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中的細節(jié)描寫

孫 妍

《左傳》是解釋和補注《春秋》的三部歷史著作之一，它是古文經學著作，文學成就極高：以《春秋》記事為綱，增加大量歷史事實與傳說；把《春秋》中的簡短記事，發(fā)展成為完整的敘事散文；發(fā)展了春秋筆法，不以個別字的褒貶體現(xiàn)思想傾向，擅長以生動的敘述和描寫體現(xiàn)道德評價。作者通過各種各樣的敘事方法記敘了大量的戰(zhàn)爭，刻畫了鮮明的人物形象，并且呈現(xiàn)出極具趣味性的語言。但不管是諸侯之間的征伐也好，人物本質特征的深化也罷，這都離不開文中典型的細節(jié)描寫。

一.戰(zhàn)爭篇章中的細節(jié)描寫及其作用

1.暗示勝敗

“擅長描寫戰(zhàn)爭，同中見異，各具面目”，這是《左傳》的敘述藝術之一。具體來說，作者善于描寫戰(zhàn)爭的起因、性質、雙方力量對比和戰(zhàn)略戰(zhàn)術的運用；寫重大戰(zhàn)役同中見異，各具面貌。其中詳細記述的重大戰(zhàn)役有十三次：儒葛之戰(zhàn)、邲之戰(zhàn)、長勺之戰(zhàn)、鞍之戰(zhàn)、韓之戰(zhàn)、鄢陵之戰(zhàn)、崤之戰(zhàn)、平陰之戰(zhàn)、河曲之戰(zhàn)、柏舉之戰(zhàn)、艾陵之戰(zhàn)。以長勺之戰(zhàn)為例，讀者就可以發(fā)現(xiàn)細節(jié)描寫在戰(zhàn)爭篇章中發(fā)揮著不容忽視的作用。

眾所周知，長勺之戰(zhàn)是《左傳》中一場以少敵多，以弱勝強的戰(zhàn)役。這場戰(zhàn)役是指齊魯兩個諸侯國交戰(zhàn)于長勺，最后以齊國的失敗、魯國的勝利而告終。首先，作者花了極大的筆墨描繪戰(zhàn)前統(tǒng)治者與曹劌的對話：

乃入見。公曰：“衣食所安，弗敢專也，必以分人?！睂υ唬骸靶』菸幢椋窀囊?。”公曰：“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睂υ唬骸靶⌒盼存?，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睂υ唬骸爸抑畬僖玻梢砸粦?zhàn)，戰(zhàn)則請從。”

這些看起來與戰(zhàn)爭畫面的描寫毫不相干，但正是這些看起來在戰(zhàn)爭描寫中顯得多余的對話，體現(xiàn)了魯國統(tǒng)治者在戰(zhàn)前進行了“取信于民”的政治準備，為展開軍事行動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條件，也為戰(zhàn)爭的勝利埋下伏筆。其次，在戰(zhàn)爭進行時，作者并不是著重刻畫兩軍廝殺的場面，而是給出了這樣的動作描寫：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曰：“可矣”。那么，讀者就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這場戰(zhàn)爭中指揮官的嚴謹。如此一來，勝利就這樣逐漸成為了必然。最后，作者又寫了統(tǒng)治者與曹劌的一問一答：

既克，公問其故。對曰：“夫戰(zhàn)，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國難測也，懼有伏焉。吾視其轍亂，望其旗靡，故逐之?！?/p>

這樣的細節(jié)不僅在內容上總結了戰(zhàn)爭勝利的原因，而且在結構上達到敘事完整的效果。

2.渲染氣氛

再如晉楚鄢陵之戰(zhàn)，作者在戰(zhàn)爭開始之前，有一段這樣的描寫：

楚予登巢車，以望晉軍。子重使大宰伯州犁待于王后。王曰：“騁而左右，何也？”曰：“召軍吏也?！薄敖跃塾谥熊娨印！痹唬骸昂现\也?！薄皬埬灰??！痹唬骸膀酚谙染??！薄皬啬灰?。”曰：“將發(fā)命也?！薄吧鯂蹋覊m上矣?！痹唬骸皩⑷脑疃鵀樾幸?。”“皆乘矣，左右執(zhí)兵而下矣?！痹唬骸奥犑囊?。”“戰(zhàn)乎？”曰：“未可知也。”“乘而左右皆下矣。”曰：“戰(zhàn)禱也?！?/p>

這是楚君與伯州犁之間的對話，字面意思是楚君在不停地提問。讀到這里，讀者不妨聯(lián)想自己的生活體驗。如果有一人在參賽的后臺準備，她不停地向旁邊的人問“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到誰上場了”，“前面上臺的人表現(xiàn)得怎么樣”，“我這樣穿可以嗎”等等諸如此類的，那么旁人從這樣的表現(xiàn)中，能輕易地察覺到她的緊張。同理，讀者從這君臣之間的對話中便能敏銳地覺察出當時的緊張氣息。因而，作者這樣一段看似不用寫或者可以略寫的文字其實很好地體現(xiàn)了他的匠心，也正是這樣一段從容的敘述完美地渲染了即將到來的，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

二.人物刻畫中的細節(jié)描寫及其作用

《左傳》在各種各樣的敘事中刻畫了眾多人物形象。在這些人物刻畫中，作者不時地穿插了細節(jié)，使人物在細節(jié)中顯得更加豐滿和逼真。比如僖公三十三年秦晉殽之戰(zhàn)中，先軫得知晉襄公因為一個女人的花言巧語就輕而易舉地放走了戰(zhàn)士們拼死拼活獲得的俘虜，他“不顧而唾”（當面對著他吐口水）。自古以來，君臣之間的關系是很難處理的，先不論是不是所有的臣對君都是畢恭畢敬的，但無禮的行為是絕對不被允許的，可先軫居然無所顧忌地朝著君主吐口水，可見他憤怒到了極點。所以，僅這一個細微的動作就把先軫耿直暴烈的性格表現(xiàn)出來了。這就是作者捕捉細微的情節(jié)來展現(xiàn)人物風貌，這樣的細節(jié)往往還能揭示一個人的本質特征，樹立不少典型。

1.貪饞好怒的公子宋

宣公四年，關于公子宋有這樣一段描寫：

楚人獻黿于鄭靈公。公子宋與子家將見。子公之食動，以示子家，曰：“他日我如此，必嘗異味。”及入，宰夫將解黿，相視而笑。公問之，子家以告。及食大夫黿，召子公而弗與也。子公怒，染指于鼎，嘗之而出。

這段文字表達出公子宋的食指在預感要吃到新鮮美味的時候就會動起來。這是不是有點荒唐？但也許就是這種荒唐才更讓人深信他平時是個愛吃的人，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他就是個吃貨；然而鄭靈公知道這件事后，就把公子宋叫來卻偏不讓他吃。在覺得自己受辱并且又嘗不到美味后，他發(fā)怒了；而他又非常想吃，于是自己上前把手指頭蘸在鼎里，嘗了味道才出去，這樣一個動作真是讓人覺得可笑?？梢?，“怒而染指于鼎”這簡單的六個字便抓住公子宋的瞬間動作，把他的貪吃好怒表現(xiàn)得淋漓極致，讓人拍案叫絕。

2.馬屁精太監(jiān)柳

宋平公有一個寵信的太監(jiān)叫柳，他狐假虎威，幾乎是一手遮天。當時還是太子的宋元公佐還與他有過不愉快。沒過幾年，宋平公去世了，太子佐繼位了。按理來說曾經飽受過窩囊氣的他肯定是要快意恩仇，找太監(jiān)柳算算舊賬的?？墒聭B(tài)的發(fā)展是在為平公治喪期間，身為喪主的宋元公就已經感受到柳的殷勤。這里就涉及到一個細節(jié)：及喪，柳熾炭于位，將至，則去之。平公喪事期間天氣寒冷，柳每次都會在元公來之前，將他的位置用炭烘熱，元公到來之時再移開。這樣是不是太“貼心”了？不可否認。很自然地，他就獲得了宋元公的信任與寵愛，并且與宋平公相比，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那拍馬屁的行為讓旁人恨得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而這樣一個細節(jié)，就把一個馬屁精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3.好色鬼華父督

華督，宋戴公之孫，好父說之子。春秋時期宋國大臣，官至太宰，位及“六卿”之首。當然，除了煊赫的地位，他還有好色祖師爺?shù)纳矸荨；腹?，有這樣的記載：宋華父督見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艷”。那么什么叫“目逆而送之”呢？它是指盯著走過來，盯著走過去。相信讀者讀到此處，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這樣一個畫面：華督直勾勾地盯著一個美女，看過來，看過去，看得眼睛直了，甚至脖子歪了。由此可見，這個細微的眼神描寫有著巨大的魔力，仿佛讓人身臨其境地目睹了這樣一個令人忍俊不禁的場景。

三.在細節(jié)描寫中傳達作者的感情傾向

晉文公是由一個貴公子成長為政治家的，由四處流亡到成為一代霸主的。在他性格成熟的曲折過程中，讀者深知他是作者著力歌頌的人物。當時還是公子的重耳受到寺人披的刺殺，僥幸逃過一命的他回到國家后成為了國君。后來寺人披請求覲見，晉文公剛開始不見，可最終還是見了，并且沒有殺他。作者故意寫出這樣的細節(jié)，體現(xiàn)了他對晉文公大度的敬佩。除此之外，晉楚城濮之戰(zhàn)中也有一個細節(jié)是對晉文公的肯定，這場戰(zhàn)役是以晉國的勝利而告終的。在朝野松懈時，晉文公并沒有樂而忘憂，而是在聽說楚將子玉自殺的消息后才面露喜色。從一句“晉侯聞之而后喜”，讀者便知曉了作者對晉文公這種深謀遠慮的性格持肯定的態(tài)度。

此外，《左傳襄公十九年》中有一段是關于晉國大將荀偃之死的描寫：

二月甲寅，卒，而視，不可含。宣子盥而撫之，曰：“事吳敢不如事主！”猶視。欒懷子曰：“其為未卒事于齊故也乎？”乃復撫之曰：“主茍終，所不嗣事于齊者，有如河！”乃暝，受含。宣子出，曰：“吾淺之為丈夫也?！?/p>

荀偃是晉悼公復霸時的得力干將，屢建戰(zhàn)功。在平陰之役中，敗敵無數(shù)。但是他生惡瘡，頭上長了個瘡，眼睛都鼓出來了，不久就去世了；但他眼睛睜著，口緊閉無法放入珠玉（壓舌習俗：古人入殮時嘴巴里珠玉等）。當欒懷子欒盈一語道中他的夙愿時：主茍終，所不嗣事于齊者，有如河。他才閉上眼睛，接受珠玉，因為未能親自完成伐齊之事使他覺得遺憾。從這種字里行間所透露出來的悲壯色彩和堅貞精神中可以看出作者對荀偃充滿了崇敬之情。

而楚靈王則是《左傳》中被否定的國君形象。他在即位前的爭強好勝，野心勃勃，弒王自立，以及即位后的殘暴、驕奢狂妄等，都顯示出他確實是個昏君。《左傳》中其實很少關于人物服飾的細節(jié)描寫。但關于楚靈王的裝束還確實有這樣簡單的幾筆：王披冠，秦復陶，翠被，豹舃，執(zhí)鞭以出，仆析父從。作者以極富絢麗的筆觸描寫了楚靈王從頭到腳的華貴服飾，并且將他躊躇滿志的神態(tài)表露無遺。所以讀者不難看出作者對楚靈王華麗服飾的描寫帶有諷刺意味，是對他的驕奢狂妄的譴責。

于細微處落墨，從細枝末節(jié)中著手，看似無關緊要，實則不然。在人物刻畫上，捕捉瞬間的、真實的、具體的以及富有特征性的細節(jié)使得人物情態(tài)躍然紙上，如在眼前；在故事情節(jié)的開展中，不下定義，不做評論，不去刻意地想要告訴讀者些什么，而是通過那些完全可以不寫或者略寫的內容讓讀者欣喜地感覺到什么，又揣測到些什么：典型的瑣事細節(jié)在敘事生動和人物刻畫方面展現(xiàn)出極大的文學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