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一飛
金庸年輕時的照片。
在空間距離最近的香港讀者眼中,金庸先生有兩支筆:一支是寫武俠小說的“世界第一俠筆”,另一支是寫社評的“世界第一健筆”。無論提起哪支筆來,他的功力都猶如武林高手般登峰造極。
1959年在香港創(chuàng)辦《明報》后,金庸左手書寫江湖傳奇,以連載武俠小說拉動報紙銷量;右手辣評時局民生,發(fā)出振聾發(fā)聵之聲。他兩手握住的仿佛不是筆,而是兩盞燈,在想象與現(xiàn)實之間探出一方廣闊天地。若論被這光亮照射到的人群,小說自然更勝一籌,但金庸始終認為,報人身份才是他的第一生命。離開《明報》后,他在演講中依然自稱為“新聞工作者”。
“我在1946年夏天就參加新聞工作,最初是在杭州的《東南日報》做記者兼收錄英語國際新聞廣播?!被貞浧鹑胄型?,金庸在與池田大作合著的《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中如是說道。自這一年后,他與新聞業(yè)的緣分再未斷絕。從杭州、上海再到香港,這個才情無限、滿腹珠璣的青年一步步成長為傳奇報人。
“‘狂氣,我以為是一種達于極點的沖動,有時甚至于是‘故意的盲目……我要這樣武斷地說一句:要成就一項偉大的事業(yè),帶幾分狂氣是必需的?!?941年9月,《東南日報》發(fā)表《一事能狂便少年》一文,開篇即從學校訓導主任批評學生的一句“你真是狂得可以”談起,大膽提出反駁觀點,并以法國大革命等案例加以佐證。文章的作者,正是當時在讀高二的金庸。
此前,金庸因為寫壁報諷刺這位對學生很兇的老師被開除,轉(zhuǎn)學之后仍憤懣不平,于是寫就此文。年齡雖小,他的詞句卻格外犀利?!翱裎摹币妶蠛螅陜H17歲的金庸一炮而紅?!稏|南日報》副刊主編陳向平對這位敢怒敢言的學生頗為欣賞,文章刊出后不久,他就在出差途中專門下鄉(xiāng)看望金庸,后又將其推薦給《東南日報》總編輯汪遠涵。倘若沒有此文,金庸的人生或許會是另一個樣子。
1946年11月,金庸與《東南日報》簽下職工保證書,職務一欄里寫著“記者兼收英文廣播”。實際上,那時他出門采訪的次數(shù)很少,主要工作是收聽美國之音、英國廣播電臺等外國廣播,從中選取有價值的內(nèi)容編譯成國際新聞稿。由于缺少錄音設備,金庸沒有回聽的機會,只能邊聽邊記,一次譯出。同學余兆文看到后深感震驚:“外國電臺說話那么快,又只說一遍,能聽懂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你怎么還能逐字逐句直譯下來?”金庸解釋:“每段時間國際上只有那么幾件大事,又多是有來龍去脈,有連續(xù)性的。必要時寫下有關(guān)的時間、地點、人名、數(shù)字,再注意聽聽有什么新的發(fā)展,總是八九不離十。”
除了翻譯國際新聞,金庸還負責幾個欄目的內(nèi)容更新。民間研究者趙躍利曾走訪國家圖書館、香港中央圖書館等地,整理出金庸在《東南日報》發(fā)表的各類文章,發(fā)現(xiàn)金庸曾一人分飾多角,以筆名“查理”“宜”“鏞”主編《信不信由你》《看你聰明不聰明》《咪咪博士答客問》等欄目。其中既有取自外國的一些奇聞軼事,又有智力考驗和用以逗樂的問答題。在《咪咪博士答客問》中,金庸以幽默搞怪的風格同讀者互動作答,可謂活脫脫的“段子手”。從以下三則中即可感知:
問:離婚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答:結(jié)婚。
問:英王喬治六世加冕是在什么地方?
答:加在他的頭上。
問:教師是一種什么東西?
答:屬哺乳動物靈長類人科,其主要食料為粉筆灰。
但對于做新聞的人來說,這些內(nèi)容再有趣,也只能算是佐料,實打?qū)嵉牟稍L報道才是正餐。金庸的第一篇訪問稿于1946年12月6日見報,標題為《訪問東方的劍橋大學——浙江大學》。文章開頭寫道:“踏著薄薄的積雪,記者到大學路浙大去訪問代理校長王季樑先生......”與小塊專欄不同的是,這篇文章署名“查良鏞”。通過對比同時期發(fā)表的文章可以發(fā)現(xiàn),在此文之后,凡屬正式采訪文章金庸皆署真名。
雖然早期做嚴肅新聞不多,金庸還是在報社學到不少東西,為日后在《大公報》工作打下了基礎。1947年10月,《大公報》上海館公開招聘3名翻譯。廣告一出便有百余人來應征,其中甚至有大學教授、中央研究院研究員和知名作家。經(jīng)過一番挑選,金庸和另外9人進入筆試環(huán)節(jié)。試題由精通英、日、俄文的《大公報》翻譯主任楊歷樵出題,內(nèi)容是將電報和社論譯成中文。金庸僅用65分鐘就完成筆試,成為第一個交卷參加口試的人。錄取名單公布后,他的名字位列榜首,金庸至此進入《大公報》。
東南日報社舊址,金庸曾在這里工作將近一年。
在上海《大公報》工作不到半年,金庸就被選派到香港參加《大公報》香港版的復刊工作。一次看似尋常的工作安排,讓命運在他身上打了個轉(zhuǎn)向。
“要感謝《大公報》派我來香港!”日后回憶起來,金庸深感幸運,但當時的他可謂“身無分文走香江”,生活相當窘迫。追隨《大公報》創(chuàng)辦人之一胡政之來到香港后,金庸就住在宿舍樓的樓道里,每天胡政之都要側(cè)身從他的床邊走過。短暫的相處中,金庸感受到胡政之身上那股讀書人的正氣和文章報國的精神。近距離接觸《大公報》的各位前輩,也讓他受益良多??梢哉f,金庸接受到真正的新聞啟蒙正是在《大公報》工作時期。此后的漫長歲月中,這把思想火炬一直指引他前行,提醒他去完成一個報人的使命。
來到香港沒多久,胡政之就因病返回上海治療,隔年便病重辭世。得到消息的金庸很是傷感,他在《再也聽不到那些話了》一文中深情緬懷,“與胡先生相處只有一個多月,在這一個多月中,因工作、吃飯、睡覺都是在一起,這位偉大的報人對于一個年輕的新聞工作者生活和學習上所產(chǎn)生的影響是極其深遠的”。胡政之曾對金庸說“外交不是根本的學問,要多看點歷史與經(jīng)濟的書籍”。金庸照做了,也因此在學養(yǎng)和見識上得到極大提升。
金庸在《大公報》受到胡政之等報業(yè)前輩的新聞啟蒙。
有研究者認為,金庸真正以新聞人的角色來寫社論,應當以1948年12月13日發(fā)表的《論美軍登陸護僑》為第一篇。在這篇文章中,金庸以“違反國際公法”“違反聯(lián)合國憲章”“違反莫斯科宣言”“違反中美平等新約”“違反美國國內(nèi)法”“違反杜魯門的外交政策聲明”“美僑是自愿來的”等7個部分逐個說明美國軍艦以保護僑民為由靠岸上海的嚴重違法性。這次嘗試之后,金庸的時評寫作一發(fā)不可收拾。
1949年6月,金庸寫下評論文章《從國際法看新中國政府的承認》,表態(tài)支持即將成立的新政權(quán);新中國成立后,國共兩黨對香港鐵路的資產(chǎn)問題爭持不下,金庸于1949年11月分兩日連載《從國際法論中國人民在海外的產(chǎn)權(quán)》一文,闡明這些資產(chǎn)應當歸中華人民共和國所有;1950年11月,他又執(zhí)筆寫下《從國際法論援朝志愿部隊》,論證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鮮抗美的合法性。金庸運用大學時期對國際法知識的掌握,有理有據(jù)地辯駁,表明了他對家國大事的態(tài)度。文章發(fā)出后,金庸還得到國際法專家梅汝璈等人的贊賞。
自1947年起,金庸在《大公報》工作整整10年,新聞人的職業(yè)素養(yǎng)也在這一時期得到鞏固、提升。當時的《大公報》以要求嚴格著稱,稿子付印前往往要經(jīng)過編輯好幾輪修改,仔細推敲后才定稿。報紙寫錯印錯都要按字數(shù)扣薪,超過一定字數(shù)就會被解職。在這種氛圍下,金庸養(yǎng)成了好習慣。他的手稿從來都是清晰工整,每個字和符號均占一格。有增刪涂改之處,也都遵循業(yè)內(nèi)編輯方式一一標明,絕不含糊。手稿送到編輯那里,基本上可以直接送去打字排版,無需再花費時間訂正錯字或重新謄寫。讀書時,但凡看到錯別字或是用錯了的標點符號,他都會拿起筆將錯誤之處勾出并訂正。
《大公報》的這段經(jīng)歷對金庸來說無疑是寶貴的。盡管在他進入報館之時,一代名家張季鸞已經(jīng)離世數(shù)年,但“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的辦報理念還是深深地影響了他,在思想和價值觀上將他塑造為真正的“報人金庸”。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金庸先后在《大公報》發(fā)表多篇文章,從國際法角度議論時政。(趙躍利 / 供圖)
回首金庸的一生,不禁讓人對“偶然”二字深深感慨。1955年,因《新晚報》武俠專欄完結(jié),金庸被臨時拉去填補空白,結(jié)果一部《書劍恩仇錄》深受讀者追捧,他由此走上武俠小說之路。4年之后,金庸與老友沈?qū)毿孪嘤?,二人商議后決定合辦一家旬刊,專門刊載武俠小說。在報販的建議下,旬刊的設想被日報替代,《明報》就這樣誕生。金庸在發(fā)刊詞中表明立場,立志維護“公正與善良”。
為了辦報,金庸將積攢下的8萬港元稿費全部投入其中。創(chuàng)業(yè)最艱難時,報館只剩下金庸和沈?qū)毿聝蓚€人。每次下班已是深夜或凌晨,金庸從報社回家需要過海,為了湊齊6個人分攤船費,他常要在涼風中等待,人滿之后才能乘一艘俗稱“嘩啦嘩啦”的小電船渡海。日子雖然過得艱苦,好在報紙一點一滴積累起聲譽,影響力不斷增強。
《明報》之所以能在香港報紙中獨樹一幟,除了金庸的武俠小說,還與他的社評分不開。身為總編輯,金庸肩上的擔子實在不輕。一節(jié)小說八九百字,社評要寫1000多字,每天一睜眼他就欠了2000多字。以至于朋友請客他都不去,“我必須要寫好社評后才能放心吃飯”。每當有大事發(fā)生,無論港英當局還是內(nèi)地和臺灣,都會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關(guān)注《明報》的態(tài)度。
金庸有意識地讓社論站在普通民眾的立場。港府有新政策出臺,他會分析哪部分人將受到影響,思考政策還有什么需要改進的地方。香港發(fā)生勞資糾紛,他積極調(diào)解社會矛盾:“對窮人的福利工作,我們做得夠了么?對于下層階級的人,我們是否能給以更多的公平機會?公務人員對于窮人,是否有足夠的禮貌和尊重?”港英當局要拆掉有大量底層居民聚居的九龍城寨時,金庸在社評中歷數(shù)前幾次試圖拆遷帶來的后果,以“相信這一次也會停止拆遷”表明態(tài)度。在香港社會之外,海外的華僑華人也為金庸所關(guān)注,個別東南亞國家有排華舉動,金庸立馬發(fā)文《中國人感到憂慮》,分析華僑華人的安全能否得到保障。
左圖:1955年,《書劍恩仇錄》首載于《新晚報》,金庸由此走上武俠小說之路。右圖:1959年5月20日,《明報》創(chuàng)刊號
國際形勢和重大新聞更是金庸社評的主要話題。1964年,金庸在一篇題為《世界糧食分配不均》的社評中談到糧食安全,“縱然有一半以上人口從事耕作,拉丁美洲仍然有數(shù)百萬人陷于饑饉;非洲方面,每一個農(nóng)民所生產(chǎn)的糧食只夠他本人及家庭成員吃”。他以日本作示范,認為其農(nóng)業(yè)制度是“世界上最有效率的”。
除了對國計民生的關(guān)切,面對復雜變幻的時局,金庸也總是強調(diào)人民性?!暗妹裾卟?,失民者亡,哪一個政黨或集團真能為廣大人民服務,人民自然會擁護他們?!苯鹩乖鞄悯r明地告訴讀者:“凡是有利于國家和老百姓者,我們贊揚之,有害于國家和老百姓者,我們反對之?!币虼恕睹鲌蟆返玫绞忻袢后w的廣泛支持。
在報紙內(nèi)容上,金庸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他用“五字真言”總結(jié)出專欄文章的寫作要求,即“短、趣、近、快、圖”。至于副刊文章,還有另外一個“廿四字訣”:“新奇有趣首選,事實勝于雄辯,不喜長吁短嘆,自吹吹人投籃?!蓖痘@就是把稿件投入廢紙簍,棄而不用,可見金庸對報紙立場的重視。這些主張不僅在《明報》上得到充分應用,甚至影響了整個香港的嚴肅媒體。幾十年過去,很多做法依然適用。
主持《明報》的33年間,金庸將無數(shù)心血融入到報紙中。除了期間撰寫的十幾部小說,僅他親自執(zhí)筆的社評就有7000多篇?!睹鲌蟆吩谏鲜兰o七八十年代已成為香港名報,無論今日還是以后,當人們談到香港新聞史時,金庸的名字必然要提及。在他珍視的第一身份“新聞工作者”上,金庸取得了一流高手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