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翔
冬日的陽光暖暖地照在居所的陽臺上。
一個無雪的冬天。我翻揀著一袋從互助老家?guī)淼耐炼?,足足?0公斤之多。可以說,這是一袋世界上品質和形象最好的土豆了。嫩白、渾圓且透出一股誘人的薯香氣兒,這無言的土豆一下子讓我的心里敞亮了許多。我是要找個地方精心儲存它們的——往后的日子里,我要慢慢享用它——這也是家鄉(xiāng)的物產留給我最為親切的回憶。
究其實,我工作、生活的古城西寧就是一個與土豆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城市,不要說城市的周邊綿延的就是一望無垠的土豆地,就連生活在這座城市里的市民們,不管他來自五湖四海、天南海北,都把土豆當成了家常或主要的食物,人人家家都有著一些關于土豆的溫馨話題。
在冬去春來的時候,在這苦寒的西北高原上,我要唱上一支土豆歌謠……
一
關于土豆,我不得不引經據(jù)典,花費一些文字,對眾多直接從超市、農貿市場、餐館里獲取土豆以及土豆食品,卻不知土豆秧蔓、花葉為何物的城市居民進行一些必要的描述。
資料上關于土豆通常的文字解釋是:土豆,學名叫馬鈴薯(Solanum tuberosum,英文:Potato),多年生草本,但作一年生或一年兩季栽培。地下塊莖呈圓、卵、橢圓等形,有芽眼,皮紅、黃、白或紫色。地上莖呈棱形,有毛。奇數(shù)羽狀復葉。聚傘花序頂生,花白、紅或紫色。漿果球形,綠或紫褐色。種子腎形,黃色。多用塊莖繁殖??扇胨?。
馬鈴薯屬茄科茄屬一年生草本植物。其塊莖可供食用,是重要的糧食、蔬菜兼用作物。
根據(jù)馬鈴薯的來源、性味和形態(tài),人們給馬鈴薯取了許多有趣名字。
在中國,山東魯南地區(qū)(兗州、曲阜、鄒城、滕州等地)叫地蛋;云南、貴州一帶稱芋或洋山芋;廣西叫番鬼慈薯(其實廣西大部還是叫馬鈴薯,有些地方把白皮的叫馬鈴薯、紅皮的叫冬芋);山西叫山藥蛋;安徽部分地區(qū)叫地瓜;東北各省多稱土豆;河北地區(qū)叫山藥蛋、山藥;青海、甘肅等地區(qū)稱洋芋。雖然個別地區(qū)有叫土豆為“山藥蛋”的,其實有真正叫“山藥”的東西。因此需要分清楚,不要混為一談。
在國外,歐洲的意大利人叫它地豆,法國人叫地蘋果,德國人叫地梨;美國人則叫愛爾蘭豆薯;俄國人則叫荷蘭薯。鑒于名字的混亂,植物學家才給它取了個世界通用的學名——馬鈴薯。
中國馬鈴薯的主產區(qū)是西南山區(qū)、西北高寒地區(qū)以及內蒙古和東北地區(qū)。山東滕州、甘肅定西則是國家農業(yè)部命名的“中國馬鈴薯之鄉(xiāng)”。而青?;ブh位于海拔2300米至2600米的河湟谷地,氣候溫和干燥,晝夜溫差大,環(huán)境無污染,生態(tài)條件優(yōu)越而特別適宜高產、優(yōu)質、無毒的馬鈴薯的種植,在建有西北地區(qū)最大的馬鈴薯種薯培育基地。
可以想見,對于人類,對于人類所度過的漫長歲月,對于人類近乎本能般的正在進行的艱難的跋涉,對于地球越來越趨于惡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土豆本身就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農作物經典。
二
唱起土豆歌謠,我的心里很明白,土豆其實是我們的娘親。
記得我從省城大學畢業(yè)來到土族之鄉(xiāng)南郊的一所民族中學任教語文課時,面對五六十個從貧困山鄉(xiāng)前來就讀的高一學生,結合著名作家秦牧的散文《土地賦》,就給學生們出了一個備課時精心安排的作文題——《土豆情思》。
當我慷慨激昂地陳述完作文的要求,提筆寫下“土豆情思”四個大字之時,卻引來了學生們的竊竊私語,???洋芋呀,這有啥寫頭嘛……
學生們當然是在無可奈何的要求下,開始默默地醞釀、構思起來,而我的意識里突然就有了這樣的直覺:許許多多我們司空見慣的事物,因為沒有很好地引導、觀察、感受,有血有肉的方面被我們忽略、被簡單化了。面對土豆而作文,就是一個例證。
其實,那時候師生們的生活與土豆的聯(lián)系是可以作這樣的概括:陽光,空氣,土豆,一個都不能少!
師生們的一日三餐里,可以說,土豆在扮演著主要的角色。早晨是焜洋芋,就是將囫圇的土豆洗干凈后,在大鍋里加少許開水蒸熟,等開飯時,每人按土豆的大小搭配分食兩三個,這就是早飯了;午飯是重要的,那就是將土豆用機器切成薄片,和上白菜、蘿卜之類加少許青油爆炒,等那邊饃饃灶上的饅頭熟了,一勺炒土豆加兩個饅頭,這就是一位師生豐盛的午餐了;而晚飯煮面條嘛,也是離不開土豆的,師生們的面條碗里,面條和土豆片的多寡,幾乎是一比一下鍋的。
一個“焜”字,一個“炒”字,再加一個“煮”字,形象地描繪出了當時青海東部地區(qū)學生以及農民們的生活狀態(tài);在廣袤而貧瘠的西北地區(qū),用土豆主打的伙食也大同小異。
那時候,土豆,就是我們成長的最為直接、最為堅強的支撐!
如今屈指數(shù)來,靠土豆養(yǎng)大的莘莘學子個個聰明、勤奮,陸續(xù)考取了理想中的大學。再后來,他們又愉快地完成學業(yè),在北京、廣州、蘭州、西寧等城市里混得人模人樣;還有的在農村牧區(qū)擔任公務員、教師、醫(yī)生等,又在土豆的家鄉(xiāng)從事著神圣的工作……
回味關于土豆的溫馨記憶,我的腦海里又會出現(xiàn)土豆種植、管護、收獲的生動場景——這對于已經習慣于從超市里獲取食品的現(xiàn)代人來講,也許不屑一顧,也許不感興趣,但是,這里有必要用簡單的文字記述一下,那畢竟是歲月和生活最值得珍藏的部分。
在家鄉(xiāng),清明節(jié)氣,是一個令人振奮、欲望瘋長的時候。當白楊樹的枝頭開始吐出嫩嫩的綠芽,當布谷鳥的叫聲足以喚醒春小麥開始泛綠、分蘗之時,種土豆的日子就到來了。
土豆的種子是提前優(yōu)選儲藏好的優(yōu)良品種,種薯個頭不大不小,芽眼兒較多。農婦們從黃土窖里取出土豆晾曬一夜之后,就開始切種子了。其實,切種子這活計并不復雜,就是同時選中幾個芽眼兒,然后均勻地切開就行了。
切好的種塊當然不能長時間在陽光里暴曬,而是用適量的草木灰拌勻,盛在麻袋里以備播種。
現(xiàn)在想來,種植土豆的整個過程,富有詩意。
當時,土豆下種還是用古老的“二牛抬杠”式的播種方式。
一大清早,吃完了煮土豆的早飯,家家戶戶趕著一對耕牛,扛著犁頭,就往自家的責任田里趕。
當笨重的犁鏵深深地插進黃膩膩的土里,如沖鋒舟在大海上劈波斬浪時,身后浪花翻涌的美景就產生了。只不過田地里隨著犁鏵翻涌的卻是香噴噴的泥土。
犁溝開好了,首先是溜上一層農家肥,隨后就將土豆種塊按五六寸一個的距離均勻地播種,然后施農家肥,最后再撒上一層尿素、二銨之類的化肥。這個過程靠的是三人熟練而密切的配合,一人揚糞、一人點種、一人施肥三者缺一不可,而且還要動作協(xié)調。等到犁鏵從地頭回過頭來將前一個犁溝翻蓋后,一壟的播種就算完成了。
在暖暖的太陽底下,耕牛在喘氣、犁鏵在翻涌,扶犁的大伯抽空兒抽上一口旱煙,土豆的種植就這樣年復一年。
農諺說,種莊稼三分種植七分管護;還說,土豆是壅大的不是吹大的。這些話一點兒也不假。農歷五月下旬六月前后,葉秧已經長得即將蓋住土壤時,就要給瘋長的土豆苗培土,農人們把這一勞作的過程簡單地概括為:壅。
壅土豆是個力氣活兒,也是個技術活兒,容不得半點的馬虎。
當土豆墨綠色的單葉躥出土面,不長時間,就會隨植株的生長,逐漸形成羽狀復葉。這就需要給土豆培土了。在驕陽似火的時節(jié),村里的少婦們就會打著大藍傘,帶上涼面、釀皮、饃饃和熱水瓶,唱著亮亮的“花兒”,在藍天白云下,舞動鋤頭、鐵锨,開始了細致的壅土豆勞作。到了正午時分,農婦們活兒干累了的時候,就聚集在田邊的大楊樹底下,相互品嘗自家的飯食,罵俏打鬧,好生愜意。
也有人說,家鄉(xiāng)的土豆是因為每日吸收著高亢嘹亮的西北“花兒”的營養(yǎng),才獲得高產穩(wěn)產的大豐收的。這話我也信。
當然了,最難忘最令人激動的,還是土豆收獲的時候。
當金色的白楊樹輝映著太陽的光芒,秋天的景致就在河湟谷地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潔白的秋云下,黛青色的山巒依然風姿綽約。近一點的起伏的山塬上,梯田層層,塄坎上幾株山柳或白楊的枝葉依然在微風里輕輕搖曳。不遠處的村莊里,人聲和拖拉機的突突聲交匯著,打破了山鄉(xiāng)的寧靜。
是的,是收獲土豆的時候了!
鄉(xiāng)親們首先將開始枯萎的土豆秧蔓一壟壟拔起,隨著犁鏵歡快的流動,犁溝兩邊的泥土里,白花花的土豆翻滾著涌了出來。隨著大伙兒的笑聲和吆喝聲,土香和薯香剎那間就在山彎里彌漫開來。
一陣金風輕輕地吹過,一個個渾圓的土豆就沐浴在暖暖的秋陽里。起先是一壟一壟地露臉,而后是一大片一大片白花花地鋪展開來,土豆大豐收的場面就這樣一覽無余地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土豆甜甜地微笑著,用那無聲的言語,表達著成熟的喜悅。這是土豆最初也是最后一次近距離接受太陽的愛撫了,到了下午時分,它們就會被收攏進一個個麻袋里,或被運到大城市的農貿市場,或被運到家家戶戶的地窖里存儲起來。
按捺不住興奮的我們,已經在地頭上挖好了燒土豆的地灶,用燒柴將地灶燒得通紅,然后挑選幾十個個頭一般大的土豆,一一放進地灶里,再快速地將地灶門用土坷垃密封,往后的事情就是待焦土豆的噴香飄散開來時,盡情地享用這地道美味的燒土豆了……
我相信,生活在西北高原、成長在那個特殊年代的人們,都會有這樣的記憶,都會有這樣的夢囈。
土豆,我們的娘親。直到21世紀的今天,您那香噴噴的叮嚀,依然在我的味蕾里回蕩,迄今已經成了我品嘗一切與土豆有關的美味佳肴的品質標準。
三
唱起土豆歌謠,我的心里也明白,土豆,也是深藏在大地深處的悠悠童話。
和我一樣,許許多多寫點文章的農村后生都會寫一些有關土豆的文字,或詠物寄情,或寫詩作賦,表達的是同一個主題,那就是:感念土豆。
如今,我的手里剝著煮熟的土豆皮,嘴里念叨的卻是甘肅定西一位鄉(xiāng)土作家的《土豆賦》:
土豆者,洋芋也,山藥蛋也,馬鈴薯也。南美異域之植物,輾轉幾個世紀,東方生根發(fā)芽;寰宇人類之食物,僅有百年歷史,西部開花結果。橘生淮北則為枳,芋至隴原竟為寶。土洋融合,遂生精品;糧蔬兼用,得以繁榮。故曰:福如東海罐罐茶,壽比南山洋芋蛋。
小土豆兮,大產業(yè)。形如蛋,或圓或長或橢;色如彩,或白或黃或紫。個體小,兩三個稱斤;群體大,一半畝成噸。炎炎夏日,隴之原放眼四望漫山遍野盛開薯之花;朗朗秋季,道之旁田間市場車水馬龍交易薯之果。
小土豆兮,濟生民。隴之地,十年九旱自然災害頻繁,苦瘠甲于天下;隴之民,十有九載缺糧少蔬貧窮,乞討流浪為生。童山綿綿,重重疊疊茫茫無際;梯田層層,彎彎曲曲階階有序。座座山川,無不流淌辛勤汗水;頃頃山地,難以溫飽父老兄弟。被視為人類生存之禁區(qū),卻成為土豆繁育之佳地。
小土豆兮,著文明。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土豆富裕黎民,洋芋開拓文化。梵高一幅《吃土豆的農夫》流芳精神財富,定西遍野“種土豆的農民”帶來物質文明。品“黑美人”,西洋味淡淡悠長;食“新大坪”,鄉(xiāng)土情濃濃厚重。綠色土豆果饑腹,強壯西北漢子;高原洋芋暖生活,鑄就黃土情懷。叫一聲土豆豆,胸中頓涌豪情萬丈;吃一餐芋蛋蛋,渾身即有昂揚氣神。
如此的豪情之懷,如此的娓娓道來,我被文中精彩之描繪所感染。而掩卷長思之后,感觸隨之而來。也深深地知道,寫土豆切不可濃墨重彩,洋洋灑灑;亦不敢輕描淡寫,無病呻吟。土豆的身世、土豆的經歷、土豆的品相、土豆的性格都會無聲地告訴我們,土豆就是代代相傳的優(yōu)美童話,土豆就是家喻戶曉的生動寓言。
感念土豆,一位當代著名企業(yè)家的名字躍然而出,他叫潘石屹,也是一個十足的西北“洋芋蛋”。
如今,在中國房地產界,潘石屹這個“洋芋蛋”無疑是個另類。中央電視臺曾經這樣評價他:潘石屹不是最有錢的,他的公司也不是規(guī)模最大的,但他和他的SOHO中國絕對是最吸引眼球的。潘石屹在行業(yè)中無疑最具備創(chuàng)新能力,在中國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城市化進程中,潘石屹的每一個建筑作品都可稱為城市的標志性符號,引領這個城市的建筑潮流和生活風尚。
然而,想不到,潘石屹這個“洋芋蛋”的博文里也有一篇懷想土豆的文章——
我的家鄉(xiāng)在天水。那年在葛家岔鄉(xiāng),鄉(xiāng)親們煮了一大盆土豆款待我們,我吃了一個后,重新又找到童年吃的那種土豆的滋味。甘肅這片土地太貧瘠,生長不出足夠的糧食,但干旱的黃土高坡上非常適宜種土豆,產量很高,多少年來,每當糧食不夠吃時,人們就用土豆充饑,土豆成了甘肅人主要的食物之一。所以,土豆對甘肅人來說又成了一個形象的代名詞,和甘肅省臨近的幾個富裕省都把甘肅人叫做“土豆蛋”“洋芋蛋”??上攵@時候的土豆已經不是指食物了,而是成了其他省份的人對甘肅人的一種戲謔的稱呼。每當外省人稱甘肅人是“土豆蛋”“洋芋蛋”時,甘肅人是非常氣憤的,到今天還是如此。其實細想起來,甘肅人大可不必因為這樣的稱呼而氣憤,因為這樣的稱呼時時會讓甘肅人的后代們不要忘記先輩們苦難的生活。想當年摩西帶著猶太人要走出埃及時,一路吃的是苦菜和無酵餅。至今,猶太人每年一次的逾越節(jié),這一天也只能吃苦菜和無酵餅,目的就是讓猶太人的后代們不要忘記過去的苦難。
離開甘肅后我也常吃土豆,但再也沒有吃到過甘肅洋芋那種好吃的味道了,我以為是自己變了,但在葛家岔鄉(xiāng),我吃了一大盆土豆后,又重新找到童年吃的那種土豆的滋味。不是我變了,而是甘肅的洋芋就是比別的地方好吃。
譽滿全國的企業(yè)家尚且如此,我等無名之輩更覺土豆童話的妙處了。我們暫且把其稱作“洋芋蛋”現(xiàn)象的個例吧。
如今,懷念土豆的我們,經常對世易時移的環(huán)境變化發(fā)出一些感喟,而三年前的秋天,我送子女到東部一大城市的學府就學,又有了全新的發(fā)現(xiàn)。莘莘學子下課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食堂涌動。那些非常關心大學伙食的家長們,第一次步入寬敞明亮如機場大廳的食堂時,連呼壯觀。
在大學校園里,我也發(fā)現(xiàn),熱愛土豆、感念土豆、謳歌土豆的學子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整整一個群體。大學生們描繪土豆的詩篇比比皆是。有一首《大學土豆頌》是這樣寫的:
它們永遠是大學食堂的主角
它們幾乎無處不在
哪里需要它們
哪里就有它們的身影
它們是宮保雞丁里的雞丁
它們是麻辣肉片里的肉片
在木須肉這道菜里
肉不在時它們就是肉
雞蛋不在時它們就是雞蛋
日復一日 年復一年
它們默默承受毫無怨言
沒有土豆就沒有大學食堂
沒有大學食堂就沒有大學生
土豆——就是大學生的寫照
土豆改造我們
我們改造地球
地球再創(chuàng)造土豆
或許
地球本身就是一個大土豆
在中國眾多大學的食堂里,如今土豆絲的價格普遍是一元錢左右,眾多來自西部地區(qū)、貧困人家的學子,都是依靠一盤土豆絲和兩個饅頭完成學業(yè)成為國家有用之材的。而如今,在文學刊物上,土豆能夠如此高雅地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詩里,成為許多人心中的女神,心里就釋然了……
經常念叨土豆,人生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經常品嘗土豆,心兒也就平淡如水了……
四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二種植物受過這么熱烈的贊揚,就像詩人歌頌一位凱旋的大英雄。19世紀的英國農民兼時事評論家威廉·柯貝特寫下這樣的語句:“現(xiàn)在流行頌揚馬鈴薯,或者吃馬鈴薯。人人都一起來頌揚馬鈴薯,全世界都喜歡馬鈴薯?!?/p>
誰能想到,這個其貌不揚的家伙起初被歐洲船員發(fā)現(xiàn)時,在兩百多年的時間里都被當做有毒食物。
土豆的逆襲始于青萍之末。15世紀末,哥倫布帶著《馬可·波羅游記》登上了美洲大陸,以為自己抵達了傳說中遍地黃金、盛產香料的東方。他在游記上重重地把“汗八里”(也就是北京)這個地名圈了起來,留下眉批:商機無限。但是,眼前這片大陸上,哪來的香料呢?
沒有香料,船員們帶回了一堆稀奇古怪的物種:辣椒、玉米、番薯、煙草,還有土豆。
“一些球根,栽種后會長出一支有分叉的莖,開出嫩紫色的花?!?537年,一位好奇的歐洲人記錄下這種聞所未聞的植物。尤其是這些植物的根:“它們在地下連著,如雞蛋般大小……煮熟后質地如面粉,風味頗佳,是印第安人的佳肴?!?/p>
令人沮喪的是,土豆剛回歐洲便遭到冷遇。人們能夠辨認出玉米是小麥的親戚,辣椒和花椒很相似,唯獨沒見過這種“雞蛋大小的球根”?!妒ソ洝飞弦矝]有關于這種植物的記載!這讓虔誠的神職人員犯了難:我們該吃這種植物嗎?吃它是否違反了上帝的旨意?
不過,天生土豆必有用。比起傳統(tǒng)的小麥等作物,相同面積上種植的土豆能產生2到4倍的熱量,只需3到4個月的時間就能成熟。而且在小麥歉收的年份,馬鈴薯往往收成不錯。更何況,我們的小英雄能伸能屈,在任何形態(tài)的土壤中幾乎都能茁壯成長。
最后一錘定音的,還是當時的草藥學家。如我們之前說過的那樣,古代歐洲人也使用草藥治病,并且有著“以形補形”的思想。不幸的是,面相丑陋的土豆成了一個絕佳反例:它表面粗糙,形狀古怪,在當時的醫(yī)生看來,活像是麻風病人的手。
結果就變成了這樣:在1633年發(fā)行的《植物大全》一書中,關于土豆的記載是,“勃艮第人被禁止食用這些塊莖,因為當局向他們保證,吃這種東西會得麻風病?!?/p>
多了百年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人類就是這么神奇:海洛因起初被當做包治百病的良藥,同時被發(fā)明的阿司匹林反倒因為“不安全”被雪藏了幾年;劇毒的水銀自古以來都被中外醫(yī)生當藥用,土豆這頂“麻風病”的帽子一戴就是一百多年……
直到饑荒與戰(zhàn)爭在歐洲興起。
這回挽救土豆聲譽的,又是一位藥劑師。法國科學家安東尼·帕門提爾原本是軍隊里的藥劑師,在戰(zhàn)爭期間被普魯士人俘虜。此前,因為饑荒,普魯士很多窮人都開始食用土豆。很自然地,土豆成了帕門提爾在大牢里僅有的主食。3年的土豆牢飯吃下來,他成了馬鈴薯的忠實擁護者。
恰巧,1770年法國遭遇農作物歉收,法國科學院辦了一場論文競賽,主題是“能夠減少荒年災難的食物”。帕門提爾毫不猶豫地給寄了一篇土豆頌歌過去,一舉得獎。
但這離讓普羅大眾接受土豆還有很長的路途。
帕門提爾想出不少宣傳手法。首先,他說服了法王路易十六與王后,在國王的生日宴會上,藥劑師向兩位獻上了馬鈴薯花,路易十六當場把花別在了衣襟上,王后則用花環(huán)裝飾了發(fā)髻。接著賓主入座就餐,享受了一頓馬鈴薯盛宴。這下,土豆走入了“高大上”宮廷貴族的生活。
這還不是最大招——在城外國王賜給帕門提爾的田地,才是真正讓巴黎人矚目的。事實上,田地主人不過是在那兒種了點馬鈴薯,但他大張旗鼓地專門派了衛(wèi)士去看守那塊田。周圍人好奇心滿滿地注視著這里,直到某一天,帕門提爾撤了警衛(wèi),當?shù)厝撕敛华q豫地沖了進去,把地里的土豆偷回家。時間算得剛剛好,這些土豆已經成熟了。
據(jù)說,路易十六對帕門提爾說:“總有一天,法國會感謝你為窮人找到了面包?!?/p>
土豆英雄終于找到了大顯身手的機會。歐洲各地都開始推廣這種便宜好吃熱量高的食材,在同樣的土地面積上,人們能收獲比原來多得多的糧食。由此,歐洲北部的人口開始了大幅度的增加。其中最顯著的例子是在愛爾蘭,這個國家的小麥總產量大約能供養(yǎng)500萬人口,但在1840年,當?shù)厝丝谶_到了900萬。毫無疑問,土豆是這一結果最大的功臣。
史無前例的人口激增也引發(fā)了學者的憂慮。英國經濟學家馬爾薩斯在1798年開始討論口糧的問題:“人口呈等比級數(shù)成長,而糧食卻只呈等差數(shù)增加。哪里可以找到食物,來滿足日益增加的人口無止境的需求?”
當馬爾薩斯憂心忡忡時,大英帝國正在跨越生物性限制的時代——新作物的引進與農耕技術的改良將勞動力從土地上解放了出來,英國各地紛紛從農業(yè)轉向制造業(yè),而愛爾蘭地區(qū)的人民吃著土豆,為英格蘭地區(qū)那些進入城市的工人們生產農產品。
世界再也回不去原來的模樣了。托小小土豆的福,工業(yè)革命即將到來。
五
歲月荏苒,土豆花開依舊。
在這樣的時候,我要講述家鄉(xiāng)一位靠吃土豆長大、靠種土豆脫貧、靠經營土豆轉變觀念與土豆結下不解之緣的農民。因為,由于他的出現(xiàn),成就了一則令人沉思的土豆新寓言。
在離西寧市區(qū)不遠的綿延近百里的黃土山巒之間,零散分布著互助縣西山鄉(xiāng)、蔡家堡鄉(xiāng)等鄉(xiāng)村的六千多戶農民。在西寧市場頗為搶手的“北山土豆”就出產于這里的層層梯田。
王辛,就出生在這樣一個盛產土豆的地方。
王辛從記事起,就是在土豆堆里長大的,地里種的是土豆,窖里放的是土豆,每天三餐吃的也是土豆,艱難的生活讓他從小就與土豆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
17歲那年,由于家里實在供不起他讀書,初中畢業(yè)后他就輟學務農了。無奈之下他和弟弟用手扶拖拉機將一車車土豆拉到西寧,走街串巷進行銷售。
2003年年初的一天,對王辛來說是個好日子。那天,他和弟弟往西寧販運洋芋時,在農貿市場認識了一位甘肅籍的土豆批發(fā)老板,老板問他有多少土豆,他說:我的家鄉(xiāng)沒有別的,只有土豆,你要多少有多少。老板相信了他的話,給了1000元定金,訂購了5噸優(yōu)質土豆,并承諾貨到付款。王辛匆忙回到村里,走門串戶欠賬收購了5噸土豆交給那位商人。這是他的第一筆大生意!但僅花了三天就掙了800元。三天800元!一下子使他茅塞頓開,原來錢竟然是這樣掙的。
就這樣,干了三個月就賺了一萬多元,這是他無意間掘得的第一桶金。嘗到甜頭的王辛信心更足了。2004年1月,他用5.5萬元買了一輛貨車專門從事土豆販運生意,不到一年,他不僅將買車的錢賺回來了,還把家里以前欠的債全都還清了。
販運土豆讓王辛一家人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常年在外奔波又使他精明的頭腦得到了更多的歷練。
2006年國慶節(jié)期間,王辛無意中在電視中看到一則廣告——“2006年全國秋季農副產品博覽會將于10月在鄭州舉行,并設大獎,獎金在1000萬元以上,100人將獲得免費商鋪,歡迎全國各地的農副產品經營單位踴躍參加?!倍潭處酌腌姷膹V告,立即使這個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農家小子腦海中電光火石般地閃出一個冒險的念頭:如果把家鄉(xiāng)的土豆帶到那里展覽一下,說不定能引起外地客商興趣哩!想到這,他一蹦子跳下炕,把自己所看到的信息全都記了下來。
去還是不去?王辛陷入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在反復權衡利弊思考了一天后果斷地做出了抉擇——去!明知是個機會,就一定要抓住,只要有機會寧可錯之,也不可誤之。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主意拿定了,下面就是如何辦的問題?;丶液?,他和妻子從窖里精心挑選了一大袋洋芋,又從這一袋中挑選了100個,反復比較,又從這100個馬鈴薯中挑選出11個精品,組成了參賽的“代表團”。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在鄭州,來自全國各地的形形色色的農副產品使他這個來自邊遠山鄉(xiāng)的農民目不暇接,大飽眼福。
但在上千家參展單位制作的五顏六色的展板和琳瑯滿目的展品之間,王辛和他的11個馬鈴薯以及印在白紙上的產品簡介的展位淹沒其間,顯得很不起眼。一上午的時間很快過去了,自己展位前門可羅雀,很少有人光顧。
而來自多家媒體的記者競相采訪一些知名的農產品,不斷將鏡頭對準大企業(yè)主和大品牌,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展會一角的“西山牌”土豆和它的主人。
王辛再也等不下去了,心想:這樣等可不行,得毛遂自薦呀。于是就把展位上的土豆抱在懷里,頻頻往記者的鏡頭里鉆,期望能引起記者們的注意。果然,他的舉動引起央視農業(yè)頻道《每日農經》欄目記者的注意。記者說:“小伙子,你老在我鏡頭前晃悠啥呢?這會影響我們的拍攝?!蓖跣敛皇r機指著懷里的土豆大聲說:“我是從青海來的,這是青海的土特產,也是個好產品,你們能不能把它也宣傳一下?”也許他這一句話引起了記者的好感,也許是他的執(zhí)著打動了記者,他們的目光和鏡頭開始聚焦于來自青海的土豆。
這就是王辛的推銷天賦。在記者的關注下,整整三天的展期內,王辛簡陋的展位前由先前的無人問津變成后來的人頭攢動。王辛是幸運的:專家和評委們一致認為,青海西山鄉(xiāng)的土豆品相好、淀粉含量高、無污染、口感好,很有發(fā)展前景,根據(jù)農產品品牌發(fā)展的方向以及健康、綠色、便捷、安全的評獎標準,組委會授予青海西山鄉(xiāng)土豆為年度“全國秋季農副產品博覽會名品大賽”金獎。
那一刻,王辛喜極而泣。那一刻,默默無聞的西山土豆從高原“深閨”第一次名震中原大地。
只憑11個土豆就捧回個金獎。短短的一夜之間,家鄉(xiāng)的土豆成名了!家鄉(xiāng)的王辛也因土豆而成名了!
再后來,王辛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土豆經紀人,活躍在城鄉(xiāng)各地,結交著各色人等,完全沒有了土豆的憨厚之氣。
在中國北方,像王辛這樣的土豆經紀人還有很多很多。他們用農民的質樸和狡黠,成就了一個靠經營土豆而大發(fā)其財、搖身一變的神話。
我是在仔細翻揀端詳土豆的過程中,回憶起關于王辛和他的土豆往事的。我熟悉他就如熟悉每一位不善言辭的父老鄉(xiāng)親。
唱著土豆歌謠,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土豆,其實就是深深扎根于陜北黃土地上的“信天游”,也是飄蕩在內蒙古河套地區(qū)的“爬山調”,更是飛翔在青藏高原山川河谷間的“花兒”與“少年”,還是深藏于西南各少數(shù)民族山寨里的鼓點與舞蹈。歌聲入土,就是鮮活的土豆在興沖沖地發(fā)芽;歌聲嘹亮,就是土豆在土壤里快樂地成長;歌聲漸遠,就是豐收了的土豆,在秋天里無聲地展示自己豐腴的肌體;歌聲消失,就是土豆在農家的土窖里開始靜靜地冬眠,積蓄來年繁衍之路上蓬勃的力量……農民似的土豆,哲人般的土豆,泥土深處的精靈,始終以沉默的方式,注視著歲月交替,迎接著暑去寒來。
我想,只要土豆在土壤里繁衍生息、只要種植者們心有感懷,土豆,就會是人類生活的真實背景,就會是我們時常念叨的溫馨話題,就會是我們心田上開花的紫色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