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雅/西安培華學院
賈平凹通過陰性敘事表達對故鄉(xiāng)的倫理感情。葉舒憲曾在《老子與神話》中提出女性文化的涵孕、包容、生產的意義相對掠奪、斗爭的男性陽性文化,是一種陰性文化,人類文明起源于女神文明所表征的陰性文化,宇宙之源、萬物之根的創(chuàng)生意義的母性原型就是藝術傳達女神崇拜的陰性敘事,是一種植根于人類原始信仰,崇尚陰性文化,認同女性經驗的一種恒久穩(wěn)定的藝術思維,它發(fā)端于神話,并在后世的文學中反復呈現(xiàn),跨越時空的萬千女性主題都是這種陰性敘事建構模式的置換變形和藝術再造。上世紀80年代中國尋根文學往往在女性主題和陰性敘事上寄托自己的家園之思和心靈皈依,尋根思潮和新女神主義對女性歷史重新審視以及女性主題是一種強烈的呼應。
陰性敘事表征為:一、濃厚的女神信仰的思維基底。首先是地母崇拜:賈氏長于商州棣花,世代躬耕田作,父輩的對棣花泥土山田近似倫理般的感情浸透進賈氏的血脈靈魂,內化為土地崇拜的集體無意識中,對泥土,土地的深沉眷戀植根于人類具有普遍信仰的原始地母崇拜:地母崇拜是全世界范圍內的人類原始宗教體驗的普遍經驗,它源于原始先民意識中大地與女性、大地與母親的類比性神話式思維,大地總與女性和母親的生育特征相聯(lián)系。美國神話學泰斗坎貝爾在其《神之面具》第一卷《原始神話學》提出:把土地視為能孕育又能哺養(yǎng)的母親,這種觀念不僅限于農耕文明,也見于游牧狩獵文化之中。
“對于原始獵人來講,動物是從她(地母)的子宮中生出來的,……相對的,對于耕種者而言,作物是播種到地母身體里的:耕地是一種性交,作物的生長則是生育?!保ㄞD引自:葉舒憲:《高唐神女與維納斯——中西文化中的愛與美主題》,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0頁)坎貝爾:《神之面具:原始神話學》,紐約,海盜出版公司,1959年版,第66頁。
農耕民族不僅將這種觀念融入日常生存中,更以文學藝術這種詩性的方式世代傳達,這就是原型和母題的作用。原型和母題是藝術(文學)中對人類遠古集體無意識的詩性反映,它常常以隱喻和象征的形式言說著先民偉大的智慧。這說明不論哪種文明,地母觀念已經內化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并通過合適的方式顯示著自己的力量。
其次,月亮意象的女神信仰原型:一種自然物象被反復玩味吟詠,其往往寄予某種言外之旨,蘊藉一些話外之趣,謂之意象,中國古老的月神崇拜是女神信仰的分支,在文化人類學里,月亮是女性和女神的象征物,是陰性文化的對應物,月亮的引力對潮汐的影響與月相的變化暗合了女性生理周期的規(guī)律,月亮是女性性別的對應物,女性的月事是生殖力量和母性崇拜的證明,月的圓滿寄寓理想,月的純凈素潔對應著女性純潔,月的神秘幻變則是女性力量的曲折表述,這樣:月亮——母親——生命——女性——故鄉(xiāng)多位一體,月亮與其客觀對應物構成了文化人類學中月亮——女神信仰為核心隱喻的陰性敘事原型,并在后世的作家筆下反復呈現(xiàn)。賈氏筆下的月意象及其象征物的女性主題與女性主題,即是明例。不僅月意象的敘寫極多,月亮所隱喻的女性主題和女性形象更是突出。首先是“月”的描寫,不僅在他的散文中俯拾皆是,甚至散文中也多有以“月”來命名的,如 《月跡》、《月鑒》、《對月》。小說以月命名的也多見。如《滿月兒》、《小月前本》等。不僅小說以月命名, 這些以“月”為主要意象的小說賈平凹筆下的月亮是與女性同時出現(xiàn)的。每當天空出現(xiàn)美麗的月光 , 人間總有一位美麗的女性出現(xiàn)。人間女性與月亮的對應關系是賈氏文化基因里月神信仰的現(xiàn)代變形?!短旃贰分校瑢懪嗽谠挛g時到江邊去那一段(很明顯,月蝕與月事的對應關系,由衷地指涉了女人與月亮的同構關系),作者并沒有直接寫天狗師娘的出現(xiàn) , 而是讓女主人公在一段月亮、歌聲的描寫中緩緩登場 , 使天狗師娘蒙上一層朦朧的素潔之美 , 月亮開始慢慢地蝕虧,然后天地間光亮暗淡,唯有古老的乞月的歌聲,和著江水緩緩地流,夜空變得明朗,月亮逐漸露出一角,天狗心曠神怡。小說中,寫女人與寫月是敘事的二重奏。賈氏曾直陳:“是是非非,災災難難的童年少年生活 , 培養(yǎng)了一顆羞澀的、委屈的甚至孤獨的靈魂,慰藉這顆靈魂安寧的,是門前那重重迭迭的山石和山石之上圓圓的明月。”
賈氏對女性的依戀,使他把所有的愛和美都給了他所崇拜的女神,在男性的塑造上,也能如曹雪芹塑造的賈寶玉一樣寄寓了其獨特的女神信仰的立場??v觀賈平凹筆下的男性形象,有一類就是作者借以觀照自我的形象,如天狗、禿子、光子、柳子言、五魁、莊之蝶、高子路等具有叛逆思想的進步男性,作為男性卻已經超越了所屬性別的男權思維對女性的偏見,對婦女表達了不同于以往男性對女性的尊重和仰慕,視女性為菩薩和不可近褻的芙蓉,把俯首降尊為她們服務, 給她們快樂視為自己的幸福 , 并且堅守著絕不對其萌生玷污、占有的邪念的底線??梢哉f,這類男性對待女性的態(tài)度就像賈寶玉,最重一個“情”,柔情似水,卻又汰棄“欲”,認為純情的女性就是“水做的一般”,對這種“水做的”純情女性是“好色而不淫”。盡管這類男性仍然未能脫離傳統(tǒng)男權文化對其的思想制約,但對把女性視為生育工具而有欲無情的男權主義是一種反撥。賈氏作品中的這種進步的性別文化究其實是作家的女神信仰的思維基因使然。賈氏曾在 《四十歲說》 中說的:“愛情的故事里,寫男人的自卑,對女人的神馭,乃至感應世界的繁榮意象,這合于我的心境?!?在 《寫作與女性——與穆濤一席談》 寫道: “女性的美是多方面的,各式各樣的。世上的美景不在名山大川,而是人,尤其在女人,女子是世上人間的大美……大美的女子是傳神入畫的,是最好的境界,是語言無法描述的?!?/p>
賈氏創(chuàng)作始于上個世紀70年代,從他最早寫就的《山地筆記》標注的時空軌跡看,作家曾不辭勞頓走鄉(xiāng)串寨,深入到商州民間去才采風,記錄下地名的就有白靈宮、龍渠寨、竹林關、方家村、棣花街、烽火村、老母殿村、李家村、石橋鎮(zhèn)、洋兒溝、柳枝營等,至于無名的村寨更是多得不好統(tǒng)計。從這些作家癡迷于期間的,散布于商州遍地的“怪力亂神”的村寨地名上可以窺見商州地域鄉(xiāng)間悠久而濃厚的巫風陰習,以及對賈氏審美觀照產生影響的氣氛和條件。賈氏曾在悼念三毛的文章提及他曾邀請三毛來西安,一起騎自行車去“一般人不去的地方”逛逛,看地方戲曲,參加婚喪嫁娶的活動,了解最基層的人事。而正是賈氏言及的這些“一般人不去的地方”,“婚喪嫁娶”和地方老戲里充盈著商州秦地最原生態(tài)的民間巫風俗習,賈氏沉醉于這些與現(xiàn)代文明逐漸隔絕的“古董文化”,在潛心于鄉(xiāng)土巫風陰習的煙霧繚繞中熔煉了一種神幻敘事的本領,使其現(xiàn)實主義進入了一種營造靈智的迷離空域,舒展開來的則是一個個似幻還真的秘境之鄉(xiāng)。
《秦腔》里的作家夏風對民俗風習的癡迷源自作家的職業(yè)本能表白了其對神秘民俗的熱衷,他在參加三叔夏天的喪禮時也不忘趁機學習故喪禮中給死人如何穿衣,作家索性借機事無巨細,慢條斯理地直陳整個穿估衣的過程,將其中的繁文縟節(jié)、紛紜蕪雜拉長放大,娓娓道來,竟像是對商州古老喪葬古禮的民俗展演。在賈氏早期的“商州世界”系列里,即使是弘揚主旋律的“改革題材系列”,“寫實”仍然是第一要務,但商州民間巫鬼風習早已然浸潤其中,“虛實相生”成為其創(chuàng)作無法回避的事實:《黑氏》中的木犢老爹為即將遠行的兒子念咒語祈禱神靈保佑;《遠山野情》中娘死不能闔眼,需得親兒子吳三大持娘生前的拐杖去城隍廟送靈到陰間閻羅王處才行;《天狗》中,天狗本命年遭逢“門坎”,師娘為其做紅肚兜紅褲帶沖喜辟邪?!栋T家溝》里張家媳婦在癟神廟求子應驗,候七奶奶臨終預言會出現(xiàn)五個太陽,當真天生五日!文人石夫死后復活繼續(xù)嗜書如命,盜墓賊被墓中預兆自己死期的讖語嚇死穴中,宰殺后的牛竟然買通鬼市,掙扎著復活過來……經歷了肝病折磨的一段隱晦時日之后的賈氏,將“虛實相生”發(fā)展到了所謂“大虛”之境,《太白山記》里的恣肆奇詭,巫鬼陰邪,玄夢幻囈把巍峨浩莽的大秦嶺東麓秦地商州烘托出了一種既富山野荒幽古靈精怪的奇詭幽趣,又具洪荒混濛的亙古滄桑,使其筆下的秦地商州成了一種渺遠迷離,墮云墜霧的神幻幽玄的秘境?!豆褘D》中已經變鬼的爹夜里還要還魂與娘交媾,《獵手》里,獵手與狼搏斗,發(fā)現(xiàn)跌到崖底的狼乃是一個中年男人,《挖參人》里挖參人臨出門懸鏡自佑,其妻卻從懸鏡中預知其死訊。諸如這類巫鬼陰習神幻術魔,在賈氏的創(chuàng)作延續(xù)始終,俯拾皆是。無怪乎,曠新年曾借朋友之口,談及賈氏小說中有一種鬼氣,說他筆下的人物鬼里鬼氣、半妖半仙,究其源頭乃作家本人在中國傳統(tǒng)民間巫風陰習的長久修煉“得道成仙”構成了他感知世界的方式使然。至于,創(chuàng)作現(xiàn)實中的賈氏的神神道道更是被圈內外傳聞已久,個中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莫衷一是。癡迷民俗中巫鬼陰習的神秘魔力,演變成搜集各類造像畫偶,奇石靈物,占卜問卦,磕頭燒香、求仙拜佛,甚至還能溝通陰陽、預知未來,而且所占卜卦,未曾失手等等,不一而足。賈氏的傳記作家孫見喜,甚至在他的《賈平凹前傳》(三卷本)、《賈平凹之謎》《鬼才賈平凹》中加工賈氏身上發(fā)生的各種奇談怪歷做了個記錄,公諸于眾。更加“神幻化”了賈氏身上已有的“鬼氣”之蘊。2003年的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里一個的報道更是把賈氏“陰鬼之風”描摹得匪夷所思:“西安是一座陰氣頗重的城市……這樣的城市文化浸潤的文人,要么是半人半仙,要么是半人半鬼,作家賈平凹就是代表”,說他喜歡晝伏夜出,臨寫作要夜登古城墻,充分吸納城市上空濃郁詭譎的陰氣。書房四周擺滿從古墓里出土的大小形狀各異的土陶罐,每只陶罐大張闊口,傾吐千百年來養(yǎng)精蓄銳的陰氣,置身那濃郁深重的陰氣里,他就會神奇地靈感噴發(fā)、文思泉涌、下筆如有鬼。他的文字有古音古意,還有一點月光掠過古老城墻的森森鬼氣,靠著這千年不散的詭譎陰氣浸潤出他的錦繡文章,也靠著這股陰氣治好了他的肝病。眾多評論對賈氏的“陰鬼之氣”的輿論導向,強化了賈氏創(chuàng)作的神幻之風,更為其筆下的秦地商州增添了神魔幻影之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