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冬草不是花

你對這份報告也許不理解

如果不是那個夏天——也就是姚志祥被評上建設(shè)柴達(dá)木盆地社會主義積極分子不久，我來到格爾木管線團駐地，看到那份墨水蘸著鮮血寫的申請報告，我就失去了一次對他更深層的了解機會。這次了解使我對他的人生有了豁達(dá)開朗的寥廓和提升。這之前我曾7次采訪過他，也寫了一些關(guān)于他的文字，比如《昆侖山中耐冬花》等，其實那是草，人們偏愛它便稱其花。但那畢竟就是一朵花。花到了極致才為“魂”。這次我拿著這份申請報告找到了“花魂”。姚志祥和雪山上的耐冬花一起成長，從某個意義上說它只是他的一個身份，他的人生比耐冬花精彩，耐琢磨。

姚總是管線團副團長兼總工程師。他一年四季總是那身著裝，頭上壓著一頂被寒風(fēng)冷雪侵襲得絨毛仿佛已經(jīng)失去大半暖意的毛皮帽，衣領(lǐng)上的上校軍銜（后來是大校）被略顯肥大的工作服半遮半掩著，腳上那雙厚墩墩的皮毛棉鞋邁出去簡直能把昆侖山踢掉一個角。我們這次見面他已經(jīng)55歲了，按照軍隊規(guī)定的專業(yè)技術(shù)干部服役年限，他離退休的日子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前不久，他又一次遞上了申請報告，請求組織批準(zhǔn)他退休后還留在現(xiàn)在的工作崗位上，繼續(xù)為國防建設(shè)發(fā)揮余熱。姚總特別說明：待遇上沒有任何格外的要求，一切都按退休后的規(guī)定辦，只請求離職不離崗。

他對退休后的這種安排，一般人不好理解。在冰天雪地里拼死拼活地工作了二十多年，哪一個高原人身上不落個高原后遺癥？輕者腰痛、腿腳不靈便，重者肺和心臟病變?，F(xiàn)在熬出來了，退休了，完全可以對著昆侖山下的烈士陵園行個軍禮，祝愿長眠在那里的700多名戰(zhàn)友靜靜安息。然后打道回府，到內(nèi)地找個舒適的地方安度晚年。為什么呀，到底為什么呀，姚總，你退休了還要待在高原？

也許可以這樣說，根據(jù)我多年和他的交往，對他這一行動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仍然要讓他掏出心底里最私密的想法亮在大家面前，畢竟他這樣的選擇太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于是，我問他：“部隊在西寧、西安都為退休干部安排了住房，你怎么非得要在昆侖山下安家？老伴和孩子們是怎么想的？”

沒想到這一問不知觸到了他的哪個痛點，他舉起手背抹去了終于流出來的熱淚，說：“我離不開高原呀，離不開管線！它已經(jīng)和我身上的血脈連通起來了！”稍停，他才說：“走，到我家里串串門！”

老姚帶著我和與我同行的作家竇孝鵬，來到了他在團部的家。那是一座土木結(jié)構(gòu)的二層小樓，上下相加不足100平米。與它平行而立的還有5座這樣的土樓，都是管線團幾位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兼宿舍。老姚說，退休后他要把這座小土樓交給團里，按照原樣在昆侖山下的雪水河畔建立同樣一座小樓，那就是自己真正的家了。他說這些時眼眶里的淚水幾次涌出。我能理解他，又仿佛不完全理解，便問：“為什么偏要選在昆侖山下，又按原樣建房？”

“總得有個家吧！家的地址選在這里才最合適！”

他說著攤開一張地圖，那是格爾木至拉薩地下輸油管線平面圖。管線的起點是離格爾木約30公里的雪水河，那里是數(shù)千里輸油管線的第一個泵站——雪水河泵站。他手指著泵站的地方這樣說。

我明白了，他總是離不開輸油管線啊！

我回過頭，問姚總的愛人唐菊香：“姚總退休后打算在格爾木安家，是你們商量決定的吧?！?/p>

未等妻子說話，姚總搶先回答：“是全家人一致的意見?！?/p>

唐菊香笑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p>

她說著笑了，先沖著老姚笑，隨后又沖著我們笑。她的臉笑得很像一朵葵花，守著籽盤不分枝，整齊而美麗。

這時，姚總把那個申請報告的底稿遞給我，我接過讀著，自覺得手中這張薄薄的紙有千斤重……

這棵小草，是天敵還是衛(wèi)士？

橫穿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地下輸油管道，全長1080公里，起自昆侖山下的南山口，終點至拉薩。它像一條氣勢磅礴的巨龍，跨越雪水河、楚瑪爾河、沱沱河、通天河等108條大小河流。翻越昆侖山、風(fēng)火山、唐古拉山等9座雪山。途經(jīng)多處鹽堿地、沼澤地，以及560多公里凍土地帶，有900多公里通過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寒地區(qū)。沿途年平均冰凍期長達(dá)7個月以上。這條管線可順序?qū)⒏駹柲緹捰蛷S生產(chǎn)的汽油、柴油、航空煤油、燈用油4個品種5個型號的油料輸送到西藏。它一旦發(fā)生故障西藏高原就沒有了光明和動力。

在兩千里的漫長管道線上，每隔數(shù)十公里或百余公里就有一個輸油泵站，管線團的指戰(zhàn)員們終年生活在高寒缺氧的雪線上，擔(dān)負(fù)著輸送油料和養(yǎng)護管道的任務(wù)。姚志祥是團里唯一的總工程師，可以想象他肩負(fù)的任務(wù)有多繁重，又多么重要！他是管線團第二任總工程師，相對第一任總工程師而言，他的任務(wù)當(dāng)然要輕一些，但是他面對著前任總工程師和技術(shù)人員沒有的艱難：這條管道設(shè)計的運行年限是14年，姚總走上這個工作崗位時，管道已經(jīng)超過了“服役”年限。他只能使出加倍的精力和時間對待這個“超期服役的無言戰(zhàn)友”——他總是把輸油管道視為自己的戰(zhàn)友。不是嗎？人只有用心呵護它，它才能發(fā)揮最大的效能。

那是管道運轉(zhuǎn)到20年時，姚總帶著人馬要對管道進行一次全面的檢測、維修。這項工作異常仔細(xì)、煩瑣。管道深埋在地下一米或兩米的地方，他們從管道的起點雪水河開始，每20公里挖一個坑，一直挖到拉薩，共510個坑。挖坑，讓管道暴露，然后剝掉防腐層，用儀器測試管道的外壁、內(nèi)壁，看它還能承受多大壓力，泵可以給它提供多少動力。一旦發(fā)現(xiàn)漏點，及時補漏，維修。管道的防腐層分里、中、外三層。里層有四層熱力瀝青，中間是三層玻璃纖維布，外層是聚氯乙烯防腐塑料布。防腐層可以防水、防草，還要與水、土絕緣。防草？沼澤地帶有些草生命力極頑強，管道一旦有一點裂縫或咬邊處，它就會鉆進去，生長，破壞了管道……

焊接漏點，更是一件很瑣碎、又十分精細(xì)的工作。焊接處要設(shè)置臨時保溫棚，以防雨、雪、冰雹、風(fēng)沙的侵?jǐn)_。還要用木板堵住管道的另一端管口，防止冷空氣在管內(nèi)流動，影響焊接合格率。如果管道穿河而過，人就得屈身踏水工作；如果管道懸在陡坡上，人就得雙手并腳攀登工作；如果遇上雪野，就得和衣跪地勞作……那次檢修管道，姚總和同志們焊接了1082個縫口，每口都是優(yōu)質(zhì)記錄。

姚總給我詳細(xì)地講了藏北大草原那段輸油管道的復(fù)雜情況，以及他們的維護——

這里屬于高能度鹽堿沼澤地段，黑黏土，水深草盛。它是牛羊天然的好牧場，卻是管道不共戴天的天敵。水草中長年寄生著一種細(xì)菌，專吃管道的瀝青防腐層。破壞了防腐層，說不定什么時候那一段管道就會腐爛，穿孔、破裂。另外，水草地上生長著成片蘆葦似的小草，葉子倒柔柔的，可其根卻異常堅硬，像刀一樣利，它一點一點向管道擠壓，慢慢地有些根就鉆進了管道。隨之，水土就跟了進去，管道廢棄。

……

我是在姚總的小土樓里聽他講管線的故事。真沒想到，看起來粗手笨腳的他，卻是粗中有細(xì)的精明人。這時他從一本摩擦得封皮卷了角的書頁里拿出一棵草，攤放在手掌上，伸到我面前：“就是它，咬我們的管道！”他把“咬”字念得格外吃勁，我分明聽見他的牙齒在碰響。

那草的葉子是橢圓狀，最凸顯的是它的根端，尖尖的，猶如不示弱的刀尖。整片葉子因為綠汗早已經(jīng)枯干，只留一條條脈紋，有棱有角地襯托著尖尖的根。

姚總說：不要小看這棵小草，它咬鐵啃鋼，我們的輸油管道也怕它。誰也不知它的名字，我們開始都叫它耐冬草，后來又改叫耐冬花！稱它為花，這是因為我們不久就發(fā)現(xiàn)它的另一面我們可以利用。耐冬草含有一種毒液，能毒死地鼠。而地鼠也是破壞管道的天敵。有了耐冬草地鼠就遠(yuǎn)離管道了。我們勤檢查管道，不讓耐冬草靠近管道，它就可以成為防鼠的衛(wèi)士了。大自然真是有意思，神奇又奧妙。姚總用贊美的口吻講“管敵”耐冬草，這使我聯(lián)想到，在戰(zhàn)場上總有一些常勝將軍，他們常?！耙詳郴选?，用敵人對付“我們”的辦法，對付“他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取得勝利。

姚總懂兵法。這也是我那年寫《昆侖山中耐冬花》的緣由。

我的興趣大增，便說，姚總，你接著講你和戰(zhàn)友們的故事吧！

……

團史展覽館的八雙帆布手套

那是輸油管道通油后的第5個年頭。

緊貼著昆侖河底穿過的300米管道，由于夏天不斷突發(fā)而來的洪水沖擊，冬天又封凍在堅如磐石的冰層中，一來二去，防腐層被剝得干干凈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赤褐色管道如同彈簧一樣，忽忽悠悠地顫動在水中。指不定什么時候它就斷裂了。

楊秀德副團長帶領(lǐng)技術(shù)人員和包工隊干了兩年，把20萬元扔進了昆侖河，管道卻沒有修好。也難為這位副團長了！他是在一種怎樣險惡的環(huán)境下施工的呀。昆侖河是從千年積雪加冰的雪山上淌下來的雪水河，以每公里10米的落差咆哮而來。與其說這是一條河流，倒不如說成瀑布更恰當(dāng)。濤洶浪跳，拍岸撞崖的吼聲震撼九天。兩岸的巖石被惡浪沖擊得溝壑縱橫，河底的輸油管道在奔涌的激流里顯得那么脆弱。楊副團長在兩年的兩個施工期內(nèi)，雖然一次又一次地組織突擊隊去沖鋒，最終還是沒拿下這個“山頭”。

那300米的管道仍然顫顫巍巍地袒露在河床上。

就是在這個時刻，團里指定姚志祥為總負(fù)責(zé)人，趕到昆侖河去緊急搶修管道?！熬o急”二字用在這里絕非聳人聽聞。當(dāng)時已經(jīng)到了10月10日，施工季節(jié)只剩下20來天了。進入11月，昆侖山天寒地凍滴水成冰根本無法施工，又要推遲到來年夏天才可以動工。耽誤不得呀！

姚總來到現(xiàn)場，去角角落落轉(zhuǎn)了一圈，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使他心里很不自在：人家楊副團長干了兩年，沒有拿下。你去逞能，楊副團長會怎么想呢？我干好了，等于給楊副團長臉上抹黑。干不好，別人又會說，瞧你老姚，還不是半斤八兩。沒有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嘛！這時一位要好的戰(zhàn)友拉著姚志祥的衣角，悄悄地遞話：“老姚，這半拉子工程挨不得手，別當(dāng)傻子了！”姚志祥聽了心里咯噔了一下，深思起來。

楊秀德得知有人拿自己說事，給姚志祥吹冷風(fēng)，便主動登門拜訪姚志祥，誠懇地說：

“老姚，你就放手干吧！我老楊栽了是因為能力有限，怨不得別人！我干不成，怎么能擋著道不讓別人干呢？你是大學(xué)生，有知識，一定會成功的！”

姚志祥說：“楊副團長，有你這番話，我老姚心里有底了！我一定要想盡一切辦法把管道搶修成功?！?/p>

楊秀德一把攥住老姚的手，說：“好！成功了給咱團里爭光，到時候我請你喝酒?！?/p>

楊副團長陪著姚總來到昆侖河施工現(xiàn)場，面對那雄獅狂舞般的河水，誠懇地講了自己的教訓(xùn)：

“我在這里栽了一跤，現(xiàn)在才明白了，我只想著征服昆侖河，卻沒有想到要服從它，所以我失敗了。”

姚總問：“服從？怎么服從它？”

“就是要承認(rèn)它的兇猛，了解它的兇猛，掌握它兇猛的規(guī)律。這樣才有可能征服它?！?/p>

姚總說：“你說得好，咱們想到一塊去了。我們必須摸清昆侖河的脾氣，然后牽著它的鼻子，讓它聽我們召喚?！?/p>

激戰(zhàn)昆侖河的戰(zhàn)斗在一個旭日東升的黎明打響。

姚志祥經(jīng)過反復(fù)勘測，多次開會讓大家獻(xiàn)計獻(xiàn)策，又吸取了楊副團長的建議，最后制定出了這樣的施工方案：首先攔截昆侖河，強行其改道，將管道暴露于河床上；第二步，組織戰(zhàn)士們擊水而戰(zhàn)，在裸露的河道里開挖一條300米長的管槽，把管道滲到河床之下；第三步，修復(fù)管道。

三個白天鋼釬叮當(dāng)。

三個夜晚燈火通明。

一條300米長的導(dǎo)流渠終于修成。昆侖河改道了，第一個戰(zhàn)役取得勝利。姚志祥站在裸露著碎石的河床上，用舌頭舔了舔干裂得有了血縫的嘴唇，說：

“同志們，今天我們就違反一次紀(jì)律，晚飯時每個人可以喝兩盅酒。一是對我們的筑壩引流成功表示祝賀，二是喝杯酒提提精神，準(zhǔn)備迎接更艱巨的戰(zhàn)斗?！?/p>

這祝酒詞實際上已經(jīng)宣布了“車輪戰(zhàn)”開始的序幕。

這天晚餐，用床板支起的每個餐桌上，果然多了一瓶“江津白”，酒瓶蓋子是姚志祥一個一個親手?jǐn)Q開的。

有的戰(zhàn)士只喝了兩盅酒，飯也沒吃飽，就按奈不住求戰(zhàn)的亢奮心情，箭步跑到工地上搶起釬鍬干起來了。

“車輪戰(zhàn)”打了三天四夜，太陽和月亮在戰(zhàn)士們眼里交替換班。姚志祥心疼這些干起來總是忘了休息的可愛的戰(zhàn)士，便宣布休息一天，養(yǎng)精蓄銳。第五天開始了第三個戰(zhàn)役。

一直稱強狂傲的昆侖山，仿佛都在這些兵們遏制不住的大戰(zhàn)拼勁中矮了許多。幾乎每個小時都有人被高山反應(yīng)擊倒。幾乎每個小時都有蘇醒過來的兵重返戰(zhàn)斗第一線。姚志祥沒有小伙子們那股捅天撞地的虎勁，不可能掄大錘、掌鋼釬。他只能扛著水泥袋，呼哧帶喘地向澆鑄組小跑著忙碌。他的臉上濺滿了泥漿、水滴，軍衣上落了一層冰凌。他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有正經(jīng)合眼了，很困。戰(zhàn)士們實在不忍心讓他們的姚總這樣拼命，說：姚總，你睡一會兒再干吧！他說：我剛剛睡過了。的確他“睡”過了，可那是怎么“睡”的呢？他這個“睡覺”的方式實在太奇特了，太少見了?？钢啻呑哌叀八??！八币淮挝辶腌?。常常是腳下一滑，或一聲機械的隆吼，驚醒他，肩上還扛著水泥袋……他就是這么“睡”的。一次，他扛著水泥袋，剛“睡”著，就撞在了一個水泥罐上，眼鏡撞得粉碎，臉上撞了個大包……

300米的管道終于從昆侖河底穿過，按原計劃工程提前兩天告捷。

這次激戰(zhàn)昆侖河，姚志祥的帆布手套就磨破了八雙。

楊秀德副團長見到凱旋的姚志祥，第一句話就說：“老姚，我佩服你！咱說話算數(shù)，我請客，喝酒！”

姚志祥沒有推辭，按相約的時間到了楊秀德的家里。這是家宴，備有白干。楊秀德端起斟得滿滿的酒杯，對老姚還是那句話：

“我服你了！”

說著眼里就涌滿了淚花。

席間，楊秀德提起了姚總的那八雙磨壞了的帆布手套：“老姚，手套保存好，咱們團史展覽館要收藏?！?/p>

我走進團史展覽館，在一個玻璃匣前站住。展放在里面的八雙帆布手套靜靜地躺著，好像有些疲勞的樣子，半睡半醒，上面的破洞處蓬亂著幾條線頭。我感覺得出，姚總的手好像還緊緊攥著它，它依然散發(fā)著一個勞動者回天之力的手勁……

姚總沒有陪我來團史館，他說，你自己去看吧，我就不去了。他沒說為什么不來，我也沒問……但是我能理解他，手套雖然成了文物，畢竟曾經(jīng)耗去了他那么多的體力和心血。

經(jīng)幡要訴說新故事

那年春節(jié)剛過，姚志祥就帶領(lǐng)一個排的兵力，到西藏某地的300公里管道線上執(zhí)行巡線任務(wù)。

原來，當(dāng)時“格拉管道”剛通油不久，那里還沒有建起輸油泵站。這樣，300公里管道的運行和維護就暫時處于失控狀態(tài)。只有加強巡線才能保證全線管道安全運轉(zhuǎn)。

姚總和25名戰(zhàn)士乘坐解放牌大卡車，頂著西藏二月尖利的寒風(fēng)，落腳于藏北的當(dāng)雄，住進了“干打壘”房里。從此，他們以這里為大本營，向南上拉薩，朝北奔那曲，開始了步行巡線。日出出發(fā)，日落歸營，他們巡線6個多月，直到泵站建成。201天，跋涉了三萬多公里。

201天，他們雖然跨越的是春夏兩個季節(jié)，但是，幾乎每天都在風(fēng)雪彌漫中跋涉。西藏的許多地方，一年只有一個季節(jié)：冬天。一年只刮一次風(fēng)：從大年初一刮到大年三十。201天，無論刮風(fēng)、飄雪、下雨，他們天天乘坐大卡車外出巡線。戰(zhàn)士們戲稱解放牌汽車的大廂是“解放旅館”。姚總笑說：“我們不是旅館的客人，而是旅館的主人?！?01天，他們每天每人帶上兩個饅頭，挎一個軍用水壺，這就是他們的午餐。每次到了中午吃飯時，饅頭凍成了硬坨，水壺里的水也有了冰碴，難嚼難咽。201天，他們下了汽車后，每人扛一把鐵鍬沿著管道巡線，踏過沼澤，踩過草灘，走過冰川……

六個月中，姚總每天都要跟隨戰(zhàn)士巡線，戰(zhàn)士們步行10公里，他半步也不少走，他也像戰(zhàn)士們一樣，常常吃不好中午飯，餓著肚子巡線。有時候他帶的那兩個饅頭，因為保管得妥善沒有凍冰，就讓給身體弱的戰(zhàn)士吃。別人問他，姚總，你使什么魔法讓饅頭沒有凍冰？他笑而不答，只是指指自己的心口。原來他是用胸膛暖著饅頭呢！艱苦的野外生活，使年齡比戰(zhàn)士大一倍的姚志祥的身體整個瘦了一圈。戰(zhàn)士們說：“每天只要看到姚總第一個站在卡車的大廂里，我們心里就是有一點怕苦怕冷的怨氣，也張不開嘴了！”榜樣的力量支撐起士兵們的心帆。

姚總在巡線時表現(xiàn)得機智而細(xì)心，大家心悅誠服。一次，他在拉薩河谷堆龍德慶縣境內(nèi)巡線，剛走進一片開滿油菜花的田間，老遠(yuǎn)就看見有兩個藏族同胞正貓著腰用鐵鍬挖著什么，他便加快腳步往前趕。兩個藏族同胞見來了金珠瑪米，立即走開了，轉(zhuǎn)眼便消失在旁邊不遠(yuǎn)的藏村里。姚志祥納悶：他們在干什么呢？

他上前一看，管道旁邊的地上已經(jīng)掘開了臉盆大的一個坑。顯然是那兩個藏族同胞所為，他們?yōu)槭裁匆诳樱恳χ鞠樘ь^四顧，田野靜無一人，只有藏族村里的藏式屋頂上掛著一串串經(jīng)幡，在寒風(fēng)叭叭地響著，好像要給他訴說什么。他決定要到村子里走一趟，弄清楚兩個藏族同胞詭秘的行跡。

那兩個牧民并沒走開，他們站在村口正笑聲朗朗地聊天，比比畫畫聊得好開心。姚總把剛才看到管道旁那個坑的事說了出來，兩個藏族同胞聽了很爽快地承認(rèn)是他們挖的坑，全然沒有當(dāng)回事。

為此，便有了下面姚總和兩個藏族同胞的對話：

“你們千萬不要在輸油管道附近挖坑刨洞，這條管道是給西藏運送油料的，像人身上的血管一樣重要！”

“我們當(dāng)然知道這是金珠瑪米的大油管，沒有傷著它，只是從大油管下面掏了個坑，讓水流過去好澆田，地里的青稞干旱得都彎下了腰，我們心里著急呀！”

“沒傷著管道？根本不可能像你說的那么簡單。管道本來固定在地下，你在這兒挖條溝，他在那兒掏個洞，管道失去了固定，總會有一天因為松動而破裂?！?/p>

“管道破裂？我們澆地時挖條溝，不澆地時把溝填上，這樣還不行嗎？”

姚志祥搖搖頭，說，絕對不行。接著，他給這些直爽卻對外面世界知之甚少的藏族同胞，講了這條輸油管道的重要性：這是當(dāng)年周總理批準(zhǔn)建成的一條輸油管道。它起自昆侖山下的格爾木煉油廠，把柴達(dá)木盆地產(chǎn)的油料輸送到西藏。管道一旦出了問題，西藏斷了油，那會出現(xiàn)什么后果呢？飛機飛不出貢嘎機場，汽車臥在布達(dá)拉宮廣場開不動了，拉薩城變得一片黑暗……整個西藏都失去光明也沒有了動力。就連喇嘛廟也看不到一星亮光……

這時，已經(jīng)圍上來了不少藏族同胞，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還有幾個身披袈裟的僧人也夾雜在人群里，把姚志祥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聽得出是在驚嘆這條油龍原來有如此神奇的作用。那兩個藏族同胞這陣子悄悄走出人群，再沒回來。

姚志祥牽掛著他倆，問身邊的藏族同胞，沒想到是一位僧人搶著回答：他倆在贖罪，把剛才挖的那個坑填埋了……

此刻，頭頂?shù)奶栥@出云層，給拉薩河谷撒滿金色光波。最耀眼的還要數(shù)不遠(yuǎn)處喇嘛廟頂上那串經(jīng)幡，它分明要向來往的路人訴說一個最新發(fā)生在西藏的故事……

我離開了昆侖山，坐在返回北京的火車上。

我的眼前一直浮現(xiàn)著雪山上的那些硬而不屈的耐冬草。它是輸油管道的天敵，吃鐵咬鋼。可是在姚志祥的眼里它成了花，英雄花，成為管道的衛(wèi)士。大自然中蘊藏著無限的神秘力量！姚志祥們?yōu)樽约旱那樗迹矠榇笞匀坏臍w宿找到了適當(dāng)表達(dá)的空間，把人類的智慧和大自然的精神融合在一起。

當(dāng)初耐冬草膚淺得多么瘋狂！如今它深邃得那么豐滿！但耐冬草是草，畢竟不是花。它們的區(qū)別在于：花是看的，草是做的。

作者簡介：王宗仁，筆名柳山，1939年5月出生，陜西扶風(fēng)人。

1985年入伍在格爾木駐扎七年，百余次穿越青藏高原。歷任汽車駕駛員、副班長、文化教員、組織干事。

1965年調(diào)總后勤部宣傳部，任新聞干事、創(chuàng)作人員、總后創(chuàng)作室主任?，F(xiàn)為中國散文學(xué)會名譽會長。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享受政府特殊津貼，出版作品42部。青藏題材的散文集主要有《傳說格爾木》《雪山無雪》《情斷無人區(qū)》《苦雪》和《藏羚羊跪拜》。散文集《藏地兵書》獲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有《夜明星》《藏羚羊跪拜》等4篇散文選入中小學(xué)課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