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鵬釗 1980年12月生。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安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第七屆冰心散文獎、第三屆中國徐霞客游記散文獎、首屆浩然文學獎、全國首屆青年散文大獎、第四屆《人民文學》游記征文佳作獎。出版有散文集《光陰史記》、非虛構作品《出村莊記》、詩歌合集《七個人的時間史》等。作品見于《北京文學》《廈門文學》《延安文學》《文學港》《延河》等。
鄧拓先生在《中國救荒史》一書中言:“災荒發(fā)生之結果,非但陷農民大眾于饑饉死亡,摧毀農業(yè)生產力,使耕地面積縮小,荒地增加,形成赤野千里,且使耕畜死亡,農具散失,農民與死為鄰,自不得不忍痛變賣一切生產手段,致農業(yè)再生產之可能性極端縮小,甚至農民因災后缺乏種子肥料,致全部生產完全停滯。凡此種種現(xiàn)象,無不籠罩于災荒區(qū)域,其所表現(xiàn)者,非僅為暫時之生產物減少,而實往往為長期經常之生產事業(yè)之衰落。換言之,災荒最直接之結果,即造成整個農村經濟之崩潰……”
我曾祖父那一輩是那個時期的經歷者,他們弟兄三個,老大和老二都沒有兒子,老三兩個兒子,就是我的爺爺和他的哥哥。老大和老二后來在乾縣一帶,給自己抱養(yǎng)了兒子。老大的兒子就是我的小爺,他一輩子都住在那個叫大洼的山上,位于一組和二組接壤的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死于我10歲那年。他去世后,我作為孫子輩兒,還參加了喪禮,小小的腦瓜上被大人纏上了白色的孝布,這是在我記憶中第一次參加老人的喪事。老二的兒子,在家族里排行老八,就是我的八爺,也死于我上小學時期。他死之前,一直住在和我爺爺同院的老屋,說是同院,其實就是弟兄們在分家時的一孔破窯,幾個兒子輪流供養(yǎng)著,饑一頓飽一頓地癱在炕上,受了些罪。
我的小姑奶奶,已經90多歲的高齡。她年輕時嫁到了縣城里,姑爺當時在縣里做官,生活較好,現(xiàn)在幾個表叔對老娘仍是照顧有加。她至今還能清楚地記得,民國十八年左右的一天,她們聽說自己的伯父要領外來的兒子回來,就早早地在寒風凜凜中守候著,太陽快要落山時,我的八爺穿著綢緞棉襖,戴著呢子禮帽,在大人的帶領下來到史家。八爺雖然已經長成了少年,但寬大的衣服下,掩飾不住的是面黃肌瘦,臉上還有一片片的皮癬。家里已經早早備了吃食,在鍋里熱了又熱,就等著這個來自異鄉(xiāng)的孩子能吃上一口熱乎飯。那時,乾縣一帶人因年饉缺吃少穿,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不得不賣兒賣女,留下一條活路。據(jù)《乾縣縣志》載:民國十八年,大旱。夏無收,秋歉收,斗麥價六七塊銀圓。老弱餓死,壯者逃散,棄耕土地占總耕地的70%。
民國十九年,秋禾僅數(shù)寸,蝗蟲成災,遮天蔽日,聲如風吼。落腳糜谷玉米,嚓嚓有聲,大片秋苗,頃刻殆盡,及至秋后,顆粒無收。
后來八爺說,那年臘月中旬下了一場大雪,積雪二尺多厚。快過年了,人說“瑞雪兆豐年”,可這場雪不是兆豐年的瑞雪,倒給人們帶來了更大的生活困難。大雪封了門、封了井、封了路,年輕人都逃荒走了,家里留下老弱病殘,掃不動雪,走不動路,沒有水吃,沒有柴燒。沒水吃了化雪為水,沒柴燒可就艱難了。老弱病殘在冰窖一般的窯洞里度日,不少人在冷凍饑餓中死去。
災年開頭,人們吃麩皮、油渣、豆餅、干苜蓿。這是陳年積攢的牲畜飼料,這時候只好讓人吃。干苜蓿怎么吃?人們用鍘刀切碎,在石碾子上碾成粉末,再用粗籮一過,做饃做飯吃,既澀且糙。后來就連這一點兒也沒了,全吃野菜。野菜吃完了吃野草。老人們先嘗,無毒了才讓娃娃們吃。天不下雨,干裂的黃土地連野菜野草也不生了。關中人總是“好出門不如歹在家”,忍饑受凍不出外,實在沒法子了,只好外出討飯。天下富人少,窮人多,飯討不來,多少人活活餓死。
年饉,指的是連續(xù)一年三料未收莊稼,聽說民國十八年的年饉,是三年六料基本沒有收成。據(jù)近代大量史志和報刊資料記載:民國十七年(1928)陜西始露旱情,夏季二麥歉收,秋末下種,冬麥亦無透雨下播;民國十八年(1929)全省旱象更加嚴重,春至秋滴雨未沾,井泉涸竭。是年,旱災極為嚴重,顆粒無收,數(shù)百里人煙幾斷。涇、渭、漢、褒諸水斷流,多年老樹大半枯萎,春種愆期,夏季收成不過二成,秋季顆粒未登,饑荒大作,草根、樹皮皆不可得,死者日眾,殍滿道旁,尸腐通衢,流離逃亡,難以數(shù)計。據(jù)當年9月5日陜西救災委員會統(tǒng)計,在全省92個縣中,發(fā)生旱災的縣達91個,除濱渭河各縣略見青苗外,余均滿目荒涼,盡成不毛之地。在91個受災縣中,有特重災縣24個,重災縣27個。乾縣、禮泉等縣為重災區(qū)。全省940余萬人口,餓死者達250萬人,逃亡者約40萬人,有20多萬婦女被賣往河南、山西、北平、天津、山東等地。家族里稍微好一些,加之祖上較為殷實,爺爺?shù)母篙厼榱俗约杭业南慊穑透吒吲d興地給自己家添男丁了。
八爺進祖上大門時,穿的那身行頭是曾祖父按照地主家的少爺打扮置辦的。八爺“嫁”外,也救了自己的哥哥弟弟,聽說他們家換回了許多糧食和細軟。換糧食時,要的麥子少,高粱玉米多,原因是麥子不耐吃,粗糧和野菜吃習慣了,突然吃上了細糧,人的胃是受不了的。還有,高粱玉米之類的粗糧,能多吃上些時間,一大家子人的命就救下來了。就在八爺來到史家后來的好幾年,他生身父親那邊,苦日子還是沒有盡頭,常常是沒有了糧食,也就幾百里地翻山越嶺,來背上多半袋子吃食,順著紅巖河的河川里慢慢走回去了。
據(jù)村里人說,我們祖上是地主成分,河川里的水地多,家底殷實,銀圓用甕裝起后在地里埋著。地種不過來,就雇了好幾個長工來干活,有的喂牲口,有的種地。那時候我太奶妯娌幾個,每天天不亮,就起來蒸饃做飯,然后用簍提著,去叫洞子溝、十二栓的地里給干活的人送飯。干活的人在地里吃了,就躺在地邊的荒草上睡覺,睡起來了,繼續(xù)干農活。有些干農活的人,是外出逃荒的人,走在路上沒有路費盤纏,拿點衣物,邊走邊討飯吃。有的向南,有的往北,哪里有糧就向哪里逃。遇見了好人家,正好缺個干活的人,就留了下來。莊戶人家那時候有的是干活的力氣,只要能夠吃上飽飯,也算是把自己的命救了下來。
一場饑荒,正在中國大地上繼續(xù)蔓延。
1957年9月下旬到10月上旬,中共八屆三中全會基本通過了《1956年到1967年全國農業(yè)發(fā)展綱要(修正草案)》(即“農業(yè)四十條”),提出爭取在第二個五年計劃的時間內,或者更多一點時間,把所有的農業(yè)生產合作社鞏固起來。要在12年的時間內,糧食每畝平均產量,黃河、秦嶺、白龍江以北的地區(qū),由1955年的150多斤增加到400斤。在當時農業(yè)生產落后的情況下,這是多么宏偉的夢想。
11月13日,《人民日報》再次發(fā)表《發(fā)動全民,討論四十條綱要,掀起農業(yè)生產的新高潮》社論,對反冒進做了公開批評。社論說,1956年公布的《全國農業(yè)發(fā)展綱要四十條》草案,曾經鼓舞了廣大農民的生產熱情,造成了全國農業(yè)生產高潮。但是,有些人害了右傾保守的毛病,像蝸牛一樣爬行得很慢,他們不了解在農業(yè)合作化以后,就有條件也有必要在生產戰(zhàn)線上來一個大的躍進。有右傾保守思想的人,因為不懂得這個道理,不了解合作化以后農民群眾的偉大的創(chuàng)造性,把正確的躍進看成了“冒進”。
生產隊的生產勞動都是集體性質,而各家各戶分散做飯,吃飯的時間難以一致,這也就使得出工常常不齊,要等齊社員才出工,勢必要耽誤時間。辦公共食堂集體吃飯后,解決了社員因吃飯時間不一致而出工不齊的問題,這也是各級組織積極倡導興辦公共食堂的一個重要原因。
我問母親,那時候吃食堂時主要是啥糧食?她說,吃的是玉米和玉米芯混在一起磨出的混合粉,還有高粱,可以做成蒸饃、攪團等吃食,這樣節(jié)約糧食,連麩皮都一起吃掉了。對于用玉米殼制淀粉用作代食品的做法,她如今還是記憶猶新:先把玉米殼和少量石灰分層裝在一個缸內,用清水浸泡,每隔幾小時攪拌一次;約泡一個對時(24個小時)后取出用水清洗,把洗過的玉米殼放入鍋內,每10斤玉米殼加1斤石灰水,用水淹后,邊燒邊攪,約1.5小時后取出再用水清洗;然后把洗過的玉米殼,放在磨子上用手擦成漿水后,用篩子去過雜質,經過沉淀,最后用布包即可壓成淀粉。
母親說,哪能吃飽啊?大人都餓著,孩子們還能混個肚兒圓。中午吃飯時間,全村人每人每頓只能分到一個窩頭,而且越來越小,一直小到驢糞蛋兒那么大。后來,那么小的窩頭也沒了。粥倒是可以隨意喝,但越來越稀,一直稀到一鍋清水煮一筐干菜葉子。
母親記得,到了每年的二三月,草木發(fā)芽,萬物復蘇,主要就吃苜蓿芽兒、榆錢樹嫩葉兒。過去吃,是家里的小鍋煮,一家人圍著吃;當時是農業(yè)社的大黑鐵鍋,大黑鍋太大,再多的糠菜扔進去也不稠,人多了,不夠吃了,做飯的人就使勁兒地給鍋里添水。水是從河邊的泉眼里挑來的,倒是不用憐惜。還有,比如干紅薯秧、玉米稈、麥秸,都碾碎,篩下面粉頭的東西,取名“淀粉”,蒸成了用手捏成的圓不溜秋的團子。這是當時最好的食品。
晚上,喝的基本都是野菜煮成的稀湯湯。家里有一個大簍,里面放著一個瓷盆,到了吃飯的時間,女人們抬著簍,去生產隊里按照家里大人和小孩的口糧標準,領了回來?;氐郊依?,往往多數(shù)大人都喝不上,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喝完后連碗都舔得光光凈。就這樣,吃喝了三年啊,基本是肚子一直餓得咕咕叫。
當時有人編了順口溜,現(xiàn)在許多老人還記得清楚:“進了食堂門,手中端個盆,盆中放個碗,碗中照見魂,不是我跑得快,嚇得我頭暈?!爆F(xiàn)在想起來,這是多么心酸的真實寫照?。〖词故?1958年10月25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的社論《辦好公共食堂》,可謂事無巨細,對飯菜搭配等等都做了詳細的要求,也未能解決。雖然村里公共食堂的人可能全部是巧婦,但是她們難為無米之炊。
1961年5月,在中央工作會議上,主要就農村公共食堂和供給制問題進行討論,決定取消分配上實行的供給制,停辦公共食堂。從此,困擾農村近三年之久的公共食堂終于成為歷史的陳跡。
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外公不在家。他們弟兄四個,加之妯娌孩子一大家子有二三十口人。因為孩子多,領回來的吃食往往輪不到母親這些沒有家長在的孩子。
母親說,她幾歲時,外公就不在家,他在西安當工人呢。她和我外婆、舅舅就在家里。她只記得,有一年冬天的晚上,大院子里的人說,我外公回來了,他頭戴呢子棉帽,穿著一身黑色衣服,衣服新得很。
外公在西安具體干什么?母親說她也不知道。她從來沒問過,這些年都沒問過。上次外公說,現(xiàn)在孫子輩的人這么多人在西安,也沒人帶他來逛過,母親就頂撞了他幾句,說你在西安的時候,你把誰帶去過西安?我媽活了一輩子,也不知道西安在哪里。我小時候,你那次回來,都沒到我們娘仨住的窯里看過,你在我奶窯里住著。第二天一早太陽冒花花的時候,過來把我們姊妹兩個看了看,也不問問孩子們都念書不念書。大老遠地從西安回來了,都沒有進自己家的門,也沒看看自己老婆和娃都好著么,就又走了。
2015年冬月,小姨的外孫女過滿月,舅舅喝醉了酒,給我母親打電話,問我母親為啥不來參加滿月禮。母親說,她正在給我照看還沒滿月的孩子。舅舅問我母親,是不是還在生我外公的氣?外公老了,年歲已大,有時候說話不注意,確實惹得自己的兒女有些不高興。
母親說,來西安打工前,我去看望你外公,你外公生氣得很,人老了就變成孩子了。說他前兩年來西安兩次,你父親都沒有去看過他。我給你外公說,你女婿又不是當公差的,連個工人都沒有當過,這些年在西安一直給人家看大門,你以為他干著什么大事,其實是個干苦力的。
母親記得,前幾年,外公和外婆在北極街看病時,有次她去,外公把她從門里攆出去了。母親啥也沒說,給三輪車上鋪了個棉被,把外婆送到了北極醫(yī)院里,住了院。直到天快黑,外爺才開口說讓母親回家去。那時候父親已經來西安打工,母親在家里還養(yǎng)著一群羊,早上出門時,把羊在圈里圈著,沒想到回去后一看,餓了一天的羊從圈里跳出來,把晾在院子里的油菜籽吃了個精光。母親看后傻了眼,她擔心會把羊撐死,就趕快出去問老年人。老年人說,油菜籽有油,不怕;如果是高粱玉米小麥這類糧食,那羊吃多了就會有生命危險。
還有一次,也是外婆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住院,母親前一天晚上放羊回去,蒸了一鍋花卷饃,第二天一早天剛亮,就背著饅頭跑到醫(yī)院里去;晚上回來,才把羊放了出去。餓了一天的羊,在溝里面整整吃了一夜的草,她沒有辦法,就把門鎖了,手里拄了個棍子,在溝邊站了一夜。母親說這些話時,聲音里帶有一絲絲哀嘆。
一陣嘆息里,母親繼續(xù)說著那些陳年舊事。她說,其實你外公為了咱家出盡了力。1979年,你出生的前一年,咱家修地方(挖窯洞),你外公來的時候背的是上等小麥白面粉、玉米面、蕎麥面粉,帶著你父親整整挖了一年。有次你雙明大伯來幫忙,我去給他們三人送飯,蒸的是玉米面饃,玉米面饃明晃晃的,涼了后都咬不下。你外公就罵我,說我把心壞了。我是咱農村人經常說的,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我就在心里默默說,好我的大呀,你背來的那些面,窯還沒修成,就早都沒有了。后來我送飯時,就讓你父親出來提飯,我擔心你外公罵我。想想,我以為現(xiàn)在都沒有今天,今天還有你們姊妹四個干公家事,日子都過得那么好。
說到這里,母親又想起了她結婚前的一些事。她說,當年來看過活(相親)時,我是不同意的,就去找我舅舅。我說,舅呀,那家人多得很,我去了每天做飯都會把我累死的;地形也不好,是猴走的路(指山路窄而陡),向上走后腦勺在墻上,向下走滿地酸棗刺。我舅舅就給你外公說,都快把你外公說同意了。有次你外公在北極鎮(zhèn)的集市上,碰見你一個遠房表爺,你表爺說,讓你外公別錯過要嫁女的主意,說我祖上銀圓多得很,家底瓷實得很。你外公就又改了主意,說一定要把我嫁過去,說他不做虧人的事情。剛結婚那陣兒,我一月半月地就回娘家,還沒住上幾天,你外公就把我往回送,就讓我回咱家里來。后來你外公也常常來家里幫襯咱,有年你父親住院,你外公來給咱曬麥茬地,在渠岸那個窄鹼里犁地,在靠近地鹼畔時,咱家的黃牛從鹼畔里掉了下去,牛身上還套著繩,一頭牛掉下去了,另一頭也跟著掉下去了,把你外公嚇得臉色發(fā)黃,中午回來連飯都沒吃上幾口。牛是咱的家當中最值錢的,他擔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咱家里就又散伙了。我記得你外公把牛拉回來時,觀察了半天,見沒啥事兒,才放了心。你和你弟的頭發(fā)很長,天又熱,他就磨了剃頭刀子,給你弟兄倆把頭理得光光凈。然后給咱把牛圈里的糞拉出去,又把水甕里的水挑滿,就眼淚汪汪地走了。
2015年11月7日,天已連降數(shù)天陰雨。吃過午飯,我和姐姐、弟弟開車去看外公。外婆幾年前去世后,外公就顯得孤單起來。他1935年出生,到現(xiàn)在已是80歲的高齡。從縣城一路開車,順著彬(縣)永(樂)公路走到山后堡村村口的生產路,大霧彌漫,尤其是半坡的溝邊上,能見度不到百米,我們慢慢地前行著。到了曾經很熟悉的彌家河村,整個村莊悄然無聲,偶爾只能聽見幾聲狗叫。西(安)平(涼)鐵路蔓延的鐵軌,像一道深深的疤痕,從村莊的臉龐中間劃過,然后將村莊分為鐵路東西兩部分,中間有兩米寬的涵洞供人畜通過。三五個人在村邊的新農村安置點路邊上站著閑聊,看到有車順著石灰鋪的路開來,就停止了說話,睜大了眼睛看著。走到居民點,就已經沒有了機動車可走的路,我們只好把車停在路邊的荒草叢里,踩著一高一低的泥地向前行。外公家在村子東頭最邊上,大門的門牌上有“彌家河村001”的號牌。大門緊閉著,門外的開口房里堆著幾千斤還沒有賣出去的蘋果。我們一直敲門,沒有人應聲,弟弟說外公可能在果園的地里,我們從土臺子上去,喊了幾聲,也未見動靜。就繼續(xù)敲門,敲了二十多分鐘,外公才開了門。外公老了,聽力有些不好,天下雨,他一個人在家里看電視。推門進去,外公驚喜,說沒有想到要來的人來了,然后高興得不知所措,就忙活著在炕后面的蛇皮袋子里拿干核桃,又是跑到門外的房間里拿蘋果和梨,然后一個勁兒地塞給我們吃,看著我們像個饞嘴的孩子一樣,大口大口地吃完,他飽經風霜的臉龐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外公說舅母在縣城里帶孫子,送孩子們上學,天冷了,舅舅給自己的孫子們送棉衣去了,一大早就去了城里。我和外公拉起了家常,問起了他年輕時在西安的生活。他直搖頭,不多的言語中夾雜著對往事的遺憾。他說那時候在西安城里當建筑工人,雖然活很累,但是也不少掙錢。他整整在西安待了五年,直到1963年冬天,家里的孩子沒人管,外婆的身體也不好,就辭工回來了,開始參加農村的勞動。他最后又開始笑,說那時候不回農村,現(xiàn)在也是省城領退休工資的老工人了。我們離開時,給他手里塞錢,他不要,說我們花銷大,他基本不上街,沒有花錢的地方,我們只有把錢偷偷地壓在他炕頭的枕頭下。外公給我們拿著袋子裝蘋果、梨,裝干核桃,還有正在屋檐下晾曬著的黃豆。他說在城市里,這些都要掏錢買,多給我們帶一些,我們就能少開支一點。離開了外公,我們大包小包地拎著這些東西,心里卻有點悲涼。車在盤山路上繞而上行,村莊在霧中慢慢地變得模糊起來。只有外公,還得繼續(xù)著他的老年生活。對于我們來說,能做的就是多來看看他,兒孫們也是他最大的寬慰和榮耀。
外公不在家時,外婆和母親餓肚子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外婆的妹妹——我的姨奶就擔負起給姐姐一家人送饃的事兒,母親如今把它叫“救命饃”。姨奶的村地多,糧食稍微寬裕一些,雖然是高粱玉米面,至少能讓人吃飽肚子。這在當時的村莊里,是為數(shù)不多的。那時,有些靠天吃飯的村莊,餓死人的現(xiàn)象也是時有發(fā)生。《縣志》載:
1961年 1月31日,縣委向各公社批轉縣委工作組《關于檢查栒邑公社鄭家管區(qū)非正常死亡和群眾生活安排情況的報告》。鄭家管區(qū)餓死3人,縣委要求各級政府重視群眾生活,杜絕餓死人現(xiàn)象。
每過半月,姨奶都要背著饃袋子,走上二十五里路,給外婆和母親送饃。母親記得很清楚,她說,那時候狼多得很,那家伙也不怕人,在中羅堡的坳里,每天下午太陽快落山時,就三五成群地在路上趴著。你姨奶從南玉子村來,每次來臉都嚇得蠟黃蠟黃的。
我問母親,姨奶家那時候從哪里來的糧食呢?她說,是自家的自留地里種的;還有,他們家族里有人在農業(yè)社當干部,在糧食方面能沾上點實惠。母親說,姨奶從南玉子塬上來,走到彌家河的坡底。她走的是最近的路,就是從中羅堡的坳里穿過來,從杏洼的坡里下來。我現(xiàn)在一直記得你姨奶的好,那時在最困難時期,你姨奶救了我們的命。人常說:滴水之恩,要涌泉相報么。我也沒啥本事,就是多去看看她。她現(xiàn)在都七八十歲的人了,身體也不好。
說到這里,母親又陷入了沉思,她覺得自己作為晚輩,沒有能力去感謝自己的長輩。母親是有心之人,誰對她有過幫助,都深深地記在心底,只要有機會,都會極力回報。
深思了一會兒,母親又說起了一件事。那年我舅給我表弟辦婚禮,冬天里雪大得很,我一邊放羊,一邊在陽坡旮旯里拾落下的酸棗核,拾下的酸棗核到河里洗了,賣了五十塊錢。我去行情時,把五十元錢給你姨奶了。我思慮著咱家欠你姨奶的人情多得很,不是你姨奶送吃的,人早都餓死了。
那時候咱家還在頭咀子住著,你姨奶還來看咱們。她一直牽掛著咱們。那年你姐結婚,正值臘月,雪大得很,你父親把你姐結婚的信兒捎去,你姨奶家里人就說,你是個長輩人,人家應該來接你才是。你姨奶誰的話都沒有聽,早上起來,在那么厚的雪地里,從涇河川里的鴨河灣走出來,又順著紅巖河川道里走進來,走了一整天,等走到咱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太陽落山的時候。你姨奶走在下師家河村時,已經餓得走不動了,就在代銷站買了包餅干,一手吃著,一手拄著拐棍,在膝蓋深的雪地里前行。
母親說的這件事,我是有記憶的。我記得那天,整個史家河的川道里都下著鵝毛大雪,放眼望去,溝與洼一體,河與岸相平,白茫茫一片。
母親不識字,這是她最大的遺憾。她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不識字,生活在社會上,就好比你們每天閉著眼睛走路。她是吃了不識字的虧,所以才下力氣,讓我們姊妹多讀書。據(jù)有關資料統(tǒng)計,60年代初時,連成年人掃盲班的結業(yè)比例都在80%以上,何況母親那時正是適齡兒童呢?母親是他們姊妹中的老大,她擔負起了伺候父母和照顧弟妹的重任。還有那時對女性教育的不重視,認為女孩子讀書再多,將來也是人家的人,所以她就僅僅去過學校幾次。從此,她只能看著別人背著書包去上學,去識字。
母親說,學校在你舅家的六隊,在塬邊上,要從舅家門前那個向洼的長坡里爬上去,才能走到學校。那時候,你九外公家的三舅在學校里當教師。我用左手學著寫字,你三舅就打我,說你個女兒娃,念啥書呢?就不讓我去了,說我是反手寫字,念不成書。我就回來了,再也沒去過。就這樣,母親再也沒有以學生的身份,踏進過學校的大門。
那時候你外婆病重得很,家里也沒人做飯。你外爺不在家,你外婆心口疼得就坐在稍門墩上轉圈圈,頭上冒出的汗就像用盆子潑了水一樣。你外婆說,她小時候,農歷五月的熱天里,在田地里拾高粱穗回去,口渴得不行,用馬勺在水甕里舀了半勺涼水,再摻了半勺腌菜的漿水,一口氣喝完了。喝完后就得了個心口痛,且疼了一輩子。為啥我會納衣服,就是那時候你外婆得病,啥都干不成,一家子人冬天連棉衣都穿不上。每當?shù)搅舜┟抟碌臅r節(jié),我就出去跟著別人學針線活,學了回來就給全家人做棉衣服。
那時候,母親才是七八歲的孩子,已經擔負起了一個大家庭的責任。在我們聊起時,我問她,那么小,咋會做飯呢?母親伸出了她的雙手。她說,你看我這手,都是自小干活干成了這樣,現(xiàn)在粗糙得像榆樹皮一樣。我那時候不會蒸饃,你外公從西安回來了,他蒸饃,我每天就給一大家子人把饃放在鍋里餾下,主要是煮玉米糊糊喝。在吃食堂時,人都餓著肚子,我一天只能分到半個高粱面饃饃。后來分了自留地,你外公把自留地伺候得好得很,加之地就在涇河邊,離水近,種啥啥都長得好,主要是高粱、玉米,還有不多的小麥。那時候在農業(yè)社里,每當在二三月天旱的時候,村里的男男女女上工時,就端著水壺,順著莊稼地里一壟壟地澆。村上還選了一批青壯年勞力,擔著木桶在涇河里挑水,整個涇河灘里,熱鬧得很。就是那樣水澆田,救莊稼苗兒呢。
每當在秋季,母親還有一項重要的事情,就是偷棗。涇河川里,房前屋后、田埂灘邊,四處都是大棗樹。春天里,枝繁葉茂,黃色的絨花如錦緞般鋪開來;夏天里,青色的棗兒和綠色的葉子相互依托,一串串,一簇簇,圓形的疙瘩棗、長方形的馬牙棗,還有長圓形的大覲棗,都在枝頭掛著;秋季,棗兒的臉蛋上都掛上了一抹紅,由淺入深,味道也甜了起來。
母親說,她拾棗時手快得很。每年秋天,她的裹兜袋子能斷幾次。那時候又不敢提簍,河灘里的棗有人專門看著。她那時候經常給看棗的人端水喝,看棗的人就在舅家老院子門口的臺階上坐著。到了吃飯的時候,她就把烙的死面高粱餅子給看棗的人吃,所以她拾棗時,看棗的人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棗樹是農業(yè)社的,如果偷棗的人被看管的人發(fā)現(xiàn),報告后,輕則開全社社員大會批評,重則扣除工分,工分就是口糧。
到了打棗的時節(jié),農業(yè)社里要組織全體社員去,男人們在樹上打,女人和孩子們拾。男人爬上樹用手抓住樹干用力搖動,棗兒就像冰雹一樣落在地上,厚厚一層。拾棗時,人們就向嘴里填,等棗兒拾完了,人們的肚子也就填飽了。母親說,拾棗的季節(jié),外爺家的大柜子里已經盛滿了曬干的棗兒,這些棗兒絕大部分都是自己用裹兜袋子拾回來的,一大家子人能吃上半個冬天,這也省下來了許多糧食。晚上,人們餓了時,就抓上幾個干棗吃,然后喝水,肚子就圓咕嚕嚕的了。
說到了母親上學的事,母親姊妹幾個都沒上過幾年學。母親僅僅去了幾天;大姨讀到了三年級,初小還沒畢業(yè);舅舅和小姨都讀到了六年級,算是把小學讀完了。
我和母親開玩笑,說我外公的標準就是讓娃們最多都讀到小學畢業(yè)。母親說,你小姨那時候念書還挺好的。那時候你父親還說,讓你小姨來咱村里的學校讀書,放學后還能照看你們幾個。你外婆一輩子是個老實人,你小姨那時候讀書,睡的是涼炕,后來一直咳嗽。你外婆就說算了,叫回來后每天就讓你小姨睡在熱炕上。你大姨那時候懂事早,還罵你小姨,讓去學校哩,說不要吃不讀書的虧。
母親13歲時,外婆病得已不能按時上工,生產隊里就說她已經沒有掙工分的資格,母親就開始替外婆上工了,這也開啟了母親一生務農的序幕。母親說,那時候大人擔糞,她們就兩個小孩子拿扁擔抬;大人一次擔兩簍,她們小孩子一次抬一簍。鋤地的時候,人家一次鋤兩壟,小孩子就鋤一壟。那時候農業(yè)社里的活多得很,直到除夕,還有干不完的活。
父親說,他在史家河小學上到四年級,就去了街上的中心小學。那時候村里的學校在村里西頭門底下的馬院子,后來搬到河灘里的大店門,沒兩年又挪回原來的地方了。父親說,他剛上小學時,不愿意去學校,我的三伯就每天在放羊的路上,把他背到馬院子的學校,他有幾次還跑了回去。三伯每天和村里那個叫狗毛的人,一直在一起放羊。父親還沒上學時,就跟著三伯在村里跑,三伯讓父親去追羊,父親不去,三伯就爬上棗樹,給父親摘還沒成熟的綠棗吃。三伯有次將腳卡在了樹杈上,差點將骨頭弄斷。父親憶起小時候這些事情,哈哈大笑了起來。
父親在村里上完初小,在鎮(zhèn)上上完完小,就進入了北極中學。父親說,他初三畢業(yè),剛好碰上了“文化大革命”,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就回家了。回來在家干了一年農活,還去參加了一次考試,那時鎮(zhèn)上還沒高中,上高中就得去縣上。在上完小時,北極中心學校的教室已經是開間大檁條房,宿舍在地窩子窯里。就是原來中心學校操場,那兒原來是一溜地窯,窯里盤有通鋪的炕,我們就吃住都在那里。后來不知哪年把地窯填平了,就成了你上學時的操場。說起父親最后的一次考試,母親又笑了起來,說父親考了一個“大鴨蛋”,都是不好好學習的結果。他們同學就是后來在某縣當縣委書記的那誰誰,看人家學習多好,就把自己的命運改變了,你父親卻務了一輩子農。
說起大店門,我又問了父親,因為直到現(xiàn)在,大店的原址上,還留有兩間早已坍塌了土房。父親說,在他小時候,就有大店。大店主要是拉煤的人歇腳、歇牲口。因為那時百子溝煤礦到長武、甘肅及北極塬上的柏油路還沒修,南北二塬的用煤單位和個人都要去百子溝拉煤。拉煤的人從百子溝煤礦,要經新民、小章,最后從小章的煙囪坡村下來,過紅巖河,正好就到了史家河。在史家河的大店稍作休息,然后又順著史家河盤山而上,到了北極塬,才四面八方地向長武及甘肅一帶去。拉煤的大多是馬車,手扶拖拉機很少。經常是拉車的人坐在馬車上,“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史家河的大店原來由村上經營,父親說,那可是曾經紅火了好多年啊,整天我們都見一輛輛馬車從煙囪坡下來,在大店里休息上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又順著北坡一輛接一輛地上去了。后來,彬縣到永樂、新民到西坡、百子溝到新民的柏油路修好后,社會條件慢慢就好了,再也沒有用馬車拉煤的人了,咱們村里的大店也就關了門。
父親小時候,家族里的人都還住在山旮旯。河灘里還沒有人家,他們舍不得在種糧食的地里為自己修莊基,只有一畝畝地連在一起,每年春種秋收,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是村里所有人口糧的唯一保障。父親說,過去河灘里的地是寶貝疙瘩。日子過不下去的人,才將屬于自己的地賣出去些,換取生活來源;日子富余的人,總是一點點地又把地買進,所以后來在定家庭成分時,有人是貧農,有人是中農。例如我和你大明伯,我們倆是一個祖父,為啥咱們的成分那時候是中農,人家是貧農呢?原因就在這里。你曾祖父是個過日子的人,不抽大煙(鴉片),一心種莊稼,后來就牛馬滿圈,糧食成堆。而村子里抽大煙的人,卻是“經常不離煙盤盤,吞云吐霧打哈欠。眼淚鼻涕流一攤,身發(fā)軟、立不端,祖業(yè)家產踢踏光,實在沒錢賣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