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 彧
實際上,這個短篇除了語言,并不怎么像我寫的。我是那種總想追問點什么的無聊寫作者,比如:人類原罪之后呢?永恒和瞬間哪個更真實?我曾經(jīng)為《加州旅館》寫過一個創(chuàng)作談,叫《在困境里打轉(zhuǎn)》。我覺得這個題目有點像我感覺到的、猜測到的生活,而不是看到的。換句話說,寫作于我,動力在于想要揭開生活的假象,看到真實。我25歲之前有切膚之痛,此后我不再完全相信他們說的。所以我寫看不到方向的知識分子,寫薄脆如紙的婚姻,寫滿世界尋找愛情的悲觀主義者……
但是,在這僅僅五千多字的短篇里,我放棄了自尋煩惱,于是不那么困難地相信了老南京王六會看不清楚太陽的真假,他不可能沒有生活常識,只是太渴望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來驅(qū)散他的郁悶;我相信王六的倔強來自于對疼痛往事的躲避;我相信王六老婆的驕傲是因為自身認知的覺醒;我也相信褲襠快要掉到膝蓋的那個少年和他的口頭禪:多大個事。我相信這普普通通的一家和許許多多老南京人一樣,并不稀奇但值得回味。我想試一試另外一種人生:柴米油鹽的日子,不追問的生活,和順其自然的情感。
我在南京生活的時間比我的第一、第二故鄉(xiāng)都要長,雖然我始終是一個外來人,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去感受,但夫子廟的熱鬧和明孝陵的荒草也不是特別難懂,只要用心。
我寫這篇小說確實是在一個淅淅瀝瀝滴滴答答的早春,我跟王六一樣渴望一個陽光普照的早晨。王六想曬曬他的被子,我尋思著去一趟不遠處的臺城。但我實在不想在江雨霏霏的時候去,太冷,我想去那里曬太陽。
王六和我一樣,不喜歡冷,所以我理解他,想寫一寫他。
那一天,果真出太陽了,起碼看起來是。王六在上班之前晾出了他的棉被,很長時間以來他都盼望著一個散發(fā)著太陽香味的睡眠。我沒有去臺城,因為我看到了王六眼里的太陽正在下雨。我看著歡喜的王六,寫下了這篇小說的名字《曬》。我有點幸災樂禍,一場好戲即將上演。
《曬》跟這個小說的題目一樣,是那種試圖呈現(xiàn)在陽光之下的人生,起碼是一種主動尋求溫暖的小故事。不需要猜測,沒有過多的折騰,仿佛一切水到渠成;是南京老城南人家的家事,他們漫長而重復的生活中的一段,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赡苊刻於荚诎l(fā)生,變成煩惱,也夾雜著變味的甜蜜。老南京有許多王六這樣的男人,他們不是很優(yōu)秀,所以更加要面子,他們這一生都在小心翼翼地掩藏著他們不肯面對的自卑,用倔強維護自尊,于是他們錯失了很多他們覺得自己得不到的,比如年輕時候的愛情。錯過了能怎樣呢?那就不提唄。他們固守著知足常樂,隨遇而安,不大肯回顧錯失,所以也就不怎么暢想不切實際的未來。他們不會特別成功,若是在安穩(wěn)的崗位,十年如一日。他們不愿意面對曾經(jīng),即便痛早就痊愈。凡人都是脆弱的,在老南京王六這里,他的脆弱被水洗過的太陽折射出他不想要的輪廓。
實際上每一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從改變世界的科學大牛到微信刷存在感的宅男宅女。對中年王六來說,日子過得舒坦是他證明自己的方式:一杯濃茶、一晚好覺,一個不怎么聽話的兒子和必須聽話的妻子。外面的世界在變化,但和王六無關,只要日出日落不變,王六便不變。王六不喜歡變,然而也有由不得王六的時候。
我想寫一些貼身的冷暖和可能的轉(zhuǎn)移。嗯,實際上我還是很無聊,我依舊想要追問:王六那個漸漸不大聽話的媳婦此后會不會總是給王六時不時地添堵?王六該怎么辦?
王木蘭說她年輕時候愛過王六;而王木蘭注定不會嫁給王六。
愿王六不再錯失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