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xí)曲及其它

文/華 清

練習(xí)曲

它所有的要素都一應(yīng)俱備

它是美的，美到每寸皮膚的光潔

它以精致的音符搭成這條路

通往風(fēng)景的目的地。上帝的花園里

風(fēng)光旖旎，鳥聲呢喃，泉水汩汩

霞光在天邊招呼，但它卻美得空無一物

沒有人影，沒有一次性的

生，死，悲，歡，喜，怒，憂，懼

這條完美的小路，縱有千般景致

終究只是一支練習(xí)曲

風(fēng)月寶鑒

這世界最絕妙的反諷，它有互悖的兩個(gè)鏡面

美丑同體，對立，正反間有奇妙的

沆瀣一氣。最重要的仍是她的身體，肉與骨

生和死，誘人與可怖，逗引和拒斥

都是如此地緊密，緊致。囚禁于一塊

細(xì)脆的玻璃，或是一片薄薄的青銅

與有毒的水銀之中，哦——瞧——

她出來了：帶著妖嬈的鬼魅與煙氣

招搖著細(xì)如凝脂的手勢，隨風(fēng)撒著迷魂散

不經(jīng)意，還要掩飾著她叮當(dāng)作響的白骨

聲音里帶著讓人魂飛魄散的嬌顫

鏡像翻轉(zhuǎn)，長指甲劃開春色蕩漾的漣漪

什么在反面輕扣，讓你逃竄的噩夢癱軟在地

一面失明的鏡子，最終收回于枯井之中

宿紫金山

在星空，瓦藍(lán)的天幕下，它似乎仍在上升

密不透風(fēng)的樹林中，包含了太多秘密

眾多的野花兀自開著，行人兀自擁擠

有雷聲在遠(yuǎn)處，隱隱提醒夏日的危機(jī)

看這山，它幽暗的墨綠藏起昔日的王氣

形而上學(xué)的描述，曾散發(fā)著金屬的磁力

這衰朽的，葳蕤的，有著幽靈和死的氣息的

這豐茂的，短命的，充滿起死回生的魔力的

……隔窗遠(yuǎn)眺，仿佛我是多年后的另一個(gè)人

在觀看綠幕后，一幕斑駁老舊的紀(jì)錄片

鬼

無頭的，沒有面孔的，黑的……

你盡可以用一切的恐怖

來設(shè)想鬼?？墒枪硗ǔ２⒎侨绱?/p>

它是一縷煙，一股氣，一朵無形無溫的

吞噬的火焰。或是風(fēng)姿妖嬈，流水潺潺的

一道風(fēng)景，有美人的氣息，五官

或更誘惑的冰肌，玉膚，以及其它

妙不可言的，鏡子里的身體……

枯 葉

必須要看到這枚葉子，它壯觀的內(nèi)部

即使是一片再普通不過的葉子——

原野的廣袤，和溝壑的縱橫

被濃縮了的火焰與汁水

脈系發(fā)達(dá)，有日落日出，有月光普照

甚至田野的房屋幢幢，炊煙裊裊

葉脈中有河流的轟鳴，瀑布的喧響

有日午時(shí)分田疇的祥和與安謐

有依稀的蟲鳴，秋蟬爬行的痕跡

有星空的圖譜，宇宙永不停歇的輪轉(zhuǎn)交替

有一個(gè)王朝的塌陷。猶如抗拒者的下墜

連同它的枯干，死去，還有關(guān)于

這一切的記憶……

獅 子

雖有叢林中無可比擬的勇猛

卻無法驅(qū)除眼角上那一群渺小的蚊蟲

它走著，尾巴一甩一甩，眼神充滿悵惘

步履散漫，茫然而并無方向

……目睹這百獸之王，他忽然心生

憐憫，因?yàn)檫@一刻，它竟是這樣無助

“普希金的秋天留下來”——擬古川俊太郎

普希金的秋天留下來

水晶棺材也留下來，只是

銅像不只屹立在阿爾巴特街

還會居留于不會失傳的筆墨之間

并使那些字與句子

繁殖出更多的子孫。它們像漫天的蒲公英

飄落在初秋的原野

然后又成為冬日漫天的大雪，最后掩埋了

一切真正或試圖的——不朽者

在威海

在所有的大海中，它

有同樣的晦暗。同樣的波濤

喧響著，同樣的翠綠堆積在海岸

同樣的陰雨，陰郁，與清涼。

面對大海，語言是無效的

沉默同樣也是……假如你是一只海鷗

你能飛多高？假如你是一條魚

你能游多遠(yuǎn)？假如你有哲人的頭腦

你能夠說出多少警句

假如你是王，你又能統(tǒng)治多久

那一統(tǒng)江山的秦皇

來此并沒有留下半個(gè)字

那曾不可一世的征服者至今

也只存下了枯葉般耀武揚(yáng)威的幾幀舊照

便是那折戟沉沙的悲壯，在歷史上

又能占得了多少篇幅

后來者又如漫山的青草

依舊茁壯，茂盛、隨風(fēng)倒……

在壯麗的朝陽或凄美的黃昏中

真正綿延不息的，仍是那大海上

變幻涌起的無盡波濤

草 芽

一場野火之后

一棵小草，從一堆祖先的灰燼中

鉆出來，它稚嫩地抖落

一身的黑暗，迎著春風(fēng)

在早春的陽光下顫抖

泥土已經(jīng)在它的下面

松針和另一顆草籽也已在它下面

剛出蟄的螞蟻和蚯蚓也在它下面

……仿佛一個(gè)夢境剛剛離去

一床舊棉被才被揭開

它和它高高低低的兄弟們

用一場并不齊整的早操

踏出了這片怯生生的新綠

東 坡

這個(gè)“東坡”距我未有千年

它和我只隔了五十余載

又五百米。在我故鄉(xiāng)以東的田野

被我大字不識的爺爺叫作東坡

童年的小場院，抵著人民公社的墻根

簡陋，半裸，但熱火朝天

我們將這里看作世界的中心，紅旗招展

口號和鐵锨在黃泥中上下翻飛

上下翻飛的春天，一樣有春夢懵懂

孩子在東坡狂歡，玩過家家的把戲

攪動著麥苗和糞肥混合的氣息

野兔羞澀地跳躥著，魚群在水底蹀躞

精瘦的土狗在追逐發(fā)情的另一只

一頭公驢伸出了碩大的肉具

聲音高亢，像要用它的歌唱

蓋過公社字正腔圓的喇叭

當(dāng)我鄉(xiāng)音未改，但鬢毛已衰

當(dāng)我在五十年后再次尋覓，這早已陌生的

田地，倏忽想起了“東坡”二字

恰如憶起了兩句詩：人似秋鴻

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致

世間的萬象中最適合你的比喻

是一座行走的舊房子。你的房間對于我

是如此熟悉，珍寶和灰塵

藏在哪里，我一清二楚，哪里有

溫暖的爐火，安謐的密實(shí)，可疑而

擁擠的角落，你我都心照不宣

哪怕你一點(diǎn)點(diǎn)地頹圮，一點(diǎn)點(diǎn)殘破

對于我，都是想死的溫暖與高度

我必須相依為命的另一半，我的

有一點(diǎn)紛亂，有一點(diǎn)蒙塵，有一點(diǎn)

恩怨糾結(jié)的舊房子……你走來走去

步伐不再靈敏，節(jié)奏漸漸不再輕盈

但卻成為我畢生最后的

唯一想安享終老的舊房子

夢中的湖

有那么一個(gè)槐樹林圍繞的夏天

他們迷失在一個(gè)幽僻寧靜的湖塘邊

迷失在密集的蟬聲，與昏熱空氣的窒息里

湖水安詳，不曾有一絲波瀾

一條小舟系在岸邊……

在夢中的這一個(gè)湖，他一生只去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