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平 江西九江人,供職于光明日報社。著有報告文學《一枚鋪路的石子》、人物傳記合集《縱使負累也輕盈》,曾獲第五屆徐遲報告文學獎、中國報人散文獎、中國報紙副刊學會年度銀獎等。
《沈從文的寂寞》,論及如何成為一名好作家,汪曾祺亮出自己的觀點:
首先要對生活充滿興趣,充滿好奇心,什么都想看看。要到處看,到處聽,到處聞嗅,一顆心“永遠為一種新鮮顏色、新鮮聲音、新鮮氣味而跳”,要用感官去“吃”各種印象。要會看,看得仔細,看得清楚,抓得住生活中“最美的風度”;看了,還得溫習,記著,回想起來還異常明朗,要用時即可方便地移到紙上。什么都去看看,要在平平常常的生活里看到它的美,它的詩意,它的亞細亞式殘酷和愚昧。
要保持對生活的新意,日復(fù)一日的老日子,也要自造出酵母,釀成新日子。
要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掘出美意,在平常之中揚起簇新的帆。
2015年6月15日,在第三屆中韓日東亞文學論壇上,韓國作家李承雨說,人年歲越長,越不輕易再為普通的事情興奮或激動,這的確有益于日常生活的安定和內(nèi)心的平靜,“但我懷疑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益處嗎?”
“見一知十”這個俗語,就包含有世間的道理不過如此、沒什么了不起的想法。不必仔細端詳也看得清楚,大多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經(jīng)歷了也就明白了,即便沒有經(jīng)歷過也能推斷出沒什么大事,所以也就沒有必要去激動,沒有心思去動情??匆娍尚Φ氖虑橐膊恍Γ那椴缓靡膊话l(fā)火,心如止水,波瀾不驚,坐懷不亂,安如泰山。這種處世方式有時被認為是圣者的追求。
所謂“幾十年如一日”,既然大半輩子一天時間就過完了,那有什么必要再過下去?
李承雨倡議,看待事物,即便是習以為常的,也要懷著初次體驗的心境。昨天看到的樹木與今天看到的樹木是不同的,昨天看到的面孔與今天看到的面孔是相異的。
所有事物每一個瞬間都是嶄新的。李承雨說。
手頭留存一個小冊子,是當時參會35位作家的個人介紹集錦。有些作家提供的個人照片極富雕塑性,眉目間蓄滿了方正與端肅。照片上的李承雨,笑意盈盈,熱情都要漾出紙張了。
“不要變得嫻熟、不要草率界定、不猜測、不囿于慣性,突然醒悟,專注,培養(yǎng)忍受孤獨的耐力;像初次那樣對待所有事情,像初次那樣面見所有人,像初次那樣聆聽所有的聲音;夕陽西下的天空,樹木婀娜的身姿,小路上懸掛的招牌,招牌上的灰塵,書桌上咖啡杯中的咖啡底兒,無論什么,都要像見到新生事物般用詫異的眼光去觀察。我們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姿態(tài)。”韓國作家的勸說近乎絮叨了。
苦口婆心,幾人聽?
《昆明菜·牛肉》,汪曾祺發(fā)現(xiàn),很多地兒賣舌頭都諱言“舌”字,無錫的叫“賺頭”,廣東飯館把牛舌叫“牛脷”。為啥?因為“舌”跟“蝕”讀起來相近,換個說法,“討個吉利”。
在名稱上賺個好彩頭,國人歷來樂意為之。
黑龍江伊春是林都,植物王國。在這里轉(zhuǎn)個幾天,滿目的樹木、花草。在桃山園區(qū)偶遇“稠李”時,定眼看,樹皮毛糙糙的,斑斑點點,不順滑不流暢,好像人在說話,期期艾艾,磕磕絆絆。靠近,一股濃郁的異味沖了過來,感覺在兀自興奮地吐納某類化學物質(zhì)。
從標示牌上得知其俗稱是“臭李子”。按說,這個俗稱直接、帶勁,毛茸茸的,接地氣兒,描述的是事實,又過于寫實了,多少含有不敬之意,一點兒也不藝術(shù)。人家好好的一棵樹,不過是面相上稍微弱一點,氣味上有點兒特殊,也不至于扣上一頂那么不雅的帽子,蓋棺定論。于是可能搬來字典、詞典,一番斟酌比對,最終圈定了“稠”字。“稠”,多、密、濃,富足而飽滿,是一個向上的詞。
《胡同文化》,汪曾祺說,北京原來有大啞巴胡同、王寡婦胡同,后來都演變成了大雅寶胡同、王廣福胡同。這一改,就升格了。
例子還有不少。我老家江西九江,鄱陽湖“腹地”有了棠蔭島。有個說法,這里是鄱陽湖的“肚臍眼”,水文數(shù)據(jù)對于把脈全流域水勢而言至關(guān)重要。
為啥叫棠蔭?當?shù)乩媳碚f,這里曾經(jīng)是無名島,四面環(huán)湖,是漁村,有個腌魚場,氣味遠播,惹得一群群蒼蠅投奔而來,煞是可觀。有人戲謔說這成了“蒼蠅島”。后來要給這個島取個正式的書面名字,就比較慎重了。敲定的這個“棠蔭”,用當?shù)氐姆窖哉f,跟“蒼蠅”是諧音,保留了原初的特色與質(zhì)感,但又拐了個彎,盡管“棠蔭”二字并置在一起不承擔具體意義,但依然有著柔和、溫順、美好的寓意。
再說外國國名的中文譯名。“英國”為什么不譯作“陰國”?“美國”為什么不譯作“霉國”?“德國”為什么不譯作“歹國”?“意大利”為什么不譯作“疫大利”?
2011年1月24日的《文藝報》上,翻譯家屠岸給出了解釋:
有人說中國人自稱“中國”,表示自己是坐鎮(zhèn)在世界中央的天朝,說明中國人的自傲或自尊。但從國名的中文譯名來看,中國人對別國卻充滿了善意與尊重。漢字有言,有義。譯名中的漢字固然是譯音,卻又表達一種意義……中國人要從同音字中選出具有最美好含義的字來命名這些國家。用什么字呢?用“英雄”的“英”、“美麗”的“美”、“道德”的“德”、“仁愛”的“愛”、“法理”的“法”、“義勇”的“義”、“芬芳”的“芬”、“祥瑞”的“瑞”、“明智”的“智”、“康泰”的“泰”,如此等等。即便“巴西”“埃及”“俄羅斯”、“印度”等,也都是用中性漢字,而一概摒除那些不吉利的或帶有貶義的漢字。中國人為自己或為下一代下二代取名,不是也要選用美好的或具有某種深意的字眼嗎?外國,比如英國,用英文譯別國的國名,只用音譯,譯名中不含有褒貶意義。從中國人譯的外國國名,也可看出中國人對外國的善意,對人類的善意,對世界大家庭的美好愿望。
不管面對什么,都抱著溫暖、正向的好意,這是一種文化姿態(tài)。
當然,也有不著調(diào)的。提出了問題,沒有解決好問題,“好意”撒地上了。
四川宜賓李莊古鎮(zhèn),產(chǎn)有白肉,長條,薄片,《李莊鎮(zhèn)志》記載:“好的刀工手可將1千克豬肉切成長20厘米、寬15厘米、厚1~2毫米的肉片50余片。”之前這道特產(chǎn)喚名“李莊蒜泥裹腳肉”,這么叫,是有傳說故事奠基了。后來文人介入,覺得如此美味佳肴,叫起來這么“不中聽”,很是遺憾,不免搖頭感嘆道:“欠雅,欠雅”。
文人“沉吟片刻”,講了一堆道理,拍板說,干脆叫“李莊蒜泥刀工白肉”吧。
依我看,還不如“裹腳肉”有意味。
窮講究,瞎講究,不如不講究。
時代也不同了,現(xiàn)在是“審美”“審丑”一把抓。
還是四川,出產(chǎn)一種休閑食品,就叫“狗屎糖”,據(jù)說銷量不錯。
《喚車》,寫于1942年。看22歲的小伙子汪曾祺是如何寫一個人力車夫的:
一早上,車夫拉了車出去?;疖囌?,旅館,人家,街,巷,全城到處跑?!败?!”“哪里?”“×××”立刻,他心上畫出一條路線,從哪里,穿過哪里,拐彎,到了。“請坐!”車上是各樣的人,各種東西。那是車夫所不計及的,他只是依自己的習慣,一拉起車杠就走,路上有人注意車座上一個女人的眼睛,或因為車板上一筐橘子,而想起已經(jīng)秋深了,這樣或那樣都與他無關(guān)。他從不回過頭來看一看,倒是此外從身邊經(jīng)過的事事物物,有時,畫入他腦子里。留下個影子。
汪曾祺是一個旁觀者,順著車夫的行蹤,一路進行忠實的記錄。他更是車夫本人,把自己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工作的習慣,內(nèi)心的波瀾,端了出來。所以,我們讀到的,是車夫這個群體源自心底的聲音。
有的職業(yè),不打眼,不聲張,卻有著撼人心魄的柔軟處。
一次,在西安至北京的高鐵上,身邊坐著一個姑娘,很大方,自來熟,說自己是足療技師,陜西有個姐妹結(jié)婚,她強行向公司請假,來見證幸福時刻。
她說店里有一套規(guī)定,一條一條的,很細。比如,你今天給顧客——她說的是“貴賓”,進門的,不認識的,都是“貴賓”——做了個足療,人家很滿意,記下了你的工號。下回人家再來,提前給店里打電話預(yù)約,或者進門時直接報你的工號,這樣你就可以多拿10塊錢。也就是回頭客。有時忙,一個晚上連軸轉(zhuǎn),要給六七個人做足療,客人跟流水一般,沒有什么印象。而且,人家半躺著,她低頭專心捏腳,偶爾聊一下你是哪里人,多大了,一個月能掙多少,再談幾句當日的天氣,就無話可聊。有的客人實在乏了,鼾聲大作。她一聲不吭,按部就班,埋頭干活。
有時來了回頭客,看著臉龐、身形,完全記不得。但自己的基本情況人家是熟悉的,看來必定有過一面之緣。但彼知己,己卻不知彼,信息不對等,處于弱勢。
當人家光著腳,伸到手邊,她捏了幾下,記憶復(fù)蘇,想起來了。都說識人主要看臉、看五官,甚至傳言這是一個看臉的時代。但于她不是這個樣子的,“我認得這只腳”。
她說完,望向窗外。
我看不見她的眼睛。
“各位旅客,前方到站是鄭州東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