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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
劉勰在《文心雕龍·程器》中講:“文武之術(shù),左右為宜……摛文必在緯軍國,負重必在任棟梁。”高適身兼文武之術(shù),胸懷“濟代”之才,詩圣杜甫以“總?cè)殖駪?yīng)全未,方駕曹劉不啻過”來贊頌其儒將風(fēng)范。
高適“少濩落”、“以求丐取給”,然而志存高遠,崇尚節(jié)義。他泛觀博覽,“喜言王霸大略”。銳意進取,“永愿拯芻蕘”;留心邊務(wù),“慨然思衛(wèi)霍”。“浮沉閭巷之間”為俠、秉鉞臨戎之際為帥,通觀其一生,真是“窮且益堅”、“老當(dāng)益壯”。他的詩作“極有氣骨”,一生三次出塞,其邊塞詩開一代詩風(fēng)。在他的傳世篇章中,詠史詩不容忽視。按照詩歌內(nèi)容進行分類,大致可以將詠史詩分為詠懷古跡詩與史論史評詩。本文以詩人創(chuàng)作于不同人生階段的《古大梁行》、《三君詠》為例,分析其詠懷古跡詩的藝術(shù)特征與思想內(nèi)涵。
高適詩云:“覽古空徘徊”,“徘徊”一詞見于《荀子·禮論》,“今夫大鳥獸則失亡其群匹……過故鄉(xiāng),則必徘徊焉?!薄豆糯罅盒小芬辉娮饔谒窘?jīng)大梁之時。詩人“驅(qū)馬荒城”,于荒榛斷莽間徘徊,思接千載,置身于浩渺的空間與無限的時間之中,悲天憫人之情、慷概悲涼之氣奔涌而出。
關(guān)于此詩的創(chuàng)作年代,學(xué)界目前主要有兩種觀點。以孫欽善先生為代表的學(xué)者認(rèn)為此詩“約作于天寶四載(745)秋由洛陽東行,途經(jīng)開封時”;而以周勛初先生為代表的學(xué)者則持“乾元元年”說。因高適于至德二年(757)任揚州淮南節(jié)度使,乾元元年(758)年因權(quán)宦李輔國“惡其才”、“數(shù)短毀于肅宗前”而左遷東都太子府少詹事。五月,經(jīng)睢陽、大梁至洛陽,于史有據(jù)(見佘正松考證),故本文從“乾元元年”說。乾元元年時,安史之亂已歷三載,山河破碎,百姓流離;而詩人亦“忠而被謗”,身世浮沉。
首句“古城莽蒼饒荊榛”,《全唐詩》“莽蒼”一作“蒼茫”?!懊n”一詞,見于《莊子·逍遙游》,歐陽修亦有“蕭條斷煙火,莽蒼無人境。”的詩句。李白《古風(fēng)》有“王風(fēng)委蔓草,戰(zhàn)國多荊榛?!币痪洌瑢ⅰ扒G榛”與“蔓草”相對,比喻文化荒蕪。李白的“多荊榛”,高適的“饒荊榛”,對讀起來相映成趣?!膀?qū)馬”一句,用“愁殺人”極寫愁之深,怨之切。高適好寫馬,如“把向空中捎一聲,良馬有心日馳千。”的良駒,骨子里透出一股英姿颯爽之氣。然而此處,卻沒有著力于馬,而是用心在“驅(qū)”字之上。前文提及《古大梁行》所寫之情境與高適“覽古空徘徊”一句相稱,“驅(qū)”字體現(xiàn)“徘徊”時的動作與情感。
直抒胸臆作詠史懷古詩,上承《詩經(jīng)》抒情傳統(tǒng),詩人本意,未嘗不是“吟詠情性,以風(fēng)其上”的。直抒胸臆少了“主文而譎諫”的“興味”,晚近的杜甫、杜牧的詠史詩則更為含蓄,將情感藏在史事后。如《詠懷古跡》寫明妃的“怨恨”,《金谷園》寫流水的“無情”,實現(xiàn)了“始終無一語涉議論,而意無不包?!钡乃囆g(shù)效果?!豆糯罅盒小烦钋椤皻⑷恕保楦幸徊降翘?,然后再將所見所感的荒涼與虛空逐一寫出,這與高適其他的詠史篇章迥異。
鄭振鐸先生將高適視為“人世間的詩人”,說他“不故為隱遁自放之言”、“不說不落邊際的話”?!豆糯罅盒小芳畜w現(xiàn)了高適慷慨悲壯詩風(fēng)以及直抒胸臆、善用對比等藝術(shù)特色。
除《古大梁行》以外,現(xiàn)存的高適的詠懷古跡類詩篇則鮮有歷史的虛空感,這無疑是和詩歌的創(chuàng)作階段相關(guān)。如作于開元末(開元二十七年秋)出游魏郡時的《三君詠》。
作者在序中提及作詩的緣由——睹物增懷。詩中所詠三君為:魏鄭公(魏征)、郭代公(郭震)、狄梁公(狄仁杰)。詩人拜謁鄭公舊館、郭公遺業(yè)、狄公生祠,目睹古跡已成勝跡、香火不衰,思及三公有逸群之才、建不世之功、傳千秋盛名,借以砥礪自身,詩中雖有凄惻之情,全無失路之悲;雖有流落之感,全無屈沉之恨。詠嘆古跡、追思先賢,寄寓的是“白身謁明主”的愿望。
以詠嘆魏征舊館詩為例:
鄭公經(jīng)綸日,隋氏風(fēng)塵昏。濟代取高位,逢時敢直言。
道光先帝業(yè),義激舊君恩。寂寞臥龍?zhí)?,英靈千載魂。
首二句既抒發(fā)了對英雄生逢其時的羨慕之情,也暗指魏征雖托身非所,大器晚成,這無疑是詩人于先賢處求得的勉勵?!皾「呶唬陼r敢直言。”此二句,不止是詩人對魏征功業(yè)的嘆賞,更是他對貞觀年間君臣相得的向往?!缎绿茣份d:魏征“有志膽,每犯顏進諫,雖逢帝甚怒,神色不徙,而天子亦為霽威。”末二句“寂寞臥龍?zhí)?,英靈千載魂”將魏鄭公舊館比作諸葛武侯隱居的臥龍崗,無疑是將魏征與諸葛亮相提并論。為何將魏征視為“臥龍”,其一在君臣際遇。高適學(xué)兼文武,卻“萬事空寥落”,這與魏征數(shù)易其主,太宗不計前嫌,推心置腹,無疑是天淵之別。更遑論魚水之歡、以國相托的仁君與賢相?其二在濟代之才。將魏征與武侯相比,始自太宗。太宗以魏征比武侯——征蹈履仁義,以弼朕躬,欲致之堯舜,雖亮無以抗。其三,則是詩人以武侯、鄭公自況,感慨自己生不逢時,報國無門。所謂“長策竟不用,高才徒見稱。”
將《三君詠》與《古大梁行》進行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高適創(chuàng)作于不同人生階段的詠懷古跡詩,其風(fēng)格上存在較為鮮明的差異。《古大梁行》創(chuàng)作于詩人仕途困頓之際,年邁力衰,卻老當(dāng)益壯;《三
君詠》創(chuàng)作于詩人游歷四方之時,年富力強,是窮且益堅。因此雄壯豪放的風(fēng)格在《古大梁行》中夾雜著深沉悲涼,在《三君詠》中洋溢著慷慨激昂。在藝術(shù)手法上,創(chuàng)作于詩人暮年的《古大梁行》偏重于抒情,而“多胸臆語”;創(chuàng)作較早的《三君詠》側(cè)重于議論,而多警策語。《古大梁行》對比手法貫穿全詩,昔盛今衰之感強烈;《三君詠》直陳手法聯(lián)絡(luò)全篇,追思往圣之意鮮明。誠然“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之亂的大動蕩,正如《古大梁行》中所寫:“全盛須臾那可論,高臺曲池?zé)o復(fù)存”,將詩人早年的昂揚、樂觀的進取之心徹底轉(zhuǎn)化為救國、安民的濟世之情。
注釋
:①(南朝梁)劉勰.增訂文心雕龍校注[M].(清)黃叔琳,注.北京:中華書局,2015:596.
②(唐)杜甫.杜詩詳注[M].(清)仇兆鰲,注.北京:中華書局,2015:1122.
③(戰(zhàn)國)荀子.荀子集解[M].(清)王先謙,撰.北京:中華書局,2016:440.
④(唐)高適.高適集校注[M].孫欽善,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93.
參考文獻
:[1](唐)高適.高適集校注[M].孫欽善,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2]佘正松.高適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8.
[3](東漢)班固.漢書[M].(唐)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
[4](劉宋)范曄.后漢書[M].(唐)李賢,等,注.北京:中華書局,2014.
[5](后晉)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6](宋)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2015.
[7](南朝梁)劉勰.增訂文心雕龍校注[M].(清)黃叔琳,注.(民國)李詳,補注.楊明照,校注拾遺.北京:中華書局,2015.
[8]俞平伯,等.唐詩鑒賞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