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玲
但每個五月,不安的樹堡群
依然顛蕩于成熟的茂密
去年已逝,它們仿佛在說,
重新開始,重新,重新。
——菲利普·拉金 《樹木們》
五月下旬的青年作家寫作班共有二十五個人參與,六個女性,剩下的全是男性,年齡在三十至五十歲之間。對于青年的理解,也許主辦方存在偏差,或者只是寬容。部分人有獵艷的想法,部分人則沒有。
上課時間為上午九點到十一點半,下午兩點半到五點。除去用餐和休息,一天真正耗費在課程上實際只有五個小時,但不知為何——也許跟天氣有著或多或少的聯(lián)系——每個人都覺得漫長難耐,每個人都在想辦法逃課,只有少數(shù)幾個在課堂上不時記下筆記。其他人認為他們不過是想假借文學,獲得名利。雖然沒說出來,但中午吃飯的時候,那幾個認真記筆記的一桌,其他人則三三兩兩,組成另一桌。好像存在一道無形有效的階層屏風。后來另一桌又分散成其他幾桌。
這都是后來的。
第一天下午三點,群體的分化還沒出現(xiàn),前來報到的作家們都聚在唯一的會議室內,圍圈而坐,漫無目的地聊天,氣氛融洽。男作家因事耽擱,遲到了一會,倒數(shù)第二個才前來報道。他輕快地推門而入,在一群人中間,在雨天前的鴿灰色光線中,顯得容光煥發(fā)。他后來也很難解釋清楚為何當時滿心愉快,仿佛已經(jīng)預見到一次生命盛典的來臨。他注意到女作家就坐在門口位子上,一身黑衣,個頭嬌小,面容嚴肅,像一只不算美麗的雀類,在他想多看一眼的時候,就冷漠地別過頭去。他不得不挑了書桌邊的位子坐下,裝作耐心聽講,并沒意識到女作家同樣注意到他,快速拍了一張男作家側臉的照片傳給一個遠方的女友。她的女友正在一段耗時一年的異地戀愛中(但幾乎周圍所有朋友都認為他們戀愛至少三年了,這點非常奇怪)精疲力竭,花了一個小時乘坐高鐵從杭州趕到上海,又花了一個半小時乘坐地鐵到達浦東,加上其余旅途中必要的周轉和耗損,導致她下午五點鐘出門,晚上九點半才到。但等她到家后,發(fā)現(xiàn)男友并沒有給她準備晚餐。女友在饑餓和疲勞中無暇仔細打量,口氣抑郁地說,沒看出來什么特別。這句話在一開始無疑很尋常,女作家也不以為然,但到了后來,在兩人關系中發(fā)揮出巨大的作用,遠遠出乎她的意料。
如何描述兩人當時處境?女作家三十歲,正式寫作不到半年。之前她全無自信,可從事這一行當。跟所有讀過一些不錯的書的人一樣,一旦曾經(jīng)潛心于經(jīng)典閱讀,就能簡單判定自己不適合寫作。當然她還是偷偷摸摸寫了很多年,卻不太清楚為什么會被引導到這件事上,更加不清楚為什么會到這個班來。關于寫作,她永遠想得太多,而寫得太少。男作家寫了快十年,但是經(jīng)濟和文學處境都半死不活。這年剛開始的一月,似乎有所好轉,但他又意識到似乎早年選擇的道路快要走到頭。他正期待會變得寬闊一些。過去他幾乎沒錯過任何一次免費的寫作培訓機會。但來此前夕,他正打算將其回絕。但最終沒這樣做。他在很多事情上都顯得優(yōu)柔寡斷。
下午五點半,作家們用完主辦方準備的晚餐后,決定再去吃點別的。大家走出培訓地的居所后,徒步三公里,去一個小型餐廳。在路上,一個當?shù)刈骷业谝淮翁岬剿麄兩硖幍牡胤狡呤昵霸?jīng)發(fā)生過一起作家飛機失事事件,說著伸出手指,指向后面一大批黑色山脈中的某一座。手指筆直,像十字架中豎立的那根。大家并不清楚他具體指哪一座,但是所有人都在詢問。他不得不又解釋了一遍。但是大家還是沒能明白。那根夜空中的手指似乎指向了所有,或者所有之中的一種清晰,但是所有又不在他們能夠了解的那些之內。大家不說話了,繼續(xù)往前。沿途有人在馬路上晾曬麥穗,不斷有重型卡車駛過他們。也有人在焚燒麥稈。飛起的火焰流星,以及黑灰的焦炭氣味,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失事時刻的畫面。
男作家走在前面第三個,跟另外一個詩人并排走在一起。女作家和另外一個女作家走在最后,跟眾人拉開了相當長的距離??雌饋聿粚儆谀莻€團體之內。一根無形的灰線牽連起他們。有人從前方傳來半個雞蛋大小的黑李,慫恿他人吃下去。但一個接一個傳了下來,卻沒人樂意咬上一口。女作家接了過來,嘗了一口,發(fā)現(xiàn)味道很難用可口來形容。前方為此爆發(fā)出一陣大笑。這只莫名其妙的李子正是由男作家在路上隨手摘下。
中間有十多米的路程,男作家走得很慢,差點掉到最后幾個,差點跟女作家走在一條水平線上。道路狹窄,僅僅能容納瘦小的三人并行。他總是會碰到另一個女性的胳膊。他不得不加快步伐,追上大部隊。
大家坐在一起吃飯,開始聊天。她問了他一個問題。
“農村女性的地位高嗎?”
他笑而不語,似乎覺得問題幼稚且令人厭煩。他說,來之前讀過她的小說,沒有什么印象,讀了兩行實在讀不下去。之后看了看她的照片,覺得照片還行。
女作家沒說話。她之前讀過他的小說。旁邊開著一家廉價旅店,年輕男女——學生,也許,不斷走進,卻從未見人走出。旅店開在二樓。也許不會有太多床,被子也很污臟。十字木格窗戶對著大街。他寫過形形色色的小旅店,那些旅店理應也開著這樣的窗子。窗內是他過往十年的一部分生活,正向其洞開。但真人就在她對面。在白煙,酒精,時間以及過分的輕慢中,女作家產生了某種意識上的分離,像把冰涼的啤酒瓶貼在額頭,清醒像脫軌的行星一般,驟然遠去。
飯局持續(xù)了一個小時。他因為生病不能喝酒,而她則因為過敏無法喝酒。所以成了一群醉酒的人當中最清醒的兩個?;爻搪飞消湺掃€留在路面,沒人收拾走,踩上去咯吱響,人變成了一架搖谷機。他起先和她走在前面,她問了一句,他含糊其詞,放緩腳步,仿佛在等其他人。女作家只能獨自往前。
到了玩游戲的時刻,僵持的氣氛終于輕松起來。他在某個欺詐環(huán)節(jié)上,忽然悄悄朝她眨了眨眼。她明白了。兩人因為保有同一個秘密站到了一起。他為之前的語氣道歉,主動要了她別的小說看。她慎重選擇了在寫的一篇小說的某個章節(jié)。
游戲結束。回到房間之后,他并沒有打開她的書,而是打算修改自己帶來的一疊厚厚的劇本。這個電視劇劇本是受他一個詩人前輩托付完成的,價格不高,但甚于稿費。他寫了五個月,又改了三個月,卻沒什么思路,打算趁著上課難得的空閑,避開妻女,完成工作。他開始翻看劇本是晚上九點。但是過了兩個小時,他還停留在第一集的前幾頁。出版社讓他給自己的新書起個名字。之前他選定的那個被出版人否了。他想了一會,頭腦空空,一無所獲。工作難以進行。無法判斷是否跟此次邂逅相關。他吃力地修改到第三頁,第五場戲,主角正帶著一把刀,以及一本詩集去試圖挽回女友。這在一個關于工廠的故事里幾乎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對白也很文藝腔,這會他還沒意識到劇本中更大的問題,比如這里頭的警匪故事是否符合影視要求。作為一個編劇新手,這點失誤很好理解。但他還有百分之一的僥幸心理,認為還是可能會拍出來。他放下了劇本,詢問同寢室的青年男作家在讀什么書。他向他展示了科薩塔爾《南方高速》黃灰色拼貼的手繪封皮。他有同樣一本,一直沒翻開過。但對方比他年輕不少,他不打算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兩人陷入了沉默。十一點半他終于放棄了繼續(xù)下去的努力,躺在床上沒一會就睡著了。
女作家和室友一到房間,開始為層出不窮的小問題困擾??照{壞了,一直在滴水。這臺空調老得不像應該存在于這里。然后室友進到洗手間,跑出來說沒有沐浴乳提供,只有被使用過的半塊肥皂。她們商量是否得去培訓中心唯一的小賣部買點洗漱用品,但是一看時間,已經(jīng)九點半,只能退而求其次。之后室友發(fā)現(xiàn)電水壺壺壁充滿水垢,背后插座沒電。兩人在干燥和缺水中難以入睡,約定一大早起來就去買礦泉水和其他必備物品。但是直到一點,因為她無意問起的一個未曾看過的電影,室友開始過度細致地復述劇情,她應該在這種缺乏變化的語調里睡著,卻出于禮貌打起精神聽了下去。沒有擰干的毛巾在淋浴房內滴水,空調也在滴水。她確定自己在夢里聽見過類似的雙重奏。眼下不過從夢境延伸到現(xiàn)實。
早上她醒來的時候,室友已經(jīng)搬回來兩瓶水。女作家遲到了一刻鐘,錯過了課前集體合影。男作家在人群里短暫找過她,但找過三圈,只能作罷。值得一提的是,這位女作家在這次寫作班的每場集體合影中都非常湊巧地錯過。她到了課堂,跟男作家被安排在同一排。中間隔著兩位上了年紀、口音濃重的女士。她偷看他側臉。早晨時刻人的容貌發(fā)生了變化,跟昨天下午迥然不同。但毫不意外——人在下午和清晨,當然得有所不同。
中午吃飯時候他們坐在一起。沒有說話。但下課后,當?shù)刈骷覜Q定組織一次小型的觀光,聊盡東道主之誼。女作家建議去看飛機失事的所在地,除了男作家半開玩笑地附和了一句,無人回應。男作家借口要寫作,拒絕跟眾人一同出游。女作家始終沒有弄明白到底是為什么,他忽遠忽近的熱情和冷漠。
大家在風塵仆仆中看完了一座寺廟和一個歷史遺跡,向那片著名的大湖出發(fā),坐船去看湖心島的一座小亭子。但是船停下之后很難保持平衡,她只能跟著大部隊上去。他忽然發(fā)來消息,夸贊了新小說(結構的穩(wěn)定,語言的準確,以及整體的構思)。用詞有些過度,但是對于女作家而言,她正匱乏勇氣,所以再適合不過。但這會她手機沒電了,深感焦躁,希望早點結束,早點回去。但其他人決定吃完晚餐再走。
眾人在當?shù)刈骷規(guī)ьI下,經(jīng)過滿是灰塵的腳手架,經(jīng)過一條幾乎看不到頭的古典長廊(像是兜圈子),一個方形的水池,看見一群人在臟水里游泳嬉戲。大家終于到達餐廳。其中一個男作家,W,開始跟她聊小說中音樂性的問題。服務員弄錯了他們和另外一桌的菜品,他們?yōu)榱诉@一失誤交涉半天,為此又拖延了半小時。他們換了地方,去酒吧開始接著喝。但是這家酒吧酒品種類似乎短缺得厲害。除了爭吵、二手煙草以及黑暗,整個晚上她想不起其他細節(jié)。像是一類戰(zhàn)后創(chuàng)傷后遺癥。畢竟酒吧旋轉的燈光和戰(zhàn)爭炮火一樣,都會帶來頭暈目眩的效果。等到她好不容易熬到九點鐘,回到住處,充上電后,發(fā)現(xiàn)他說的話就停留在那個時刻,之后并沒有再繼續(xù)。
男作家度過了一個怡人的下午。他看完小說后,獨自上山跑步。他的身體一直不佳,總是擔憂自己會早死,等不到親見榮光降臨。那位詩人前輩,除了提供了一份工作,還提供了一個中肯的建議:多跑步。他過去的半年中一直在勤勉地遵循這個建議,發(fā)現(xiàn)身體確實好轉不少。跑完之后他洗了一個澡,感覺身心有種從未有過的愉悅。
今天晚上的游戲到了第二場。這一次游戲玩到十點鐘。兩人同時發(fā)現(xiàn),心有靈犀的時刻更多了。很多時刻只有他倆才猜得出來謎底。但是他們相隔一張直徑足有一米八的圓桌,他也不便總是頻頻跟她眨眼。他拍了她的照片,但是并沒有告訴她。十一點,其中一道復雜的謎題引起了大家的反彈,眾人認為謎面用詞不夠精確。爭論之際,一個同學說困了,得早點回去,阻斷了更深入的討論。大家在一陣喧嘩蕪雜、難辨彼此的吵嚷中悻悻散了場。
這天晚上,女作家發(fā)現(xiàn)室友和她的被子總會簌簌作響。好像被面采用的是一種滑雪材質。她在翻來覆去里感受著山林間的墜落和風聲。男作家睡前讀了一則過去讀過的短篇,發(fā)現(xiàn)對于文本的理解甚于從前。之后他把進度停滯的劇本拿起細讀。他覺得修改比寫本身要困難,最好重寫一次,但是并無自信下次會比手頭的這版更好。他想起女作家,一天中的十多次,想在女主角身上加點她的特質。也許不是現(xiàn)在,也許是以后。他也許以后會寫一寫她。把她的碎片放到小說里。雖然他之前曾經(jīng)公開批評過小說家們總是太過輕易地將經(jīng)歷轉化為素材,幾乎未加咀嚼——他在一種邈遠溫柔的期待里睡著了。
第三天白天,教授老師的觀點遭到了至少三分之一人的抵觸。悄悄離開的人多了起來。有些人看起來是去倒茶水,筆記本和筆留在桌上,卻不再回來。但是因為他們處在同一排的緣故,她堅持到了傍晚,五點半。然后跟他一起,夾著筆記本和書冊走下教室的坡道。此時正是五月的尾聲,高大的柏木和雪松有風穿梭其間,樹葉簌簌作響,蜀葵盛開,滿坡種植的薄荷沁人心脾——后來薄荷變成了幻夢破滅的冰輪,一句詩歌這樣寫道,她應該能意識到——薄荷總和破碎冰冷的幻夢有關。
但是她似乎相信這些風吹過更高:云杉和冰川的頂端;吹過更低:赤紅色的巴特斯狼大峽谷,深藍色的馬里亞納海溝。在同一時刻。他們在同一時刻享受五月的風,五月之風從宇宙某個遙遠的地方出發(fā),到達這只晶瑩的藍色星球,等上一個小步舞曲的圓圈,最終穿過他們。她為此起了一陣雞皮疙瘩。而他快步往前,感觸并不如她那么深。
他在后來的一年中說過十多次這次的風,以及當時的閑逛。但是到了第二年的六月,他因為另一個培訓再度到達,卻說這里郁熱難耐,一絲風也無。似乎試圖說明一個人的空缺會帶來天氣翻天覆地的變化。好像一種風暴只存在于心靈。但是他們分手多時,她早已恢復冷靜,想說僅僅是因為他推遲了一個月的緣故。初夏和盛夏當然是不一樣的。男作家發(fā)來的消息提示音響起來的時候,她看到了,但卻被另外一樁事情打斷(也許是馬桶沖水閥壞了,預約而來的修理工在不斷地敲門),這句回復被放了下來,或者讓她誤以為自己回復過。等她再次想起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三天,沒能再續(xù)起。
這天晚上沒人提議玩游戲。才七點。她主動邀請他去山里走一走。她提出邀約的時候,周圍還有其他幾個人處于同樣的無所事事中。W看到后,驚詫地詢問他們將去哪里。女作家如實回答,卻拒絕了W加入和同行的打算。男作家為她的表現(xiàn)吃了一驚。
兩人在山路上走了一刻鐘,進入了一條沒有路燈的黑暗小道。等他們適應了黑暗,發(fā)現(xiàn)月亮明亮得驚人。在這個中部城市燈火凋零的郊區(qū),月亮比他們所在城市能看見的都要大得多,像是被一只手拖拽到身邊。在男作家試圖主動拉她手時,女作家已經(jīng)拉住他了。兩人同時看見山上的一座涼亭,準備走過去,小憩片刻,發(fā)現(xiàn)里頭有兩人坐著,聲音很熟悉。是寫作班上的兩個人。男作家回憶了一會合影上蒼白的幾張面孔,和一個個子不高、理著齊耳短發(fā)的女人,但總體很模糊。對于男性的印象他就更模糊了。好像男性在開課前發(fā)過言,跟他敬過幾杯酒。
他倆居然會在一起。這真叫人預料不到。他和女作家顯然不是在這次聚會上被愛神選中的唯一一對。聽見說話聲后,亭中那兩人迅速分開。他們也是。男作家發(fā)現(xiàn)女作家的手離開了自己。之后他們沒再有合適的親密機會。他們裝模作樣地談論了一會小說,便各回房間。
這天晚上兩個人都有些失眠。仿佛應該深入一步,但是恐慌和自卑同時阻止了他們?;蛘甙l(fā)現(xiàn)另外一對跟他們一樣,深感沮喪。命運的巧合,愛意的生發(fā),在所有平庸和不平庸的人身上,都如此相似,如出一轍。男作家還想了一會報紙上有人關于他寫作風格的批評。這兩件事情并沒有關系。
第四天早上她翹課沒去。他在課堂上找了她半天,一無所獲。她謊稱輕微發(fā)燒,因為前一天散步著涼所致——也許有,一種失眠后的頭疼。跟宿醉后的頭疼差不多。想起前一天的事情,她心跳加速,臉部發(fā)燙。這些都跟高燒相似。心中有火焰。但是她并沒有什么辦法去控制它。畢竟愛不是一盞能夠調節(jié)明暗的臺燈。男作家躺在床上,考慮接下來要寫的小說。他總是希望下一篇,或者接下來的一篇都應該有所不同。他忽然覺得之前寫出的一些女性跟這個女作家有些相似。
在這個早上,女作家終于決定跟一個糾纏了兩年的對象分手。對方有潔癖,而她總是一團糟;對方對于未來始終模棱兩可,而她又過于清晰悲觀。她發(fā)現(xiàn)自己時常屬于一種注定分開、曖昧不定的關系當中。這當然是她的問題。
她不是第一次考慮分手,但是男作家的出現(xiàn)讓決定變得簡單一些。等她出門,她的眼睛還是滿含水分。他注意到了,問她怎么了。她撒謊說,一個朋友去世。他看起來嚇了一跳。一時也不說話。她為了圓謊,不得不當面就水吞服一片他好意帶來的撲熱息痛。低血糖和藥物使得心臟不堪重負。但是那會女作家卻誤以為心臟劇烈跳動是由別的所致,比如某一類危險的情感。
晚間一群人走在山里。女作家和男作家走在最后。在某一個坡道時刻,他暗示她兩人應該走另外一條。兩人放緩腳步,在那群人唱到副歌的時候,走進空寂的山谷,走進一個寬闊的平臺——距離出事的地方還遠。男作家爬上過山頂,在第三天烈日當空的中午。但是除了風和樹林,那里其實空無一物。她看見了他在山頂?shù)恼掌???v然只是照片,也能夠清楚地看見風。
他們在一棵樹前停了下來。
他跟她說起自己年輕時候一位朋友自殺的經(jīng)歷。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相互談論起自己。要交換彼此的生活經(jīng)歷輕而易舉。而且他們在交換中發(fā)現(xiàn)了過往生命的幾次不期而遇。他住過的那個小區(qū),和她住過的小區(qū),正是同一個。雖然隔著幾棟樓,但是也相去不遠。也許他們曾經(jīng)擦肩而過。在一開始決意寫作的日子里,他給音樂和電影雜志供稿的時間,在任何一個角落,任何一座曾經(jīng)造訪的城市,他們都有可能擦肩而過。那些星空,仿佛線索的面包屑,最終會引導他們相遇么?
天氣不壞,坐在巖石上,能清楚看見銀河。女作家曾在書籍里的一幅圖畫中,看見銀河被描繪得像陰唇。一只涂著閃片紅指甲油的手,食指和中指在攪動它們。另一部小說里說,銀河是女性的乳汁。一種尖銳如玻璃的欲望將刺穿他們。星空是陰性的。多少人知曉這個秘密?她知道這些確鑿無疑的情欲。但是更神圣,更浩瀚的東西阻止了她心神的墮落,因為發(fā)現(xiàn)了命運的偶然、上帝存在的蛛絲馬跡,而顫抖不止。他也是。是的,他也是。他將在一切結束后不斷回想起這一晚,這一刻。他緬懷一切就跟一個垂死者回憶起一生的錯誤那樣,把每一分鐘都當作一面銅鏡,仔仔細細,擦拭一遍,又一遍。
第五天女作家建議他們下課后去走一走。去市區(qū)。男作家猶豫了一會。離開眾人,單獨行動,遲早會暴露他們戀愛的事實。他更希望亦步亦趨,不要過于激進。但是很快他就為自己的怯弱感到羞愧。
他們在門口站了半小時,終于開來了一輛出租車,在車后他們聽著司機談論股票和外匯。車子漸漸駛離郊區(qū),駛入大樓林立的市區(qū)。他壓根摸不清何時才是準確的下車時機。司機在一個路口迷路了,車輛帶著遲疑兜了一會。女作家叫車輛停下,然后兩人沿著窄小的街道走了一會,直到一個小公園。公園太小了,樹木數(shù)量可以數(shù)得清。她還沒見過能夠窮舉樹木的公園。但眼下即是。三分鐘就能逛完全部。他們再度往兩側長滿香樟的街道上走去,卻總是會重復地經(jīng)過一家隱蔽于深巷的快捷酒店。兩人都注意到了。但是他們還是繼續(xù)往前。
等到第六遍的時候,男作家建議找個屋子聊天。女作家同意了。男作家進入旅店,詢問鐘點房價格,之后退了出來。鐘點房售罄,他付掉了整夜的費用。但是他沒有告訴女作家。在旅店前臺登記時,兩人遭遇了尷尬的一幕。兩個年輕的服務員詢問是否有身份證,女作家不情愿地拿了出來。登記機器出了問題。有十多分鐘的時間,四個人沉默著等機器修復。女前臺說,不要著急。不要著急。男作家申辯說,我們不著急。每個人都知道說錯了話。一直到房間,把所有燈,包括地燈關掉,這種尷尬也沒有完全去除。他們都不是第一次了。但還是像第一次那樣笨拙緊張地探索。他沒法停止說話,也沒法停止手解開她裙子上的圓片紐扣。
兩人回到營地是九點。其余幾人在之前的餐廳吃飯,看到他們姍姍來遲,開起他們兩人的玩笑,但是并不算過火。大概看起來兩人也很不相稱。他穿過人群,試圖看清楚她的表情。但是她一直在回避,跟第一次見面一樣——拒絕溝通。這叫男作家有些沮喪。
還剩下最后一天。最后一天是畢業(yè)典禮。他還希望明天能夠跟她在房間呆一會。但是第二天有篝火晚會。十一點不到,他搶著去付賬。大家沉默地走回去。
睡前他想了一會房間內的細節(jié),以及他當時的表現(xiàn):是畢生中表現(xiàn)最好的一次。也許她不那么認為。但他盡力了。
畢業(yè)時分。有人帶來了真正的篝火。在山林中。這樣幾根廢舊的木頭居然能夠燃起這么大的火焰。有人唱歌,醉酒的人們趔趄著擁抱,哭泣,告別。包括一開始被群體刻意分散的幾位。但是過去短短幾天,似乎著實談不上這樣大的情緣。回程時間是第二天早晨十點。前一天喝多了的人,匆匆收拾行李。他們在離開時看了一眼。但是這次覺得訝然的是,男作家?guī)缀跗炔患按厣狭塑?,甚至不愿意回頭再看她一眼。
回城之后,女作家坐進女友的車內。她們從她的公寓出發(fā),向市中心的商場開去。道路跟平時一樣,十分擁擠,看多了街道上的陽光,會讓人輕易地失明。但是女作家此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心還遺落在那座山里,和過去時刻的男作家在一起。準確地說,是和第三天以及第六天晚上的男作家在一起。第三天和第六天的男作家仿佛就住在她潔凈的衣筐里,隨時隨地她都能取出來,貼在臉上,將往昔白晝的陽光、氣味重溫一次。她只要伸出手去,他就會在那邊,就能跟他再次相見。
女作家的悵然在買到一只金耳環(huán)之后短暫平息,翹起的心靈毛邊也很快被抹平。她和朋友在一家輕食餐廳吃了一頓晚餐。女友正在減肥,為此要了一杯胡蘿卜和番茄攪打出的果汁,以及一盤改良后的凱撒沙拉。女作家的牛排太生,她吃了兩口就不再繼續(xù)。之后的一周她都處于食欲匱乏卻激情蓬發(fā)的狀態(tài)。憂郁雖時有襲來,但是更多雀躍相伴。愛總是會叫人時常痛苦。但這一次,在后來,她將會了解得更多。
男作家則過了心情愉快的一周。他跟過去一樣,每天九點半起床,之后送女兒去幼兒園,然后躲進書房寫作。在過去寫作十多年、參與的十多次活動當中,這次無疑是他最為愉快和最有收獲的一次,雖然他帶去的劇本一字未改。但重要的是,他在停工了一段時間后,終于又開始寫起了小說。一個想了一年多,卻始終不敢動筆的小說,關于父親、死亡,和更廣袤的過去。這部小說跟他喜歡的一個美國電影導演,某些說不清的部分相關。更多跟他弄不清楚的部分自己相關。他拿出筆,開始給小說畫結構,決定每天花三小時在上面,并且一天跑三到五公里。沿著他居所的那條河流,沿著植物園,跑上兩圈半。那邊經(jīng)常會有一些乞討者,帶著小孩的老人,熱戀中的青年男女,以及被人隨地丟棄的垃圾。
他得一一繞開它們。他想起結婚前談過的三任女友,全部都結婚生子。跟其中一任分手時,他曾經(jīng)痛苦地想過自殺,但是最終沒這么做。現(xiàn)在他很慶幸當時沒那么做。他跑步時會想起她的臉,她的名字。雖然羞愧,他還是忍不住寫了幾句對白,像她的腔調。書名最終定了下來。他提議了三個新選擇后,出版社還是選定了最開始的那一個,只是另一個比他出名得多的小說家這么建議罷了。
到了第二周,這種思念變得令人有些難以容忍。女作家詢問男作家是否有空來看他。兩人商議后,決定在青島見面。白天兩人逛了兩家書店,一家新開不到一年,一家則已經(jīng)開了十多年,店主是他相識多年的老友。他們原本計劃去看展覽,但是因為不熟悉路況在午飯中耽誤了點時間。下午他們見到一位五十歲的朋友。在當?shù)匾粋€老牌啤酒屋,啤酒屋就設在居民樓,除了本地人誰也不可能找到。談論了赫拉巴爾,以及一個國內的東北作家。他們還看了幾個名人的故居,在抗戰(zhàn)的流亡中,這幾個年輕人曾經(jīng)在那邊短暫落腳。但是居所鐵門緊閉,露臺一張晾曬的白床單擋住了所有視線,窗戶上粘著過期報紙。兩人站在馬路對面,看了一會就離開了。
回酒店的路上,他們發(fā)現(xiàn)道路中間多了幾個隔離帶。兩人走了兩公里也沒遇到一輛車,這才意識到大概要舉辦一次活動。道路都被攔了起來。包括他們去往酒店的唯一通道。除了他們,還有一群人站在隔離帶內,等著警戒解除。他們在遮天蔽日的樹木中,聽見海那邊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夜空中驟然綻放煙花。空氣里是火藥和海水的味道。兩人坐在隨意找來的臺階上,臺階向地下延伸,通往一座長滿常春藤的屋子。他點燃了一根煙,看著煙花發(fā)愣。他不算酒鬼,但煙癮真大得要命。
這是他們僅有的一次盛典。不為他們而來的盛典。依舊動人心魄。
女作家在分別的時刻,嘗試著寫過他。但是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可能性。關于他的長篇和中篇故事,在短篇小說里就被她全盤消耗光了。熱戀中的對象面貌是流動的。跟她理解的當代生活一樣。無法捕捉,如水流走。以寫作者為主題的小說,編輯曾經(jīng)勸導她要審慎(一種過時的流行),對于她來說,像是自噬其身,雖然她也曾試圖反駁,雖然他們仿佛過著一種文學性的生活——作為一個寫作者(作家似乎變成了不食煙火的代名詞,一個無法融入日常,頻頻搞砸生活,卻心高氣傲的怪人的代稱集合)在更多方面,經(jīng)濟,家庭,他們比不上一個普通人。在愛欲和痛苦上,他們和其他人,也沒有任何區(qū)別。也許更深重。困境和問題也不會因為多了修辭和敘事而顯得詩意。
他也嘗試過。但他卻把計劃里的短篇寫成了長篇。女作家在三分之二的某一章,快速出場又快速退場。除非她自己,否則很難認出哪個才是她,以及她在其中究竟留下了怎樣的燕子似的痕跡。
女作家在一個平常不過的早上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她摔下來的時候,想自己大概會在八十歲的時候這樣死去。會發(fā)出跟腐爛耗子般的死人味。在整個昏黃、充滿希望的夏日走廊里,久久驅之不散,打擾到剛剛入住一周的年輕姑娘。
在出神的幾分鐘之內,她想起了過去八個月時間里,兩人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見面:南京,蘇州,青島。但無一例外,畫面都在火車站。一種離別的隱喻——但對于男作家來說,火車站卻是代表了兩人出發(fā),一起做某件事情。一件事情在兩人頭腦里意味著完全不一致的畫面,景象。她記起的,對方總是在白日里微笑。但如果問男作家,他說,記憶中女性多半不太高興??偸窃诔臣芎桶l(fā)脾氣。哦,還有柔滑和汗津津的身體。這樣一想,他會對她寬容一些。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感受很好,但是一旦轉過身去,就跟兩個陌生人沒有區(qū)別。
她站起來,把洗衣機里的衣服拿出來,掛在晾衣桿上。潮濕和衣物芳香劑讓她仿佛身處人工合成的海邊。很多次她希望他們能站在真實的海岸,他們將站在一起,腳趾間都是白細的沙石。不管水何時漫上來,漫多高,他都不會離開她。
男作家于這周的周三去參加了一個老家的葬禮。這次葬禮和過去沒什么區(qū)別。死者久病之后,選擇了自縊。好像連一秒也不想再等。死者在第一段婚姻里備受折磨,在第二段婚姻里遭到了子女的反對,現(xiàn)妻也只是貪圖他的錢財。他在電話里把這個故事敘述了一遍,充滿唏噓。但是他的難過又超過平靜的講述。她把這個故事簡單寫下。想起少數(shù)在一起的時間,那些凌晨時分,五六點,他總在半夢半醒中,用右手輕輕拍打她的脊背,或者是輕輕揉捏她的脖子,一種寵愛的表示,但這些節(jié)奏往往會打斷她脆弱如新生冰層的睡眠,原本支離破碎的睡眠不得不再度分崩離析一次,像創(chuàng)世伊始,海面上分崩離析的大陸。
他卻從沒意識到這樣究竟多煩人。太多的事情他都忘記了,他壓根就忘記了這件事情。忘記了許多的細節(jié)。痛苦。傾訴。忘記了他們在房間內如墜深海的時刻,時間在那邊不起作用,季節(jié)和溫度也不能。
三月,她在電話里主動提出分手。他起先如釋重負。他也確實不知道怎么平衡兩個女性。如今這些困擾愈加折磨他。但是一旦失去,夜半夢回,又總深感難過。過了一個月,再度如釋重負。之后又陷入悲觀。折磨和釋然總是競相交替。對于女作家來說,也是如此。到最后兩人都忍不了。像試圖去延長未滅爐火燃燒的時間,商議著再見一次。
五月下旬,兩人終于在分手后見了一面。男作家到上海來找她。第一天見面,一切如舊,他們以為過去的情感又將重新造訪,都還沒能將彼此全然忘卻。傍晚時分,他們出門散步,抬頭看見晚霞成片,像生滿藻類的玫瑰鹽湖。一架飛機剛剛經(jīng)過酡紅的天空,留下了幾條潔白的飛行線。云朵像被火燒灼的白紙,而那幾條飛行線就像是墜落的流星。像流星撞擊在云朵上,往下墜落,帶著一顆渾圓的光珠。像暮色的淚痕,扔雪球中途落下的雪片。其余事物只留下清晰的暗影。
夜晚兩人站在天臺吹風。身后的晾衣桿掛滿了住戶五顏六色的衣服。地上的污水中也有一些掉落的衣服,與混凝土、灰塵、雨水待在一處,好像死去的流浪漢。地上的十幾個石頭圓柱上都裝有一只銀色的圓形風扇,在風中不斷旋轉,像大號軸承,或者微型金屬風車。他們從天臺上望出去,城市郊區(qū)的暗綠色密林,這些密林隔著的另外一片密林,被光污染成紫紅色的夜空。寥寥幾顆星辰,懸掛于荒寂空無。最明亮的那一顆是金星。建筑和道路上的燈光仿佛雨中掉落的火焰,在氣流里緩緩流動。燈火倒映在河流。他想起當時他們曾經(jīng)談論的一則美國小說的結尾,失業(yè)男性的第二任妻子,在雨水里,舉著焰火在車前頭跳舞——她的手臂在空中揮舞,為他劃出漩渦、流星和各種各樣的圖案,耀眼的火花照亮了天空、晶亮的雨水和她身后的小黑屋,有那么一陣子,整個世界都凝固了,好像一個完美的東西專門為了他存在——對于他來說也是如此。光不會消失。消失了,也會留下一些曾經(jīng)完美的東西,這些東西終將屬于他。而她想的卻是那架山頂失事的飛機,焚燒麥稈濺起的火星,離別當日躍動的篝火。
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對方在想什么。
頂樓的風大了起來,女性的長裙被吹成了一只鼓脹的氣球。兩人決定回到住所。睡前兩人點了一支蠟燭,并且在搖晃的燭火中聽了一首老電影里的插曲。他們不知道接下來怎么做,對于怎么做毫無辦法,卻一致認定,眼下正是不能再好的晚上,是在深淵和絕境中,最好的晚上。
第二天一早,八點,她母親打電話說祖父去世,叫她盡快回去。她祖父病了三年,雖然她早有預感,還是措手不及。一開始寫的橋段變成了真事。小說總是容易成真。他們不是在寫過去,寫回憶,而是在寫預言。這在她人生的后半段將更加清晰地上演。她的愛戀對象,他們的結局,早早在虛構文本中,便已經(jīng)注定。
他說,沒事,你先回去。出門前她吻了又吻,說要等我,要等我。他說,好的。我等你。她又說,就算趕不及,我也會去看你。他說,沒事,總有機會,他提醒她別忘記穿上配合葬禮的黑衣。她關上門,關門后才想起,她應該擁抱他的。她還記得出門前,他的眼睛,因為生病而擁有的淺金色瞳孔。永遠都不會忘掉。
第二天他就走了。走之前他約了幾個朋友吃飯。他把食物照片拍給她看。但到了下午,不知道什么改變了他的看法,說已經(jīng)買好了下午三點的車票,打算下午就走。但是他出發(fā)前似乎已經(jīng)做好準備,否則難以解釋為何攜帶沉重的行李隨行。但是他早晨時分并非這樣表述。她也沒能趕回——當然原本可以。只是在葬禮上前夫表現(xiàn)不賴。她延遲了時間,可能那些時刻并不算少。她發(fā)消息道歉,說她趕不回,去找他。他溫柔且體諒地說,沒事,總有見面的機會。她也是這樣相信的。他們說了那么多話,愚蠢的誠懇的過激的。這不過是其一。作為寫作者,有時候他們過度相信語言的力量,有時候半點不信。那一刻,誰也沒想到,會變成一句讖語,會真的不再見面。
悲傷像一場耗時很久的性愛后的疲乏。女友勸慰她說,其實他也談不上多特別。她驀然記起來,確實談不上多么特別。盡管一度她曾以為他獨一無二。她們總是這樣,在失去后相互勸慰,直到獲得短暫的解脫。
已經(jīng)五月的尾聲了。正好一年時間。上一個五月的時候,她還想過,五月是一個印滿了奇花異草,帶著西番蓮和檸檬草氣味的膠帶,粘結起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連接起白晝和黑夜,春天和夏天。她能夠卷起來送給他。但翻轉一百八十度,開頭與結尾相接,最終呈現(xiàn)出的卻是一個莫比烏斯環(huán),意味著無盡:無盡的失敗,和失敗的循環(huán)。她明白這一切,像是明白了一種宇宙的真理。
剩下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當然不會再有然后。就像她忘記回復的消息一樣。在剩下的時間里,他們還是可能會在一些城市遇到。也許會認出來。也許不會。能怎么說呢——沒有結尾恰好是一切故事的結尾。畢竟讀了那么多寫了那么多,從一開始他們就知道,催促的鼓聲在頭頂持續(xù)敲響,終結的鈴聲也在身后緊隨他們。
她決定不再參加任何一場作家聚會了。但也許他還會吧。
自問自答
主角為作家身份,以這樣的視角去寫作,是否會被認為是在選取一條捷徑?
小說中間有一段,當自辯也可——作家(尤其嚴肅文學寫作者)似乎變成了一種不食煙火的代名詞,一種無法融入日常,或者頻頻搞砸生活,卻心高氣傲的怪人的代名詞,但是在更多方面,比如經(jīng)濟,收入,比不上普通人,愛欲和痛苦又大同小異。困境不會因為修辭顯得詩意。
格雷厄姆·格林《戀情的終結》、朱莉婭·戴維斯《故事的終結》都是寫作者談論一段愛情故事的終結,中間會摻雜一個難以完成的小說,寫作者身份會躍出虛構屏障,讓我們誤以為在看一段真實的故事,你可以當作真實生活,也可以當作一種寫作困境的比喻,或者別的。但任何視角都無法成為寫作的捷徑。
為什么會寫這樣一篇小說?
主題來說,魯迅原作是談論一個女性出走后,依然步入衰微和幻滅的故事,這個小說中的女性也是,處于一種中途,以為獨身或戀情是一種出路,卻發(fā)現(xiàn)光明并不存在,絕境背后是深淵,失敗背后是失敗循環(huán),沒有結局,沒有彼岸——但這并非一種悲觀,克維多(帕斯曾借此寫過名為《崇敬和褻瀆》的情詩)有句詩,“化為灰燼,但也是愛的灰燼”,瞬間生動也是永恒的生命之動。她通過回到過往廢墟中某個重要瞬間,去抵抗意義的消解。
理想中的短篇小說是啥樣?
如果按照寫作階段來劃分,這個階段,門羅的一些短篇小說,是我很理想化的短篇,因為內核龐大深邃,形式復雜多變,語言凝練細膩,甚至在現(xiàn)代主義之后不被重視的故事上,也做得飽滿險峻。
但你終究不是門羅,也不應該,或者就去成為門羅——前段時間,我問一個寫作的朋友,什么是好的語言,他所說的跟我想的大差不離:所謂好語言是無法定出標準的,文學是由寫作史、閱讀史以及社會經(jīng)驗史等諸多元素所構成的化學方程式,元素不斷更新,需要不斷去配平。照此推論,理想的短篇小說,作為當代寫作者來說,也不存在所謂標準,一定是變動的,意味著尚未發(fā)生、未經(jīng)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將來。
一篇小說有一篇的問題,完成的充滿缺憾,未完成的無法預計,變化毫無道理,它是自由行為。如果還未寫成,便存有理想化的形態(tài),那么理想本身即為束縛,即為圈套。普魯斯特揭示,人是永遠不會實現(xiàn)的欲望的犧牲品,活在幽靈中間。寫作也是,理想小說是我們永遠也無法實現(xiàn)的欲望的犧牲品,是浮游閃爍已經(jīng)典化的書籍中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