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茬地

竹風(fēng)

一

學(xué)校放暑假后的一天上午，天鋼和艾蒿來找秋雨，說麻子叔種的香瓜熟了，去摸幾個。說是摸，其實就是偷?？伞巴峁狭褩棧l見誰咬”，孩子們?nèi)ス咸锢锩讉€，不算作偷。何況麻子叔種瓜又香又甜，太有誘惑力了！

于是，秋雨和天鋼、艾蒿出了村子，往麻子叔種的瓜田那里走，一邊走還一邊打鬧著?？伤麄儎傋叩角镉昙业柠湶绲?，就看見半夏在秋雨家的麥茬地里撿麥穗。

“秋雨，你看半夏在撿你家的麥子呢！”天鋼指著半夏的身影說。

“撿就撿唄，不撿也被麻雀糟蹋了！”秋雨回應(yīng)道。

艾蒿見秋雨毫不在意，一旁插話說：“你忘了春天摘櫻桃的事兒了嗎？”

秋雨自然不會忘了“春天摘櫻桃的事兒”?？烧f是“摘櫻桃”，其實也是偷，櫻桃就是半夏家的。

村子里只有半夏家有一棵櫻桃樹。春天，櫻桃樹開花的時候，淺粉色的花朵會吸引很多人去望，感受櫻桃花的美麗。當樹上掛滿紅櫻桃的時候，很多孩子見了都會流口水。秋雨、天鋼和艾蒿當然也不例外。

可半夏的奶奶對櫻桃樹看護得緊，饞嘴的孩子們要想摘上幾顆來吃，就像從老虎口中拔牙，難上加難。

但這難不住秋雨、天鋼和艾蒿。天鋼說：“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半夏的奶奶歲數(shù)大，肯定要睡午覺，等她睡午覺時咱們仨就順藤摸瓜?！?/p>

艾蒿見天鋼把櫻桃說成了瓜，糾正說：“不是順藤摸瓜，是翻院墻摘櫻桃！”

天鋼不服氣地說：“別管是瓜還是櫻桃，反正我們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秋雨當時有些不情愿。秋雨曾聽媽媽說，半夏的奶奶把櫻桃樹看護得緊，是因為半夏五歲時，父母就離婚了。半夏的爸爸總不在家，半夏只能跟奶奶在村子里生活。櫻桃熟了，半夏的奶奶就拿到集市上去賣，賣的錢就是她們的日用花銷。

天鋼瞧出秋雨有些不情愿，就和艾蒿一起諷刺秋雨的膽子還沒有櫻桃大。秋雨不想被天鋼和艾蒿輕視，就和他倆一起偷偷翻過院墻進了半夏家屋前的園子。不料，半夏的奶奶并沒有睡午覺，他們剛進園子，就被半夏的奶奶發(fā)現(xiàn)了。天鋼和艾蒿一見不妙，翻出園子逃走了。秋雨也想逃，可他不小心跌了一跤，被半夏的奶奶抓個正著，害得秋雨挨了媽媽一頓掐。

現(xiàn)在艾蒿提起這件事情，秋雨自然明白艾蒿的意思：既然半夏的奶奶不允許摘櫻桃，那么半夏也不能在他家麥茬地里撿麥穗。

秋雨笑了笑，對艾蒿說：“咱那是去偷摘櫻桃，半夏這是明著撿，不一樣的！”

天鋼接過話說：“啥叫不一樣？你就是膽小，沒膽量趕，我替你趕！”

秋雨以為天鋼說著玩，可天鋼過去就將半夏撿的一捆麥子踢散開了。艾蒿也跟著起哄，把已經(jīng)散開的麥子踢得到處飛揚。

二

在麻子叔種的瓜田里摸了幾個香瓜，艾蒿迫不及待地用拳頭砸開了一個，看見瓜也就八分熟，咬了一口之后便拋在旁邊的亞麻垛上。

“摸早了，沒熟透?！卑镎f。

天鋼不相信摸來的瓜都不能吃，也用拳頭砸開一個，還是沒熟透，他學(xué)著艾蒿的樣子把香瓜也拋向亞麻垛。半圓形的兩塊瓜彈落在地上，一塊像瓷碗倒扣著，一塊像不倒翁坐在地上搖晃。不知為啥，秋雨感覺坐在地上搖晃的這半塊香瓜，很像坐在地上哭著的半夏。

剛才，天鋼和艾蒿把半夏撿的一捆麥子踢得到處飛揚時，半夏沒敢阻攔，就是坐在地上哭的。

天鋼擔(dān)心剩下的七個香瓜也沒熟透，便主張塞到亞麻垛里。

“困一困就好了?！碧熹撜f。

所謂的“困”，就是把香瓜塞在亞麻垛里放個兩三天，由于不見空氣，不失水分，香瓜就會被捂熟了。

把七個香瓜塞進亞麻垛后，天鋼說：“過三天咱們再來取。”之后看了一眼艾蒿。

艾蒿似乎明白天鋼為什么看他，一拍胸脯說：“放心吧，我不會私自來取，要是丟了你就找我算賬?！?/p>

可艾蒿打完保票后，卻對天鋼說：“要是秋雨私自取走了，你可不能找我算賬！”

天鋼朝艾蒿說：“咱們仨就你嘴饞，不保準。秋雨才不會這樣做呢！”天鋼為了證明自己說得沒錯，還朝秋雨問了一句：“秋雨，我說得對不？”

秋雨還在看地上那半塊香瓜，只是瓜已經(jīng)不再搖晃了。天鋼的問話，似乎把秋雨從恍惚中拉了回來，他朝天鋼“哦”了一聲。

天鋼看見秋雨有心事，便哈哈笑著說：“別胡思亂想了，這次咱們沒吃到香瓜，還有下一次，過幾天咱們還來摸香瓜，直到成功為止?！?/p>

“對，不成功，便成仁?！辈坏惹镉昊貞?yīng)天鋼的話，艾蒿在旁邊插了一句嘴。

艾蒿之所以說出這樣一句話，是想逗秋雨笑，可秋雨卻沒有笑。

天鋼抬頭看了看頭頂?shù)奶?，對秋雨說：“快中午了，走，回家吃飯去。”天鋼說著，就離開了亞麻垛，上了大路，艾蒿在后面跟著。

秋雨卻沒有跟著走大路，而是去了他家的麥茬地。

麥茬地里已不見半夏的身影，先前被天鋼和艾蒿踢得到處飛揚的麥子，好像被半夏撿走了。但卻有一些麥粒落在地上，像一只只眼睛在凝視著天空。

三

秋雨回到家時，媽媽已經(jīng)做好了午飯。爸爸見秋雨回來了，就開始擺放用來吃飯的地桌，當把地桌擺放好之后，卻驚嘆道：“哎喲，啤酒沒了！”

“沒了就讓小雨到小賣店去買唄！”秋雨聽見媽媽在灶間屋里說。

秋雨聽了這話，也不用爸爸再吩咐，就拿著媽媽給的錢和一個手提袋到村里小賣店買啤酒去了。

途經(jīng)村街上時，秋雨聽見已吃過午飯聚著的幾位老人在議論。

“半夏這孩子真懂事，奶奶想吃新麥面，她就又像以前那樣到麥地里去撿，也不知哪個搗蛋鬼今天把半夏欺負哭了！”

“半夏的爸爸和媽媽也真是，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當初怎么說離婚就離婚了呢？”

“也真是難為半夏這孩子了，連書都沒有去讀！”

……

聽見這幾位老人的議論，秋雨想起了上午天鋼和艾蒿把半夏撿的麥子踢得到處飛揚的情景，不覺臉一紅，把頭低下急急地走了過去。

這天的中午飯，雖然媽媽炒的菜很合秋雨的口味，可秋雨只吃了幾口，就把碗筷放下了。

媽媽看見秋雨把碗筷放下了，就問：“小雨，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我沒有不舒服！”秋雨回應(yīng)著媽媽。

媽媽摸了摸秋雨的額頭，感覺并不熱，就對秋雨說：“你這孩子，今天跟天鋼和艾蒿吵架了嗎？”

秋雨知道媽媽的脾氣，不但不許他去做“歪瓜裂棗，誰見誰咬”的事情，也不許他跟村里的孩子們吵架。倘若吵架了，可就不是摸摸他的額頭，而是要掐他的皮肉了。

“有你這位比警察還警察的人管著，小雨哪里還敢吵架！”爸爸竟然打趣起媽媽來。

“喝你的貓尿吧，我哪里像警察了？”媽媽白了爸爸一眼。

“啤酒怎么成貓尿了？過年時你也喝過，那你當時喝的又是什么？”爸爸與媽媽斗起嘴來。

趁爸爸和媽媽斗嘴的時候，秋雨似乎想到了什么，便走出了院子。

四

秋雨走到自家的麥茬地，他看見收割后的麥茬像一支支翹對天空的箭簇。頭頂?shù)奶柛闪伊业睾婵局镉旮杏X自己身上出

汗了。

在麥茬地里站了一會兒，秋雨便躬身開始撿拾麥穗，就像撿拾著一種希望。

秋雨記得，以往用鐮刀割麥子的時候，遺落在麥田里的麥穗都會被撿起來。可自從用割麥機割麥子以后，不但麥茬被割麥機割得高，即使有麥穗遺落在麥田里，也沒有人撿了。一些麥穗躺在麥茬地里，等待麻雀們來啄食，或者一群羊涌動過來，成了綿羊口中的食物。

秋雨一邊撿著麥穗，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不小心被麥茬扎了手指，還出了血。秋雨用嘴吸吮著出血的手指，感覺咸咸的。

這天下午，秋雨拾了兩捆麥穗。他站在麥茬地里，把目光望向麥茬地的地頭，他想看見點兒什么，可是那邊什么也沒有，感覺這個世界似乎就剩下他一個人了。

“也許半夏不會再來撿麥穗了！”秋雨嘀咕了一句。

嘀咕過后，秋雨仿佛又看見了上午的情景，心中不禁有了一種酸楚的滋味。為了消除這種滋味，秋雨便又躬下身撿起麥穗來。

秋雨正專注地撿著麥穗，忽然感覺有腳步聲走來。他以為半夏來了，回頭去看，卻是天鋼和艾蒿。

“秋雨，你怎么也變成拾荒的了？”艾蒿笑嘻嘻地說。

秋雨知道艾蒿是在取笑他，沒有搭理艾蒿，躬著身繼續(xù)撿著麥穗。

艾蒿見秋雨沒搭理他，又嘻嘻笑著說：“秋雨，半夏撿麥子是她家沒種麥子，你不會是給半夏撿的吧？”

秋雨朝艾蒿看了一眼說：“我就是給半夏撿的，半夏也是給她奶奶撿的！”

聽秋雨這樣說，艾蒿沒明白是什么意思，天鋼好像明白了，朝艾蒿一揮手說：“咱倆現(xiàn)在也撿麥子。”

“咱倆也撿麥子？為什么?。俊卑镉行┎唤獾貑?。

“沒有為什么，就是撿麥子！”天鋼仿佛在對艾蒿下著命令。

艾蒿表情有些復(fù)雜地撓著腦袋，撓了幾下，恍然大悟地說：“哦，我明白了！秋雨，你撿麥子是想彌補我和天鋼欺負半夏的事吧？”

“算你聰明，不是太笨！”秋雨在艾蒿的肩窩處搗了一拳。

雖然秋雨并沒太用力氣，可是艾蒿卻夸張地叫著：“哎呀秋雨，你下手太重了，想替半夏報上午之仇嗎？”

天鋼見艾蒿有打趣秋雨的意思，便大聲說：“艾蒿，你就是廢話太多，上午半夏一哭我都后悔欺負她了！”天鋼說完，就開始在麥茬地里撿拾起麥穗。

五

頭頂?shù)奶栆廊缓芰遥镉昕匆娞熹摵桶锼坪醪慌逻@種干烈，專注地在麥茬地里游動著。于是秋雨又躬下身去，也不管麥穗大小，看見了就撿在手中，由一棵麥子變成一簇麥子，由一簇麥子，又變成一捆麥子。不知撿了多久，隱隱地有了一絲風(fēng)，風(fēng)吹著臨地里的玉米葉片唰唰啦啦地響。

秋雨回頭去看，雖然半夏的身影依舊沒在麥茬地里出現(xiàn)，可卻多出了十幾捆麥子。

望著這些麥子，秋雨都有些吃驚了。真是不撿不知道，一撿嚇一跳，用收割機割過的麥田，竟然有這么多麥穗被遺落下來，完全超出了秋雨的想象。

也許撿麥穗撿出了激情，秋雨聽見天鋼竟然在麥茬地里大聲吼起來，就像學(xué)校搞文藝表演時孫老師唱歌的樣子，并且天鋼吼的也是孫老師唱的那首歌：

一支竹篙耶，難渡汪洋海

眾人劃槳喲，開動大帆船

一棵小樹耶，弱不禁風(fēng)雨

百里森林喲，并肩耐歲寒

耐歲寒……

秋雨知道這首歌的名字叫《眾人劃槳開大船》，孫老師在學(xué)校臨時搭建的舞臺上唱過。當時他模仿一位老艄公用力劃船，結(jié)果不小心把手中的麥克風(fēng)甩落在舞臺上，引得全校師生一陣爆笑。自孫老師唱過這首歌后，很多男生都喜歡吼這首歌，就連秋雨和天鋼、艾蒿也不例外。

聽見天鋼唱得激情飛揚，秋雨和艾蒿都有些忍不住了，于是也跟著吼：

同舟嘛共濟海讓路

號子嘛一喊浪靠邊

百舸嘛爭流千帆競

波濤在后，岸在前……

也許他們吼唱的聲音太大了，把躲藏在麥茬地里的一只鵪鶉驚了起來，抖著翅膀朝西邊飛去。秋雨抬頭去望，看見這只鵪鶉正抖動著翅膀飛向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