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榮會
雖然中國背倚著世界上最大的大陸——亞歐大陸,但是決不能說中國就是一個大陸型國家,因為中國還面臨著世界上最大的大洋——太平洋,即中國還擁有大陸海岸線18000多公里。
中國的大陸海岸線,從鴨綠江口到北部灣,呈一條近半圓形的弧線,有如一把張開的巨弓,而長江、黃河恰似搭在這把巨弓上的箭。然而千百年來,中國這個張弓搭箭面向著海洋的國度,似乎就一直不曾向海洋射出過它的利箭,以至于常被世人誤以為只是一個大陸型的國度。
何以如此?
有人說,這都是因為中國這把面向海洋的巨弓缺少一根強勁的弦。
是的,中國的河流因地勢的原因,大多自西向東奔流,南北向流動的河流很少也很小,算起來像樣點兒的也就一條漢水,還有湘、贛二江。
漢水的確是中國一條溝通南北同時又凝聚南北力量的重要水道,所以它不僅成就了中國歷史上一個偉大的王朝——漢朝,也成就了世界民族之林中一個偉大的民族——漢族。然而它要作為中國這張巨弓上的弦,似乎離弓太遠了點兒,無法將自己與弓的力量有效地傳至箭。
湘、贛二江雖然在早期海上絲綢之路的形成和開辟中發(fā)揮過重要的作用,甚至也曾為秦帝國兵進嶺南寫出了神來之筆,并最終助其一舉完成了統(tǒng)一大業(yè),但是它們都半途匯入了長江,似乎都只是半根斷弦。
因此,中國太需要為這張巨弓配上一根強勁的弓弦了。
是的,必須配上!
它就是——大運河!
大運河是中國國土上唯一一條正南北方向的河流,它北起北京郊區(qū)的通縣,南至江南腹地的杭州,全長2700多公里,從北向南依次垂直溝通了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等五大水系,更重要的是,它離中國形如彎弓的海岸線是那么的近——不正是中國這張巨弓上一根強勁的弓弦嗎?
一
1998年秋,在安徽省淮北市濉溪縣柳孜村,村民在挖掘房屋地基時發(fā)現(xiàn)了大量建筑石構(gòu)件,一時成了地方上的一大新聞,有人說可能挖著了一個漢代大墓,因為有的石構(gòu)件的雕刻很像漢墓中的畫像石圖案;還有人將之與不遠處有一個叫“隋堤”的地方聯(lián)系起來,說可能是挖著了隋煬帝的一座行宮;還有人想到一個叫“柳江口碼頭”的地方,說這可能正是挖著了那座被歷史塵埃掩埋了的傳說中的碼頭……隨著安微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專家們的考古發(fā)掘,前兩種說法很快就被否定,只是這“碼頭說”似乎越來越得到印證,因為隨著那地下的石砌建筑出土的形體越來越多,其樣子似乎也越來越像一座碼頭。然而濉溪縣地處安徽省西北部,境內(nèi)幾乎沒有大的水道流經(jīng),尤其是柳孜一帶,更是如此,何來碼頭呢?隨著考古學(xué)家們的深入考古,竟在離發(fā)掘出石砌建筑的不遠處,又發(fā)掘出了一座幾乎一模一樣的石砌建筑,于是專家們一致認(rèn)為,這兩座石砌建筑應(yīng)該是一座橋梁的兩個橋墩,它們各東西長14.3米,南北寬9米,高5.05米。如此巨大的橋墩,所支撐的橋梁在古代無疑是一座大型橋梁!這使得同樣的問題再次出現(xiàn):境內(nèi)連一條像樣的河流也沒有的濉溪柳孜,古人怎么會在此建造起一座如此巨大的橋梁呢?這個問題令考古學(xué)家們百思不得其解,并困擾了他們近十年。
2006年春天,安徽省考古隊在離濉溪縣東50多公里的宿州,竟然也發(fā)現(xiàn)了一處幾乎與柳孜相同的石砌橋墩。2012年春,位于宿州東南80多公里的泗縣,考古學(xué)家們又發(fā)現(xiàn)了25公里被淤塞了近千年的人工水道。此時,考古學(xué)家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兩處橋墩所支撐的,正是《清明上河圖》上所畫的那種虹橋的橋墩,而橋下的河流不是別的,正是那被歷史塵埃掩埋了千年的隋唐大運河。這一考古發(fā)現(xiàn),不但糾正了學(xué)界一直認(rèn)為隋唐大運河并不流經(jīng)濉溪、柳孜的錯誤,而且將柳孜、宿州、泗縣三地連接起來,一個鐵的事實毫無疑問地解決了一個此前讓歷史學(xué)家們困擾了百年的問題,那就是隋唐大運河通濟渠一段流經(jīng)路線的問題。
據(jù)史書記載,隋唐大運河由永濟渠、通濟渠、邗溝和江南河四段組成,四段之中三段的流經(jīng)線路人們都大體清楚,唯獨通濟渠中從河南商丘到江蘇宿遷一段,其流經(jīng)線路似乎被歷史的塵土掩埋得無影無蹤,無影無蹤得讓歷史學(xué)家們一直爭論不休:一種意見認(rèn)為大運河南下至河南商丘后,是先向東延伸至江蘇徐州,再拐向南,直達江蘇泗洪,再到宿遷入淮河;另一種意見則認(rèn)為,大運河南至河南商丘后繼續(xù)南延,經(jīng)永城后進入安徽濉溪、泗縣,再進入江蘇,至宿遷入淮河。因為一直沒有實際考古發(fā)現(xiàn)的支持,兩種意見爭論不休已達百年,且在這場曠日持久的爭論中,“北線說”還稍占上風(fēng),所以這也就有隋唐大運河并不流經(jīng)濉溪柳孜的所謂歷史“定論”,而這一定論也著實干擾了考古學(xué)家們當(dāng)初的考古判斷。
隨著柳孜大運河遺址的考古發(fā)現(xiàn),這一“定論”自然已被改寫,但我們還是不能不驚嘆于歷史如此滄海桑田之偉力,它竟然能將一條實實在在曾經(jīng)“舳艫相繼”的大河從現(xiàn)實中抹得無影無蹤;同時我們也不能不更加驚嘆于歷史的有趣,因為它在活生生抹去現(xiàn)實中一條大河的同時,竟然讓這條河流的開鑿者永遠背著罵名而不得解脫。
不是嗎?提起大運河,一般人首先想到的恐怕是京杭大運河;而若再問他們京杭大運河的開鑿者是誰,一般人首先想到的或許即是隋煬帝楊廣。然而事實上,今天的京杭大運河并不是楊廣開鑿的,楊廣開鑿的那條運河,不但被歷史的塵土掩埋了,更似乎被一般中國人遺忘了,但人們就是不能遺忘那個開鑿運河的楊廣!一般人的這種認(rèn)知錯位,在中國這樣一個五千年文明史不曾中斷的國度里其實并不少見,而表現(xiàn)出的這種錯位的執(zhí)著性更是并不少見,不能不說這也是中國文化中一個十分有趣的現(xiàn)象。
二
真實的歷史告訴我們,隋唐大運河確實是由隋煬帝楊廣下令開鑿的,但是其目的并不只是如傳說的那樣,為了來揚州看瓊花。那又是為了什么呢?
比之中國歷史上的多數(shù)皇帝,楊廣雖算不上一位明主賢主,但也不能列入昏君之列——放之整個中國歷史,他甚至還算得上是一位有著雄才大略并有所作為的皇帝。只是這“雄才大略”有時與“好大喜功”只一紙之隔,不但讓當(dāng)事者在行為中難以掌握,也讓后世的評論者難以評論,這兒就暫且不說;這兒只說一個事實,能一聲令下開鑿出這么一條大運河的皇帝,還不算是一位有所作為的皇帝嗎?答案我想應(yīng)該是肯定的。不過另外一個事實也確實存在,即,恰恰也是這條大運河,讓楊廣背上了歷史的罵名。似乎大運河之于楊廣,或者說楊廣之于大運河,都是一種宿命,一個悖論。
楊廣開鑿大運河的真實原因和目的,無論是歷史性的還是現(xiàn)實性的,其實都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鞏固隋朝剛剛建立起來的全國大一統(tǒng)的統(tǒng)治!
眾所周知,隋朝是在終結(jié)了中國近三百年的分裂狀態(tài)后建立起來的一個統(tǒng)一王朝,這種統(tǒng)一自然是很脆弱的,因此,隋朝開國后最重要的大事,便是鞏固其來之不易的大一統(tǒng)政權(quán)。無論是供應(yīng)統(tǒng)治集團內(nèi)的瓷器珍寶,還是供養(yǎng)軍隊的糧食草料,都在千里之外的江南,要把它們源源不斷地運來長安,以揚州總管起家的楊廣更是比誰都深知,除了開鑿一條運河之外別無他法,楊廣只能不顧一切地下令開鑿。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別無他法”和“不顧一切”,楊廣以及他的大運河便注定了將背上歷史的罵名。
大業(yè)四年(608年)正月,楊廣下詔,征集河北諸軍五百余萬人,開鑿永濟渠,即將沁水與黃河接通,使之北通涿州。這樣,無論是皇家的龍舟,還是兵家的艦船,以及隨軍物資,就都可以從長安出發(fā),經(jīng)黃河達沁口,再由沁口入永濟渠,經(jīng)永濟渠直達涿州薊城;甚至當(dāng)戰(zhàn)事膠著,勢成拉鋸,那也不必?fù)?dān)心,因為江南的漕糧和朝貢,也可以隨時變?yōu)檐娦?,源源不斷地運來,最多也就是多轉(zhuǎn)幾個碼頭而已。這正是楊廣的如意算盤,因為此時他正在醞釀著一場在自己看來是開疆拓土鞏固邊防的戰(zhàn)爭,這場戰(zhàn)爭便是所謂的征遼。
大運河已完全鑿?fù)ǎ缫粋€巨大的“人”字出現(xiàn)在了中國的版圖上,這“人”字一撇的盡頭在江南的杭州,一捺則在北國的涿州,而一撇一捺的交匯點則是在長安、洛陽間,那正是隋王朝的心臟地帶——無論你是用現(xiàn)實主義的眼光看,還是用浪漫主義的眼光看,也無論是這個巨大的“人”字本身,還是寫下這個“人”字的楊廣其人,應(yīng)該說都堪稱大手筆——或許是為了強化這“心臟”,楊廣幾乎在下令開鑿?fù)耐瑫r,開始營造東都洛陽。然而,楊廣發(fā)動的這場戰(zhàn)爭,卻沒能如他想象的那樣速戰(zhàn)速決,相反成了一場勞師襲遠的消耗戰(zhàn),最終把他連同他的王朝一同拖進了深淵。或許楊廣主觀上希望用一條大運河為他的王朝打通任督二脈,哪知道它最終竟成了自己的絞索。
公元618年,楊廣被起義的部下縊死于揚州,最后由皇后蕭氏用幾塊床板拼成的棺木草草葬于揚州一個叫雷塘的地方。
一代對江南魂牽夢繞的帝王,竟以這樣的方式永遠留在了江南。為此唐代詩人胡曾有詩云:
千里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
錦帆未落干戈起,惆悵龍舟更不回。
但是同為唐代詩人的皮日休,卻并不同意胡曾的看法,他不但為楊廣說了公道話,而且還給了他較之于大禹治水一般的歷史功績:
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
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因為大運河而讓歷史耿耿于懷的楊廣,也注定因為大運河而讓歷史難以說清,以至成為一個悖論。
三
柳孜大運河遺址考古發(fā)掘過程中,起初有一個事實讓考古學(xué)家們很是費解,甚至它也直接影響了考古學(xué)家們對于遺址最初的判斷,這就是在兩座石砌橋墩間,有一條明顯是人工修成的規(guī)整的石板路——既然兩座石砌建筑是橋墩,那么二者間應(yīng)該是河流,怎么會是石板路呢?既有石板路,何來橋梁?若沒有橋梁,這橋墩之說豈不是一錯誤判斷?
然而,當(dāng)考古學(xué)家們將石板路上的石板輕輕揭去,再將下面的土層小心翼翼地一層層拔開,清晰的文化層終于將千年的時間形象地展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也將一個事實明確地告訴今天的人們,即這條曾經(jīng)是舳艫相續(xù)的河流,大約是在金代中晚期被淤塞及至廢棄的!當(dāng)然,廢棄的還有這河上的漂亮的虹橋——木質(zhì)的虹橋垮塌了,但是石質(zhì)的橋墩還在,于是人們利用這橋墩筑起了一條石板路。考古學(xué)家此時打開歷史地圖,竟然驚奇地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的柳孜,竟然正好處于宋金國界的交匯地帶。國破家亡、民族分裂之際,這大運河斷流、淤塞、廢棄都太正常了!真該好好感謝考古學(xué)家們,是他們的考古發(fā)現(xiàn)讓我們再一次感嘆歷史的滄海桑田,也讓我們形象地印證了一個歷史事實,這就是大運河的命運原本與我們這個國家和民族的命運驚人一致!
應(yīng)該說,上面所提到的那首皮日休的詩的意義,不但在于為楊廣說了句公道話,更在于他道出了一個歷史事實,即“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常常在歷史上成為一種規(guī)律。唐朝之所以能成為中國封建社會發(fā)展歷程中的一座高峰,其原因當(dāng)然是多方面的,但是不可否認(rèn)其中一定有大運河,要不后世和今天,人們總愛把楊廣開鑿的這條大運河稱之為“隋唐大運河”呢?顯然,它不只屬于隋,也屬于唐,甚至更屬于唐。
作為中國歷史上所謂“盛世”的大唐,如果說其強盛和奢華是寫在長安宮殿的門楣上的,那么其開放和繁榮應(yīng)該是展示在揚州街市上的吧?然而這一切應(yīng)該都與大運河分不開,甚至就是揚州這座當(dāng)時中國最大的國際化大都市本身,可以說完全就是由大運河一夜之間造就的——僅僅幾十年前,它還只是揚州(此時州城為金陵)下面的一個名叫江都的小縣城,隋文帝楊堅在統(tǒng)一中國后將揚州州城遷址于此,將江都縣城易地重建,并命楊廣為揚州總管,而楊廣又以一條運河接通了它與京城長安的血脈……這才有了隋唐揚州的崛起,才有了李白“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的揚州,才有了“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的揚州。唐代的揚州有著怎么樣的繁華,一首《春江花月夜》已將其寫盡。
汴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頭。
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
恨到歸時方始休,
月明人倚樓……
這是唐朝詩人白居易的《長相思》,今天的一般人都能背誦,只是一般人或許并不知道,這詩中那“流到瓜洲古渡頭”的汴水和泗水,就是指大運河。應(yīng)該不難設(shè)想,唐代人讀著這樣的詩句,那大運河在他們心中有著怎樣的情感寄托,而在生活中又有著怎樣的分量!
隋唐大運河催生了大唐盛世,這實在是無需再去證明的事實,這里自不必再去多說,只說盛世的大唐無可奈何地退出了歷史舞臺后,這條已與盛世的大唐一起繁華了數(shù)百年的大運河,竟也流進了一段復(fù)雜的歷史而命運多舛。
唐代以后,中國歷史又進入了一個戰(zhàn)亂不絕和四分五裂的五代十國時期,然后是北宋的又一次統(tǒng)一,緊接著的是南宋的分裂。統(tǒng)一時期大運河的繁華自不必說,多數(shù)中國人都知道它已全被宋代一個叫張擇端的畫家畫在了一幅叫做《清明上河圖》的畫卷上了——畫卷上那條極盡繁華的汴河,又稱汴水,即是通濟渠流經(jīng)東京(今開封)的一段,實際上與流經(jīng)柳孜、宿州、泗縣的這段隋唐大運河是同一條。
宋金的長期分裂對峙,使楊廣當(dāng)年寫在中國版圖上的那個大大的“人”字,逐漸筆畫斷裂,支離破碎,乃至在中國的大地上和版圖上最終消失了,消失得連一些段落都被歷史和人們?nèi)歼z忘了,以至今天竟然需要依靠考古學(xué)家的考古發(fā)現(xiàn)才能把這些支離破碎的段落勉強拼接。等到中國再次迎來大一統(tǒng)王朝時,大運河幾乎只剩下春秋時吳王夫差和越王勾踐開鑿的邗溝和江南河了。
四
崛起于漠北草原的民族,在入主中原建立了空前的大一統(tǒng)帝國后,如何鞏固政權(quán)便自然成了一個最最現(xiàn)實而重大的問題。那么,對于其統(tǒng)治最大的挑戰(zhàn)和威脅是什么呢?
是水!
中國關(guān)于水的名言中,最有名的莫過于那句“水亦載舟,水亦覆舟”了。元至元十九年(1282年),這年里沒有人比忽必烈對于這句名言的現(xiàn)實性體驗還要深刻的了。首先是東征的又一次失敗,讓他再一次以十四萬將士的生命為代價,體驗到了“水可覆舟”的厲害;那可是十四萬曾縱橫天下無敵手的蒙古精兵呵!十四萬!只回來四人!其他全部葬身大海!忽必烈當(dāng)然不服氣,雷霆震怒之下,下令組織第三次東征。然而不久,從江南各省奏上的奏章讓忽必烈在憤怒之下又不得不陷入了深思。
江南各省奏報,東征需要的大量戰(zhàn)船,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根本無法打造完成;還有東征需要的大量軍需,加上漕糧,一段時間內(nèi)也無法征齊;即使征齊了,也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運達地處山東半島和遼東半島的東征前線?!八茌d舟”的難處讓他和他這個崛起于草原的馬背民族無可奈何!于是東征不得不擱置。這一擱置,使得日本列島免遭了一次蒙古鐵蹄的踐踏,也使得島上的大和民族免遭了一場蒙古彎刀的殺戮,甚至還使得這個民族從此滋長了一種莫名的民族自信和自負(fù)、優(yōu)越和狂妄、執(zhí)著和迷信,乃至終有一天危害亞洲和世界,并且在被正義打敗得接近滅亡時,還組織什么“神風(fēng)特攻隊”,幻想著再來一場讓忽必烈鐵騎覆滅的“神風(fēng)”以阻止正義的力量。當(dāng)然這是后話,此處按下。
忽必烈終究沒有重蹈當(dāng)年楊廣東征的覆轍,是不是因為他想到了楊廣當(dāng)年的東征,這不能肯定,但是楊廣因為東征而在天地之間留下的那天才而大膽的手筆,一定是給了忽必烈以啟發(fā)。楊廣當(dāng)年在中國版圖上寫下的這個碩大無朋的“人”字,事實上幾乎是將中原的實力和江南保障一股腦兒地推進到了燕趙古長城的腳下,這給作為戰(zhàn)略家的忽必烈以戰(zhàn)略靈感太順理成章了!
元至元十二年(1275年)十二月,忽必烈下令開鑿濟州河,即后來京杭大運河的山東段。八個月后,濟州河全線貫通通航。他后來又陸續(xù)下令開通了會通河、通惠河等,至此京杭大運河全線貫通。如果說隋唐大運河在中國版圖上如一個側(cè)臥著的“人”字,那么京杭大運河則如一個挺直的阿拉伯?dāng)?shù)字的“1”,隨著它的開通,中國海岸線搭成的這張巨弓上終于配上了一條強勁的弦。
是的,為中國海岸線這張巨弓最后配上弦的,竟然是一個來自內(nèi)陸草原的民族。然而這就是歷史,歷史總充滿種種陰錯陽差和難解的悖論。不是嗎?今天的國人,不知道京杭大運河的應(yīng)該不多,知道它的開鑿者是忽必烈的,應(yīng)該也不多,至少是不如知道隋煬帝楊廣的人多吧!
或許因為元朝是一個入主中原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再加上它存世的時間并不長,所以后世的人們,除了常津津樂道于它在中國歷代王朝中疆域面積最大外,似乎總不太愿意承認(rèn)這個政權(quán)在歷史上做過多少“好事”和“大事”,其實平心而論,這個王朝之于中國歷史的意義和影響,并不僅僅在于此,它比之中國歷代王朝,其實并不算是最糟糕的一個,我在此這樣說,其理由便是它至少留下了一條大運河。
五
我們今天回觀明朝,除永樂一代因為特殊的原因加上朱棣個人性格的作用顯得有點外向性苗頭外,總體風(fēng)格是內(nèi)斂甚至內(nèi)向的,具體體現(xiàn)在政治經(jīng)濟制度、軍事外交策略等方方面面,其內(nèi)斂和內(nèi)向性特征都十分明顯。元順帝不是逃向北方大漠了嗎,為了防止元人卷土重來,怎么辦?朱元璋下令徐達在攻下北京后趕緊去修長城!所以秦始皇修長城的歷史名聲雖然很大,但今天我們看到的長城基本上都明朝人修的,秦人留下的其實很少。倭寇是明朝一患,怎么辦?朱元璋先是下令“片帆不得入?!?,對海外貿(mào)易和海洋漁業(yè)完全禁止,后來竟然又下令沿海民眾后撤五百里——顯然對于倭寇之患,采取的所謂措施,不是積極應(yīng)對,而是一個字“躲”。然而,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倭寇之患幾乎如影隨形般地糾纏了整個明朝近三百年。眾所周知,中國的資本主義萌芽就產(chǎn)生的時代來說并不晚于西方,但是為什么沒能進一步成長發(fā)育?原因當(dāng)然是多方面的,但是有一個重要原因,不能不說與朱元璋開國之初所制定的一系列政治、經(jīng)濟政策有關(guān)。
大運河流進了這樣一個內(nèi)向性的王朝,怎么可能成為中國海岸之弓上的一根強勁弦索而向海洋發(fā)射出外向的利箭呢?
明崇禎十六年(1643年)春的一天,秦淮河邊的教坊中來了一位自稱來自京城的田大人,說實話,此時人們對于京城的“大人”本已失去了往日敬畏,因為聽說李自成的農(nóng)民軍已包圍了京城,但這個田大人出手闊綽,這還是很讓人另眼相看,當(dāng)他提出愿意為身為“秦淮八艷”之一的陳圓圓“贖身”時,一邊的小姐妹還是不住地向圓圓道喜,因為無論如何,至少眼前是一位有錢的主兒,跟著他怎么著也應(yīng)該會衣食無憂吧?就這樣,“橫塘雙槳去如飛”,載著陳圓圓的小船很快就離開了秦淮河,沿大運河北上了。
其實,這位“田大人”可不是一般有錢的主,而是當(dāng)朝國舅田畹,此時更是一位肩負(fù)著朝廷特殊使命的神秘人物,他原本將陳圓圓從勾欄中贖出,是有關(guān)乎國家社稷大用途的:崇禎皇帝在李自成農(nóng)民軍的包圍中日夜不安,外戚嘉定伯周奎竟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即尋一天下絕色美女,一疏皇帝憂慮心,再求退兵之策以保社稷安危,于是崇禎寵妃田氏的哥哥田畹,便肩負(fù)著這樣的使命沿運河南下,并一路尋覓至金陵。當(dāng)然,這一切田畹是不可能與陳圓圓說的,也不會與她的鴇母說。
此時清軍的鐵騎差不多已沿著大運河南下了,但大運河畢竟太長了,長得讓漂流而上的人們足夠演一出人生的悲喜劇,讓他們各自最真實的人品和人格暴露無遺。就在大運河的船上,田畹越來越被陳圓圓的藝色所迷,到了北京登岸后他早已有了主意——或許也是他眼看大明王朝的氣數(shù)已盡,便覺得已沒有必要將這樣的美女敬獻給一個行將就木的王朝“糟?!绷税?!他終沒有將陳圓圓獻給崇禎皇帝,而是先占為己有,后送給了吳三桂,后面的故事在中國幾乎已家喻戶曉,在此不值得贅敘,只是一般人不知道,那個有關(guān)“女人禍水”的命題又在歷史上演繹了一次,且這一次演繹得天崩地坼、驚心動魄。
幾乎是大運河讓那個原本遠在關(guān)外的少數(shù)民族奪得了一個古老帝國的政權(quán),所以政權(quán)的掌握者沒有不重視大運河的道理,更何況在這個古老的國度里,從來就有“治國必先治水”的古訓(xùn)。
其實作為少數(shù)民族滿族人建立的清朝,與其說是用鐵騎和彎刀征服了中國,不如說最終征服中國多虧了大運河的幫忙。想當(dāng)年,八旗兵在江南一次次駭人聽聞的屠城,雖然征服了一座座有形的城池,但并沒有征服江南人的心,“揚州十日”間流淌出的鮮血雖然曾把運河的水染成了紅色,但不久后的江陰之戰(zhàn)——對,就是徐經(jīng)、徐霞客故鄉(xiāng)的那座小小的縣城江陰——竟然只是由一小小的典史率領(lǐng),以一座孤城讓不可一世的多爾袞及其二十萬八旗兵不但久攻兩年不克,而且在它的城下折損近半,要知道那可是曾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軍麾所指無不披靡的八旗鐵騎呵!
江南,這就是在世人印象中泡在水中一切都被泡得柔和軟弱的江南。對于這樣一個柔軟的江南,愛新覺羅的子孫如何放心!
于是,康熙帝玄燁,在平定三藩后,便立即以治水的名義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了江南,且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先后“南巡”竟達六次之多。
早在親政之前,康熙就曾把“三藩、河務(wù)、漕運”這六個字親自書寫掛在朝堂之上,以示這三件事是清朝最頭等的大事,而這三件事中有兩件就與江南有關(guān),與大運河有關(guān)。因此,康熙那一次次沿著大運河的“南巡”,與其說是為了河務(wù)和漕運,不如說是為了把一條大運河變成一條南北溝通、民族團結(jié)的紐帶,從而鞏固他的統(tǒng)治。事實證明康熙是高明的,也是成功的,直到乾隆學(xué)著他祖父的模樣也進行了一次又一次共達六次的“南巡”時,不但大運河已十分暢通,漕運供給已十分穩(wěn)定,更重要的是江南人在“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的告示前曾經(jīng)高昂著的頭顱,都已經(jīng)剃去了前半的頭發(fā),而后面的頭發(fā)早已扎成了一根長長的辮子。
雖然乾隆的“南巡”也打著治水的幌子,但是那只是一個幌子而已,這只要看一下他六次“南巡”的時間表就不難看出,此時的大運河,實際上已成了愛新覺羅氏腳下的一條紅地毯了。
六
1840年,這是一個令今天的中國人刻骨銘心的年份,因為就是在那一年爆發(fā)了鴉片戰(zhàn)爭,也正是那一場在世界戰(zhàn)爭史上規(guī)模小得常被人忽略的戰(zhàn)爭,卻將中國這個“老大帝國”徹底拖進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深淵。
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五月,英國遠征軍總指揮巴爾克集結(jié)精兵一萬余人,其中包括海軍陸戰(zhàn)隊9000人,裝備了當(dāng)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毛瑟槍和近岸火炮,準(zhǔn)備對清政府發(fā)起最后一擊,逼其在談判桌前就范。這一次,他把攻擊的目光選在鎮(zhèn)江,這座長江沿岸似乎不太起眼的江濱小城。
那么,為什么侵略者會把戰(zhàn)爭的目光投向鎮(zhèn)江呢?只因為在這兒大運河與長江交匯,那可是中國的兩條黃金水道,是漕運咽喉,也是清廷的命門。
是的,自從有了大運河,漕運就一直是朝廷的命門。因為漕運,大運河也變成了套在朝廷頭上的一根韁繩,只要有人有能力將這根韁繩哪怕是輕輕地抖動幾下,再強大的帝國也要跟著發(fā)抖,甚至低頭。
漕運真的那么重要嗎?大運河真的那么重要嗎?
這實在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說其重要便當(dāng)然重要,因為京城上下,從皇家的用度,到貴族的揮霍,再到駐軍將士的軍餉,甚至邊防的軍需供給等等,無不依賴漕運,一旦漕運出了問題,國家一定亂套!所以這就是康熙為什么要把漕運作為頭等大事掛在眼前以時刻提醒自己。
然而也有人認(rèn)為漕運沒那么重要,其實早就成了一件勞民傷財?shù)氖虑椋耆懈玫霓k法來解決帝國從上到下的各種供給——那就是海運。
我們不妨再把中國地圖觀察一下,尤其是再細看一下中國的這條弧形的海岸線,就會發(fā)現(xiàn)作為明清兩代都城的北京,其實離海并不算太遙遠;而江南又有著太多的水道與大道相通,所以漕運物資,其實都是可以先入海再北上的,并不一定要在大運河這棵樹上吊死。至于造船與航海技術(shù)上的問題,其實早就不是問題,因為別忘了,鄭和的船隊可是早就到達過西亞和北非的,如此近岸的海航,完全是小菜一碟!
或許是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多少讓道光皇帝有所警醒吧!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道光皇帝又一次下令“試行海運”。之所以說是“又一次”,是因為他其實早在道光六年(1826年)就曾下令試行過海運,并且應(yīng)該說試行的結(jié)果相當(dāng)成功,且這種成功,無論是技術(shù)上,還是效益上,幾乎是全方位的。然而僅僅試行了一次后,道光又親自下令:“朕思海運,原非良策。”至于為什么“原非良策”,他沒有說,而他腦袋中所“思”到的到底是什么,他也沒有說,好在歷史已過去一百多年,許多讓時人疑惑不解的事情,反而不難看清,至少是我們再看時已不用怕因“妄度君心”而獲罪。
道光之所以在試行海運的問題上表現(xiàn)得出爾反爾自相矛盾,其實并不是海運本身真的“非良策”,更不是因為有誰反對,而是恰恰出在他所說的這個“思”字上——他想得太多了!
當(dāng)初,江蘇巡撫陶澍上奏力主海運優(yōu)于漕運之種種,道光皇帝隨后下令海試。哪知道這百年漕運早已形成了種種相關(guān)的利益集團,如果真的實行海運,那自然便動了這些利益集團的蛋糕,豈能如此容易!魯迅曾說過,在中國搬運一張桌子都要付出血的代價,更何況是如此大事,豈是一紙奏折就輕易實現(xiàn)的。于是一時間里,社會上竟出現(xiàn)了“木龍斷,天下亂”的民謠。而這所謂“木龍”即是用來連接漕運船辦的木檣?;蛟S是道光皇帝由這句民謠想到了元朝時“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和“賈魯要開河,攪得天下鬧”的民謠吧!總之,這還了得,這“木龍”是萬萬“斷”不得的!因此,海運雖然千好萬好,海試也很成功,但也必須廢止,道光皇帝對此似乎也很無奈,這都是因為那個陶澍,出了這么一個主意。
就這樣,大運河竟實實在在地成為了阻礙中國人走向海洋的羈絆!
盡管我們知道歷史是無法假設(shè)的,但我們還是會忍不住想,假如中國沒有這條大運河又會如何呢?或許道光皇帝也曾多次想過這個問題吧?因為他終究又一次下令海試了。只是這次海試隨著道光的駕崩而不了了之。中國又一次失去了走向海洋的機會。
好在今天的中國人已經(jīng)走向了海洋,而且還進入了太空!
據(jù)說在宇宙飛船上,能看見的人類建筑和工程并不多,而中國的大運河便是其中之一,如果是真的,那么長江黃河也應(yīng)該能看到吧?中國的海岸線也能看到吧?有幸進入太空的中國人,請代表我們多看一眼這張巨大的已張開的弓箭吧!
2018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