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知道照明的不是閃光燈，是敵人的炮彈”

1947年的大清河北戰(zhàn)役中，攝影記者黎楓跟隨尖刀班。攻打霸縣前，黎楓這樣做戰(zhàn)地動員：“不要亂套！我給你們照！英雄好漢都在我的鏡頭里！”

南方周末記者 石巖

發(fā)自北京

2018年10月，“國家相冊 致敬歷史”展覽掀開了新華社中國照片檔案館的面紗一角。此前新華社出品的100集微紀錄片《國家相冊》也使用了部分館藏照片，每集六分鐘，使用五十余幅照片。每張照片的停駐時間很短，讓人來不及仔細端詳。照片蘊含的歷史細節(jié)，是需要靜觀的：

一張記錄1951年河北省定縣耀城村“冬學”的照片上，頭包手巾或戴“三塊瓦”棉帽的農(nóng)民，人手一冊書，熱切地望向同一個方向，讓人聯(lián)想到“希望”和“未來”。雖然人挨人，但構圖毫無雜亂、重復之感，每個人都是專注的，又各有各的表情，照片充滿動感。農(nóng)閑時的“冬學”是掃盲形式的一種，此外還有識字班、夜校等。1930年代起，中國共產(chǎn)黨發(fā)起一波又一波掃盲運動，區(qū)域從蘇區(qū)擴大到抗日根據(jù)地、解放區(qū)和全中國。

1950年代初，一對新人在陽光下展看他們的結婚證，背景是一樹燦爛的春花，像是杏樹?！吨腥A人民共和國婚姻法》是新中國頒布的第一部法律，廢止買賣婚姻，結婚自由、離婚自由、一夫一妻、保護婦女兒童的權益，今天看來天經(jīng)地義，但移風易俗從來都不簡單?；橐龇▽嵤┲?，全國各地都出現(xiàn)婚姻問題引發(fā)的非正常死亡。

1955年3月的一個風雪天，天津南郊幾個身著棉袍的農(nóng)民在一方小小的窗口兌換第二套人民幣。畫幅中呈現(xiàn)的是他們的背影，兩輛靠墻放的自行車，一頭跟主人而來的小牛，以及張貼在窗口上方的大布告，上書兌換比率及注意事項。字跡被雪打得有些漫漶，但兌換有條不紊。相比1949年之前歷次幣制改革，這次改革平穩(wěn)順利、波瀾不驚。

1956年2月23日，新疆石油公司黑油山鉆探隊的工人擰開第一口出油井閥門，被新華社攝影記者拍攝下來。同年，外地墾荒青年在黑龍江蘿北草原上跳著集體舞，兩人一組手拉手，組成一個大圓圈，圓圈中間有人在吹笛子、拉二胡，圓圈外有一個簡易的籃球架。他們的生活中有集體舞和“康拜因”（注：即聯(lián)合收割機），也有濃得化不開的離愁。墾荒移民大多數(shù)留在了第二故鄉(xiāng)。

另一張照片記錄了1950年代中期，巧手的裁縫把舊大褂改造成“布拉吉”（注：俄語音譯，即俄式連衣裙）的情景。天津市縫紉供銷社的工人正在用烙鐵熨布料，身后墻上掛著兩件成品，都頗有“設計感”：腰帶、胸前褶皺、泡泡袖，搭配連衣裙的小外套帶著小巧的圓擺。照片應該攝于1957年前后。當年棉花歉收，無法完成預定采購目標。國務院規(guī)定，從1957年5月起，該供應年度的第二期布票折半使用。一時間，大小報章上很多主婦、裁縫介紹省布的經(jīng)驗。

在中國照片檔案館館藏的1000萬張照片和200萬張膠片中，這些影像是滄海一粟。

我哪里是串珍珠，簡直會被珍珠滑倒

中國照片檔案館成立于1984年，前身是1950年成立的新華社攝影部照片檔案室，再向前可追溯到《晉察冀畫報》社主任沙飛隨身攜帶的兩只皮包，以及1931年11月成立的紅色中華通訊社。該館收藏的最早一張照片拍攝于1892年，最早一張底片是玻璃質地的，攝于1896年，上面的人物是沈鈞儒的夫人和兒子。

中國照片檔案館一位研究人員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新華社發(fā)稿照片全部進入該館，該館也接收其他相關單位的照片并對外征集影像資料。館藏照片和膠片涵蓋政治、軍事、經(jīng)濟、科技、文化等諸多方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照片檔案尤為全面、完整。紅色中華通訊社成立當天播發(fā)的首張照片《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的復制底片，曾搭乘“神舟九號”飛船遨游太空。

陳小波與這些圖片打了多年交道，她是新華社的高級圖片編輯和首席策展人。在一次內(nèi)部會議上，同事稱贊：新華社就是這樣一個機構，大家都在往前趕新聞，只有陳小波一個人回到歷史深處，把我們的珍珠串起來?！拔夷睦锸谴渲槟?，我每次到地下二層，走進被稱為‘影像秘境的中國照片檔案館，簡直會被珍珠滑倒?！标愋〔ㄏ蚰戏街苣┯浾咝稳荨?/p>

“中國的一群卡帕”

2007年11月的一天，在新華社黃亭子宿舍區(qū)，一群老人在戶外長椅上曬太陽。通常一張椅子能坐三個人，他們四五個人擠坐在一起，其中有拍攝《夜攻單縣》《十八軍進藏》的老記者袁克忠，拍攝《占領南京總統(tǒng)府》的老記者鄒健東。老人們在陽光下閉目不語。

那年年底，陳小波受邀在新華社《攝影世界》雜志撰寫專欄，她提出為攝影部的老人家做口述史。2008年2月，“口述新華”項目啟動，第一批采訪對象被她稱作“中國的一群卡帕”（注：羅伯特·卡帕，匈牙利裔美籍戰(zhàn)地攝影記者）。

陳小波的第一個采訪對象是袁克忠。袁克忠的代表作是攝于1946年的《夜攻單縣》，他處在突擊隊的位置。爆破組把城墻炸開一個缺口，他舉起相機的瞬間，敵人一發(fā)炮彈打過來。他記錄了十幾個戰(zhàn)士的剪影：扔手榴彈的、肉搏的。“這張照片拿到哪里都是一個大作品。誰也不知道照明的不是閃光燈，是敵人的炮彈?！标愋〔ǜ嬖V南方周末記者。

袁克忠拍攝的好照片不可勝數(shù)。1950年代跟隨部隊進藏，為拍攝戰(zhàn)友們在海拔5000米的雪山上逶迤前行的場景，他爬上對面海拔6000米的高山，按兩下快門就暈了過去，抱著相機滾了下來。

那一代攝影記者自覺地用相機拍攝符合時代精神的視覺奇觀。某種程度上，這是戰(zhàn)爭年代養(yǎng)成的習慣。

1942年，18歲的河北農(nóng)民袁苓參了軍，恰逢冀中軍區(qū)舉辦攝影訓練班。袁苓成為學員，兩年半后擁有了第一臺相機，有時要跟同事合用，“那時相機很少，蘇聯(lián)給了幾臺，有些是日本人那繳獲來的”。膠卷也十分難得，主持軍區(qū)攝影工作的沙飛和石少華要求，一盒膠卷的12張必須拍攝兩到三場戰(zhàn)斗，盡可能靠近火線最前沿。袁苓收集的編輯于1947年到1948年間的《攝影網(wǎng)通訊》上，某期頭版頭條批評攝影記者孟振江離戰(zhàn)火太遠。幾個月后孟振江又出現(xiàn)在頭版頭條——他犧牲了。

在實戰(zhàn)中，攝影記者隨身攜帶相機和小手槍，把自己當作“照相的”戰(zhàn)士和戰(zhàn)地政治工作者，很多人曾跟突擊隊、尖刀班一起行動。1947年的大清河北戰(zhàn)役中，攝影記者黎楓跟隨尖刀班。攻打霸縣前，黎楓這樣做戰(zhàn)地動員：“不要亂套！我給你們照！英雄好漢都在我的鏡頭里！”

照好的照片在老鄉(xiāng)家里沖洗，棉被掛起來遮光，被子呼扇一下曝一次光。處理好的膠卷等通信員來取，有時遇封鎖人過不來，有人半路怕苦怕危險撂挑子，有人犧牲在送膠卷的路上。

正因為戰(zhàn)爭中每一張照片得之不易，從晉察冀軍區(qū)新聞攝影科建立之日起，科長沙飛就制定了嚴格的底片保管制度，專人負責背裝底片的背包，“人在底片在”。1950年沙飛被槍決，搭檔石少華繼續(xù)嚴格執(zhí)行底片保管制度，并建立專門的資料室。他從經(jīng)過炮火洗禮的百余名攝影記者中選出十幾位，帶入中央新聞攝影局。

成立之初，中央新聞攝影局還招收了一批大學畢業(yè)生。因為急于建設一支隊伍，有些大學生還沒畢業(yè)就進入攝影培訓班。1951年底該局撤銷，人員轉入新華社新聞攝影部。

趙淮青1953年畢業(yè)于山東大學，在他的印象中，當年新華社在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和山東大學招收了一批大學生，由齊觀山、吳印咸等大家上課，培訓三四個月之久。在新聞攝影培訓班，1956年的北大畢業(yè)生顧德華積累了厚厚一疊筆記，圖文并茂，如何取景、利用光線都繪有小圖?？俊皫煾祹降堋笔降膫鞒蟹绞?，石少華和手下一批“英雄記者”建立了新聞攝影部的影像風格。

記錄沒有一天間斷，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

陳小波稱錢嗣杰為“勇敢偉大”的記者。在檔案館，每位新華社攝影記者留下的照片從幾十張到上萬張不等，錢嗣杰留下了一萬一千張：遼沈戰(zhàn)役、平津戰(zhàn)役、板門店會談、北京到拉薩的試航、萬隆會議……

1956年，北京到拉薩試航。當時世界上最難的飛行路線是在4500余米高空飛行一個半小時，北京到拉薩航線要在6100米以上高空飛行三個小時。出發(fā)前，全體機組成員留下了遺書。為保證安全，部隊安排錢嗣杰乘坐第三架飛機。他認為自己的任務就是記錄這次飛行，坐前面可以拍到后面兩架飛機。登機后，他打開第一架飛機的底艙口，把一條腿綁在椅子腿上，又叫一個人壓住自己的身體，拍下了首航照片。

時盤棋是錢嗣杰的好友。1949年11月重慶解放時，他是一個不到18歲的戰(zhàn)士。他第一次摸相機是跟在第二野戰(zhàn)軍第3兵團司令員陳錫聯(lián)身后，拍攝渣滓洞屠殺場景，焚尸氣味依稀可聞。他看到了楊虎城一家的遺骸，淚水和汗水打濕了他的棉衣。拍完渣滓洞，他跟隨部隊南下，1962年《紅巖》出版才想起那些照片。

“新華社記者從新中國成立那一天開始，就沒有一天間斷地記錄這個國家，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标愋〔ㄕf。

1950年代初，楊溥濤到川西參加土改。臨行前，新華社攝影部主任石少華交代：必須用六張照片的篇幅完整地記錄一場運動。另一位攝影記者陳娟美完整地記錄了上海公私合營的情形：企業(yè)被摘牌時，資本家笑瞇瞇的表情；家屬動員會上，一群華服女子端坐傾聽對她們財產(chǎn)和命運的安排；榮毅仁一家及其下屬在樓道里讀批判他們的大字報。

拍攝這組照片時，陳娟美身懷六甲，為取得最佳拍攝角度，常踩梯子爬上爬下?！拔母铩逼陂g，她拍了七年樣板戲劇照，保存了一套完整的影像文件。有一次，同車的周恩來問她：陳娟美，你的丈夫在哪里？陳娟美答“不知道”，她丈夫常年在核試驗基地工作，夫妻兩人互不打聽對方的工作。

微紀錄片《國家相冊》第17集叫《冰川之美》。解說詞的第一句是：“你可能很難想象，中國科學家和冰川的第一次親密接觸，竟然是為了讓冰川更快融化?！?958到1964年，新華社記者記錄了冰川科學家的科考壯舉，也拍下了這樣的照片：科學家和農(nóng)民一起往冰川上背煤粉，撒在冰面上，促其融化。當時的口號是：向冰川雪海要水要糧。

也是1958年：一個學校的操場上，300個孩子一人面前一座高爐，自家的湯勺被放在里面熔化。一年間新華社記者拍攝了上萬張這樣的照片。

“看，這是我們的 維吾爾族記者”

記錄時代的攝影記者們是時代的親歷者。

鄭景康是中國著名攝影師，“大師中的大師”，其父是晚清實業(yè)家、慈善家鄭觀應。他26歲于香港開設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攝影室，30歲在北平舉辦個人影展，1940年底投奔延安。在延安，他拍攝了一批重要照片。作為新華社新聞攝影部元老，1949年后他很少有機會踏進新華社大院。他人像拍得好，有關部門就在院外為他設立一間工作室。每年兩會期間，他兢兢業(yè)業(yè)地為每一位參會代表拍照。

1951年，19歲的維吾爾族姑娘塔吉古勒·米爾伊達葉提隨夫調入北京，在中央新聞攝影局從頭學習漢語和攝影。一年后，她成為新華社攝影記者，齊觀山、袁苓等前輩把她當做小妹妹，手把手教她攝影。塔吉古勒很快出師，為慶祝新中國成立十周年出版的大型畫冊《中國》選中了她拍攝的兩張照片。

塔吉古勒的外貌常為工作提供“便利”，毛澤東一度以為她是蘇聯(lián)塔斯社的記者。周恩來經(jīng)常不無自豪地向外賓介紹：“看，這是我們的維吾爾族記者。”在檔案館浩如煙海的影像中，陳小波發(fā)現(xiàn)她的蹤跡極為偶然。有一次，她想找馬思聰?shù)恼掌?，發(fā)現(xiàn)一張塔吉古勒拍攝的，“拍得極好”。

陳小波在數(shù)據(jù)庫中搜索那個陌生的名字，發(fā)現(xiàn)她曾是中央組記者，為毛澤東拍過照。

?下轉第24版

?上接第23版

2013年，陳小波帶領團隊抵達烏魯木齊。“中午，大太陽底下，一個80歲左右的維族老婦人站在街角張望，和普通的維族老年婦女沒有任何區(qū)別。”團隊選擇了塔吉古勒的十幅照片，意味著她要簽一百張——每張底片制作十張，幾個大盒子?！八捅е莻€大盒子哭了整整一中午，她跟老伴說：新華社把我想起來了。”

“盡可能照顧拍攝對象 生活的真實”

1953年，新華社資深記者蔣齊生眼疾發(fā)作，轉行做攝影記者。2016年第11期《中國記者》上的一篇文章，回顧了他轉行時的情形：當時補拍、扮演、導演擺布等在全國流行。他到工廠采訪，帶他下車間的人就充當導演角色，把先前記者拍過的畫面重新擺好，讓他拍攝。

1956年起，蔣齊生多次撰文探討新聞真實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界限。在他建議下，1958年，新華社《新聞攝影》月刊組織全國性的關于新聞攝影真實性的討論，1960年又開辦了訓練班。

袁苓在1960年代撰寫的理論文章中也曾提出擺拍問題。接受陳小波訪談時，他列舉了戰(zhàn)爭年代因為擺拍，攝影者和拍攝對象全部被炮火擊中的事例。但1960年代新華社關于“擺拍”與“抓拍”，新聞攝影和藝術攝影區(qū)別的爭論并無明確結果。他本人新中國成立后拍攝的照片也有少數(shù)是擺拍的，“只是盡可能照顧拍攝對象生活的真實”。

陳小波的訪問對象無一例外地談起過道德問題、忠誠問題。在職業(yè)生涯大部分時間里，這些親歷者兢兢業(yè)業(yè)、如履薄冰地用相機記錄時代。

新華社青海分社的老記者王精業(yè)年輕時投奔青海的親戚，先在分社暗房工作，后來成為攝影記者。有一次，他接到編輯的電話：某地發(fā)生雪災，趕快去拍救災場景。王精業(yè)背上干糧袋，輾轉多時趕到現(xiàn)場，救災已經(jīng)完成?！八麤]有拍到新聞，但他一路拍風雪，拍凍死的牛羊，之后再輾轉去省會沖洗膠卷，兩個月后才發(fā)回稿子，另外一個編輯不知道此事，加上雪災早已過去，稿子發(fā)不出來?！标愋〔ㄍ聪Р簧儆形墨I意義的好照片就這樣被舍棄，但那些能夠流傳的，“都是撇去新聞的浮沫，仍然好的照片”，無一例外都是記錄性質的影像。

《國家相冊》第72集中，白菜從種、收、儲藏到炒出各種各樣的菜肴，兩分錢一斤到兩塊一斤，應有盡有。第82集講服裝的巨變，陳小波說，中國照片檔案館的影像資料可以涵蓋晚清到今天，從只能穿藍、灰、黑三色到街上流行紅裙子，從“小腳偵緝隊”剪別人喇叭褲腿到最前沿的時尚，關于服裝的照片有數(shù)萬張。

掃盲、修路、婚姻法、考古、年夜飯、全家?！總€題材都有數(shù)以萬計照片靜靜地躺在中國照片檔案館。

“照片看多了以后，你會發(fā)現(xiàn)服裝在變，發(fā)型在變，人也在變。我們過去的照片里沒有胖人，但人們的臉上有一種特別的精神。后來我在西方做展覽，他們有一次發(fā)言說，終于有一個展覽回答了我們西方學者幾十年來的疑問：那么多戰(zhàn)爭，那么多災難，中國人怎么活過來的？”陳小波回憶。

在最近策劃的兩個影展，回顧改革開放的“影像見證四十年”和本次“新華社中國照片檔案館典藏展”中，陳小波特別強調照片中一定要有人，但可以用大景和中景：“中國人的生活必須放到大場面里才能說明問題，別對著別人腦門拍。看新華社的照片，你能明顯地感覺到：每一張照片都是不會再來的場景。在西方，人家說一百年才叫老照片，我們中國的照片，二三十年就是老照片了。”

多年與老照片相對，陳小波開始重新思考什么叫“視覺沖擊力”：不用大廣角拍大場面，不是拍攝閱兵的時候往戰(zhàn)士身上灑水，然后仰拍，把腳拍得那么大，把頭拍得那么小。視覺沖擊力甚至不是故意對相機“看到”的一切做陌生化處理。

樸素地記錄，時間會在照片中發(fā)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