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成
實習生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
這批實習生共三人。三人第一天來上班時還見到一個,是更早來的實習生前輩,普通高,很單薄,連手臂最粗的地方也很細。那時,站在一間辦公室外面,一名管行政的職員正同他們說話,講的內容不重要,問問情況,閑聊似的,三名實習生同時察覺有人窺看自己,于是不顧說話中的行政職員,集體轉過頭去,見到了他。他從遠處靜靜注視這里幾秒鐘,隨后像草原上停下觀望的動物,又移動了,隱沒到走廊轉角的陰影之中。
他們三人都在過大學三年級到四年級之間的暑假,猜想那人同年級,或是那人的學校放假早,或是學校要求的實習時間長,所以先來了。以后很長時間,他們在公司都沒見過他,幾乎忘了他。這三個在一起的實習生,一個是女同學,一個是男同學,第三個也是男同學,他們就讀于三所不同的三流學校,以前不認識。
他們得到第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時,聊起了這家公司的招聘信息。
男同學說,自己是從雜志的分類廣告上看到的。具體是本什么雜志他沒印象了,宿舍里還能有什么雜志,體育、電玩、明星,總之是這類吧,他上廁所忘了帶手機,從胡亂堆在旁邊的破爛雜志里翻到一本,就在臭味中看了起來。這本比較特別,發(fā)票遺失聲明、農(nóng)產(chǎn)品展銷會報名方式、電影套票預購、超市開業(yè)信息,內容劃分成一小塊一小塊。一則某實業(yè)公司的招聘啟事吸引了他的注意。也歡迎暑期實習生,上面寫道,專業(yè)不限,日薪多少多少。他把這塊紙撕下來,先用嘴巴銜住,騰出兩手繼續(xù)翻雜志,后來把它帶出了廁所間。
女同學說,她是在手機上購物時,廣告它自己跳出來的。她一目了然不是個機敏的人,這種人像河流捎帶的泥沙,夾雜在朋友中做事還能保持正常速度,可一旦因什么緣故落了單往往就行動遲緩。她直拖到最后一刻才找到實習工作。實習是為了湊學分,三人來這里都是為了湊大學要求的學分,按照不同學校的規(guī)定,暑期實習價值四個到六個學分,一筆財富。
男同學和女同學看著第三個同學,等他就如何出現(xiàn)在這兒也說上兩句,大家就同一問題發(fā)表過意見,好鋪墊出一個友誼的基礎。然而他垂下眼睛嗤笑了一聲,說,忘記了。他站得不直,對職員的表情也不恭敬,向人問好時聲音總是含混的,是他們中最為敷衍潦草的人。
這時,先前的行政職員走過來,發(fā)生在走廊上的實習生之間的閑聊被迫中斷了。
剛才他們被行政職員帶進第一間辦公室,問候里面坐著的兩個中年職員,房間拉著百葉窗,即使開著臺燈,昏暗程度仍使突然進去的外人吃了一驚。這里的主要光源是電腦,照著兩張平平無奇的臉,他們的眼睛像是從顯示器里汲取了光線,轉頭時四只眼睛揮舞著四條光柱,探照燈般上上下下地掃視年輕的孩子們。三人莫名其妙被看了一陣,隨后就被要求退回走廊上等,行政職員則留下來和同事們講起話來。三人即將走到門口時,回頭一看,見行政職員已把手掌撐在辦公桌上,傾身靠近坐著的人,說著話,意味不明地笑,那副樣子也像是在聽取他們見過這三人后的感想。三人出去后等了挺長一會兒,其間就聊到了招聘廣告,他們算相互認識了。
行政職員重新接手他們,領三人沿走廊移動一段,去拜訪下一間辦公室。之后又是一間辦公室。之后走到樓上,又拜訪了幾間辦公室。間隙就叫他們在走廊上等。今天,實習生的工作任務好像就是串門子,專門讓公司里各個同事都看看他們。這里的每間辦公室都不明亮,那些頭從黑黑的桌面上抬起來,五官仿佛套在絲襪里一樣不清楚,只有目光透出來,極其細膩地打量他們。
雙方定下了實習的起止時間,還有實習生每天的上下班時間。但是,實習的感覺和實習生預想中不一樣。預想中是什么樣?他們倒也沒有認真想過。
“我已經(jīng)知道以后上班最喜歡的部分了,”幾個小時后,女同學說,“就是下班。”
“這部分我也喜歡。像看一場沉悶的比賽拖進點球大戰(zhàn),才開始有點意思了?!蹦型瑢W胡亂說。
女同學與男同學比較起上下班路上要花費的時間,兩所學校分別在城市的南面和北面,實習公司在兩校中點,他們一來一回差不多都要兩個小時。
“所以,你最喜歡的下班部分,還要被上班路上的那部分抵消掉。結論是,上班根本就沒有讓人喜歡的地方?!蹦型瑢W說。他向身后詢問,“你呢?”
第三個同學,那個男同學嘴里嘟囔了一點什么,總之也是對實習,對天氣,對交通,乃至對這個社會根本不滿意的意思。
他們三人慢吞吞地走在下班路上。一離開公司,他們都往地鐵站方向走去。
在室外才重新感受到夏天的威力。臨近傍晚時分,比早上熱多了,陽光、吸收了陽光的地面、熱空氣不留死角地炙烤全身,女同學臉上剩下的一點妝在融化,很快的,男同學們的T恤上局部的顏色變深了,變深的面積慢慢擴大了。
公司附近商業(yè)氣氛不濃,街道狹窄,只容得下一輛機動車通行,街道兩旁多是兩三層樓的房屋,基本是住宅,少數(shù)房子的底層開著小商店、小餐廳,也有小房子租賃給財力不雄厚、對環(huán)境無法提出更高要求的小公司。他們在路上劃給行人用的白線內排隊走,女同學走在前面,好相處的男同學有時和她并排走,落在她身后時,和第三個同學講幾句話,那男生始終松松垮垮地拖在后面走,年紀輕輕卻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的樣子。他們順著街道來回轉折,在燃燒著的赤紅色夕陽下已經(jīng)走了不短的路,突然女同學左右一瞧,瞧見打工的公司又出現(xiàn)在自己的左手邊,它實際離得不近,但湊巧從參差的房屋的空缺處露出一角來。它是一棟外形嚴肅的兩層樓小房子,夕陽射在它二樓的窗玻璃上,受云的影響,反光忽閃忽閃,建筑物如同具有智慧的生命體,并給了她一個眼神。
由于她急停腳步,第三個同學,那不太說話的男孩汗津津的身體一下子貼到她背上,隨后又熱又年輕的身體若無其事地退開了。
“那里!”她向他們一指,他們都看向那棟建筑?!跋癫幌褚宦飞纤荚诳次覀円粯??”
一時,建筑物與實習生們面面相覷。
“這個公司是干什么的?”第三個同學頭一次清晰地說起了話。
這個問題嘛,他們相互看看,都很木然。由于不是什么好學生,來之前沒了解過,而今天雖然在里面待了好多時候,見到一些人,但是這個公司到底是做什么業(yè)務的,他們根本不知道。
“誰知道!”男同學說,“打工嘛,不用知道得很清楚。隨便打打,越不清楚越容易打?!?/p>
身邊開過去一輛車,他們又在白線內排隊向前走,再轉一個彎,立即到達了地鐵站。女同學和好相處的男同學乘坐不同方向的列車。女同學看到第三個同學是和自己同方向的,她已經(jīng)知道他的學校就在自己學校附近,但他根本沒有與自己結伴的意思,戴上耳機,幾步一跨,偏偏到遠一點的車門處排隊去了。
公司里的職員稱呼三個實習生:小張、小王和小劉。
這事很討厭,實習生不喜歡被這樣叫。一旦一個人被叫成小張或小王,除了標志他沒地位,屈從于一種以手指物就可為其命名的權威,也代表權威把這個人以往自珍自賞的地方視同廢品一般,他被凝縮、抽象、簡化成了一個通用型符號,世界上有很多個小張,做著匹配小張這一稱呼的小事,你根本不會覺得他們有任何差別。而且小劉其實不姓劉,他姓方。
有一次,女同學看到第三個同學企圖糾正職員?!拔倚辗健!彼f。但是對方立刻又叫他“小劉”。他又糾正道:“方??!”可是時隔不久,不知道職員是根本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還是作為一種馴服的技巧,有意識地故技重施,仍然堅持叫他“小劉”。一瞬間,她以為職員會挨野性未除的大學生的打,但第三個方姓同學嘴角可笑地抽搐了一下,強迫自己把頭轉到職員所在的反方向,懶得理論了,同時用鼻子回答,“嗯。”
他們起初常常終日坐在一樓一間會議室待命。會議室在走廊盡頭,敞開門。小張。陰沉的走廊上傳出這聲呼喚,女同學就站起來,順著聲音尋找辦公室,去幫職員做事。
小王。這樣叫,男同學就去了。
小劉。當聽見有人這樣叫,第三個方姓同學扭曲著臉,但終于移動了。由于不情不愿的步子邁得太慢,聲音已在走廊上消散了,他往往中途要停頓一次,直到人家再次叫,小劉,他才進一步定位是樓上還是樓下,是哪間辦公室,緩緩接近聲源。
這里的任何一間辦公室門口都沒掛銘牌,他們實習了好幾周也弄不清各間房的職能區(qū)別。這正常嗎?可能社會上是有這樣的公司吧,就像在一個家里,各區(qū)域不用掛牌子寫明臥室、餐廳、陽臺,這里在職的人自己清楚就行了,實習生懶得區(qū)分。
和房間一樣,實習生也總是分辨不出職員間的差別。比較容易認出的是頭一天領他們參觀公司的行政職員,他人小小的、精精的,帶著一張服務型的笑臉。其余人雖然有男有女,高瘦胖矮各不同,奇異的是,感覺相近。即使他們每天輪換辦公室坐著,三人想,誰知道啊。
交代實習生做的事情也很無聊,同樣是不清不楚的。職員叫實習生去,不過是把一堆混亂的文件交在他們手里,讓他們按時間排列。叫他們把其中一些文件打孔后裝訂。叫他們把裝訂好的文件拆掉,按別的規(guī)則,和別的文件裝訂起來。叫他們往文件夾里填裝新文件,把舊文件取出來塞進碎紙機。要是他們有心讀一讀紙上的內容,多數(shù)印著小語種的外國文字,間雜數(shù)字,看不懂。職員又叫他們把一個檔案袋從一間辦公室傳遞到另一間。次日,再叫他們把一個檔案袋逆向遞回去,實習生從封口處獨特的繞線方式認出,它根本沒被拆開過。
這樣過了一陣子,三人都有一種感覺,職員們在挖空心思找事情給自己做,所做的是根本不必要的事情,現(xiàn)在,連不必要的事情他們也越來越難以找到了,很多文件的長邊和短邊上同時出現(xiàn)了三人親手操作打孔機所打的孔,說明文件被用兩種以上的方式裝訂起來過。
“小王……”一天,有個戴眼鏡的職員把男同學叫到桌邊,但是他自己頓住了。他轉轉眼鏡玻璃后面的眼睛,因此暗房間里有兩條光柱在晃動。他又試著說,“小王……”想通過重新啟動話頭,把一條正常的句子從嗓子里帶出來,不幸又一次卡住了,他苦思冥想,仍然想不出該吩咐實習生做什么事。他的兩條光柱,和坐在他對面的同事的兩條光柱在空氣中碰了碰,仿佛螞蟻用觸角交談,隨后他翻弄桌面,再翻抽屜,再翻文件柜,最后找到幾頁紙說:“這個,幫我丟一下?!闭f著腳部盡量隱蔽地做了一個動作,把字紙簍藏到桌子下。然而男同學的眼睛此時已經(jīng)適應辦公室里的光線了,他看見了。
這里工作量貧瘠,根本不需要實習生,這一事實再也不能隱藏了。
于是,派實習生丟紙的次日,情況有點變化。
一清早,女同學在地鐵口碰到了男同學,他們結伴同行。
女同學眼里男同學傻乎乎的,這是一種和他談戀愛時看來可親可愛,而當吵架時就會轉變?yōu)榉磻t鈍、對人的理解力不佳的傻乎乎,是一種屬于青年人的有彈性的傻乎乎。她熟悉這類青年,感覺親切。
他們談學校里的事。男同學講宿舍空調的問題一直無法解決,最近大家像難民般睡在走廊上?!笆蔷€路改造的問題,要是大家都用空調就跳閘?,F(xiàn)在,明明不是每間宿舍有人住,很多人都回家了嘛,不知道線路為什么還發(fā)瘋。老實講,睡走廊也行的,就是當你醒來的第一秒鐘會很震驚,不知道這是哪里。還有就是注意不要被人踩,不要被頭上掛的濕衣服淋到,手機不要被偷掉?!?/p>
“有點慘啊?!彼u價。她看看他,他精神煥發(fā),可見晚上仍然睡得香甜?!拔覀兊目照{倒沒壞,我的室友晚上輪流起來撥空調的片片?!?/p>
“空調片片?”
“就是那組塑料片兒,控制出風方向的?!?/p>
“知道了?!?/p>
“風對著誰吹都不高興,所以輪流撥向別人床的方向?!?/p>
“你們不吵的嗎?”
“有的宿舍會吵,我們不吵。我們只是說點難聽的話。女的你知道嗎,一吵翻,就一輩子不會復合了,接下來大四那年就很難過,萬一人家?guī)湍惆阎匾拿嬖嚥牧先拥袅嗽趺崔k?!?/p>
“哎呀可怕!”他興致勃勃地感嘆。
走到這里,他們眼前突現(xiàn)小方同學的背影,他今天穿動漫主題的T恤,后面有幾排豎寫的字,出自漫畫人物的熱血臺詞。小方同學站著,堵住道路,聽見他們叫自己,轉過身,胸口有個圈,圈里就是說了背后臺詞的那個有名的漫畫人物。小方同學的臉又轉回先前的方向,女同學看到,從他靠近脖子的短發(fā)中滲出了晶晶亮的汗水,脖子后面還有兩條被汗水打濕的形狀漂亮的肌肉——她觀察過了,男同學胖軟的脖子上沒有。
他在看什么?他們也跟著看。這里就是他們第一天下班路上停下來的地方,從附近房子的缺口中看到了將要去的公司。今天晴天朗朗,建筑的玻璃不再被云弄得忽明忽暗,而是固定了一抹非常耀眼的反光,如同在確鑿地盯視什么。
“是在監(jiān)視我們。”小方同學不開心地說。
“這個破公司,難道它在看我們有沒有來上班?”男同學也說,“真不想干了,沒意思?!?/p>
“喂!”有行人從地上劃的白線外繞過他們身邊,沒好氣地提醒年輕人擋了路。
他們又走起來,都流了很多汗,幾分鐘后濕漉漉地到了公司,女同學用手絹小心按壓著嘴唇上面、鼻子周圍以及發(fā)際線附近。走廊上空無一人,職員們已經(jīng)坐進了辦公室里,樓上樓下一片安靜,偶爾有人發(fā)出半聲咳嗽,或是嗡嗡的談話聲,反而加強了陰森氣氛。行政職員在會議室等他們,他原本顯出凝重的表情,見他們來,就如往常一樣虛假地微笑著,甚至輕快地拍了一下手,而后捻動兩只掌心,宣布今天有新的任務派給大家做。他帶他們走下樓梯時,整棟樓中連咳嗽和談話聲都消失了,似乎人們都在暗中屏息地關注他們。順樓梯走下去,原來一樓下面還有個半地下室。
這里實習生們從未來過,是公司庫房。
新分配到的工作是整理庫房,怎么整理,沒有下達具體指示,偶爾有職員要求他們從一排一排積著厚灰的文件柜里,或是從靠墻堆放的雜物里找東西,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并不來煩他們,他們終于不必每天挖空心思安排新工作了。實習生也很中意這里,打開三張有點損壞的折疊椅,拂了拂灰,就有了專屬座位,從此每天來了就直接鉆進庫房,玩手機,看漫畫,睡覺,愛干什么干什么。
半地下室的門上有一方玻璃,望出去是通往樓上的樓梯。半地下室的一面墻上,在和女同學頭部等高的地方,也有一條橫的長方形玻璃窗,望出去是建筑物前面的水泥地。每天到了地面上有零星的皮鞋連著一些小腿走動起來,窗外顏色發(fā)暗,庫房里必須靠一盞裸露的日光燈強撐著,這時,他們就知道可以下班了。
一個下午,他們把三把椅子一字排開,面向窗口干坐著,歪斜的破椅子使他們三條背影成扭曲狀,不平行。他們在看下雨。不久前外面下起了大雨,雨水把玻璃洗得模糊不清,望出去十分魔幻,并且室內也蕩漾著仿佛游泳池底部一樣的彎曲的光線。
“啊?為什么我在這里?”男同學發(fā)問。
“不知道,”女同學說,“可能我們在做夢吧?!?/p>
“我不太喜歡夢里實習?!蹦型瑢W說。
“夢里考試呢?”女同學說。
“那算了,還是實習吧。”男同學務實地說。
他們繼續(xù)看了一陣雨,后來女同學算了算,說:“樓上有兩天沒有叫我們干任何事了。”
女同學最近問過一些朋友,得知他們中有的人暑期實習和自己很不一樣,是具體和清晰的。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又改變重讀部分問,你真的知道,在干的是什么?對方都回答,是啊。有的人清楚地解釋起自己負責的文件內容,有的人雖然是做跑腿、搬運等簡單的體力活,但也十分知道自己的工作連接起了前后兩個怎樣的環(huán)節(jié)。她聽了,笑著表示吃驚。她的智慧使她不太站得進別人的立場,去設想別人的經(jīng)歷和感受,這使她成為一個單純而快樂的人。她向來是從自己的實際經(jīng)驗出發(fā),推測別人遇到的事也差不多。另外,她自知不夠聰明,她走進任何情境都愿意相信它本身是有道理的,這一來也使她缺少質疑能力。所以她此前一直以為每個同學都在糊里糊涂地實習,結果竟不是。
現(xiàn)在她有點擔心地說:“唉,我們這個公司正常嗎?”
小方同學笑了一下,好像在說,還用問嗎。由于無用的時間多的是,又看了一陣雨,他才說:“當然不正常。這不是一間真實的公司,我們都被騙了。”
男同學和女同學都看向坐在他們當中的小方同學,他的椅子相對來說最好,又擺在中間,相當于貴賓席。不知不覺中,在走廊上倒下就能睡熟的毫無心事的男同學,和承認自己不聰明的女同學,都開始在意起小方同學的想法。
“社會上有些公司,它們做成公司的樣子,其實是一種包裝明白嗎?有個場所,放上點人和文件,偽裝成上班的樣子。有時候,像這里就裝得不好,他們連自己裝上班都不太像,更加裝不像帶實習生的樣子。為什么偽裝?怎么說呢,像是布下的一個機關,放了餌的誘捕器,挖好的陷阱,明白嗎?誘餌就是我們要的學分,然后像我們這種差生,也找不到別的實習工作,就來自投羅網(wǎng)了?!毙》酵瑢W說道。另兩個人有點傻眼,還沒想好如何接話。小方同學第一次把實習提升到了哲學高度,也就是說公司不是公司,實習也不是實習,它們是別的東西,這使兩人沉思。
“捉我們干什么,我們有什么好的?”男同學說,“我們都很沒用的,什么都不會做?!痹谡f話的這一瞬間,男同學想起了什么人,一猶豫,那個人影逃走了。過后他才重新想到,是那個神秘的實習生前輩,難道他是前一批被捉到的實習生,現(xiàn)在他怎么了?難道這一批就輪到他們三個了嗎?
“把我們騙來,可能是想搜集我們這種人,再消滅我們,改造我們,或是研究我們。都有可能啊?!毙》酵瑢W說著,從椅子旁邊的地上撿起一個很高的飲料杯,把透明吸管吸得很響。女同學目送顏色美麗的飲料流進他嘴里,他那剛說完一堆傻話的嘴唇被沾得濕濕的,看起來十分柔軟。飲料杯里的液面迅速降低了。飲料是雨下起來之前送到的,現(xiàn)在他們經(jīng)常背著職員點外賣,外賣員來了,不進公司門,而是有默契地蹲在室外地上敲敲窗,窗子只有一小部分能水平移開,伸出手就能摸到外賣員臟臟的大腳和小腿,但他們只不過把手伸出去,接過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三杯大飲料。
受到感染,女同學也繼續(xù)啜吸著捧在手中的飲料。小方同學的話中有幾個字觸動了她。研究我們。
女同學在成長過程中逐漸認清了,作為一個普通人,其實是沒有很多旁人時刻在留心自己的,以為被看,常常是把自己愛自己的心意強加在別人身上了,要是敢去與那目光對視,多半會落空,發(fā)現(xiàn)別人根本在看別處,在看別的人。別當自己很重要,這種智力她還是有的??墒窃谶@兒,她總覺得被籠罩在視線中,被窺視著。
自從在路上發(fā)現(xiàn)了那個大缺口,她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很多小缺口,透過它們可以看到公司不同的局部。反過來說,公司這棟建筑物也能透過大小缺口沿路一直監(jiān)控她,看她來上班了沒有,下班路上做了什么。這想法一旦冒出來,就無法擦除了,弄得她走路很不自在,因為這目光是屬于非人的,簡直不知道該怎么應付它。到了公司里邊,以前每天要往各間辦公室里跑,每間辦公室里少則一人,多則三四人,人都是靜態(tài)的,自己走進去,如同觸動了開關,一條條發(fā)亮的目光爬過來,爬到她身體上,粘住她。最近很少去了,樓上的辦公室里怎么樣了呢,實習生不在時,職員都在做什么?目光是被封鎖在小空間里盲目地搖動,到處尋找著她、小王或小劉,還是凝固在半空不動?還有這間庫房,女同學好幾次覺得有人從門上的小窗里看他們,走到門邊一看,外面卻沒人,樓梯上是空的。
難道,真的如小方同學所講,這里不正常,是針對想混學分的差生設下的一個陷阱?但要捉住他們干什么呢?
她忽然發(fā)覺已經(jīng)放了很久的飲料仍然太冰了,毫無營養(yǎng)的糖水曲折地鉆進了身體深處,弄得她有點兒不安心。
因為有個小節(jié)日,從周六起連續(xù)放四天假。并且就在周五,實習生收到了上個月的月薪,這讓他們很高興,他們都沒怎么掙過錢,他們都隱隱想到,原來去做一件事,不管事情本身有多糟,最后收到許諾的錢,這種依約辦事的感覺很不錯,一個沒本領獨撐大局的人,那么終身依約辦事也可獲得一定的成就感,所以普通人、沒用的人尤其需要去上班。另外,現(xiàn)在是月初,收到月薪也說明,一個多月的時間已經(jīng)嘩嘩地過去了,距離實習結束不遠了,這也使他們高興。
到了假期第三天,女同學和兩個室友去逛街,她們去的是一個離大學城不太遠的綜合性購物中心,購物中心整體呈巨大的“8”的形狀,每層疊得不整齊,都和上下層稍許交錯出一個角度,每層里面又巧設了一些景觀、開放式舞臺、休息區(qū),人走進去就像走進一個固體漩渦,失去了立場和標準,繞啊繞啊,陷入快樂的困境。
她們努力辨察方向,兜兜轉轉,終于吃到最近流行的甜品,到化妝品柜臺玩耍,衣服試得多買得少。盡管昨晚她們又有點關于空調片片的紛爭,不過到了白天她們表面上很要好,吃的、喝的、心里想到的都要分享,話密密地說著。
等室友上廁所的時候,女同學終于有空休息一會兒了,老這么興致高昂也怪累的。她忽然看到小方同學從眼前走過去了,她正在一圈有設計感的臺階上坐著,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小方同學今天穿另一件動漫主題的T恤,衣服前面是一個具有超能力的動漫人物神采奕奕地蹲著,小方同學眼睛看著別的地方,直往前走,等到女同學站起來,他只留下色彩單一的背影,赤手空拳地走到很多人中間去了。
可惜,她想,她要留下來看購物袋。接下去室友們新涂了一層口紅跑出來了,她待她們就不如先前那么好,心里埋怨她們來得慢,覺得絕不可能在環(huán)境如此復雜的地方再次巧遇小方同學了,可又暗暗期待著。
后來又兜了好久,試了別的衣服鞋子,說了別的話,到了另一層樓的“8”一邊的圈圈中,她肩上被人用指頭戳了一戳,懷著希望回頭一看,真是小方同學!她沒想得很清楚,簡直理由也沒找就扔下室友跟他走了。心里知道,女同學在一起卻沒有同進同出,這很不義氣,但不管了。
“我來找同學玩兒?!毙》酵瑢W說,他手里比剛才多出一個袋子,張開袋口給她大約瞧瞧。
“什么呀?”她朝里一看,是疊得好好的薄薄的一片衣服裝在透明塑料袋里。原來還是一件動漫主題的T恤。
“很難買到的,特別限量版。我同學在店里打工,求他給我留的。”小方同學得意地說。
在這故意使人混亂的地方,小方同學從實習公司里的那副死樣子中活過來了,行動快速而準確。他心里仿佛開著導航,一下就找到路,坐電梯去了地下二層,說要請吃冰淇淋。排隊到最前面,他與穿圍裙、挖冰淇淋球的年輕人比了一個眼神,對方則向他飛了一下眉毛,遞出來的兩只紙杯各裝著四顆肥肥的大球。
他們坐在一邊用小勺挖著吃,小方同學歪著身體,伸長脖子,透過她,也透過柜臺前的隊伍,繼續(xù)向挖冰淇淋球的人打眼色,五官全在快活地起伏,感謝他的大方款待。
小方同學向女同學介紹:“我同學呀。”
“啊,”女同學明白了,“你是來‘探親游的。”
現(xiàn)在是假期,他們的公司放假,但是服務行業(yè)全開工,在各種店里打工的年輕人有許多是在校生,小方同學是來這個購物中心會見打工的朋友貪便宜吃白食的。
小方同學把四顆球鯨吸牛飲而盡,又說:“放假真好,我們再去隔壁吃一下?!?/p>
說是隔壁,其實要繞半個圈,原先兩人保持了一點距離,但在路上別的顧客把女同學逐漸擠到了小方同學身邊,當他們終于挨得非常近時,蛋糕店過快地出現(xiàn)在了面前。
好像暫時吃不到了。
店外邊空地上,一個店長模樣的人正在訓斥兩個店員,其中一個挨訓的家伙不老實地偷看著小方同學,小方同學臉上露出驚痛的神情,急忙做了一番手勢,那家伙回應兩個眼神。小方同學帶著女同學走了。
“等等他?!笨吹降谝粋€可以坐的地方,小方同學就坐下來了,坐在一個供顧客歇腳的小方塊上,女同學坐在相鄰的一個小方塊上,它們的尺寸不大不小,只有正式的戀人可以擠坐在同一個上面。
“他叫你等了嗎?”女同學說。
“說了啊。”小方同學說。
女同學很詫異,她想我怎么沒看到?
“我們剛才說了。我說:‘混蛋,為什么選現(xiàn)在挨罵?他說:‘行了,你邊上等我會兒,老子就要被罵完了。罵完了來找你。”小方同學翻譯道,引女同學又笑了一陣。
他們所在的休息區(qū)域的對面,有些人在布置一張桌子,不久鋪上一塊桌布,放上宣傳折頁。那些人都在原本的衣服外面再套一件統(tǒng)一的藍色短袖,短袖上印著一個如此之大的慈善機構標志。他們按身高排成兩排,先輕聲練習幾遍,便由一個領頭人指揮,頻頻地齊聲高呼口號,喊的內容就是他們今天來此宣傳的主題,呼吁幫助生活困難的殘疾人。
兩人靠觀看他們消磨了時間。完全看得出他們也是在校生,被招募來做這件事。小方同學起勁地辨認著臉,希望找出一張認識的,但都不認識。兩人繼續(xù)觀看那些臉,因為他們代言慈善,站在正義這邊,兩人以為可以從他們臉上發(fā)現(xiàn)他們知曉某種意義的特征,但好像也不是人人都有,有的人聽著自己口中高呼的口號,表情極驚詫,好像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說這種話,看著真好笑。
一會兒,蛋糕店實習生果然來了,他還穿著打工制服,不知耍了什么花招偷溜出來。剛被罵又溜出來,說明他有膽識。他用臀部把小方同學拱開一點,熱乎乎地貼住小方同學,他們擠坐在同一個小方塊上,有時要用手攬住對方避免掉下去。小方同學介紹了雙方。
蛋糕店實習生是個真正隨和的人,起先他自吹自擂,夸說店長雖然罵他,實際非常欣賞自己,依賴自己,再沒有哪個店員可以像自己那樣和顧客打成一片,親切地把錢從他們口袋里拿出來。后來他問小方同學:“你們實習的地方好嗎?”
“怎么看好不好?。俊毙》酵瑢W有頭腦地問。
“就比如說,你們加班嗎,請假制度嚴格嗎,平均一星期被罵幾次,正式員工欺負你們欺負得兇嗎,累的時候偷得了懶嗎,做錯事情罰多少錢?。俊睆牡案獾陮嵙暽贿B串的問題中,勾畫出他本人可悲的工作環(huán)境來。女同學頗為遺憾地看著他,他眨著眼睛殷切地等待回答。
“累?每天……每天有一點兒累的?!毙》酵瑢W不忍心地哄道,知道他吃了挺多苦,急需別人分享一點苦事,好得些安慰。女同學看出小方同學竟是厚道的人,他厚道而可愛,難怪能廣交朋友。小方同學繼續(xù)說,“唔,但是我們那兒的主要問題是,實在太沒意思了,還是干賣蛋糕的活兒好?!苯又桶压厩闆r極為夸張地訴說起來。
“知道了,這種公司真的是騙實習生的?!钡案獾陮嵙暽f。
“對不對,我說過?!毙》酵瑢W對女同學說。
“騙我們?”女同學說。
“每年到了這時候,都有學生失蹤,出去實習,然后回不來了。你想想,你上一屆學長中難道沒有出過這種事嗎?有的吧?”聽到蛋糕店實習生這樣說,她愣怔地想,肯定是有的。
蛋糕店實習生在對面的慈善口號中說了這樣的事情:人類為了遴選優(yōu)秀的繼承人,他們把即將踏入社會的新人放進實習這道程序里去測試,如果認為一個人好,就馬上鼓勵他,收編他;如果認為一個人不太合適,對人類的未來缺少幫助,就打擊他,再改造他;如果認為一個人太不合適了,則把這樣的人收集起來,銷毀,因為他們雖然樣子像個人,但再成長也沒什么用了,注定是廢物了。說到這里他說:“不好意思,不是說你們。”他又說:“你們覺得實習時各種事情是真的嗎,也覺得假假的是吧?就像對面那些人,他們當中也許已經(jīng)有人產(chǎn)生了懷疑,覺得‘怎么搞的,老子那自由的靈魂,為什么要念這么僵硬的臺詞?這說明我們肯定是在程序里面試煉。我每天來上班都沒什么真實感,剛才也是,我一直跟自己說那是假的,是程序使我覺得有,其實并沒有一個人在辱罵我,就這么熬過來了?!?/p>
蛋糕店實習生還想說下去,突然,他的同伴跑過來了,還沒離得很近,就連連向他招手。蛋糕店實習生急跳起來就要回店里,但又停下了,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些東西扔到小方同學的大腿上,“給你們,這是我在程序里拼命掙到的?!彼麄円粩?shù),是這家店的十張優(yōu)惠券。他們感動地抬起頭,恰好見到蛋糕店實習生一頭鉆進了店里。
再有一周,暑期實習就將結束了。
近來職員們不再分派給實習生任何工作任務,仿佛徹底拋棄了他們。他們感到小樓里分明有人,而且和以往不同,職員們都在活動,做一些他們看不見的動作,展開一些他們聽不到的交談,諸多事情發(fā)生在樓梯以上,動靜傳到庫房門外,就停止了。這里靜得可怕。
這個下午,女同學豎耳傾聽,隨后在文件柜之間無聊徘徊,柜子上積的灰,漸漸都被他們吸光了、摸沒了,庫房干凈了。她產(chǎn)生了不好的聯(lián)想,“唉,像被關在地牢里一樣?!?/p>
“地牢?沒關系的,再坐坐吧,我們沒幾天都要刑滿釋放了?!蹦型瑢W說。他用手指摳摳那扇可以望見室外地面的窗玻璃,擦掉了一塊污跡,問道:“你出去后最想干什么?”
女同學想了想,沒有迫切要做的事。雖然很無聊,也很不安,虛耗著時間,但目前受困的狀況,竟沒有阻礙她去完成什么必須要去完成的事情,也就是說,她根本沒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在晃來晃去的過程中,她想起自己的朋友說實習是很真實的,又想起小方同學和蛋糕店實習生卻說這是一個程序,兩種觀點一起干涉她的思想,就像用視力差別很大的雙眼看東西,眼前虛虛實實的,困擾了她。于是她沒有說話。
男同學很快忘了索要回答。他有一個較長遠的擔憂,他還很少為未來操閑心,是最近的經(jīng)歷改變了他,他又問:“以后,就是再過大概一年左右,我們就要正式進到一家公司里,然后就成天這樣子?幾個月,幾年,十幾年,最后三十年過去了,等于一個無期徒刑咯?”
“是吧?!迸瑢W說。她想要是小方同學此時在就好了,他也許可以說出幾個減刑的方法。
小方同學不在庫房里。他在三十分鐘前被行政職員叫上了樓。
當時,門在三人未注意的情況下突然洞開,一股風由上而下灌入室內,行政職員隨風出現(xiàn)在門口,他等自己引起充分的注意后,就和藹地呼喚:“小張,小王……”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均勻地停留在他們身上,又說,“……小劉,你們來一下。”三個人都愣住了。行政職員掛著笑容說,“大家想幫你們把實習考評表填一填,下周給你們帶回學校去。我們在會議室等你們。一個一個來,小劉你先?!彼粗》酵瑢W。
小方同學本來閑坐著,他從那張較好的破椅子上站起來,迎接久違的召喚。他臉上不是沒有困惑,但神情隨即被一種冒險去征服未知事物的勇氣刷新了,煥發(fā)出光彩。他不及交代任何話,歪著嘴角向同伴們笑笑便出發(fā),他那輕快的笑容刻到了女同學的心里。小方同學走到門口,行政職員把一只手親熱地放在他肩上,如此阻住了回頭路,他們一起走出去了。門在兩人和兩人之間關上了。
女同學正在敷衍男同學的問題,同時擔憂,他們去得未免太久了。這時,門再次打開了,行政職員叫男同學隨他上樓。
“小,小劉呢?”他們問。
“在上面?!毙姓殕T回答時,女同學和男同學都吸了吸鼻子,聞到隨著門被打開,外面空氣中的味道發(fā)生了變化。
男同學從窗邊走到門口,大約需要二十步,他越走腳步越軟、越遲疑,不到行政職員面前便停下了,行政職員積極地上前迎接他,同樣把手放在他肩上,圈著他走出去了。男同學最后落在女同學臉上的目光相當復雜。門在兩人和她之間關上了。
女同學走到小方同學的椅子上坐下,椅子朝著窗,她扭著身體,把手肘擱到椅背上,向身后看去,這動作使椅子發(fā)出不安的呻吟。庫房里只剩下她自己了。女同學喜歡和別人在一起多于喜歡獨處,和別人在一起時稍有爭執(zhí)她也不擔心,因為相信人家不會同她認真計較的,不需要計較,她也從不過分爭取什么,她是小的,柔軟的,馴良的,像海蛞蝓一樣的人。假如社會規(guī)則不太嚴厲,哪里都能容下這樣的自己吧,她原本想。可是實習以來,她遭受了異樣的審視與自我審視,又使她不能確定這點了。
從這個位置往身后看去,庫房里沒有生氣。那味道通過門的縫隙彌漫進來,更濃郁了。
在味道中,男同學前幾天說過的一個她不當回事的夢,此時想起來了,而且她確定,剛才在被帶走的那一刻,男同學自己分明也重新記起那個夢來了——
看來電路將永遠壞下去。那一晚男同學照舊睡在寢室外面,似乎剛合上眼睛,走廊上震動了,有人招呼他開會。他想現(xiàn)在開什么會,懵懂地蜷腿坐起來。身邊的弟兄們全閉著眼睛,也從各自的席子上坐起來了,他看到仿佛他們心里默數(shù)一二三,而后同時把眼睛睜到最大,人人眼中放出兩條乳白色光柱,可以獨立移動。大家緩緩起身,以光柱照路,就往走廊盡頭走,會議室在那兒。男同學知道這是夢了,在夢里他來到了實習公司,在夢里他將和職員們開大會。
職員的數(shù)量原來很多呢,除了同一層樓的,從樓上也陸續(xù)走下來一些,都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他幾乎是最后一個進入會議室的,先來的人已經(jīng)圍坐在會議桌周邊,后來的人站在他們身后,靠近門的桌子這邊沒有坐人或站人,因此當他一走進去,他就被孤立在所有人之外,同時處于所有人的視線焦點之中。
他逆著光芒,順時針環(huán)視他們,認出來了,都是曾在各間辦公室里見過的職員,男的女的,資深的年輕的??吹搅诵姓殕T,他的表情像是笑到一半靜止了,和別人不同,他臉前是光禿禿的,但突然他示威一般擰亮了眼里的光柱,它們特別長而且特別亮,原來是他一向收斂起來了。又見到一個人,那是曾叫自己去丟紙的戴眼鏡的職員,他的光柱被眼鏡攔成兩截。再見到一個人,身形很瘦,很單薄,他感覺見過的,夢中一想,是第一天來時在走廊上觀察自己的實習生前輩,他竟然早已被他們同化,成為他們的一員,也許是日日坐在昏暗的辦公室里得到很好的掩飾,此時他站在眾人當中就比較出來了,他的光柱是短的和微弱的。
判決開始了。男同學知道是判決,是因為有個人以某種方式宣布了,不是語言,而是別的一種什么方式,總之使他知道了,大會的主題正是對他進行判決。職員們輪流以那種非語言的方式表態(tài):沒用,沒用,沒用。他們說。行政職員說了。眼鏡職員說了。實習生前輩也這樣說了。大家的目光輪轉在表態(tài)的職員身上。全員表態(tài)完畢。他們彼此碰碰目光,樣子像在自由交流,大量光柱亂舞到他頭暈。沒等多久,會議主持人當庭宣布:這個人沒有用!剎那間,所有的目光調整角度,再次全部射向男同學。男同學心道大事不好,他很想說,再認真判一下啊。可是發(fā)不出聲音,每道目光都開始燒灼他,他立即嗅到自己被燒焦的氣味,身體分解成的黑色顆粒正在飄散。
男同學回到了席子上,一摸,身體完整,耳中聽到很多呼嚕聲、咂嘴聲,他的同學都在周圍安睡,搬到走廊上的電扇呼呼地吹著風。男同學說,作為沒用的人被銷毀了,這感覺醒來后也像真的。
難道,自己聞到的是小方同學和男同學被銷毀的味道?女同學把頭靠在胳膊上,說不出的難過,感到了自己的卑微、他們的卑微。她現(xiàn)在似乎聽到聲響了,有人從樓梯上走下來,把手搭在門把手上,門好像要被推開了。
汗從額頭上爬下來了,穿過眉毛和睫毛,滴進眼睛里。他騎著自行車在滾燙的街道中迂回,真的苦透了。坐墊后面是個保溫箱,外面刷得五顏六色,印著飲料店名字,里面是飲料,冬天放熱飲料,現(xiàn)在放冰飲料。他想,這些人為什么不珍惜健康,為什么愛喝垃圾水?盡管以前自己也愛喝,最近他恨這東西了,他每晚都希望一覺醒來飲料店倒閉。
他已經(jīng)送了好幾戶人家,剛才從短褲口袋里拉出長長的送貨單確認,下一家是那個公司。今天路上耽擱了,送過去會有點晚,假如顧客不開心,他就強迫顧客不開心地收下。但是不至于,他知道那是宛如被拋棄在半地下室的三個實習生,手將從牢窗般的縫隙里伸出來,給他們什么他們都開心。他自認處境不佳,但更同情他們,是怎么想的才呆在那地方?
今天找公司不太順利,他以為路口一轉就到了,但不是。支在地上的黝黑的腿一蹬,他又騎到下一個路口去了。他甚至還去了遠一點的地方,因為那兒的房子和房子之間有個空隙,提供一個視野,方便他探察路況,他以前在附近有困難就用這一招,今天也奏效了。看到了,在那里!他調整好路線,再次尋覓過去,卻又碰了一次壁,公司從他的路線上無故消失了。他簡直不能相信,心里怒吼一聲,壓低身體往前飛騎,他要再試一次。
這次他成功了。兩層樓的小房子,立在了年輕的飲料外賣員眼前。
年輕的飲料外賣員從保溫箱里提出一個袋子,蹲到常蹲的墻邊,起先敲窗時很氣,這一單生意快弄死他了。但是敲來敲去沒人回應,他慢慢冷靜了,他已經(jīng)是一個成熟的打工人員了,成熟的人在工作中應該注意壓縮情感,因為消耗不值得。他第一次趴下來看里面,無人的房間,三張空椅子對著自己。把裝著飲料的塑料袋留在玻璃窗前的水泥地上,他起身走了。踢開自行車腳撐時,飲料外賣員回過頭,疑惑好像聞到了什么,可房子回應平靜的神情。他騎開一段距離回頭再看,這房子連同周圍的房子,全回應他平靜的神情。
自問自答
為什么寫實習生?
因為工作中接觸到了。社會總是不斷地需要新人,清退不能再為它做貢獻的老人。實習生,可以說是很久以前的我們自己,此刻重現(xiàn)了,他們加入了我們這個社會,和我們已經(jīng)在那兒的人構成復調,一起豐富這曲社會音樂。但是,又沒那么和諧。我們真的可以理解他們嗎;他們真的可以也愿意理解我們,以及認為有理解的必要嗎?我覺得彼此很難有興趣向對方真正敞開心扉。那么,情感先放一邊,大家如何判斷世界上一件事是有意義或沒意義的,達成某種共識呢?我覺得也沒有共識。在實習生成長到可以攘權奪利之前,暫時要接受前輩制定好的社會規(guī)則,在被攪進別人的價值觀里并被要求向其看齊的過程中,一些自己珍視的,被社會無視了,一些被社會期待去履行的事,會弄不懂為何是這樣。由此,可能會……好吧,我已經(jīng)忘了自己當初的感受,但是假如我以年輕人的樣子重來世間一回,我會迷惘的。
就像另一種“迷惘的一代”?
就像迷惘的一代又一代、又一代。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里,在一戰(zhàn)中受傷自此迷惘的杰克·巴恩斯有天醉后思索:“也許隨著年華的流逝,你會學到一點東西。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這我并不在意。我只想弄懂如何在其中生活。說不定假如你懂得了如何在世界上生活,你就會由此而懂得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了?!?/p>
所以歸根結底所有人要去弄懂如何在世界上生活對吧?
大概是的,至少它不比別的道理看著更可惡,可以試試。
那么,我是否在小說中處罰了還沒和現(xiàn)實世界順利銜接的實習生,就是三個年輕的迷惘者?我想還沒有,但是提出了一種他們被處罰的可能性,一種當他們所進入的世界裁定他們沒用后就銷毀他們的可能性,而根本不顧他們自認為是不錯的人,他們看彼此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這不代表我自己妒忌年輕人從而想毀滅他們,只是寫一種可能。當一群人新進入一個地方,我猜總會有些折損的,產(chǎn)生了一個損耗率,就是這么殘忍,造成了某種傷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