發(fā)蒼蒼、頗有紳士風(fēng)度的老者健步走進劇院大門……覃昆忙對我說，歐陽，你不是老想見他嗎？他就是老任！噢，老任，任德耀先生！我望著他鏡片后面那雙笑吟吟的眼睛，激動得竟不知說什么才好，只是囁嚅地連說，啊，啊，是您，啊……

他握著我的手，連連說，剛剛看過《會粘知了的老師》，挺好的呀，你很有生活呀，應(yīng)該向你學(xué)習(xí)……

天哪，這就是我思念多年的大師，偶像，希望，夢想，而且，他就在我的眼前！而且他還很親和地夸獎我！而且，我還可以叫他一聲“老任”！

幸福！

更幸福的是，他說，他已經(jīng)讓上海中福會兒童藝術(shù)劇院馬上排演《會粘知了的老師》了。那時，中福會兒藝剛剛演出他的新作《童心》，在全國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中國兒藝，中福會兒藝都演我的戲，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呀——上天了……

當然，“上天”就要“暈菜”。不知哪兒來的一股愚蠢的念頭，我給他寫了一封讓我一輩子都感到后悔的信。信的大意是說，只要給我一個星期，我就可以交出一部大型童話劇。他沒理我，我也很快就忘了。不料，過后不久，他在北京召開的兒童劇創(chuàng)作會議上，不指名地把我臭罵了一通：有人說一個星期就能寫出一部童話劇來，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藝術(shù)，是不可輕慢，不可褻瀆的！在臺下，我羞得臉發(fā)燙，心發(fā)慌，不知哪里有地縫可以鉆進去。

信的開頭是“逸冰兄……”

1982年在記憶中仍然是那么放光。

這一年，首屆兒童戲劇觀摩匯演先后在長春和南昌舉行，在40多臺兒童劇中，評選出了10臺優(yōu)秀劇目。其中，他的《宋慶齡和孩子們》，我的《閃爍吧，繁星》等獲得了演出優(yōu)秀獎和編劇優(yōu)秀獎。

他那雙笑吟吟的眼睛看著我，更多的是期望。

然而，我和老任真正相知，卻是在1988年。那年，我們都去了杭州的初陽臺，中國兒童戲劇研究會主持研討幾部劇稿，其中有他的《魔鬼面殼》（又名《我一點都不快活》）和我的《紅蜻蜓》。

一個重要的話題是：他為什么要寫《魔鬼面殼》？僅僅是因為原作（劉厚明的同名小說）頗有深度嗎？這部原小說又是怎么觸動了他的心靈，從而使他奮筆疾書的呢？

面對這樣的話題，我發(fā)現(xiàn)，他鏡片后面的眼睛沒有了笑吟吟，更多的是凝重。他的回答是：“我就是灰灰……”灰灰就是《魔鬼面殼》的主人公，他戴面殼前任人輕侮，戴了面殼后又無由地受到眾人的膜拜……

他那句“我就是灰灰”，說得那樣平靜，然而在平靜中，我仿佛聽到了蒼涼。

在研讀了他的這部劇作之后，我認為，其中蘊涵著他對人生的深沉思索，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一般意義的兒童劇?；氐奖本?，我又重新閱讀了他在“文革”前寫的頗有名氣的劇本《小足球隊》，試著摸索一下他的創(chuàng)作道路，再縱觀當時兒童劇界某些頑固的思維定勢，聯(lián)想自己的切身感受，我用了兩天時間，一氣呵成，寫出了長篇劇評《撼動，終于發(fā)生》——

“……盡管我們無法掌握他（任德耀）的全部心曲隱微，但我敢斷言：‘我就是灰灰那段話是這位年逾古稀的老戲劇家從震顫的心靈底層發(fā)出的對生活、對人生當歌當哭的自白！我不能不想到巴金先生的《隨想錄》，想到安徒生那些給孩子們講的故事無不源于對生活的真實感受，都是發(fā)自自己靈魂深處的真切聲音……這種撼動的力量叫做：真誠。”

1988年，作者與任德耀在杭州討論劇本《魔鬼面殼》和《紅蜻蜓》。

寫完，我立即給他寄去，請他斧正。他讀罷，連夜寫了回信。我拆開一看，撲面的開頭是稱我這個小他23歲的晚輩為“逸冰兄……”透過那潦草得令我驚訝的字跡，我看到了他起伏難平的心潮。他真誠地傾訴了自己的回顧與反思……落款，僅寫了“凌晨一點”，竟連署名都忘了寫上。

我的長篇劇評全文刊載在上海出刊的中國兒童戲劇報上，接著《文藝報》摘要發(fā)表了主要內(nèi)容。

他坐在我身旁說，我的手在抖

1989年，他的《魔鬼面殼》和我的《紅蜻蜓》幾乎同時公演。前后有三家劇院上演了《紅蜻蜓》。那天，我陪同他和中國兒童戲劇研究會會長羅英老師前往天津，觀看了天津兒藝演出的《紅蜻蜓》。演出結(jié)束，天津兒藝連夜召開了座談會。

座談會上，我坐在他的身旁。還沒發(fā)言，他悄悄地拉著我的手說，我的手在抖，身子一陣陣發(fā)冷……我傻乎乎地問，你不舒服了？他瞪我一眼，哪里，我，我這是激動的呀！說罷，他笑了，鏡片后面的目光是那么慈愛，那么欣慰，那么興奮……就像1979年他剛看完《會粘知了的老師》，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

會上，他說了許多夸獎的話，至今，我記不清了，倒是他的批評我記憶猶新。他說，劇中臺詞很幽默，但大多是依靠了歇后語，不算高明。

后來，他告訴我，由于他的力薦，《中國文學(xué)大系》將我的《閃爍吧，繁星》和《紅蜻蜓》收入，其中還有他的《宋慶齡和孩子們》《魔鬼面殼》等。

上世紀90年代中，我應(yīng)邀給中福會兒藝寫了劇本《我不是壞孩子》。借此，我和他又在上海聚會了。那時，正好趕上南浦大橋落成，我們倆一起去觀看?；貋砜删驮懔?，擠不上公共汽車，又沒錢打出租，直等到天黑，我倆才好不容易塞進了大公共。在車里，我倆都被擠成了“照片”，一路相視苦笑。下車，已是饑腸轆轆了，趕忙進了一家小飯館，吃著吃著，發(fā)現(xiàn)一盤香腸有酸味，我喊了一聲：“別吃！”我倆又只能相視苦笑，放下筷子就匆匆離開了……

第二天，他說請我在他的書室（單元房）吃米飯炒雞毛菜，我一邊幫他擇菜，一邊侃大山。不知怎么，話題老是圍繞在時代、觀眾、劇作家三者的關(guān)系上。我說，沒有偉大的觀眾就不可能有偉大的劇作家，譬如，50年代，那時的觀眾是多么純真?。∷車烂C地看著我，問，那么，時代呢？沒有第一個五年計劃那樣的時代氛圍，就不可能有《馬蘭花》呀！我還要激辯，他卻攔住了我：停，停，別擇菜了，你把能吃的扔了，把不能吃的留下了！

《魔鬼面殼》的宣傳冊

他笑了，我也笑了，爭論沒有結(jié)果。他把話題一轉(zhuǎn)，說，他要把字典搬上舞臺……然而，這只能是他未了的心愿了。

在醫(yī)院的走廊，他鞠了三躬

上世紀90年代后期，他病了，白血病，住進華山醫(yī)院。正趕上中福會兒藝第三次排演我的戲，我抽時間去了華山醫(yī)院，買了兩只大花籃，一只送給住在12層的老任，一只送給住在11層的戰(zhàn)車（中福會兒藝老演員，《魔鬼面殼》的主演之一）。

我望著他，盡管鏡片后面的那雙眼睛還是笑吟吟的，但是，他變得干瘦了，滿頭白發(fā)也稀疏了。一見到我，他立刻就翻開病床的褥子，拿出他珍藏著的剪報，說，這是你發(fā)表的文章……然后讓我說說北京上演的新兒童劇。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他還是那么關(guān)注我，我的鼻子酸了。

轉(zhuǎn)身，我佯裝笑著，跟他東扯西扯，說到我曾在他家，把他珍存了十幾年的老茅臺喝了一半;說到在紹興咸亨酒店，我請他和中福會兒藝的朋友們喝黃酒，卻被偷走了錢包，無法付賬……當時，我暗暗地想，所有過去的記憶，哪怕是零零碎碎的小事，都將是不可再現(xiàn)的金色煙云了，我臉上在笑，心里在哭，哦，我年輕時代的偶像啊，你就要去了，我卻沒有力量攔住病魔。

臨走，他非要送我。那家醫(yī)院的走廊很長，到了電梯間，我推他回去，他卻非要看著我上電梯。我立即想象出電梯門關(guān)上的瞬間，一個在里，一個在外，那將是無法忍受的離別場面。于是，我又陪他沿著走廊往回走，無論如何要看著他走回病房。到了拐角處，他堅決不讓我送了，跟我揮手分別。我難忍心頭的酸苦，轉(zhuǎn)身大步奔向電梯間……走了一半，我回頭看去，他竟然還在拐角處，正站在那里默默地看著我。我揚手說，“進屋吧！”他突然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哽咽著說，回屋吧，下次再來看你！他又對我鞠了一躬！如此，竟鞠了三次！

任德耀（右三）和《馬蘭花》導(dǎo)演孟遠（左一）與演員們討論劇本。

我怕自己失控，逃進了電梯……

我知道，他這不僅是在向我鄭重地告別，更是向兒童戲劇舞臺告別，向他身后的追隨者告別，向人生告別……

人生啊，相聚有緣，離散無奈，你的本質(zhì)就是悲苦。

幾十年飛逝而去，最終，我也沒能像他那樣，也永遠做不到他那樣——因為他是拓荒者，而我充其量是在拾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