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春風化雨、春華秋實,改革開放極大地改變了中國的面貌。
回望來時路,1978年的中國,從何處入手撥亂反正、重回正軌,嚴峻而現實地擺在黨和國家面前。鄧小平同志以歷史的眼光一錘定音,“靠空講不能實現現代化,必須有知識,有人才”。以科技和教育為突破口,推動了邁向改革開放的偉大轉折。
這一年,全國科學大會召開,迎來了科教工作者的春天。
這一年,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學子進入大學。
這一年,秋季高考實行全國第一次統(tǒng)一命題,招生條件放寬,更多的人迎來命運的轉折點。
許多事物深埋在歲月中,有的成了塵土,有的成了琥珀。
哪些人經歷了1978?對他們而言,1978意味著什么?尋找親歷者,觸摸真實可感的1978。
他們說,積雪消融,這一年都是春天。
1978年的春天,不尋常。
到漢中接受貧下中農勞動改造后,剛剛回京的陳佳洱接到通知,邀請他參加3月18日召開的全國科學大會。
陳佳洱是北京大學原校長、著名物理學家,而在當時,他在漢中三線做了十年的“豬倌”。十年前,他的身份是新中國第一批派往海外的留學生、重離子加速器研究專家。1977年年底,錢三強點名讓陳佳洱回北京,參與制定低能核物理加速器研究的規(guī)劃。由此,陳佳洱才有機會親臨大會。
今天看似普通的一次會議,讓那時已是不惑之年的陳佳洱淚流滿面。是的,嚴冬有多漫長,春天就有多暖。
1977年的嚴冬提早帶來了1978年的春風。國運茫茫,一場聲勢浩大的思想解放運動正在中國大地上醞釀著。打破禁區(qū)改革創(chuàng)新,科技和教育就成了最好的突破口。當時有兩個消息像春風一樣拂過科教工作者的心間——恢復高考、召開科學大會,讓百萬學子的命運軌跡沿著考場走向正軌,為科研工作者正名。
“1977年9月20日,由中國計量科學研究院借調全國科學大會籌備組工作,具體參與全國科學大會獎勵重大成績成果的評選?!币槐痉狐S的工作日志上詳細地記錄了當時全國科學大會的籌備情況。日志的主人正是當時評選小組成員、原國家科技委員會成果司司長唐新民。
“文革”中,知識分子普遍遭受到不同程度的迫害。唐新民記得,當時國家科委原來的人被全部打散,很多人去了“五七干?!?,科學大會的籌備組就四面八方召集人,當時能找到的人全部都參加科學大會的籌備工作了,科學大會籌備的人至少有好幾百,大家的熱情都很高?!敖▏詠韽奈撮_過這么大的會,沒有過這么高級別的國家領導人來參加,國家從沒有發(fā)過一個加蓋帶國徽印章的獎狀,‘文革’后才有這個翻身的機會,所有的熱情都集中迸發(fā)?!?/p>
“得知消息后,很多科研人員都直接跑過來向評審組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科研人員心情很激動,有的科研人員搞科研項目在‘文革’期間被整得妻離子散,來介紹成果時痛哭流涕?!敝袛嗔耸甑目蒲新分匦氯计鹣M?,唐新民一直感慨:“當時不容易,確實不容易?!?/p>
唐新民說:“當時特別設立了人物獎、成果獎,這說明了中央重視科學技術、重視人才、重視研究成果,要為知識分子摘掉高帽子,讓大伙敞開思想投入科研技術事業(yè)。”
1978年3月18日,全國科學大會拉開帷幕,五千多名科教界代表劫后余生。這次大會上表彰了862個先進集體、1192名先進科技工作者和7675項優(yōu)秀科研成果。十年浩劫的陰霾散去,知識分子重獲新生。
鄧小平復出后主動請纓抓科教,他在全國科學大會開幕式上的講話一開始就宣告:“肆意摧殘科學事業(yè)、迫害知識分子的那種情景,一去不復返了?!痹谥v話中,他從實現四個現代化立論,闡述科學技術是生產力,知識分子也是勞動者。話音剛落暴風雨般的掌聲響起,經久不息。鄧小平同志的講話,是一次思想大解放,使在座的科技工作者如沐春風。
1978年的全國科學大會上,像陳佳洱這樣被驅逐改造、徹底脫離科研崗位十余年的科技工作者比比皆是。在離開北京到漢中改造,陳佳洱覺得自己這輩子再也不能搞研究了?!爱斅牭洁囆∑酵局v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那時候,我特別激動,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這是對科技工作者最大的鼓勵了?!?/p>
陳佳洱回憶:“當時獎勵了7000多項成果,這是科技工作者莫大的榮譽。我很羨慕他們!他們有機會做科研,而我是被剝奪了科研的權利的呀?!?/p>
飲冰十年,不涼熱血??茖W大會開啟了科研工作者的春天,科研領域人員受到極大的鼓舞,社會上也呈現出參與科學研究的空前熱情。
“陳景潤效應就是一個典型。陳景潤獲獎引發(fā)了一次大眾參與的熱情。”唐新民回憶說,“這個課題最后一關還沒有解決,很多人跟我們來信說徹底解決了哥德巴赫猜想。我們把源源不斷的大本材料轉寄給陳景潤。來信中,雖然沒有真正成功的,但是科技大會把全民的科研積極性,真正調動起來了?!?/p>
正如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郭沫若在《科學的春天》里所言,“這是革命的春天,這是人民的春天,這是科學的春天!讓我們張開雙臂,熱烈地擁抱這個春天吧?!?/p>
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這股力量是壓制不住的。高考又成了千萬學子改變命運的通道,更助推了科學和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
1977年8月,鄧小平同志在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當場決斷,“要下決心恢復從高中畢業(yè)生中直接招考學生,不要再搞群眾推薦。既然今年還有時間,那就堅決改。”
當年冬天,高考大門重啟,570萬考生涌進考場。但是能按照當年規(guī)定在1978年3月初入學的新生并不多。因為這也是中國高考史上錄取率最低的高考,最后錄取272971人,按考生比例算為21∶1,錄取率為4.8%。
十年的積壓,突然出現一條知識的通道,給無數個困頓的青年打開另外一個窗口。面對汩汩激情和渴望,是的,時代向他們敞開了大門。如果說1997年的冬天是中國教育史的春天,那么1978年的春天,才是萬千學子人生的春天。這一年的春天、冬天兩屆考生進入大學。
恢復考高僅半年之后,第二場高考緊跟上了,全國統(tǒng)一命題、招考條件放寬、人數激增、同時恢復研究生入學考試。610多萬青年積蓄力量,準備在秋季高考迎來人生轉折。數據統(tǒng)計顯示,這其中的40.2萬人上了大學。
南開大學原常務副校長陳洪就是其中的一個。因為第一年恢復高考,他跟很多人一樣并未如愿以償。1977年,當時在山東一個中學教書的知識青年陳洪得知恢復高考的消息,第一時間報考,然而并沒有盼來準考證?!拔胰タh城教育局討說法,教育局的人說你是報考了,但是我們沒有批準,我們還有需要呢?!彪S即陳洪被調配到縣一中教學,或許就是當時領導所說的“需要”吧。
壯志未酬,蓄勢待發(fā)。1978年,我國恢復招收研究生考試。這一次陳洪報考了南開大學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安恢浅鲇谧孕胚€是自卑,我在報名表上寫了一行大字:‘吾有利錐,未得其囊。’”
縣教育局領導又找陳洪談話,指著遠處半山坡在建的教室宿舍,“你已經到了縣里最好學校教書了,你如果不走,這次肯定給你分兩間房?!?/p>
回到學校,校長在校門口等著他,“我們不知道你在語文方面還很有水平呢,給你一個高三畢業(yè)班,你教語文,數學也繼續(xù)教著?!?/p>
提及往事,陳洪談笑風生,“其實就是不放我走,不讓我讀書。那我就晚上看書,看書到十二點鐘,然后四點起床繼續(xù)看書,再看到六七點,時間到了就去上班。當時我教高一的數學和高三的語文?!?/p>
那一年研究生初試在縣里,當時全縣只有七個人參加研究生入學考試,四五個監(jiān)考老師。當時看陳洪答題特別快,試卷寫得滿滿當當,他們就說,“看來這個家伙是留不住了?!?/p>
跟陳洪同為“南開中學”校友的儀津城,在1978年的這場夏季高考中,經歷了人生中的一次特殊監(jiān)考。
當年,在黑龍江省建邊農場的知識青年儀津城被派往附近的考點擔任大專院校招生的監(jiān)考老師。建邊的交通非常不便,儀津城趕上一輛去嫩江拉貨的卡車,顛簸輾轉到六點多才抵達考點。當天晚上,他看到了考場,“考場共四排課桌,課桌左上角標著每個考生的姓名、考號,以便驗明身份,對號入座?!?/p>
“我們都知道,這一次高考招生政策更加放寬,針對老三屆知青群體,特別是 1966 屆、1967 屆高中畢業(yè)生,有放寬年齡甚至可降低錄取分數線的優(yōu)惠政策,真可謂不拘一格降人才?!眱x津城無緣高考,他說“我輩之流,一樣地吃大苦,受大累,脫大坯,耪大地,這可是命運博弈之旅呀,沒有誰敢掉以輕心?!?/p>
九點整,黑龍江省1978年統(tǒng)一高考準時開始。儀津城還記得,考場里特別安靜,沒有左顧右盼,沒有竊竊私語,只能在翻卷和“刷、刷、刷”答卷聲音的間隔中,聽到考生們因為緊張,也許還有無助而發(fā)出的較為沉重的喘息聲?!翱荚嚱Y束后,也沒有一個說話的,大家都帶著神圣的表情離開考場?!?/p>
也正是這一次考試,發(fā)生了一件事,讓儀津城不能忘?!爱敃r考其他科目,如語文、數學等,考題都在試卷上,監(jiān)考人員只要把試卷發(fā)下去就可以。而政治考試只發(fā)給考生白紙,考題在一個密封、加有封印的信封里,監(jiān)考人員在聽到開考的鈴聲后,現場拆封,取出考題,抄在教室的黑板上?!?/p>
當年的政治考卷上有一道題:社會主義新時期的總路線是什么?儀津城抄在黑板上的是:社會主義時期的總路線是什么?少寫了一個“新”字?!爱敃r,我也沒有仔細地審題,再說我也弄不明白,社會主義新時期與社會主義時期有何不同。另一位監(jiān)考老師也未察覺?!?/p>
“時間不長,有一位考生舉手提出疑問,我仔細看過考題,果然少寫了一個‘新’字。頓時一驚,深感責任重大。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少寫一個‘新’字,就變成了大不相同的答案。我立即予以更正。好在這道題排位稍后,考生們大多還未答到此題。之后考試繼續(xù)進行?!?/p>
是的,一個“新”字非同小可。那時候很多人并不明白,也更沒有體會到,社會主義新時期的真正含義。然而,改變已經開始了。
初試過后,陳洪順利接到了復試通知。
“離復試只有4天,領導才準我假。但是還有兩本復試書沒找到,到了天津才拿到,又得突擊看書。”此時的陳洪已經歷經了將近四個月的高度緊張。
在南開大學主樓參加研究生復試,先做自我介紹。陳洪說:“要是概括一句話,就是‘社會經歷復雜’?!蔽逦豢脊偎坪醭粤艘惑@,因為在當時的語境中,“社會經歷復雜”可不是什么好話??吹揭呀浻辛恕罢Z驚四座”的效果,陳洪又不慌不忙地說:“近十年,種過地,管理過果園,做過團支書,訓練過女子排球隊,當過公社干部,在三所中學教過書,還做過‘草鞋醫(yī)生’?!睆驮嚾缢蔚哪菢禹樌M行著。
“復試結束后,我忽然覺得腦仁兒貼在腦殼上了,腦子空了?!标惡橛浀卯敃r就坐在主樓前面的臺階上,不知道過了多久,來了一個推自行車賣冰棍兒的 ,“小豆冰棍兒,三分一根,五分一對兒?!苯匈u聲把他拉回了現實。
終于,陳洪以78001的學號被南開大學錄取。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陳洪跟愛人打算慶祝,“沒有搟面棍兒,就找來油畫筆搟皮,包了一次餃子?!?/p>
陳洪說,“以后的事情就比較簡單了,畢業(yè)留校,教書,做一點研究,再兼做一些行政,好像光陰還沒有虛度?!?/p>
當年響應“到廣闊天地去大有作為”,陳洪以“單干戶”的身份離開天津去山東棲霞縣的時候,是1968年10月5日,十年后考取研究生到南開大學報到正是1978年10月5日?!笆晷量嗖粚こ!?,陳洪回想起來自是五味雜陳。不過有一點,無論在當時還是到今日,總是可以自得自滿自傲的,那就是十年未有片刻間斷的書緣。
陳洪在《十年書緣說讀書》一文中寫道:那時讀書,當時的受用之處實在是只有如魚在水冷暖自知的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如果要描述一下的話,就是:那十年中雖多有蹭蹬甚至幾至滅頂,但在我眼中的天總是藍的,山總是青的,陽光總是明亮總是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