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趙穗康
(一)
1721獻給馬格瑞(Margrave)的《勃蘭登堡協(xié)奏曲》(Brandenburg Concerto)實際上和勃蘭登堡的馬格瑞沒有太大的關系。六首協(xié)奏曲是巴赫兩年前應大選帝侯的小兒子、業(yè)余音樂家馬格瑞侯爵的邀請所作。Brandenburg Concerto是巴赫從他平時在科滕(C?then)星期天晚間音樂會中整理出來的一套器樂作品。在他卑謙的獻詞里面,巴赫表示了希望為馬格瑞侯爵效勞的意愿。但是由于種種原因,協(xié)奏曲的譜子閑置在馬格瑞的圖書館里,一直到侯爵去世,從未被人過問。經(jīng)過一番轉折,最后落在柏林圖書館里(這里簡稱巴赫用于科滕星期天晚間音樂會的譜子為“C?thenConcerto”,巴赫給馬格瑞候爵的版本為“BrandenburgConcerto”)。
當時的音樂創(chuàng)作是音樂生活的有機環(huán)境??齐瞧谔焱黹g音樂會的內(nèi)容相當松動,那是個隨遇而“玩兒”的聚會(event),也是一個有機則變的音樂活動。因為這個原因,實際演出的C?thenConcerto,一直處于不斷的修改調整之中,更不要說像《第五協(xié)奏曲》這樣的作品,居然有13個出處之多。由于音樂條件和環(huán)境的變化,巴赫必須就地修改樂譜。巴赫不但自己在中提琴和羽鍵琴間充數(shù),更是到處拉人,朋友、學生、兒子加上資助人一起參與。樂隊的樂器數(shù)量常常隨遇而“配”,有時甚至不惜改編樂譜。小型的室內(nèi)樂可以有三把小提琴、三把中提琴和兩把大提琴的組合,有的協(xié)奏曲自然而然發(fā)展到更大規(guī)模。有意思的是,一次,兩位圓號演奏家來科滕過周末,巴赫絞盡腦汁,拼湊一個能與圓號平衡的樂隊,盡管弦樂部分還是力不能及,但是結果就是有了Brandenburg Concerto(No.1)這樣的“交響”作品,同樣的原因,Brandenburg Concerto(No.5)也是“玩兒”出來的鍵盤協(xié)奏曲雛形。
1723年巴赫帶著他的C?thenConcerto到萊比錫,從此他再也沒有離開那里。在萊比錫的泰勒曼(Telemann)音樂會上,巴赫曾經(jīng)改編、轉換了很多自己的作品,其中包括C?thenConcerto。不僅如此,協(xié)奏曲的音樂甚至被巴赫用于在萊比錫寫的康塔塔里。當時音樂家轉抄、改編彼此的作品是常有的事情,巴赫去世之后,協(xié)奏曲的版本就成了問題?,F(xiàn)在被認為最有權威的是彭澤爾(Christian Friedrich Penzel)的版本,因為彭澤爾版本是巴赫早期科滕手稿的抄本。年輕的彭澤爾在巴赫去世之后,承接了大師留下的很多事務。有趣的是,彭澤爾從來沒有見過巴赫給馬格瑞侯爵的版本。據(jù)說,彭澤爾的版本,是巴赫自己整理馬格瑞版本時同時參考“舊版”轉抄寫成的版本。具體的故事現(xiàn)在誰都說不清楚,可是,巴赫自己的C?thenConcerto手稿卻早已去向不知。
就像巴赫所有手稿一樣,Brandenburg Concerto是他在紙上的“畫音”,然而,美妙的視覺效果多少掩蓋了當時繁忙的草率和生活瑣碎的困境(巴赫前妻在1720年去世)。盡管如此,學者們還是覺得,Brandenburg Concerto是巴赫樂思不斷發(fā)展的有機過程,也是大師對協(xié)奏曲的最終思考。因為這個原因,幾乎沒有機會演奏的“善本”C?thenConcerto是對活的音樂(Living music)的一種“失真”。但是,Brandenburg Concerto的手稿里面有多處筆誤,再加上巴赫以后又對協(xié)奏曲修改不止,所有這一切都給力圖考證是非的學者出了很大的難題。事實上,藝術家和音樂家的創(chuàng)造都是自己內(nèi)在源泉的不斷再生,對于一個創(chuàng)造者來說,不盡完善是自然而然的有機過程,只是作者辭世他去,原本有機的演變發(fā)展突然停止,被動的學者只好從時間的終點倒回過去,音樂學的理論試圖明確無常理的常規(guī),研究捉摸不定的有機,因為人類追求完善的本能,加上不可完善的沮喪,迫使我們無止境地尋求大師最終的定位。然而事實上,我們很難說清哪一個版本更為優(yōu)勝,哪個版本是作曲家的最終“善本”,它們都是出之于作曲家的手筆,不管它們當時的起因是環(huán)境的限制還是藝術的追求,所有的手稿,都是作曲家藝術思考的不同角度,從個這角度,布魯克納(Bruckner)的音樂對于今天音樂學提出的挑戰(zhàn),無疑是個藝術哲學的課題。
(二)
Brandenburg Concerto(Op.1)第四樂章的音樂非常有趣。它由一個不斷重復的小步舞曲(minuet)和夾在兩個三重奏(trio)中的波蘭舞曲(Polacca)組成。音樂的結構是A—B—A—C—A—D—A 的模式(C?thenConcerto中沒有Polacca,是A1—B—A2—D—A3的結構)。第一個三重奏是三支雙簧管和巴松管的對話,第二個三重奏是兩個圓號和三支雙簧管的交織。
第四樂章的Polacca典雅別致。指揮家里赫特(Richter)的詮釋不偏不倚、無與倫比。里赫特沒有卡拉揚現(xiàn)代工業(yè)的金屬,也沒有本真學究的極端理倫。他的音樂層次豐富,古樸悠然的輕巧詼諧的小步舞曲,在平衡雅致之中,趣味別致橫生。兩個管樂的三重奏性格決然不同,第一個三重奏里,兩支雙簧管和巴松的對話,是室內(nèi)私密的促膝交心。第二個三重奏的性格完全不同,音樂在粗獷的號角聲里,攪入三支雙簧管的叫囂歡欣,廣場群舞的喧鬧里面,可以聽到男人炫技耀武的吼聲,那是街市人氣的沸沸揚揚和慶典狂歡的群眾場面。夾在兩個三重奏之間的Polacca更是別致新穎,那是小姐妹間的竊竊私語,拉著裙子文縐縐的調笑矯情—當然,所有這些都是一時聽來的感覺,不是具體不變的音態(tài)場景。音樂的好處在于樂譜只是一個符號,不同音樂家的不同解釋,重新不同的語言信息,給于聽者完全不同的音響含義。
指揮家萊昂哈特(Gustav Leonhardt)的Polacca莊嚴肅穆,但是好像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種輕盈古樸的舞步。他的三重奏對位交替奇特,一如平時整體有致的嚴謹風格。哈農(nóng)考特(Harnoncourt)的Polacca速度緩慢,音樂性格和里赫特的完全不同。如果說里赫特的詮釋注重主觀個性,哈農(nóng)考特則是更在客觀的角度取勝。另一個是Archiv上Baumgartner的錄音,那是里赫特冷靜的那一面。I Musici的錄音典雅清晰,有霍利格(Heinz Holliger)、布呂根(Frans Brüggen)、加拉蒂(Maria Teresa Garatti)這樣的音樂家聚在一起,可以想象音樂的格調一定非凡。我也喜歡平諾克(Pinnock)的錄音,他的Brandenburg Concerto是輕盈的類型,特別是他的Polacca,舞蹈的姿態(tài)正是我所想象的那種形狀趣味。沒有想到富勒(A.Fuller)在Smithsonian做的錄音也是獨具風格,他的Polacca是快速中的莊重。高伯曼(Goberman)與里赫特有相似之處。我向來喜歡霍格伍德(Christopher Hogwood)對巴洛克音樂的詮釋,但是這里有點讓我失望,他的舞步太快,缺乏古風的輪廓。馬里納(Neville Marriner)的第一次錄音和霍格伍德一樣,用的都是C?thenConcerto的譜子。馬里納在1981年的錄音聚集了謝林(Szeryng)、朗帕爾(Rampal)、霍利格爾(Holliger)、馬爾科姆(Malcolm)之類的大牌獨奏音樂家,這次用的是BrandenburgConcerto的譜子,整個音樂效果好得出乎意料,一點沒有通常大牌合作的凌亂感覺。卡薩爾斯(Casals)的錄音又是一絕,古老的小步舞在他手里變成交響的寬廣宏偉,那是卡薩爾斯慣有的悠長氣息和拱門式的骨架結構。然而,卡薩爾斯的三重奏卻又不乏謹慎之中的透徹清晰,其他中段的處理也是各有區(qū)分不同,可見卡薩爾斯有他“三明治”的總體設計??ɡ瓝P版本的演奏奇慢,光潔平整的音樂缺乏巴洛克的節(jié)奏感覺。想來他的立意在于宏大,但是結果卻是宏而不大,空而無物,盡管三重奏有點特色,但是整體聽來,總是覺得有點不倫不類的古怪。
記得昆德拉在他《被背叛的遺囑》里指責伯恩斯坦對于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的歪曲。就這一具體的爭議,我是傾向昆德拉的說法。但是,話又得說回來,從音樂的角度,這是一個藝術處理的角度問題。今天我們看到Big Four給爵士音樂提供了即興音樂的可能,事實上,即興的傳統(tǒng)可以追溯西方音樂的源頭,倒過來說,就是具有即興傳統(tǒng)的19世紀浪漫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音樂,今天也都已經(jīng)成為歷史。我想,即興的創(chuàng)意是所有藝術的根本,如果我們能把創(chuàng)意從具體的技藝準則里面解放出來,也許其中的含義可以不再局限某個具體的框架標準。
這里,就以巴赫這段Polacca的姿態(tài)為例,在卡薩爾斯和平諾克之間,可以說是兩個極端,甚至音符的時值都有可能不同。我想,如果我們真要追求“原本”,至少在巴赫音樂里面不大可能。不說BrandenburgConcerto有很多不同抄本,巴赫晚期《賦格的藝術》沒有配器,每次看到《賦格的藝術》的唱片,總有一種好奇的沖動,想聽音樂里面如何不同。今天我們聽到的《賦格的藝術》,不說每個處理不同,就連配器都是不同搭配組合,巴赫給予今天的我們留下一個有機的懸念,音樂是個生的機會,什么模樣都是可能,這才叫作Living music!
結 語
無論我們?nèi)绾巫非笤?,事實上,絕對的原本真實并不存在。原創(chuàng)不是一種能力,也不是具體不變的物體。原創(chuàng)是種心態(tài),是個獨特角度。演奏最終還是重創(chuàng)的藝術活動。所以,藝術家必須通過自己進入作品的內(nèi)涵關系,由此創(chuàng)造的再現(xiàn)才有可能。
古鋼琴家比爾森(Bilson)在康奈爾(Cornell)大學的講座“Knowing The Score”里,強調的不是絕對“本真”,而是如何正確閱讀樂譜。他說如果能夠理解音樂家樂譜上的標記,也就能夠跨越常規(guī),創(chuàng)造更加直接的音響語言。古鍵琴家和古樂指揮萊昂哈特說過,如果真的要去刻意追求本真(Authentic),那就不免墮入迷宮失落,因為事實上,我們沒有可能確定不變的“本真”。這話出自于一生追求“本真”音樂的萊昂哈特之口,思維的廣度和含義的精深值得讓人品味琢磨。
今天,古典音樂在“本真”問題上面糾纏不清。首先,“本真”的原意在于清洗時代隔層的誤解和具體音樂作品的歷史,然而,“本真”的理論一旦成為概括藝術作品的條條框框,學術的研究拐彎抹角局限藝術創(chuàng)作的有機不定,本末倒置的邏輯混亂就會出現(xiàn)。通過歷史環(huán)境,梳理具體藝術作品上下文的工作非常重要,但這只是一個學術研究的工具,目的在于提供不同的角度,給予藝術創(chuàng)造更多選擇的可能?!氨菊妗焙孟袷菍W術環(huán)境和現(xiàn)成備用的工具,不是創(chuàng)意有機的藝術主動。所謂的“本真”,只是不同角度的一種,不是固定絕對的標準。格倫·古爾德從來不為“本真”問題焦慮,但是他的音樂可以比“本真”的準則更為絕對,也可以比“浪漫”的隨意更加自由。問題的根本在于,“本真”的教條最后成為學術“正統(tǒng)”的標準。然而,對于比爾森和萊昂哈特來說,他們追求的不是簡單的“本真”,不是音樂學的研究,而是他們自己聽到的音樂內(nèi)在信息。
我想,音樂猶如生命,是生死并存的自然有機。就像爵士音樂一樣,音樂里的即興因素非常重要。無論是樂隊作品還是個人獨奏(也許這是我的夸張,一般公認樂隊的演奏最難具有個性),無論多少次的演奏,無論多少雷同的曲目,演奏總有重新創(chuàng)造的余地。指揮家富特文格勒(Furtw?ngler)演奏貝多芬多次,沒有一次絕對雷同相似。就我自己的經(jīng)驗而言,創(chuàng)作視覺藝術的過程也是如此,靈感不是最高級的固定標準,而是點滴細微的異樣不同。作品完成之后,作者完全失控,作品的物象隨即漸漸開始自己的生命旅途,最后“定型”的作品隨著時間和環(huán)境變化。倫勃朗《夜巡》的名字是畫面色彩變化之后所得,西斯廷教堂天頂壁畫色彩“還原”之后,很多人不能接受米開朗琪羅當年色彩的“本真”。再說,觀者聽眾的趣味認同也是隨著時代在不斷改變,很難想象我們?nèi)绾斡霉潭ǖ摹氨菊妗睒藴屎饬克兴囆g。
一件視覺作品,一個音響藝術,觀者和聽眾都是再度創(chuàng)作的參與者。原先樂譜上的音樂是一回事兒,重新體現(xiàn)的音響又是一回事兒,聽眾的反映感受更是另一回事兒。這里沒有矛盾沖突,甚至沒有學術間隔。我常在想,像哈農(nóng)考特、加德納(Gardiner)、平諾克和霍格伍德這類“本真”音樂家所演奏的音樂,盡管都用古樂器,同樣主張忠于原作的“本真”理論,然而,不管這類理論具備多少歷史價值,也不管這種努力解決多少具體的技術疑問,如果我們能夠去掉表面的不同,“本真”復古的音樂,實際是個“借尸還魂”的藝術創(chuàng)新?!氨菊妗钡囊魳吠ㄟ^“復古”,揭開一個我們當代的聲音織體,那是一個全新的音響語態(tài)和口氣,一個未來的音色情緒和精神環(huán)境。所謂追求“本真”的理由,其實是個舊瓶新酒的借口,就音樂趣味和音響效果而言,今天,我們聽到的是對巴洛克音樂面目一新的特殊解釋―感知的音樂本身最后總是超越音樂的學術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