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的自由？

在當代的政治哲學和道德哲學中，沒有任何概念比自由更為重要。在關(guān)于自由的當代討論中，沒有任何文獻比伯林的“兩種自由概念”更有影響。自伯林1958年發(fā)表這篇文章以來，關(guān)于自由的爭論主要是圍繞“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展開的，并形成兩個對立的陣營。本文將論證，無論是消極自由或積極自由的支持者，還是第三種自由的倡導者，都不能解決關(guān)于自由的這場爭議。因為他們都沒有找到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我們不應該追問“什么是自由”，而應該追問“什么的自由”。

自由的困境

兩種自由觀念之區(qū)分所產(chǎn)生的問題主要是由積極自由引起的。自由主義者拒斥積極自由的觀念，而自由主義的批評者大都堅持積極自由是自由的應有之義。因此，我們需要對積極自由的觀念加以更深入的分析。

自由主義拒斥積極自由，主要出于兩種理由。一種理由涉及到能力問題，因為消極自由實質(zhì)上是要求不做什么，而積極自由則是要做什么，這樣它會涉及做事情的能力。另外一種理由涉及專制主義，而這個問題可以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作為普遍理性的積極自由會控制個人的激情或欲望，用集體意志來壓制和統(tǒng)治個人意志。另外一方面，積極自由會表現(xiàn)為民主政治，而自密爾以來，自由主義者對民主的最大擔心就是“多數(shù)人的暴政”。在這種情況下，自由主義最為珍視的消極自由必然會受到摧毀，個人權(quán)利必然會受到侵犯?？偠灾瑢τ谧杂芍髁x者來說，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是不相容的，是相互沖突的，前者會侵犯后者的領(lǐng)域，會干涉?zhèn)€人享有的自由和權(quán)利。

這意味著積極自由的觀念有兩個主要問題：第一，積極自由要求人們不僅具有自由權(quán)利，而且也要求人們具有做事的自由能力；第二，積極自由的觀念體現(xiàn)了德國唯心主義的理性主義理想，而這種理性主義理想會導向?qū)Ｖ浦髁x。我們下面先討論專制主義，然后再分析能力問題。

自由主義反對積極自由，一個重要理由是它會導致專制主義。按照我們上面的分析，積極自由的觀念有三種含義：第一，自由意味著我是自主的；第二，自由意味著實現(xiàn)理性的統(tǒng)治；第三，自由意味著實行民主。自由主義者拒斥整個積極自由觀念，而非僅僅反對它的某種含義（如第二種含義），這是因為他們認為，積極自由的三種含義之間存在邏輯聯(lián)系。

這種邏輯聯(lián)系是這樣的。積極自由首先意味著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控制自己、引導自己并且自己做出決定。但是，如果我是由欲望或沖動支配的，那么我能夠說是自己的主人嗎？這種由激情支配的我能把自己引向幸福的未來嗎？我是自己的主人，這能否意味著我可以不按法則行事？我們對這些問題認真思考之后，就會做出否定的回答。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想做自己的真正主人，那么我們必須用理性來支配欲望或沖動，我們必須用理智抑制自己的激情，我們必須按照法則行事。這樣我們就從第一種含義的積極自由轉(zhuǎn)化為第二種含義的積極自由，即理性的統(tǒng)治。理性與欲望有一個重要區(qū)別，即它是普遍的。特別是對于德國唯心主義來說，理性是普遍的，這意味著一個人的理性與所有人的理性是一樣的。這種普遍的理性揭示普遍的法則，而我們按照法則行事，這不僅是正確的，而且它也會把我們引向所有人都能夠獲得自由的未來王國。這樣我們就從第二種含義的積極自由轉(zhuǎn)化為第三種含義的積極自由，即民主政治。自由主義者認為，無論是作為理性的統(tǒng)治還是民主政治，積極自由都會侵犯個人的自由與權(quán)利，都會導致專制主義或多數(shù)人的暴政，在這種意義上，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是不相容的。

這種專制主義的批評依賴于積極自由三種含義之間存在某種邏輯關(guān)系，而這種邏輯關(guān)系依賴于這樣的假設(shè)：第一種含義的積極自由會導致第二種含義的積極自由，第二種含義的積極自由會導致第三種含義的積極自由。這種假設(shè)的實質(zhì)是，“理性專制主義”與“多數(shù)人的暴政”內(nèi)在于積極自由的第一種含義之中，即內(nèi)在于“我是自己的主人”之中。這種假設(shè)是成問題的，因為“我是自己的主人”只是意味著我是自主的，而且我們不能從它推論出“理性的統(tǒng)治”與“人民的統(tǒng)治”。退一步講，即使我們承認第一種含義的積極自由有可能導致第二種和第三種含義的積極自由，但是我們同時也會否認這種“導致”是必然的。實際上，第一種含義的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是相容的，只有第二種含義的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是不相容的，第三種含義的積極自由在很大程度上也與消極自由是相容的。自由主義者僅僅基于第二種含義而拒斥積極自由觀念，這顯然是沒有道理的。

自由主義者的觀點是，你是否擁有自由是一回事，你能用這種自由做什么是另外一回事，而前者遠比后者重要。這種觀點引起的質(zhì)疑是，如果你不能用這種自由做任何事情，那么這種自由對于你還有什么價值或意義？即使我們承認，把自由與能力區(qū)分開是正確的，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切斷自由與能力的關(guān)聯(lián)則是錯誤的，因為這等于坐實了這種指控，即自由主義的自由是純粹形式的。我們不能把自由等同于能力，也不能把權(quán)利等同于權(quán)力，但是自由顯然需要某些前提條件，而某種程度的能力肯定是其中的一個。

自由的困境，或者更準確地說兩種自由觀念的困境，典型地表現(xiàn)在“能力”問題之中。這種困境表現(xiàn)為一種兩難處境：如果按照消極自由的觀念把能力排除于自由之外，從而自由與能力完全無關(guān)，那么這種自由就是純形式的，它對于很多人來說既無價值也無意義；如果按照積極自由的觀念把能力納入自由之內(nèi)，從而自由隨著人的能力的增減而增減，那么這種自由觀念顯然是不正確的。

第三種自由

在由兩種自由觀念引發(fā)的爭論中，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支持者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對方是錯誤的。雖然雙方各有自己的道理，但這種道理還不足以說服對方放棄自己的觀點，這樣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就呈現(xiàn)出一種僵持的對立狀態(tài)。這種僵持的對立狀況促使一些理論家尋找第三種自由觀念，而它能夠既克服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對立，又能夠把它們的合理內(nèi)容包含在內(nèi)。在提出第三種自由觀念的理論家們之中，最著名的代表是麥克魯姆（Gerald C.Mac Callum）。

麥克魯姆給自由下了這樣一個定義：“X在擺脫Y去做（或不做，變?yōu)榛虿蛔優(yōu)椋㈱方面是（或不是）自由的?！边@個定義中的自由有三個變項，其中X代表行動者，它是某個人或某些人；Y代表約束性條件，即強迫、限制、干涉或阻礙等等；Z代表行動者的行動或者所需要的條件。這個定義表明，自由是三位一體的關(guān)系，即由行動者、他（或他們）受到的約束以及他（或他們）去做的事情所構(gòu)成的關(guān)系。這樣當我們說到“自由”時，第一，它是指某個人或者某些人的自由；第二，它是指他（或者他們）擺脫某種強迫、限制、干涉或者阻礙的自由；第三，它是指他（或者他們）去做或不做什么、變?yōu)榛虿蛔優(yōu)槭裁吹淖杂伞ｋm然自由概念由這三個變項構(gòu)成，但是當我們在特殊語境中說到“自由”時，有時只強調(diào)其中一個變項或者兩個變項。

麥克魯姆基于這種三位一體的關(guān)系，批評伯林對兩個自由的區(qū)分是錯誤的。伯林有時簡略地把消極自由表述為“免于什么的自由”，把積極自由表述為“去做什么的自由”。在麥克魯姆看來，伯林的區(qū)分不僅不能真正區(qū)別開兩種不同的自由，而且他對自由的理解也是錯誤的，因為這兩種自由中的任何一個都是只強調(diào)一個特征，而漏掉了另外一個特征。例如，在消極自由中只強調(diào)免于什么，漏掉了去做什么，而在積極自由中只強調(diào)去做什么，漏掉了免于什么。因此，一些人主張消極自由是真正的自由，另外一些人認為積極自由是真正的自由，這并不表示他們真正區(qū)分了兩種不同的自由，而只是表明他們認為自由的兩個特征中某一個是更重要的。

麥克魯姆所說的自由表達了第三種自由觀念，而在他看來，這種自由觀念超越了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對立，能夠平息關(guān)于兩種自由的爭議。然而，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之間的爭議顯然不是能夠這樣輕易平息的，而且麥克魯姆的第三種自由觀念也同樣會受到批評。麥克魯姆的第三種自由無法解決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對立，更深層的原因在于這種對立所反映的東西不是關(guān)于同一個自由概念的兩種不同解釋，而是關(guān)于生活目的的深刻分歧以及兩者之間的不可調(diào)和態(tài)度。也就是說，支撐兩種自由之區(qū)分的東西是更深刻的。在這種意義上，任何第三種自由觀念都無法實現(xiàn)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和解。

自由的分界

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呈現(xiàn)出對立的狀態(tài)，這是因為兩者都被看作是對“什么是自由”的回答。兩者的回答是不同的，因此被視為兩種不同的自由觀念，并且由此形成僵持的對立。如果我們按照這種思路來理解兩者的對立，那么這種對立是無法克服的。然而，很多政治哲學的研究者都有這樣一種直覺：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不像是對立的。這種直覺使人困擾，但是又沒有辦法擺脫。

要想擺脫這種困擾，我們就必須換一種思路：不再考慮“什么是自由”，而是思考“什么的自由”。這種思路轉(zhuǎn)換的理由在于，雖然我們頻繁地使用“自由”一詞，但是在不同的場合，“自由”所意指的東西是不同的，因此它的含義是不同的，而這些不同歸根結(jié)底表達了自由的不同性質(zhì)。如果我們要思考“什么的自由”，那么我們首先應該追問“自由的威脅是什么”。因為在這種追問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自由存在不同種類的威脅，并且這些不同的威脅對應于不同的自由，而這些不同的自由不是“什么是自由”能夠給予確認的。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對自由的威脅主要有四種。第一，我是不自由的，原因在于我不是自主的。我不能決定自己如何行動，也不能做出自主的決定。在這種意義上，自由的威脅是沒有自主。第二，我是不自由的，原因在于我沒有選擇。雖然我能夠自主，能夠做出自己的決定，但是我沒有選擇的余地。在這種意義上，自由的威脅是沒有選擇。第三，我是不自由的，原因在于我受到了干涉。我是自主的，也能夠進行選擇，但是我受到了來自外部的干涉。在這種意義上，自由的威脅是干涉。第四，不是“我是不自由的”，而是“我們是不自由的”?！拔覀儭敝允遣蛔杂傻?，原因在于受到了別人的支配。在這種意義上，自由的威脅是專制主義或者“多數(shù)的暴政”。

如果我們認真分析，那么就會發(fā)現(xiàn)與四種威脅相對應，存在四種不同性質(zhì)的自由。第一種自由的威脅是沒有自主，所對應的是本體論的自由，在這種意義上自由意味著自主。第二種自由的威脅是沒有選擇，所對應的是道德的自由，在這種意義上自由意味著能有選擇。第三種自由的威脅是干涉，所對應的是政治的自由，在這種意義上自由意味著沒有干涉。第四種自由的威脅是他人的支配，所對應的是群體的自由，即自由意味著我們統(tǒng)治我們自己。前三種自由（本體論的自由、道德的自由和政治的自由）是個人自由，而第四種自由是群體的自由。個人自由又可以分為人的自由與行動自由，本體論的自由是人的自由，而道德的自由和政治的自由屬于行動自由。我們需要對這四種自由加以具體的分析。

本體論的自由是人的自由，即一個人是自主的。說一個人是自主的，這是指他能夠自己決定自己如何行動，能夠過自己想過的生活。自主意味著一個人的自我統(tǒng)治，他能夠做出自己的決定。自主的敵人主要有兩個，一個是操縱，另外一個是強制。如果一個人受到了別人或機構(gòu)的操縱，失去了自己的獨立性，那么他就不再是自主的。如果一個人受到了別人或機構(gòu)的強制，不再能夠做出自己的決定，那么他就是不自由的。也就是說，當自由的威脅是不能自主時，所對應的自由是本體論的自由。

道德的自由是行動自由，即一個人能夠選擇。選擇、道德自由與道德責任這三者是密切相關(guān)的。人們通常認為，一個人是自由的，因此他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如果一個人是不自由的，那么他就不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比如說，一個人在別人槍口的逼迫下做了某件事情，或者一個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做了某件事情，我們一般都不會認為他們對所做的事情負有道德責任。對于道德責任來說，自由是一個必要條件。沒有自由，也就沒有道德責任。

政治的自由也是行動自由，即一個人免于干涉。政治的自由本質(zhì)上是權(quán)利問題，也就是說，“自由”（freedom）在這里變成了“自由權(quán)”（liberty）。自由權(quán)意味著人們享有的各種權(quán)利，如思想自由、言論自由、結(jié)社自由、人身自由和政治參與的權(quán)利等等。一個人是自由的，這是指他沒有受到干涉，他所享有的這些權(quán)利也沒有受到侵犯。雖然干涉?zhèn)€人自由或者侵犯個人權(quán)利的來源有很多，如他人或者團體，但是政治自由主要針對的是政府，即免于政府官員的干涉。

本體論的自由、道德的自由和政治的自由都屬于“我”的自由，即個人享有的自由，而群體自由則屬于“我們”的自由。這里作為群體的“我們”有兩種所指，它可能是指某個社會中的某個少數(shù)群體，它也可能是指某個社會中的所有人。對于群體自由來說，這兩種所指的含義是不同的。如果“我們”是指某個社會中的所有人，那么群體自由針對的東西是專制主義。如果“我們”是指某個社會中的某個少數(shù)群體，那么群體自由針對的東西則是“多數(shù)人的暴政”。

把我們的上述分析和論證總結(jié)一下：自由可以區(qū)分為群體自由與個人自由，而個人自由又可以分為三種，即本體論的自由、道德的自由和政治的自由。在這三種個人自由中，它們所面對的威脅是不同的，從而它們強調(diào)的東西也是不同的。本體論自由的威脅是不能自主，道德自由的威脅是沒有選擇，而政治自由的威脅是外部干涉。這種區(qū)分的意義在于界定自由，而不同領(lǐng)域中的自由具有不同的含義。

在關(guān)于自由的爭論中，一個重要的事實就是沒有對自由分界，沒有澄清自由的不同領(lǐng)域與不同含義。關(guān)于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爭論就是如此。伯林的所謂消極自由，實質(zhì)上就是我們所說的政治自由。伯林所說的積極自由有三種含義，即“我的統(tǒng)治”、“理性的統(tǒng)治”和“我們的統(tǒng)治”。在這三種含義中，“我的統(tǒng)治”是我們所說的本體論自由，而“理性的統(tǒng)治”和“我們的統(tǒng)治”屬于群體自由。按照伯林的區(qū)分，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是不相容的。但是按照我們的區(qū)分，消極自由作為政治自由與積極自由作為本體論自由和群體自由則不是不相容的。在我們所做的分界中，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對立得到了化解。

如果我們的上述分析和論證是正確的，那么我們就可以得出一個明確的結(jié)論。這個結(jié)論就是：要想發(fā)展自由理論，要想克服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的對立，我們需要做的事情不是提出某種第三種自由概念，而是準確地區(qū)分和界定三種個人自由概念，即本體論的自由、道德的自由和政治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