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只是你自己

文/虞 燕

一

聽到微信消息提示音，何樂不加理會，繼續(xù)蹲在地上清理衛(wèi)生間?？拷鼔叺陌咨纱u已出現(xiàn)黃色水堿樣污垢，狠噴了幾下清潔劑，再用刷子狠刷了好多遍也未能白成她期望的樣子。就這樣吧。何樂嘆了口氣，搖搖晃晃站起來，右腿麻得不能挨地，只好單腳跳著把女兒落在衛(wèi)生間的衣物一一收拾，再放到客廳的臟衣籃去。經(jīng)過道時跟做賊似的，扶著墻壁屏息斂氣地輕挪，生怕驚醒左右兩旁房間里的女兒和父親。

挪回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房門，何樂重重吁了口氣后，又重重捏了捏右腿，怎么那么沒用，腿軟得跟面條似的，使不上力。一想到面條，她突然記起女兒說吃膩面條了，明天早餐想吃韭菜盒子。微信又滴咚滴咚響了兩聲，她看了一眼扔在床上的手機，沒有向它挪動。她知道，除了梁輝，沒有人會在這個時間發(fā)微信給她。打開門，再次出去，她忘了燉粥。父親早餐愛喝粥，放些小米，放幾把綠豆，低溫?zé)跻灰咕统闪恕?/p>

何樂最近有點不對勁，這種不對勁像鉆進鞋里的沙石，時不時地硌她一下，雖然她還是馬不停蹄地趕著路，但總歸不怎么舒服。這個不對勁是，她有些害怕梁輝來微信來電話，甚至，盼望著梁輝能忙一點，不要頻繁聯(lián)系她。可她內(nèi)心深處又為自己出現(xiàn)這樣的想法而恐慌、自責(zé)，這簡直有自掘墳?zāi)沟南右?。夫妻分居兩地，若再加上疏于?lián)系，這種危害性就如吸煙有害健康一樣地四海皆知。

放在以前，這是個多么甜蜜的事情，她會趴在床上，翹起雙腿，跟他聊微信打電話，她嘮嘮她的辛勞持家，他訴訴公司里的爾虞我詐，末了，互道晚安，晚安媳婦兒，晚安老公。或者來點煽情的，我想你了，我也想你了，而后對著手機么么噠。

她怕面對那個問題。也不是怕，總覺得時候未到，她還沒做好準(zhǔn)備，心理上的，身體上的，生活上的，通通都沒準(zhǔn)備好。但梁輝顯得那么急切，那么理所當(dāng)然，當(dāng)何樂表達了要再考慮考慮的意思時，他簡直有些不敢相信，像不敢相信有人中了大獎卻拒絕領(lǐng)獎一樣。但他還是溫和地說，好的，媳婦兒，那你考慮考慮，你要為整個家庭考慮啊，你不只是你自己。于是，之后的日子，梁輝從遙遠(yuǎn)的浙江傳送過來的，除了咒罵上司唾斥小人除了晚安除了我想你了，還會帶上一句，考慮得怎么樣了？

何樂慶幸直到她把自己拾掇完扔進床里，梁輝那邊再無動靜。滑開手機屏幕，梁輝說他請同事在足浴店放松下，順便聊聊拉近感情，又帶上一句，放心媳婦兒，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足療。最后還發(fā)了一張店內(nèi)的照片。何樂松了口氣，他沒問那個問題。這一放松，溫?zé)岬臍怏w就從胸口噌地往上躥，直躥到了眼睛里。她突然覺得有點對不住梁輝，她回他，你也別太晚了老公，早點回去休息吧。沒等他回話，她已發(fā)出輕輕的鼾聲。

二

這兩年，何樂練就了每天清晨想幾點醒就能幾點醒的本事，雖然在手機上設(shè)定了鬧鐘，但好像從沒派上過用場，她會在鬧鈴響起之前準(zhǔn)時醒來。起床后，先把臟衣籃的衣物通通扔進洗衣機，打開開關(guān)，然后洗韭菜切段、豬肉剁末、面粉里加水加雞蛋攪成光滑面團。女兒不喜歡吃韭菜盒子厚厚的花邊，何樂想了個法子，用叉子在面皮的邊上按下去，形狀看起來像條拉鏈，又不會露口。梁沫曾蹺起大拇指直夸，媽媽做得比店里買的還好吃。韭菜盒子煎得噴香金黃，粥盛好晾在桌上，何樂用力敲了敲梁沫的房門，還沒起來？你外公打太極都回來了！趁祖孫倆享用早餐的當(dāng)口，她要把洗衣機里的衣服撈起晾好，再跑著進衛(wèi)生間快速洗漱。還有時間就喝幾口粥，沒時間便作罷，反正包里常備了餅干。臨出門前聽見父親在嘀咕，粥就腌咸菜，不夠營養(yǎng)。她當(dāng)作沒聽見，沒時間了，她得先把梁沫送到學(xué)校再趕去上班。學(xué)校離家很近，梁輝說過好幾次，梁沫都四年級了，可以讓她單獨上下學(xué)了。但何樂放心不下，看看現(xiàn)在播出來的那些新聞多嚇人，不行不行，電瓶車接送下也挺省力的。

員工食堂的午餐一如既往地難吃，很多同事都跑去工廠外面的餐館了。何樂扒拉著幾塊黑乎乎的土豆有點犯困，同事王浩端著餐盤經(jīng)過時，敲了下桌面，倒了吧，太難吃了?？赡芷鹕淼锰?，何樂像被風(fēng)吹過的麥子，晃了兩下，嚇得王浩“當(dāng)”地把餐盤扔在桌上，哎喲沒事吧你何樂？何樂沒回答，她手機響了。

叫你廚房里不要灑上水，怎么總是不聽啊你！何樂對著手機的說話聲比平時高了好幾個分貝，蒼白的臉轉(zhuǎn)瞬漲紅，五官皺在一起，像擦過口紅后揉成一團的面巾紙。我父親摔了，我得回去看看，你幫我跟領(lǐng)導(dǎo)請個假。何樂邊說邊往外跑。王浩說，那我送你過去，總是車快一點。

事后何樂想，要是那天沒有王浩，她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估計只能打“120”了。那日，他們趕到時，父親緊皺眉頭坐在地上起不來，額頭細(xì)密的汗匯集起來淌過了眉毛。何樂心里一緊，這個固執(zhí)又暴躁的人這下遭罪了。她跟王浩半抱半架地把父親抬上車，父親屁股上的一大片水漬跟尿了褲子似的，讓她覺得有點丟人。在骨科醫(yī)院奔上奔下一陣忙亂后，結(jié)果終于出來了，左小腿骨折。辦妥住院手續(xù)后，她打了兩個電話，一個給梁輝，一個給她姐姐何歡。

梁輝在電話里說，媳婦兒，辛苦你了，你再忍耐幾天，我最近實在脫不開身，等忙完這陣子我請個假。何歡在電話里說，怎么那么不小心，又要辛苦你嘞何樂！我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實在走不出，你多擔(dān)待！忙不過來就找護工吧。費用的話，該出的我都會出的，我到時把錢打過去。

錢錢錢，你有錢了不起??！你這女兒有跟沒有一個樣！這句話沖口而出后，何樂覺得心頭舒爽了不少。在她心里，何歡就是個冷漠自私的人。

何樂，我不是故意不回去的，我現(xiàn)在沒辦法跟你講我的處境，只能說，每個人活著，你就不只是你自己了。沒等何樂反應(yīng)過來，何歡便掛斷了電話。

三

父親受傷后，何樂不得不下午請假出來接梁沫。梁沫放學(xué)比何樂下班早，以往都是父親步行過去接的。王浩有時候會給她“打掩護”，你去吧，下班了我會幫你打好卡的，不用再過來了。接到梁沫后，何樂買菜、做飯，匆匆吃完再帶著飯菜上醫(yī)院。雖然請了護工，她還是不大放心，不親自去看一趟好像欠缺了什么。臨出門前，她總會在梁沫的房門口反復(fù)說同樣的話，快做作業(yè)啊，別磨蹭了，等媽媽回來你必須都做完了知道嗎？直到梁沫不耐煩地朝她翻白眼。

雖然綁了石膏的腿被墊高著，但父親整個人看起來是塌的，精神氣全被抽走了一樣。他見到何樂的一瞬，混濁的眼睛一亮，上身艱難地往里縮了縮，指著床沿客氣地跟她講，你來了？坐吧，坐這里吧。他問梁沫放學(xué)怎么辦，這下子好幾頭跑你可要累壞了。他有點討好她的樣子令她心里一酸。他真的是老了，這具身體像老化了的機器，已經(jīng)不能自如運行了，好多零件都已退化、生銹，她那天架著他的時候突然意識到自己冤枉了他，即使廚房地上沒有一滴水，終有一天他也會摔的，不是在廚房，就是在客廳，或者在臥室，在哪里的路上，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聽他使喚了。人老了特別惜命，他看各種養(yǎng)生信息，對早餐愈發(fā)講究，每天一早起來就拿電子血壓計量血壓，然后在小區(qū)晨練場所打會太極拳。這突如其來的一跤，把他打擊得不輕吧？

父親裝作很隨意地問，何歡知道了沒？何樂面無表情地回答，說了。他便不作聲了。何樂有點殘忍地想，看看，你為之驕傲的高才生女兒，大上海的白領(lǐng)麗人，連過來看你一眼的想法都沒有。當(dāng)年，何樂以六分之差高考落榜，就是眼前這個人生生掐滅了她復(fù)讀的希望，他說她跟何歡不一樣，死讀苦讀連個最普通的大學(xué)都沒考上，不如隨便找個工作做著。他在家里是王一般地存在，沒人敢違逆他?？珊螛肥冀K認(rèn)為，如果再復(fù)讀一年，自己考上的希望非常大，即便是上了最普通的大學(xué)，她也應(yīng)該會有份比較體面的工作，會比現(xiàn)在這樣在一家不死不活的玩具廠當(dāng)個質(zhì)檢員強很多。她又想起這個性子暴躁的人，一言不合就要掀桌子、摔碗盤，她們娘仨經(jīng)常噤若寒蟬地呆立一旁，等他發(fā)泄完，再默默收拾一地狼藉。他住她家后，倚老賣老是常事，光對她就算了，還老是不留情面地教訓(xùn)梁輝，刻薄地嫌棄梁輝賺錢少，梁輝性情再溫和也會動怒。她覺得父親像是埋在家里的一顆定時炸彈，不知什么時候引爆了，會把這個家炸得四分五裂。梁輝離開這座北方小城，到浙江尋工作，表面上說是貪那邊的工資高，發(fā)展空間大，實際上應(yīng)該也有賭氣和逃離這樣復(fù)雜的情緒在吧？這是何樂心里一直沒有釋懷的。她心底里不樂意梁輝走那么遠(yuǎn)，自從他不在，她心理上和生活上都沒著沒落的，整個人像懸了起來，虛浮感日益加重。

總之，無論梁輝是貪高工資還是賭氣、逃離，都跟父親脫不了干系。何樂突然覺得眼前這個老頭一點都不值得她心軟，她坐不住了，干巴巴地擠出四個字，我得走了。于是，她就徑直走向門口了。她知道父親肯定把目光粘在她身上，他也許還期待著她能說一句，你好好休養(yǎng)，有事給我打電話?；蛘呤?，我明天再來看你。但她什么也沒說，她僵著臉和身子，頭也不回地出了醫(yī)院。

她騎上電瓶車，木愣愣地坐了會，才緩緩開動。路上，她又覺得有點不安，想著到家后要不要給父親打個電話，問問他明天想吃點什么，或者，問問他那個護工盡不盡心？她在打與不打之間糾結(jié)來糾結(jié)去。

輪胎與地面刺耳的摩擦聲突如其來，何樂一驚，連人帶車撞在了護欄上。銀灰色的轎車?yán)锷斐鰝€人頭，找死啊？！還沒等她緩過神，那輛車已氣呼呼地疾馳而去。一陣風(fēng)吹過，何樂猛地打了個激靈。她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就這樣被撞死了，或撞成殘疾了，梁沫怎么辦？父親怎么辦？

被護欄撞到的膝蓋和肩膀似乎也緩過了神，以疼痛的方式提醒主人，它們受了點傷。何樂齜牙咧嘴地從電瓶車上下來，她慶幸自己騎得慢，膝蓋和肩膀除了被磕出大塊淤青，其他應(yīng)該無大礙。她歪著身子靠在護欄上，給梁輝打電話。聽到那聲熟悉的媳婦兒之后，她的眼淚一下子砸了下來，隨即，聽到電話那頭壓低聲音說，今天陪驗廠的人吃飯、談事情，待會再打給你。

掛機后的嘀嘀嘀聲像經(jīng)過了擴音器，一下一下砸在她心上，她覺得心里被鑿出了洞眼，有東西在一點一點漏掉。

到家門口時，她整理了下頭發(fā)、衣服，雙手互搓后揉了揉臉。她站在女兒的房間門口說，媽媽今天很累，就不給你檢查作業(yè)了，你做完自己睡吧?；氐阶约悍块g，關(guān)上門，她一下子放松了，坐在床上雙臂交疊，擁抱了自己一會，然后往后一仰，竟累得一下子睡過去了。

四

何樂是在第二天中午接到梁輝電話的，他說他昨晚喝多了，忘了回打電話，而后賤兮兮地問，是不是考慮好啦？那我多請幾天假，回家啥也不干，嘿嘿嘿，我們就在床上造人。何樂做了個深呼吸，終于要直面這個問題了，終究是躲不掉的。家里現(xiàn)在這種情況怎么考慮二胎？你知不知道我一個人有多累，昨晚差點被撞死，你知不知道？！說到最后，何樂原先壓在嗓子眼的聲音一下子迸了出來，郁積在胸口的某些情緒也趁機像水龍頭開了閘，傾瀉而出。電話那頭顯然措手不及，靜默了幾秒后，梁輝問，媳婦兒，怎么回事??？撞得嚴(yán)不嚴(yán)重？語氣是焦急的關(guān)切的心疼的，何樂心里漏出去的東西好像又填回來了一點。梁輝最后是這樣說的，那二胎的事我們稍微推遲下，我最近爭取回一趟家。你姐怎么說？不能老是辛苦你啊，就算她不是親生的，養(yǎng)育之恩大于天，她不能這樣沒良心的。

何歡是養(yǎng)女的秘密是母親生病時說出來的。母親嫁給父親好幾年未生育，有人就在某個夜里往家門口放了個女嬰，而四年后，母親生下了何樂。母親生病那兩年，何歡也是來去匆匆，沒在病榻前伺候過幾日。一會說職場競爭激烈壓力大，請假多了要開除；一會說家里孩子發(fā)燒，姐夫事業(yè)不順?biāo)欤鹊?。以至于母親臨終時，她都沒趕上看最后一眼。那會，何樂看著何歡跪在床下，對著早已沒了呼吸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她甚至那樣想過，何歡的悲痛是不是有幾分是裝出來的？

她心里對何歡存有芥蒂，何歡各方面都比她優(yōu)秀，還勤奮得不像話，若成績沒達到理想目標(biāo)，何歡甚至罰自己整夜不睡，埋頭學(xué)習(xí)。有何歡在的地方，何樂就像個隱形人。少年時代，何歡時不時地說何樂是家里多出來的，分走了本該屬于她何歡的很多東西，還暗地里叫何樂何多多。何歡把眼睛瞪得滾圓，有些怨恨地看著她的樣子，令何樂隱隱發(fā)憷。

后來的某些時候，何樂想起這些，覺得老天真會捉弄人，誰才是何多多呢？

母親過世后，何歡更是回來得少了，總說大上海生活節(jié)奏快，婆家親戚多事情也多。何樂跟梁輝提起何歡時，總會不自覺地從嘴里溜出“白眼狼”三個字。

好在，暫時不用被二胎的事糾纏，何樂連日來暗自繃緊的神經(jīng)松懈了下來，走路也不自覺地輕快起來，雖然她的膝蓋還疼著。她甚至還哼起了歌，想著晚上做一道梁沫愛吃的滑熗肉絲，再給父親燉個山藥排骨帶去醫(yī)院。

五

梁輝的工作越做越順了，當(dāng)然也越來越忙了，他那設(shè)備部經(jīng)理的位置算是坐穩(wěn)了。何樂埋怨他回家的承諾一直沒有兌現(xiàn)，梁輝無奈又委屈，我也很想你跟女兒啊，工作累壓力又大，回到宿舍還冷清清的，媳婦兒，我特想念你做的菜，想得流口水。何樂的眼眶冷不防地?zé)崞饋?，她的聲音顫抖著，我也特別想你，想起以前，你在身邊的日子真是好。她的心里突然裝滿了很多話，一串串地要從喉嚨里跳出來，那一刻，她甚至想對著手機喊，梁輝你回來吧，賺再多錢有什么用呢？我并不開心啊!

她沒有喊出口，因為那一頭的梁輝又開始興奮地說起了他的工作，說起老板對他的器重，客戶對他的尊重，說到了他前所未有的高工資，以及那些不大能見光的收入。他激奮得有些止不住，聲音忽而高亢忽而接近耳語，有些話他想讓全世界聽到，而有些話他只能跟她分享。她能想見他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她竭力配合著他，在聲音里注入了夸張的崇拜。男人以事業(yè)為重，梁輝應(yīng)該是開心的吧？她不想掃他的興，她明白他的不容易。

掛了電話后，何樂懨懨地靠在床頭，她的身體慢慢癟下來，像在一點點漏氣的氣球。

父親的腿恢復(fù)得不錯，可膽子像是小了不少。他讓太極拳友的兒子帶來了兩雙鞋子，價格貴得離譜，只因聽說這個牌子的鞋子非常防滑。他不再穿拖鞋了，千叮萬囑何樂和梁沫不要滴水在地上，提醒何樂每天要用干布擦地板和瓷磚。更可笑的是，何樂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視廚房為不祥之地了，平時不進廚房就算了，早晚飯何樂會盛好端出來放到餐桌上的，問題是他連中飯也不做了，他讓何樂早上多做點，放在桌上，中午吃。若在以前，他是多么樂意在廚房里給自己搗騰一份營養(yǎng)均衡的午餐啊。

何樂將這些當(dāng)笑話講給梁輝聽，梁輝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句，他這個人是夠麻煩的。何樂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她心底里有那么一點點認(rèn)同梁輝說的，可同時又抗拒承認(rèn)自己的親爹是個麻煩。她想，父親的事，以后還是少跟梁輝說起的好。她轉(zhuǎn)而說到梁沫的學(xué)習(xí)，這是個讓她很頭大的事情。梁沫做作業(yè)拖拉是老毛病了，每晚要大聲地催啊催的，越催，小妮子的對抗情緒越激烈，可不催的話，她做到第二天早上都說不定。這次期中考數(shù)學(xué)只得了五十分，何歡心里像扎了一根刺似的，睡覺都睡不踏實。

我每晚盯著她做作業(yè)，檢查完作業(yè)再盯著她一個個改正，可她怎么那么不爭氣啊！還二胎呢，一個都搞不定，唉！我是真的力不從心了。要是你在就好了，你在她心中威信高，她會聽你的。何樂一口氣抱怨完，沮喪感卻沒有減少一分一毫。梁輝說，媳婦兒，現(xiàn)在是黎明前的黑暗時刻嘛，相信我，過不了多久，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何樂嘴里沒吭聲，心里卻在苦笑，只怕這天亮不起來了。

六

父親迷上了一部抗日劇，每晚八點準(zhǔn)時在沙發(fā)上坐定，槍炮聲“噠噠噠”“轟隆隆”在客廳里響得震天。梁沫噘著嘴到客廳抗議，電視聲音太大了，影響我做作業(yè)了。父親摘掉老花鏡瞪了外孫女一眼，不情不愿地把聲音關(guān)小了一點。梁沫說聲音還是太大了。父親把眼鏡盒“啪嗒”往茶幾上一摔，影響個屁！我以前沒看電視你不也只考了五十分??！梁沫“哇”地大哭。正在洗碗的何樂箭一般從廚房里沖出來，強忍著不滿跟父親講，你這樣會傷到孩子自尊的！

我不要外公住在這兒！梁沫吼完便砰一聲關(guān)上了自己房間的門并反鎖了。何樂被驚得心臟突突突跳得飛快。父親聞言氣得跳腳，你這小東西憑什么趕我走？這房子我是出了錢的，我想住就住，想燒就燒。還有你，你是怎么教育女兒的……何樂脫下袖套往地上一扔，也砰地關(guān)門，進了自己房間。

何樂坐在床邊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克制住了向梁輝控訴父親的沖動。

梁輝前兩天跟她商量，等他在南方小城的根基再穩(wěn)一點，就把她們娘倆接過去，可以先租房，各方面條件都成熟了再買房。何樂想工作就找個活干，不想工作就養(yǎng)養(yǎng)孩子養(yǎng)養(yǎng)花花草草。何樂說她要工作的，自己一點沒收入沒有安全感，梁輝說你啊就是勞碌命，到時兩娃就夠你忙了。何樂捏緊了手機，梁輝是鐵了心要二胎了，未來的規(guī)劃里怕是處處都會有那個兒子或小女兒了。果然，他開始描繪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的幸福情景了，他下班了會輔導(dǎo)梁沫作業(yè)，會在小區(qū)里遛遛他的小女兒或兒子，起亞K2當(dāng)然要換掉，換成越野車吧，方便一家子去旅行，房子也要買大一點的，人口多嘛……你看，媳婦兒，黎明前的黑暗馬上要過去了。

看何樂一直沒作聲，梁輝在那頭半開玩笑道，怎么啦媳婦兒？不想陪在老公身邊??？你可不只是你自己，你是我老婆。難道你在老家有相好了，不舍得離開？何樂“嗤”了一聲，還相好呢！她活得跟一個鐘似的，每走動一小格都是嚴(yán)密設(shè)定好的，每天的事情都列好了隊等著她，井然有序，周而復(fù)始。那個王浩倒是對她不錯，但她壓根沒往那方面想過，別說出軌，她連想一下出軌的時間都沒有。不對，她活得還不如一個鐘，鐘罷工了還可以換一個，她連生個病都不敢，她只有她一個，她不只是她自己的，她若出一點狀況，家里人的生活秩序都要亂了。她猶豫的是，到時父親怎么辦？留在老家還是跟他們走？若跟他們一起，梁輝愿意嗎？若留在老家，父親愿意嗎？

何樂憋著氣沒處撒，在心里斥責(zé)父親，你這壞脾氣老頭，這房子你資助過一點就要上天了？我們讓給你還不成嗎？以后你就一個人住著吧，你燒著玩吧，你摔了病了都自己解決吧！

她突然想起了梁沫，埋怨自己氣昏了頭，這丫頭現(xiàn)在應(yīng)該平靜些了吧？何樂迅速調(diào)整好自己的情緒，她得去勸慰疏導(dǎo)她?，F(xiàn)在的孩子想法多自尊心強，實在疏忽不得。

七

正好到了國定假日，梁輝向公司申請延長假期，大老遠(yuǎn)回一趟家，總得多待上幾日。

何樂后來回想，梁輝那次鄭重其事的回家，更像是一次有預(yù)謀的行動。

那個熟悉的身影風(fēng)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門口，她接過他的行李箱，他彎腰換鞋。她心里雀躍著，當(dāng)著父親和女兒的面卻不好意思表現(xiàn)出來，她把精心烹制的菜肴一一端上桌，都是梁輝愛吃的：紅燒肘子、香辣千張、熏鲅魚、香蔥蝦皮煎餅……在廚房拿碗的時候，梁輝在何樂臉上偷親了一下，她笑看他的眉眼，平淡溫和，他仿佛永遠(yuǎn)會是她最初認(rèn)識的樣子。

夜晚，在屬于他們的房間，他們像熱戀時那樣擁抱、接吻。梁輝猴急地將何樂壓倒在床上，她熱烈地回應(yīng)他，畢竟，他們有好久沒在一起了。緊要關(guān)頭，何樂還沒忘記提醒梁輝要用避孕套，梁輝沒作停頓，他討好地吻她的脖子和鎖骨，并加快了速度。她掙扎了一下，被他強有力地鎮(zhèn)壓。他喘著粗氣，媳婦兒，老是讓我的小弟弟穿著衣服做按摩是很不人道的，有了就有了吧，我們反正要再生一個的。何樂原本高漲的熱情就此凝滯，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一股噴涌的熱流突然傾注在了她內(nèi)里。她瞪大了眼睛后又木然閉上了。

梁輝四仰八叉地在邊上攤了會，而后側(cè)過身支起肘子，用另一只手撫摸何樂的頭發(fā)。我還沒準(zhǔn)備好。二胎。何樂直挺挺躺著沒動。我問過梁沫，她不怎么同意。何樂又補上一句。她想起當(dāng)日問梁沫喜不喜歡有個弟弟或妹妹，梁沫說，我不好嗎？為什么還要弟弟妹妹？梁沫的眼神令她想起當(dāng)年何歡瞪著她的樣子。

別拿梁沫當(dāng)擋箭牌。梁輝坐了起來。你老說沒有準(zhǔn)備好，你以為自己才二十幾？年齡不饒人，再不抓緊，怕你生不出來了。何樂的腦門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隨即，又張牙舞爪地向背部蔓延。

媳婦兒啊，早生早完成任務(wù)嘛。梁輝的口氣軟了下來，像音樂從激憤的前奏過渡到了舒緩的間奏。你家里是不是還備了緊急避孕的藥？都扔了吧，乖！他把下顎頂在她胸口，像撒嬌又像命令。幾秒鐘后，梁輝打起了滿足的呼嚕。何樂卻在黑暗里睜著眼睛，驚愕地茫然地。

她后來夢見自己被翻滾的海浪裹挾著，她麻木地閉著眼睛，任身體被沖過來，翻過去，拋起來，打著旋……

梁輝回浙江之前嬉皮笑臉又意味深長地說了句，有好消息第一時間匯報啊！

那幾晚梁輝在床上的賣力表現(xiàn)，何樂搞不清他有幾分出自情欲，幾分是為了完成下種的任務(wù)?？粗狠x從自己身上精疲力竭地翻下，然后死睡過去，她胸口突然像被塞進了塊石頭，喘不過氣來。他已經(jīng)盡力了，那么剩下的，好像就都是她的事情了。

八

何歡的到來，令何樂頗覺意外。她消瘦了不少，沒上口紅的嘴唇如飄落在地上的玉蘭花瓣，蒼白，羸弱。她說，何樂，我離婚了。你知道的啊，我從小就自我要求高的。后來，我是妻子、兒媳、母親、嫂子、公司的頂梁柱，我不只是我自己了，我特別怕哪里沒做好招人詬病。他駐蘇州分公司時與那個女人在一起了，我沒拋下工作和他去蘇州是不是錯了？可我在公司奮斗到那個位置實在不容易?。∷F(xiàn)在死活要跟我爭睿辰的撫養(yǎng)權(quán)，我很累，特別累！何歡低著頭輕輕啜泣，十二歲時我偷聽了父親母親的談話，知道自己不是他們親生的，我嫉妒你，怕你把什么都搶走。我瘋了似的用功，我怕我不優(yōu)秀了，大家就不要我了?？晌一畹媚敲磁τ衷鯓?？管得了這頭管不好那頭，到頭來還是一敗涂地。

臨行前，何歡說，這些年我很少回來，辛苦你了何樂。何樂說，姐，有空了多回來。

何樂萬萬沒想到，何歡再也不會回來了。

三天后，何歡從上海的家中跳下，九樓。何歡留了遺書，她被抑郁癥折磨多年，所有的人竟全然不知。

何樂連續(xù)失眠。她被包裹在蒼茫的暗夜里，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聳立著，好似隨時恭候著意外或可怕的事。偶爾的輕微的聲響被放大無數(shù)倍，它們?nèi)砷匙?，狠狠敲打她的神?jīng)。她開燈，關(guān)燈，開手機，關(guān)手機，反反復(fù)復(fù)。有時，把自己折騰夠了也能睡過去，她夢見何歡年少時瞪著她的樣子，還有那天蒼白著嘴唇的樣子。她蜷著身子醒來，忍不住給梁輝打電話，邊說話邊不由自主地發(fā)抖，說著說著，又泣不成聲。

她知道梁輝很忙很累，不該這樣大半夜攪擾他，可她就是忍不住，除了他，她不知道還可以跟誰說說話。至于父親，何樂心酸地發(fā)現(xiàn)，兩人面對面的時刻已成了一種煎熬，他們共同的親人走了，走得那么猝不及防那么讓人哀慟，她不敢安慰父親，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們心照不宣地不去提及，卻讓沉默滋長出無數(shù)瘋狂的藤蔓，藤蔓鍥而不舍地纏繞他們，攫緊他們，直至窒息。

何樂的狀態(tài)讓梁輝憂心極了，他電話、微信輪番開導(dǎo)了幾天后，最后決定，提前實施全家搬到浙江的規(guī)劃。何樂一驚，會不會太快了？梁輝說特殊情況特殊對待，你在我身邊我才放心，我可以照顧到你。你現(xiàn)在的身體可不只是你自己的，千萬要調(diào)節(jié)好，要顧及肚子里的寶寶?。?/p>

何樂顧不得計較梁輝有幾分是真正眷注她的，她比誰都渴望從這樣槽糕的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腹中的寶寶兩個多月了，如果真的因此影響到他的健康，那會悔恨終生的。何樂想，換一個地方，換一個有梁輝在的地方，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父親呢？她現(xiàn)在不可能拋下他。

九

何歡走后，父親迅速委頓、蒼老下去。他變得沉默、溫順、懶惰、反應(yīng)遲緩，他不再點評每天的菜夠不夠營養(yǎng)，不再關(guān)心地上是否滴上了水，他連太極拳都懶得去打了。他的背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變駝了，肩部塌了下來，腳步緩而輕，仿佛怕驚動這屋子里的一切物什。

好幾次，何樂從廚房走出來，看到父親一動不動地蜷在沙發(fā)里。她發(fā)現(xiàn)父親越來越小了，只占了沙發(fā)那么一個角落。電視聲音放得很大，其實他并沒有在看，他像陷入了沉思，又像在發(fā)呆，有時候似乎是睡著了。有一瞬間，何樂突然怕父親就這樣沒了呼吸，她的心懸了起來，雞皮疙瘩升起，她喚父親的聲音不自覺地發(fā)顫，直到父親應(yīng)了一聲，她才呼出一大口氣，手心竟冒出了冷汗。

何樂甚至懷念起以前那個暴躁、固執(zhí)、蠻不講理的父親來。

她一連給梁輝打了四個電話，無非是想讓梁輝同意父親一起去浙江。最后一個電話的時候，她邊喝牛奶邊說話，說了一半又嘔吐，吐完擦了擦嘴繼續(xù)跟梁輝說，我是你媳婦兒，是兩娃的媽媽，我也是父親的女兒啊。他若不跟過去，你叫我怎么心安？！

最后梁輝說，你妊娠反應(yīng)那么大，就別激動了，依你好了。從有些不耐煩的口氣里，何樂覺察到梁輝似乎認(rèn)為她在拿懷孕要挾他就范。但她管不了那么多，目的達到就好了。

父親的固執(zhí)勁又上來了。他說你們?nèi)グ?，我留下來看房子。你們不在也好，我多自由。說這些的時候，父親晦暗的眼皮往上一抬，偷眼瞧了下何樂后，又迅速合上。他還特意在沙發(fā)上擺了個很舒服的姿勢，閉目養(yǎng)神起來。

何樂想起父親上次摔倒，要是運氣不好后腦勺著地怎么辦？要是當(dāng)時手機沒在身邊怎么辦？家里沒人的話，那真是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她腦海里莫名浮現(xiàn)出那條老人去世多日卻無人發(fā)現(xiàn)的新聞，脊背一陣發(fā)涼。

我不可能把你一個人留下的！你能不能別讓一個孕婦操心了啊？何樂吼了起來。她現(xiàn)在是孕婦，孕婦脾氣大也是無可厚非的。她沒理會有些驚愕的父親，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梁沫從自己的房門口探出頭，又縮了回去。

父親說同意去浙江的時候，露出了摔倒時的那種痛苦表情，緊皺著眉，太陽穴的青筋抗議似的突起。干嗎非要跑那么遠(yuǎn)呢？我們這里多好！生活了一輩子已經(jīng)習(xí)慣了！人老了不想挪窩，懶得挪窩了，唉！父親抖動著嘴唇，反復(fù)說了好幾遍“懶得挪窩”，邊說邊小心翼翼地看了何樂一眼，而后，失落地縮進沙發(fā)里。何樂心里倏地像被潑上了某種腐蝕性強烈的酸性物質(zhì)，一陣尖酸的痛涌過全身。

接下來的日子，何樂的精神好了不少，起碼失眠已很少纏上她了。她全心全意地為搬去浙江做準(zhǔn)備：把有些東西先快遞過去，辭職，給梁沫辦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她想象著在浙江安家落戶后的生活，他們還可以經(jīng)常去看望何歡的兒子——睿辰，浙江跟上海近嘛。這也是何歡在遺書里托付過她的。何歡說，如果讓她重活一次，她依然不知道該怎么活，每個人活著，都做不了純粹的自己。遺書的最后寫道，何樂，照顧好父親，你是他唯一的女兒了。

去浙江的那天，天氣好得過分，陽光像無數(shù)根白晃晃的針橫七豎八地扎下來。何樂望著樓道門，父親終于提著他的專屬行李包出來了，行李包癟癟的，他卻像負(fù)重的老牛，走得遲緩疲頓。他走進了陽光里，何樂被銀色的光芒耀得眼花了一下，仿佛父親就此隱匿了。

他們到了火車站，梁輝一手拖著大行李箱，一手?jǐn)堊『螛贰：螛放紶柣仡^看一眼跟在后面的父親和梁沫。她的心里漸漸涌上了一種幸福感，就這樣挺好，一家子相攜著走，慢慢地走，好日子就在前面等著呢。

聽見梁沫急切地喊“外公”，何樂驀地轉(zhuǎn)身，父親正拎著那個看起來空無一物的包袋往回走，他像綻開了羽毛的鳧，把腦袋盡力往前伸，雙腿卻邁得吃力，軀體搖晃如風(fēng)中的枯葉。何樂緊追幾步大叫父親，梁輝把行李箱交給何樂，說，你在這里別動，我去看看！

父親對著梁輝咆哮，我不走，我不走！葉落還要歸根啊，你滾開！何樂腦袋里嗡的一聲，她好似看到蜂擁的人流如潮水般涌向父親，父親是那條最微小的魚，一下子就被風(fēng)浪旋進了無邊的黑暗里。她瘋了似的朝前跑，朝父親飛跑。她猛地?fù)涞乖诘?，單薄得如從半空扔下的一件衣服。緊貼地面的身體部分突然傳來劇痛，像有只手要把什么東西給生生挖下來。許多嘈雜的聲音逼近、回旋，她想捂住耳朵閉緊眼睛，拒絕接收所有的信息。

她突然想起了何歡，蒼白著嘴唇的何歡面無表情地朝她招了招手，而后，張開雙臂以飛翔的姿態(tài)從九樓躍下，那極速沖向地面的臉龐竟浮上了輕松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