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

潘維建

放學鈴一響，于小龍就背上書包，騎上自行車，一陣風似的沖出學校，一口氣躥出去七八里路，把所有人都甩在后面，直到?jīng)_上一個大上坡才停下，呼呼地喘著粗氣。恥辱像狗皮膏藥一樣粘在身上，無法甩掉。

路上到處是積雪融化后的濁水。于小龍看看鞋，已經(jīng)被臟水濺濕。這雙運動鞋是年前爸爸給買的，花了六十多塊錢，平時于小龍穿得很在意，不愿弄上一丁點兒臟東西，可現(xiàn)在他不管了，臟就臟吧，不就是一雙便宜的鞋嗎，有什么好可惜的！他真想把這雙讓他受辱的鞋扔掉。

于小龍是被一雙名牌運動鞋給狠狠地傷著了。

課間休息時，于小龍在教室外玩耍，不小心踩了同學趙玉柱一下，把趙玉柱的鞋踩臟了。趙玉柱惱了，伸手推了于小龍一下，虎著臉說：“你沒長眼睛??？”趙玉柱身高力大，差點兒把于小龍推倒。趙玉柱還不罷休，逼上一步說：“踩臟了我的鞋，你說怎么辦？”

于小龍沒想到踩了趙玉柱一下竟踩出麻煩來了，他知道趙玉柱為什么會這樣對待他。年前期末數(shù)學考試時，趙玉柱想照著于小龍的考卷抄一下，于小龍沒同意，結(jié)果就把趙玉柱給得罪了。這次于小龍偏偏冒犯了趙玉柱，趙玉柱能對他客氣嗎？

“我給你用水洗一下?！庇谛↓堈f。

“用水洗一下？”趙玉柱瞪起眼睛說，“你知道這是什么鞋？耐克！這樣的鞋能隨便用水洗一下？哼，真是土老帽！”

旁邊圍觀的學生聽趙玉柱說他穿的是“耐克”牌運動鞋，都禁不住瞪大了眼睛，連連驚呼：“哇，耐克，世界名牌，太牛啦！”

趙玉柱更加得意起來，對于小龍說：“知道這鞋多少錢一雙嗎？一千多塊！”他用腳踢了踢于小龍穿的鞋說：“你這鞋多少錢？三十還是五十？”

趙玉柱的爸爸是包工頭，家里很有錢，趙玉柱平日穿的衣服鞋子都是高檔貨。

有個跟趙玉柱很鐵的同學攛掇說：“讓他賠，這可是世界名牌?。　?/p>

于小龍低頭不語。

趙玉柱見于小龍可憐兮兮的樣子，認為自己已經(jīng)達到了羞辱他的目的，報了他不讓自己抄考卷的仇，便說：“賠，他賠得起嗎？算了，算我倒霉，今天剛穿上的新鞋就被人踩，真是晦氣！”說罷，丟下于小龍走開了。

當著那么多同學的面被趙玉柱狠狠地羞辱，于小龍覺得自己顏面掃地。他看著自己穿的鞋，越看越生氣，這雙鞋如此低賤，讓人看不起，如果他穿的也是名牌鞋，他就會挺直腰桿兒面對趙玉柱。

哼，不就是雙名牌鞋嗎！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能穿！于小龍決定讓爸媽給自己也買一雙“耐克”。可是，于小龍又想：“耐克”那么貴，爸媽能答應給他買嗎？雖說自己家不是多么富有，但因爸媽勤勞節(jié)儉，日子過得還算可以，平時他提什么要求，爸媽都會盡量滿足他。當然了，俗話說得好，吃飯穿衣量家當，畢竟不是富裕人家，買的東西基本上沒有高檔名牌貨。

論經(jīng)濟條件，自己家絕對沒辦法和趙玉柱家相比。而這次他要向爸媽提出買一雙昂貴的名牌鞋，爸媽還會像以前那樣痛快地答應嗎？于小龍思來想去，心里不免打起了退堂鼓。可一想到趙玉柱對他的羞辱，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想：不管怎樣，他一定要向爸媽提出自己的要求，并且讓他們答應。他要把在趙玉柱那里丟掉的面子找回來。

于小龍騎車直奔自家的蔬菜大棚而去。他家有一個蔬菜大棚，爸媽一年到頭種菜，家里的主要收入來源就是賣大棚菜。爸媽一人舉一根長竹竿正在給大棚蓋草簾子。太陽落山了，氣溫迅速下降，那些草簾子蓋在大棚頂上用來保溫，以免蔬菜受凍；第二天早晨，太陽出來，氣溫升高，大棚里的蔬菜需要曬到陽光，又必須把草簾子全都卷起來。這樣的工作每天都要重復。光是這項工作，就得花費相當大的力氣和時間，更不要說還得種植和管理大棚里的蔬菜。爸媽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蔬菜大棚上，其辛苦勞累自不必說。

媽媽見于小龍回來了，就對他說：“餓了吧？等一下，就快蓋完了，一會兒咱就回家做飯。”

媽媽熬了于小龍愛喝的八寶粥，炒了于小龍愛吃的蝦仁雞蛋，可于小龍卻沒什么胃口，話也不多說一句，一副無精打采的

樣子。

爸爸說：“小龍，情緒咋不高??？”

于小龍不說話。

媽媽問：“小龍，是不是身體不

舒服？”

于小龍還是不說話。

爸爸忍不住提高了聲音說：“到底

咋啦？”

于小龍憋了好一陣兒，終于說：“我要買鞋?！?/p>

媽媽說：“年前不是剛買的鞋嗎，咋又要買鞋？”

于小龍?zhí)咛吣_上的鞋說：“這破鞋，我不稀罕。”

爸爸說：“才穿幾天呀，咋就成破

鞋啦？”

于小龍說：“這鞋不好，我要名

牌的?！?/p>

爸爸問：“啥名牌？”

于小龍說：“耐克?！?/p>

媽媽問：“啥克？”

爸爸說：“那鞋可貴了，一雙上千

塊錢?！?/p>

媽媽一聽，差點兒把下巴驚掉，說：“老天爺，那么貴的鞋，誰買得起？”

于小龍說：“咋沒人買得起？穿耐克鞋的人多了?！?/p>

爸爸說：“小龍，這可是大款的標

準啊?！?/p>

于小龍說：“那爸爸您就當一回大

款唄。”

爸爸說：“我不是大款，卻硬充大款，那不是打腫臉充胖子嗎！”

于小龍又不說話了，筷子在粥碗里胡

亂攪。

知子莫如父。爸爸說：“說說吧，受什么刺激了？”

于小龍把自己在學校受到趙玉柱羞辱的事情說了一遍，他說得很氣憤，也很委屈。

爸爸說：“趙玉柱他爸是大款，你爸我連小款都不是，跟人家比錢，咱比不過。咱跟人家比學習行嗎？”

于小龍說：“學習不用比，我比他強多啦，他就是脫了鞋光著腳也攆不上我?！?/p>

爸爸說：“這不就行啦。咱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個名牌大學，不是比他穿一雙名牌鞋好得多嗎？”

于小龍氣鼓鼓地說：“將來是將來，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咽不下這口氣?！?/p>

爸爸說：“嗬，你人不大，氣性倒不小。你想找回面子，可我得考慮我的錢包，這事讓我再想想?！?/p>

于小龍知道，爸爸說再想想，其實就是在推托。他把筷子一丟，不吃了。

爸媽對視了一下，沒再說話。

第二天是星期六。吃過早飯，媽媽對于小龍說：“今天咱們?nèi)ダ牙鸭?，給姥姥過

生日?！?/p>

給姥姥過生日這事早幾天媽媽就說了，于小龍也很愿意去，但現(xiàn)在于小龍決定為難一下爸媽，他說：“你們想好給我買鞋

了嗎？”

爸爸說：“還沒想好?！?/p>

于小龍賭氣說：“那我就不去姥

姥家?！?/p>

媽媽生氣道：“你這孩子，咋這么不懂事，上千塊錢的鞋，咱買得起嗎？再說，買不買名牌鞋跟去不去姥姥家有啥關系？快點兒，五六十里路呢！”

于小龍倔強地說：“不去，就不去！”

媽媽還要說什么，被爸爸攔住了，爸爸說：“你不想去就不去，不勉強。不過，有個任務要交給你，下午太陽落山前，你必須把大棚上的草簾子全都放好?！?/p>

于小龍愣了，他沒想到要挾不成，反倒弄巧成拙，給自己找了一個活兒干，真不劃算。不過，于小龍靈機一動，馬上說：“我把草簾子放下來，您就給我買鞋？”

爸爸沉吟片刻，說：“好，給你買?！?/p>

媽媽著急道：“你當真呀？一千塊錢吶！”

于小龍趕緊鞏固戰(zhàn)果，說：“君子一言……”

爸爸說：“駟馬難追。”

于小龍伸出手，爸爸也伸出手，兩人擊掌為誓。

爸爸開著三輪摩托車載著媽媽出門而去，于小龍就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歡喜和激動，一下子蹦了起來，哈哈，他終于贏啦！等他穿上耐克鞋，他要讓趙玉柱看看，現(xiàn)在你還能笑話我嗎？他要在所有人面前揚眉吐氣，讓大家驚訝、贊嘆！

下午三點多，于小龍正在家里寫作業(yè)，忽聽外面一陣響動，很急驟，亂糟糟的。于小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趕緊跑到門口往外看，原來是起風了，剛才的響動就是一股強風造成的。于小龍想起昨晚電視的天氣預報，說有一股寒潮將在今天到來，沒想到來得這么快。于小龍猛地想起了自家的蔬菜大棚，哎呀，差點兒忘了，寒潮來臨，氣溫下降，必須趕快把大棚頂上的草簾子放下來保溫，要是凍壞了蔬菜，那損失可就大了，耐克運動鞋也就別想買了。想到此，于小龍急忙騎上自行車往大棚馳去。

風越刮越大。幾座蔬菜大棚的主人都在忙著放草簾子，有的舉著長竹竿放，有的人家買了自動卷簾機，用自動卷簾機卷放草簾子又快又省勁兒。眼看著別人家都忙活起來，于小龍心里更加著急，猛蹬一陣自行車，趕到自家大棚前，抓起一根竹竿，也開始放草簾子。于小龍畢竟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個矮力弱，平時又很少干這活兒，不熟練。長長的竹竿在大風中晃晃悠悠，草簾子放得一點兒都不順暢，這讓他又急又氣，心里一陣陣冒火。而風卻毫不客氣地加大了力度，呼呼啦啦，刮得越來越有氣勢。這會兒，使用自動卷簾機的人家已經(jīng)把草簾子全都放了下來，蓋好了大棚，而于小龍家的草簾子才剛放了幾捆，即便這樣，于小龍也已經(jīng)累得夠嗆，兩支胳膊酸軟無力，他急得都要哭了！爸，媽，你們咋還不回來呀！

就在于小龍快要絕望時，鄰居德旺嬸跑來幫忙了。德旺嬸家也有一個蔬菜大棚，但她家已經(jīng)用上了自動卷簾機，輕輕松松就把草簾子全都放好了。德旺嬸抓起一根竹竿，一邊幫著放草簾子，一邊問于小龍爸爸媽媽怎么沒來。于小龍說他們給姥姥過生日去了。德旺嬸埋怨道：“我早就跟你爸媽說買一臺自動卷簾機，可他們就是舍不得那一千來塊錢，寧可天天舉著竹竿子吃苦受累?！?/p>

在德旺嬸的幫助下，好歹蓋上了一半大棚的草簾子。于小龍累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看著另一半大棚，他簡直要崩潰了。

忽然，風中傳來三輪摩托車的轟鳴聲，于小龍一看，那正是爸爸駕駛的三輪摩托車向這里疾馳而來。一看見爸媽，于小龍扔下竹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爸媽停下車，趕緊抓起竹竿和德旺嬸一起放草簾子。三個大人頂著大風，一口氣將剩下的草簾子全部放了下來，將大棚蓋好。

第二天風住天晴，陽光普照。吃過早飯，爸媽去蔬菜大棚卷草簾子，于小龍也跟著去幫忙。爸媽覺得奇怪，平時兒子是不干這活兒的，今天這是咋啦？

于小龍覺得爸媽太辛苦了，他想搭把手，讓他們多少輕松一些。

干完活兒，爸爸對于小龍說：“小龍，走?！?/p>

于小龍問：“干啥？”

爸爸說：“去縣城呀，你不是要耐克鞋嗎？今天就去給你買?！?/p>

于小龍心里猶豫了一下。按說，爸爸兌現(xiàn)承諾，真的要給他買名牌鞋，他應該高興才是?？刹恢獮槭裁?，他卻沒有了先前爸爸答應他要求時的喜悅和激動，相反，心里仿佛壓上了一塊大石頭，沉甸甸的。

爸爸見于小龍沒動彈，就催促：“走呀，爸爸說到做到?！?/p>

爸爸發(fā)動了三輪摩托車。于小龍慢騰騰地上了車，坐到車斗里。

摩托車行駛在鄉(xiāng)村公路上。公路兩側(cè)是空曠的田野，田野里的麥苗還沒返青，樹木也都光禿禿的。喜鵲在天空飛來飛去，喳喳叫著，顯得悠閑自在。于小龍的眼睛茫然地看著田野，腦子里空空如也。不久，他們開始進入城區(qū)。他們走的是一條叫作“東關大街”的道路，這條路的兩邊集中著一些經(jīng)營農(nóng)用機械的商鋪，有農(nóng)民模樣的顧客在那里問詢挑選。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燈時，于小龍看見一家商鋪門口有個中年男子在挑選自動卷簾機。搞蔬菜大棚最麻煩最累人的就是每天都要卷放草簾子，如果不是有昨天的親身體驗，于小龍是無論如何也不知道那活兒有多辛苦。要是買上自動卷簾機，爸媽就能省許多力氣，少受許多勞累。一臺自動卷簾機跟一雙耐克鞋的價格差不多。

鞋子、面子，面子、鞋子。于小龍心里亂七八糟的。

摩托車在一家名牌鞋專賣店門前停下。于小龍下了車，悶聲不響地跟隨爸爸走進店里。

爸爸走到耐克運動鞋專柜前停下。一名女營業(yè)員很熱情地為他們做介紹，什么世界名牌啊，很受年輕人青睞啊，等等，極力慫恿他們買。爸爸看著那些鞋的價格，神情有些發(fā)呆，它們都在千元左右，他猶豫著。最終爸爸拿起一雙鞋，看了看號碼，說：“這雙。”女營業(yè)員接過鞋看看說：“這是三十九碼的，這孩子穿有點兒大，他穿三十八碼的應該正合適。”爸爸說：“還是大點兒好，小孩子長得快，現(xiàn)在買正合適的，明年就該穿不上了，這么貴的鞋，多可惜?！迸疇I業(yè)員微微一笑，那笑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于小龍感覺到了，他的心里疼了一下。女營業(yè)員開了單子，讓他們到收銀臺那里去交錢。于小龍跟在爸爸后面，腳步有些滯重拖沓，他叫了一聲：“爸……”

爸爸問：“咋啦，小龍？”

于小龍說：“真的太……太貴了?！?/p>

爸爸抬手摸著下巴上的胡茬。

于小龍說：“爸……”

爸爸說：“買?！?/p>

爸爸毅然地走到收銀臺前，把單子交給收銀員，然后從內(nèi)衣兜里掏出一沓鈔票，一張一張地數(shù)。爸爸的手很粗糙，還裂著一些小口子，這是常年勞作造成的。于小龍看到爸爸數(shù)鈔票的手在輕微地顫抖，那些鈔票可是爸媽用極為辛苦的勞動換來的啊！于小龍的心也跟著顫抖，那些鈔票好像都是從他的心上揭下來的，每一張都帶著殷紅的血絲。

爸爸數(shù)好了錢，正要遞給收銀員，突然，于小龍喊：“爸！”爸爸看著于小龍。于小龍從爸爸手里拿過鈔票，很堅決地說：“爸，咱走?！卑职植唤獾貑枺骸靶↓?，你干什么？你不要鞋啦？”于小龍不回答，只管拉著爸爸一口氣走出鞋店。

回家的路上，于小龍坐在三輪車車斗里，手扶著嶄新的自動卷簾機，想：在趙玉柱那里丟掉的那點兒面子算什么呀，輕飄飄的，一陣風就刮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