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劇《皆大歡喜》中的圣經思想

宋志華

摘 要： 莎士比亞的《皆大歡喜》是四大喜劇之一，但莎翁在詼諧風趣的語言和大團圓的氛圍中融入了圣經《舊約·創(chuàng)世紀》古老的兄弟相殘主題，以此揭露人性的殘忍自私。此外莎翁將充滿血腥詭詐的貴族庭院和宮殿與櫛風沐雨卻簡樸自由的森林生活做對比，在黑暗的現實社會中刻意營造出伊甸園的意象，表達了他對人性深深的悲憫和對救贖的希望。

關鍵詞： 莎士比亞 《皆大歡喜》 《舊約·創(chuàng)世紀》 伊甸園

一、引言

莎士比亞的《皆大歡喜》脫胎于1590年英國作家托馬斯·羅奇的牧歌傳奇《羅薩林德》，屬于田園文學的類型。羅奇在文中重點描述了被放逐的公爵在阿爾登森林內，像羅賓漢一樣，與一群來投奔他的年輕貴族們過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反映出了牧歌文學或田園文學提倡的悠閑自足的精神生活和淳樸互助的人際關系”[1]（60）。

二、《皆大歡喜》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主要情節(jié)

《皆大歡喜》創(chuàng)作于1599年，處于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從第一時期向第二時期轉型階段。劇中公爵被弟弟弗萊德里克篡權，放逐到亞登森林，與跟隨他同去的忠心臣仆們過著艱苦卻自得其樂的生活。在另一位貴族家庭中，依照父親遺囑獲得權力和財產的大哥奧列佛，不顧亡父的心愿和兄弟之情，千方百計地迫害幼弟奧蘭多，欲除之而后快。奧蘭多被迫逃亡，來到亞登森林。奧蘭多之前巧遇公爵之女羅瑟琳，兩人一見鐘情。之后機緣巧合，兩人在亞登森林重逢。奧列佛被弗萊德里克沒收財產，驅逐出城，也來到森林中。奧蘭多以德報怨，從獅口中救出兄長。奧列佛感愧，痛改前非。弗萊德里克欲率兵攻打亞登森林，被一位修道士感化，將爵位還給大哥，自己追隨修道士而去。奧蘭多與羅瑟琳、奧列佛與弗萊德里克之女西莉婭喜結良緣。故事在喜氣洋洋的婚禮中落幕。

西莉婭的機智詼諧，小丑試金石的插科打諢，公爵的大臣杰奎斯的憤世嫉俗，羅瑟琳女扮男裝引發(fā)的誤會，以及最后大團圓的結局，使得這部劇充滿了歡樂的氣氛，是莎士比亞作品中公認的喜劇之一。但是細讀原文，讀者不難發(fā)現莎翁在營造喜劇氣氛的過程中，刻意針砭時弊，飽含對受困難者深切的悲憫之情。

莎士比亞著手重寫這一出喜劇的時間為伊麗莎白女王統治的末期?！霸诋敃r的社會中，資產階級追逐利潤，女王寵臣壟斷對生活必需品的專利權，普通民眾必須支付高額的費用才能保證基本的生活需要”[2]（170），因此人民生活困頓，怨聲載道，社會矛盾加劇。宗教改革沒收了天主教的土地和財產，但這部分財產大多數轉入了資產階級和新貴族手中，窮人得到的救濟反而更少了。窮人因生活困難而相互搶奪，富人為爭名奪利而相互仇恨。人與人之間的傾軋排擠，普遍存在于在宮廷和普通民眾之間。在這部劇作中，莎士比亞運用大量的反諷，減少了劇本的牧歌特點，加強了映射社會黑暗、揭露社會現實的作用。作品中對圣經直接或間接的引用、對圣經故事的套用或演繹，使得這部經典的喜劇作品處處流露出毫不遜色于莎翁悲劇的豐富和厚重。

三、《皆大歡喜》中兄弟相殘情節(jié)與《舊約.創(chuàng)世紀》如出一轍

在《皆大歡喜》中，兄弟關系與愛情故事并駕齊驅，一起主導著故事的發(fā)展方向。最明顯的圣經故事套用就是兄弟相殘的情節(jié)。奧列佛和奧蘭多、公爵和弗萊德里克兩對親兄弟，前者是長兄對幼弟無緣無故的仇恨和無情無義的剝奪，后者是幼弟對長兄取而代之的背叛和趕盡殺絕的殘酷。奧列佛說道：“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為什么那么恨他；說起來他很善良，從來不曾受過教育，然而卻很有學問，充滿了高貴的思想，無論哪一等人都愛戴他；真的，大家都是這樣喜歡他，尤其是我自己手下的人，以至于我倒給人家輕視起來?！盵3]（89）由此看見，奧利弗作為長子，地位穩(wěn)固，其繼承權有著禮法和律法上的保障，其弟奧蘭多對他沒有地位上和財產上的威脅，可他卻對奧蘭多恨之入骨，并三番五次痛下殺手。他唆使拳師打死奧蘭多的計劃失敗后，又準備把弟弟燒死在房屋中。

弗萊德里克用陰謀篡奪兄長的爵位，逼迫兄長躲進亞登森林，使兄長忍受缺衣少食、嚴寒酷暑的折磨。公爵泰然處之，安然居住，從來沒有想過復仇，可弗萊德里克卻計劃興起大軍，前來捉拿他的兄長。同時他對公爵的女兒羅瑟琳充滿敵意，認為羅瑟琳讓妨礙自己的女兒，說：“她這人太陰險，你敵不過她；她的和氣、她的沉默和她的忍耐，都能感動人心，叫人民可憐她。你是個傻子，她已經奪去了你的榮譽；她去了以后，你就可以顯得格外光彩而賢德了。所以……她必須被放逐?！盵3]（99）弗萊德里克用陰險的手段，驅逐兄長，對自己的侄女也沒有憐憫之心，冷血無情可見一斑。這種仇恨從何而來呢？奧利弗和奧蘭多父親的老仆人說出了充滿深意的原因：“您不知道嗎，少爺？有些人常會因為他們太好了，反而會害了自己？您也正是這樣；您的好處就是陷害您自身的圣潔的叛徒……”[3]（105）

圣經《舊約·創(chuàng)世紀》中有好幾例兄弟相殘的故事，最有名的當屬該隱和亞伯。該隱和亞伯分別是亞當和夏娃的長子和次子，該隱種田，亞伯放牧。該隱向上帝奉獻地里出產的東西，亞伯奉獻頭生的羊和羊的脂油。因為上帝悅納亞伯的供物，該隱就發(fā)怒，把亞伯殺了。上帝問責：“你兄弟亞伯在哪里？”[4]（5）該隱毫無悔恨和愧疚之心，反唇相譏：“我不知道！我豈是看守我兄弟的嗎？”[4]（5）僅僅是因為嫉妒，兄弟之間就不顧兄弟之情、倫理道德，將對方置之死地而后快。莎翁筆下的兄弟們與《舊約·創(chuàng)世紀》中的兄弟們何其相似？

長子繼承權是古希伯來的律法，長子可以繼承最大份額的遺產，并得到上帝的祝福，而小兒子只能象征性地得到一點遺產，甚至什么都沒有。這就不可避免地引起長子和其他兄弟之間的仇恨、嫉妒和爭奪。

以撒和妻子利百加生有以掃和雅各兩個孩子，長子以掃喜歡打獵，幼子雅各喜歡安靜地待在家里。一次以掃打獵回家，又饑又渴，為了一碗湯，同意把長子的名分讓給雅各。父親以撒病重，且眼目昏花，雅各裝作是以掃，騙父親為自己祝福。這樣雅各奪走了本屬于以掃的一切。雅各的幼子約瑟和哥哥們的故事同樣因嫉妒產生?！杜f約·創(chuàng)世紀》寫道：“約瑟的哥哥們見父親愛約瑟過于愛他們，就恨約瑟，不與他說和睦的話?！盵4]（37）為了泄憤，約瑟的哥哥們先是想把約瑟殺掉，扔進坑里，后來又決定把他賣給埃及人。他們?yōu)榱俗约旱睦婊蛩接?，不顧兄弟之情，不顧父母的感受，也不怕上帝的懲罰，任意而為，顯露丑惡的本性。

作為圣經舊約開端的《創(chuàng)世紀》，是關于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的故事。上帝在創(chuàng)世的第六天造人，初衷是賜福給人類，使他們“生養(yǎng)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4]（2），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卻事與愿違。亞當和夏娃違背上帝的命令，偷吃了智慧果，被逐出伊甸園，他們的后代一次次彼此爭斗仇殺，同根相煎。

在《皆大歡喜》中，奧蘭多的父親留下遺囑，請長兄奧利佛好好教養(yǎng)奧蘭多，否則就得不到自己的祝福?？墒菉W利佛不顧父親的囑托，不顧骨肉親情，剝奪奧蘭多受教育的機會，讓他和家中的佃農生活在一起。奧蘭多具有高貴的天性，勇敢善良，獲得大家的喜愛，奧利佛恐懼奧蘭多威脅到自己，想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公爵仁愛公義，他的弟弟弗萊德里克卻視之如仇敵，篡奪長兄的爵位，驅逐長兄的女兒。公爵隨遇而安，在亞登森林平靜度日，對弗萊德里克既不仇恨又不反抗，可是弗萊德里克還是容不下他，準備率大軍前來殺死兄長。

莎翁以《舊約·創(chuàng)世紀》的故事為藍本，為我們展現了一個骨肉相殘、公平和正義缺失的黑暗社會。劇作借小人物之口，發(fā)出悲嘆：“再會吧，先生；我希望在另外一個較好的世界里可以再跟您多多結識……唉，這算是一個什么世界，懷德的人會因為他們的德行反遭毒手?！盵3]（105）《皆大歡喜》與莎翁其他幾部著名的喜劇相比，故事的背景是最黑暗殘酷的，與《創(chuàng)世紀》的契合，無疑使得這部喜劇透出了幾層悲涼的色彩，意義更厚重深邃。

四、《皆大歡喜》中的亞登森林象征著充滿和諧與希望的伊甸園

《皆大歡喜》與圣經相契合的還有伊甸園這一意象。在劇中地點的介紹中，對應出現的是奧利弗宅旁的庭院、篡位者的宮廷和亞登森林。毫無疑問，前兩者為伊甸園之外充滿仇恨、殘酷和不公平的社會，后者則為和諧、安寧、公義的人間天堂。在奧利弗的庭院里，作為兄長的奧利弗對弟弟奧蘭多極盡誣陷詆毀之能事，并與拳師預謀借摔角殺死親弟弟的計策?！拔野筒坏媚惆阉念^頸和手指一起捩斷了呢。你得留心一些；要是你略為他削了他一點面子，或者他不能大大地削你的面子，他就會用毒藥毒死你，用奸謀陷害你，非把你的性命用卑鄙的手段除掉了不肯干休”[3]（88）。在篡位者的宮廷里，篡位者弗萊德里克趕走了公爵后，容不下公爵的女兒羅瑟琳，也就是自己的親侄女，不但挑撥善良的女兒西莉婭和堂姐的關系，還下令立刻驅逐這個無依無靠可憐女孩，任其自生自滅。

奧利佛的庭院和弗萊德里克的宮廷無疑是富麗堂皇的，可是里面充滿了陰謀詭計和弱肉強食，沒有手足情深，沒有其樂融融的家庭生活。貌似天堂的地方實則是地獄般的存在，黑暗、罪惡、冰冷。而在公爵避難的亞登森林，在公爵的眼里比俗世的浮華更可愛：“這些樹林不比猜忌的朝廷更為安全嗎？我們在這兒感覺到的，只是時序的變化……逆運也有它的好處，就像丑陋而有毒的蟾蜍，它的頭上卻頂著一顆珍貴的寶石?！盵3]（102）居住在高庭闊院的人，也許同情公爵被篡位的命運，可公爵卻對夏天的酷暑和冬日的嚴寒安之若素，因為“樹木的談話”、“溪中的流水”[3]（88）都是生活的賜予。公爵與許多投奔他的年輕貴族一起，“逍遙地把時間消磨過去，像是置身在古昔的黃金時代一樣”[3]（88）。

羅瑟琳受叔父逼迫離開后，來到亞登森林尋找自己的父親。奧蘭多為躲避兄長的魔爪，也陰差陽錯地來到森林，并遇到了伯爵。在這座象征公義和諧的森林里，奧蘭多找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羅瑟琳，公爵與自己的女兒久別重逢，牧女接受了牧人的求愛，一片喜氣洋洋。同時，這座森林還是和解的森林，奧利佛追到這里想殺死弟弟，卻因為弟弟舍生忘死的相救而被感化，兄弟重歸于好。帶領大兵來捉拿公爵的弗萊德里克被隱居在此的修道士點化，看破紅塵，把權位歸還給了兄長。

五、結語

《皆大歡喜》在大團圓的喜劇氛圍中融入了圣經《舊約·創(chuàng)世紀》中古老的兄弟相殘主題，看似筆調輕松，實則暴露了人性的殘忍自私。貴族庭院和宮殿表面華美，里面卻充滿詭詐血腥，與之相比，森林里簡樸自由的生活反倒充滿世外桃源的溫馨和諧。莎翁的這一對比既是他對人性的深深悲嘆，又是他對人性自我救贖的希望寄托。

參考文獻：

[1]于杰.英雄史詩與田園詩情[J].廣西師范學院學報，2012（2）：57-61.

[2]蒲永平.人類最偉大的戲劇天才莎士比亞[M].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12.

[3]莎士比亞，著.朱生豪，譯.莎士比亞戲劇選[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

[4]圣經[M].上海：中國基督教協會，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