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

李心麗

毛菊坐在付曉紅的對面，叨叨著給她講這個周末她的約會。這是四月月末星期一的下午，難得的一個閑暇的時刻。毛菊從她與喬木在火車站見面的那個時刻講起，喬木在火車站出站口等上了她，她坐上了喬木的墨綠色別克，車駛離了火車站。通常車外的場景毛菊不講，接下來她就講他們之間目光的糾纏，和在無聲中交流的內(nèi)容，這都是毛菊主觀的一種臆想，她不了解其實(shí)付曉紅對她主觀的臆想并不感興趣，或者付曉紅對她的約會本身并不感興趣，但相比辦公室里的其他時光，這個權(quán)當(dāng)下午茶或輕松一刻之類的，付曉紅倒是在聽，面帶著一種興趣。毛菊說過多次了，每次看到喬木的第一眼，她的靈魂和肉體的每一個細(xì)胞都充滿了喜悅，付曉紅當(dāng)然不了解那種喜悅，不了解她所說的靈魂的每一個細(xì)胞，她覺得那是一種被夸大了的喜悅。她喜歡了解喬木的真實(shí)狀況，毛菊說喬木倒顯得有些從容，仿佛他們就在昨天才見過一面，他與她之間，沒有隔了那一個月的時間?；蛘咚⒉幌袼粯訉@約會有那么迫切。

與平常不同的是，這次有禮物。這是毛菊要告訴付曉紅的。下了車要去酒店的時候，喬木從后備箱里拿出了送給付曉紅的禮物，除了一件酒紅色的真絲睡衣，還有一條真絲的圍巾，但他們進(jìn)入酒店的第一件事不是試喬木帶給她的禮物合適不合適，她喜歡不喜歡，而是去水灑前把火車上的氣味沖刷得干干凈凈，然后迫不及待地與喬木糾纏在一起。

毛菊喜歡講這個過程，她的約會。喜歡講喬木，還喜歡講喬木的身體，健壯，肌肉發(fā)達(dá)，充滿朝氣。毛菊喜歡與喬木在一起的感覺，這一點(diǎn)她在付曉紅面前流露過多次，別看喬木經(jīng)常緘口不言，但動作起來有板有眼。在這場約會里，毛菊迷戀的不只是喬木的身體，還迷戀他這個人。往常床上的事結(jié)束之后，他們會坐在酒店靠窗椅上聊會兒。這一次，是試穿喬木帶給她的內(nèi)衣和圍巾，毛菊說他的眼力一下子就看出來了，那色彩，那款式，那質(zhì)感，她在這件衣服的襯托下，突然間就多了一種靈光。

這一次我看到他背上的傷疤都好了，沒有新傷，估計與那個鉆石女沒有瓜葛了，或者說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改進(jìn)了。我本來想問問他那個女人的事，后來想想還是算了。之后我們一起去吃了川菜，那時已不早了，他回家，我回了酒店。第二天他沒有來，說前妻要去出差，讓他帶孩子，我說那我轉(zhuǎn)移一下酒店，去離他近的地方住下來，他說他分不開身，不方便再見面，我沒想到這次約會這么匆促，我懷疑他是不是有另外的約會，我就不斷地聯(lián)系他，他倒是也回復(fù)，有時也接電話，但就是不答應(yīng)見面。我拖到天黑下來的時候，覺得一個人呆著太無聊了，就坐火車回來了。

你說說，他怎么這樣令人琢磨不透呢？

付曉紅在毛菊的講述里一副思考的樣子，他們約會的時間流程是這樣的，開房，上床，共餐，之后是暫別。然后另一個層面的問題會隨之出現(xiàn)，失落與猜忌。付曉紅曾經(jīng)毫不諱言地告訴毛菊她的感覺，她覺得喬木不會與毛菊有婚姻。像男人處于喬木這樣的年紀(jì)，婚姻又是這樣的狀況，他的生活中說不定有幾個毛菊這樣的女人存在。為什么他背上被鉆石女抓撓的到處是傷，說明他們之間有過某種約定但又被粉碎了。所以仇恨產(chǎn)生了。毛菊聽著付曉紅的分析，有時候她又懷疑付曉紅能不能準(zhǔn)確分析出喬木的狀況。當(dāng)初她要離婚的時候，付曉紅給了她不同的意見，她沒有聽她的。目前看，她對結(jié)束上一次婚姻沒有絲毫的后悔。如果不離婚，她怎么能遇到喬木，怎么能感受到劉清海以外的男人？所以有時候她只把付曉紅的意見當(dāng)作一種參考。她為什么這樣要把自己坦露在她面前，是因?yàn)槟承r候她太焦慮，她對自己的人生失去了方向。另一些時候，她想讓付曉紅了解她，想聽付曉紅評判一下她的對錯，因?yàn)楦稌约t太有定力了，她對付曉紅有一種好奇。但付曉紅只是坐在那兒聽，聽得很專注，之后會說哦，這樣啊之類的話，有時候付曉紅帶著不解的神情，付曉紅說我可能比你年長幾歲，所以想法會有些不同。雖然我比你年長，但我的經(jīng)歷很簡單，所以我可能也無法給你有效的建議。

毛菊喜歡聽付曉紅這樣說，她甚至有時候覺得付曉紅是一個平庸的人，她講給她的話，比倒入一只粗布口袋都可靠，這口袋自動會拴上繩子，不會冒出一縷兒熱氣。關(guān)于她，她的婚姻，婚姻的消亡，消亡的癥結(jié)，再婚的目標(biāo)，當(dāng)她與付曉紅討論的時候，付曉紅會對她提出批評，付曉紅是一個保守的人，付曉紅說走一處不如守一處，這多像一個媽媽腔啊。遇到分歧，付曉紅又說婚姻就好比一雙鞋子，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這時候，毛菊就想聽一聽付曉紅的那雙鞋子，她的鞋子是否很合腳。

但付曉紅從來不提她的丈夫。兩個人一個辦公室四五年了，毛菊只知道付曉紅一家三口，兒子上大學(xué)，老公在建設(shè)局工作。以前付曉紅沒有調(diào)回市里的時候，兩人兩地分居。關(guān)于付曉紅的其他情況，毛菊一無所知。

有一次付曉紅老在日歷上翻看，毛菊問她干什么？付曉紅說他們搬進(jìn)了新房子，舊房子讓公公婆婆住，看什么時候搬家合適。毛菊聽付曉紅說起過新房子的裝修，問付曉紅后來是不是選了雙葉牌衣柜，當(dāng)時因?yàn)閮r錢的原因，付曉紅好像有些猶豫。毛菊曾在網(wǎng)上百度了一番，發(fā)現(xiàn)雙葉牌家具是紅木的，價錢真是很可觀。心里暗自想付曉紅真是看不出來啊，心里生出一種很復(fù)雜的滋味。付曉紅輕松地說，家里所有家具都訂了雙葉牌的，看過雙葉牌的后別的品牌就沒有再看，她和老公兩個人對雙葉牌家具都有眼緣，毛菊的感嘆立即就表現(xiàn)了出來，那得多少錢啊？付曉紅說我也沒有仔細(xì)去算，反正不便宜。毛菊說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你是大富婆啊，付曉紅說這算什么呢。付曉紅就是這樣，往往在出奇不意的時候讓別人對她高看一眼。比如單位召開職工會獎勵高考成績優(yōu)異的職工家長，給孩子發(fā)一筆獎勵金，最后一個出場的是付曉紅，可想而知她兒子的成績了。付曉紅一下子在全局出名了，很多平時不熟悉付曉紅的人再見了付曉紅就不由得要露出欽佩的眼神，有時候見到毛菊，說你和付曉紅一個辦公室??？毛菊本來不以為付曉紅有什么光輝，一個辦公室都幾年了，她沒有發(fā)現(xiàn)，只是覺得她是一個話少、安靜、不多事的女人，別的她覺得真沒有什么?？墒菨u漸的，她覺得付曉紅不是那么回事，井一樣，深不可測。

一次，她的茶葉沒有了，付曉紅燒好水給她倒水的時候，問她放茶嗎？她翻了一下柜子，說帶來的茶喝完了。之后，付曉紅說嘗嘗我的茶，不知你喝得慣嗎？毛菊說好。等到嘗了付曉紅的茶，她不由得問付曉紅這是什么茶，與她平時喝的味道不同。付曉紅說是一種英國紅茶，付曉紅平常喜歡喝綠茶，而且她倡導(dǎo)毛菊也多喝綠茶，綠茶在所有飲品中排名第一。聽付曉紅說是英國紅茶，毛菊仔細(xì)又品了品，一種深厚的醇香。見毛菊說好，付曉紅從抽屜里拿出了一盒，盒子是鐵盒子，扁扁的，小巧而精致，說那給你一盒，慢慢喝。毛菊接了后很是歡喜，她說你平常不是喜歡綠茶嗎，怎么改喝紅茶了，付曉紅說偶然嘗過一次，覺得很合口味，正好家里有幾盒，就偶爾喝喝。毛菊聽付曉紅說得輕描淡寫，但現(xiàn)在才覺出付曉紅真是低調(diào)。付曉紅的家，成為了一口更深的井。

鬧離婚的那段時間，她讓付曉紅幫她拿個主意。付曉紅見過劉清海。那次搬過辦公室之后，毛菊打電話讓劉清海給她來掛一幅油畫。劉清海在那只折疊梯子上爬上爬下，不多一會就給毛菊掛好了那幅象征紫氣東來的畫。掛好之后，付曉紅張羅著給劉清海倒水，搬椅子讓座，劉清海說他單位還有事，水也沒喝就走了。走后，毛菊問付曉紅劉清海怎么樣，付曉紅說看著挺好啊，很細(xì)致，這畫掛得就很能說明問題。毛菊說他是工人出身，也就是能干這些粗笨活。付曉紅說別不知足啊，現(xiàn)在單身女人多了去了，單身男人可稀缺。但毛菊就是聽不進(jìn)付曉紅的勸，聽不進(jìn)她老娘的勸，離了。

毛菊離婚只有付曉紅知道，鬧離婚的動靜單位有人知道。有人見了付曉紅就會問，毛菊是不是真離婚了？付曉紅說我也不太清楚。本來毛菊把離婚證都給付曉紅看了，但付曉紅還要這樣說。毛菊覺得付曉紅可真能沉住氣，所以毛菊有時候把她潛意識里想的都想講給付曉紅，如果付曉紅不覺得煩，她會與她叨叨個沒完。

但她看出付曉紅有些煩。有時候明顯的不想接她的話茬，特別是在與喬木的事上。她經(jīng)常讓付曉紅幫她分析她與喬木的結(jié)局，付曉紅一貫給她潑冷水。她說你們不現(xiàn)實(shí)啊，首先兩地，一月才見一面，這樣的愛情能維持多久？毛菊毫不諱言在與喬木的事上她占主動，之所以一月見一面是因?yàn)閱棠咎α?，喬木是一個法官，經(jīng)常要出差辦案，她與喬木是她咨詢離婚問題時認(rèn)識的，喬木給了她許多有利于她的建議。在那場離婚的拉鋸戰(zhàn)中，喬木給她講了許多離婚的案例，都這時代了，離婚已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他本人都已經(jīng)離婚了，人生苦短，沒必要勉強(qiáng)自己。

她就是受到了這樣的鼓勵。對于重新去開掘一個自己的時代，她蠢蠢欲動。當(dāng)然在這期間，不排除她與喬木產(chǎn)生的感情，她欽慕喬木淵博的學(xué)識和才華，和他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她毫不掩飾說她就喜歡喬木這類男人。至于說這是什么男人，她也說不清，她把他歸結(jié)為是有追求的男人，一個知識分子的追求?，F(xiàn)在喬木終于讓她想清楚了，她一直看不上劉清海，就是因?yàn)閯⑶搴Ｊ且粋€沒有追求的人，他是電纜廠的一名工人，除了做一些機(jī)械活，再沒有所能了。當(dāng)然還有一點(diǎn)，他經(jīng)常不洗澡就鉆她被窩，還怪她窮講究。

盡管在喬木的事上付曉紅表示無望，但毛菊還是喜歡與她探討，有一段時間她受到了深深的困擾，她甚至直言不諱地告訴付曉紅，她與喬木就這個問題進(jìn)行了深入交流，喬木明確表示他不想再婚。在毛菊之前喬木與一個條件更優(yōu)裕的單身女人好過一陣子，那女人有錢又年輕，好上之后想與他結(jié)婚，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他就猶豫了，他推三阻四，可把那個女人氣壞了，就與他動了手，把他的背抓了個稀爛。毛菊說他可能暗示我，如果結(jié)婚，他有比我更合適的對象，但他不愿意。所以他不希望我指望與他結(jié)婚。你說我是不是該就此收手了。

有一段時間，她下了決心與喬木分手，她不能瞎耽誤自己的工夫。這時候她開始自己散布她已離婚的消息，讓同事張羅著幫她介紹合適的男人，她給自己貼上離婚的標(biāo)簽，立即有與她一樣婚姻不幸的女人圍攏來，稱贊她的勇氣。她們甚至說我們也是離婚了嫁不出去，有人說知道嫁不出去，所以就這樣茍且著過，婚姻也是很扯淡的事情。她們這樣一說，仿佛一縷陽光照亮了她灰暗的前程。

陸續(xù)有人來她們辦公室，幫她介紹她們認(rèn)為的合適人選，單從那些條件里，她就感到了現(xiàn)實(shí)的緊迫。她理想的年齡差是比她大三到五歲，這個年齡差的男人少得可憐。毛菊去見過那么幾個，一個是開餃子館的老板，已經(jīng)從原單位離崗了。一個是高中的語文老師，老婆生病去世了，還有一個是退休的干部，退休后與老婆離婚了，每一個見面對象，毛菊都要講給付曉紅聽。她說她比較中意餃子館的老板，試著與他交往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非常摳門的人，她帶朋友去他飯館吃飯結(jié)賬他都不客氣，這讓她對生意人沒有了好印象。高中老師是個禿頂，形象太差，她無法想象整天與一個禿頂睡在一張床上。至于退休干部，她也去看過了，她說他眼角的皺紋讓她看到了墳?zāi)怪車幕牟?，那荒草圍攏著一汪幽深的古墓，讓她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

那一年她已經(jīng)四十歲了，當(dāng)然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年齡。她鬢角的白發(fā)已無法遮擋地在生長。付曉紅即使在白發(fā)上都能給她經(jīng)驗(yàn)。付曉紅說千萬不要拔，白發(fā)會越拔越多。抽空的時候用剪刀把它剪掉。她就照著付曉紅的做法去做。去美容店的時候，她就比別人多了一項(xiàng)內(nèi)容，讓美容師幫她剪白發(fā)，剪了還長，長起來再剪掉，她開始了與白發(fā)的斗爭。

付曉紅的白發(fā)非常多，但付曉紅從來不染發(fā)，出于健康的考慮。她問付曉紅總有夠不著的地方，誰幫你剪呢？姐夫嗎？她總是想窺探姐夫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付曉紅說不是，自己剪，照著鏡子，夠不著的地方隨它去。她說做美容的時候可以讓美容師幫著剪，付曉紅不做美容，不穿高跟鞋，比她大五歲的原因嗎？毛菊想，可是倒回去五歲，倒回去十歲，付曉紅還是這樣的付曉紅，素面朝天。毛菊覺得這與年齡無關(guān)，那么與什么有關(guān)呢，付曉紅為什么這么不愛美，她問，那你怎么不讓姐夫幫你剪呢，付曉紅說他眼睛花了，經(jīng)常會把黑發(fā)剪掉，把黑發(fā)剪掉多可惜啊，所以我不能讓他剪。

這就是毛菊所了解到的片言只語，不是她問，付曉紅不會主動說家長里短的事。如果她問，付曉紅也會說一點(diǎn)。她曾經(jīng)問過付曉紅，說你們兩個，是怎么相識相戀的呢，過了這么多年從來也沒聽你說你們磕磕碰碰。付曉紅說我們是同學(xué)，初高中都在一起，但上了大學(xué)后才開始戀愛，所以彼此了解，也好將就。話題這時候就停止了，仿佛付曉紅覺得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都不值得去說。至于姐夫的單位，毛菊聽付曉紅說過在市建設(shè)局，工程師之類的，一直搞技術(shù)。當(dāng)然這工種不像交警醫(yī)生一樣許多人得打交道，但市區(qū)新增的綠化面積，新增的植物園和公園都與建設(shè)局有關(guān)，有一次付曉紅說新開的森林公園主設(shè)計師是她老公，建設(shè)周期經(jīng)過了五六年的時間。毛菊就很想知道像這樣的工程師搞這樣大的設(shè)計能賺到多少錢，但付曉紅從來不透露這方面的信息，毛菊就覺得付曉紅之所以這樣藏著掖著，一定是怕她向她借錢。

毛菊很好奇一件事，姐夫這么優(yōu)秀，會不會有另外的女人？她就這個問題問了一下付曉紅。說真的，她自己覺得如果他一心系在付曉紅身上，這事是不可能的。且不說付曉紅其貌不揚(yáng)，即使付曉紅美若天仙，但現(xiàn)在付曉紅人老珠黃了，已經(jīng)沒有什么魅力可言了。沒想到付曉紅說這事我不知道，不知道就且信他。毛菊說你不懷疑嗎？付曉紅說干嘛和自己過不去。這時候毛菊覺得付曉紅是不是太迂腐了，都什么年代了，還且信他。但她倒是羨慕付曉紅那種篤定和淡定，她不是裝出來的，這個社會的某些東西沒有驚擾到她，也沒有浸染在她周圍，她能這樣安適自在，確實(shí)非常不易。

你為啥不買輛車？一次毛菊問付曉紅。因?yàn)楦稌约t經(jīng)常騎一輛電動，風(fēng)吹日曬的。單位好多女同事都自己開車。毛菊覺得付曉紅有這個財力。沒想到付曉紅說不喜歡開。毛菊心里說不可救藥了，什么也不感興趣。這樣的女人能吸引得住男人嗎？毛菊說開著習(xí)慣了就喜歡了，你試著學(xué)一段時間。付曉紅說車家里現(xiàn)成就有，有時候他出差了，車就好多天停在車庫里，動也不動。毛菊說你看你多浪費(fèi)啊，有車讓停在車庫里涼快，自己卻風(fēng)吹日曬的，更新一下生活觀念吧。但付曉紅不為所動。她說那么大的家伙，我看著就發(fā)怵，算了，三十不學(xué)藝，現(xiàn)在都四十多歲了。遇到天陰下雨的，毛菊說你不用騎電動了，我送你。付曉紅一次也沒有用送，她說他來接我，本來平常也能搭他的車一起走，但我覺得不方便，不過天氣不好的時候，他接送我，毛菊便要感嘆付曉紅的生活，到底那是自己的男人啊。她會沖付曉紅說，要是我嫁的是這樣的男人，我就不會離婚了，我也會像你一樣，守著這樣的人過一生。

她在心里說憑什么啊，假如找評委給她們倆個打分，她一定在付曉紅之上，可是為什么付曉紅會有這么好的婚姻呢？難道真的是命運(yùn)在起作用嗎？可是為什么她會是這樣呢?，F(xiàn)在遇到了喬木，她倒是覺得他好，就是她要找的那類人，可是喬木根本無暇與她談婚論嫁，現(xiàn)在，毛菊不得不考慮的一個問題是，下半生怎么辦？說實(shí)在的，自從兒子上了高中住了寄宿學(xué)校之后，她開始討厭一個人的生活了。

要與喬木斷，她到底也沒有與他斷掉。她后來對喬木說過，如果有合適的她想找人把自己嫁掉，她希望有一個搭伴過日子的人。喬木表示理解她。

那次下大雨，下臺階的時候，她踏空了最后一階，不小心崴了腳，那個瞬間，她動也無法動彈，必須有一個人背她去醫(yī)院診斷。她甚至沒有一個人可以求援。付曉紅說要不給劉清海打個電話讓他來一下，毛菊說算了，他恨我恨得厲害。付曉紅說我打，你不用出面，看他能否來得了。沒想到劉清海來了，二話沒說，把毛菊背到了車上，下車后又背到了一樓急診室，所幸沒有大礙，崴了的腳固定后得休息一段時間，劉清海一直等到那時，又把毛菊送回了家。毛菊看到劉清海這樣，想起當(dāng)初咨詢喬木離婚時如何能把房子和兒子歸到自己名下，想了各種應(yīng)對辦法。劉清海見毛菊態(tài)度堅決，沒費(fèi)周折就簽字了，毛菊倒沒想到劉清海這么痛快，這里面?zhèn)鬟f出他與她也不愿繼續(xù)過下去的信息。

毛菊暗示劉清海照顧她幾天，想試探劉清海是否對她還有留戀，劉清海說單位安排了他去下鄉(xiāng)，本來他已經(jīng)與單位另兩個同事出城了，接到了付曉紅的電話，才急急地趕了過來的。今天有關(guān)部門要去那兒檢查工作，他務(wù)必得趕到下鄉(xiāng)點(diǎn)。那地方離市區(qū)有兩三個小時的車程。毛菊說以前沒聽說你下鄉(xiāng)啊。劉清海說本來是別人下，這不我正好也沒家沒舍的，下鄉(xiāng)也挺合適，最近凡是下鄉(xiāng)出差的活都是我的，這樣我覺得挺好。

毛菊看出劉清海沒有一點(diǎn)留戀的意思，不過對于他能及時出現(xiàn)還是充滿了感激。毛菊說你現(xiàn)在有沒有遇到合適的？劉清海說有了，女人嘛，倒也不缺。我必須馬上就走，你打電話讓你媽媽來照顧你吧。毛菊揮了下手，說你趕緊去吧，別耽誤了你正事。

劉清海臨走的時候看也沒有看她一下，頭也不回地向門口走去。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在房間任何地方逗留一下，這個他生活過十幾年的家，他與她共同的家。聽到劉清海決然的關(guān)門聲，毛菊的眼淚滾滾而落，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哭了的時候，她才明白離開他之后，她在最需要的時候求援的第一個是他，這會讓他怎么想呢？

之后的日子，一直是老媽照顧她，劉清海沒有打過一個電話，也沒有發(fā)過一個信息。在家養(yǎng)傷的那些日子，她竟然為自己是一個離婚女人而暗自憂傷。

醫(yī)生囑咐她靜養(yǎng)，她只能靜靜地躺在床上，無聊至極，她翻《廚藝大全》，翻《日常美容知識》。她讓老媽幫她洗了黃瓜，拿了水果刀，把薄片的黃瓜貼在臉上，當(dāng)滿臉的黃瓜片覆蓋在她臉上，她就一動不動地躺著，她強(qiáng)迫自己什么也不去想，不要有強(qiáng)烈的什么情緒，不要去思考未來。黃瓜片之后，她又為自己做了蜂蜜蛋清珍珠粉的面膜，她把自己涂抹成一個陌生人，她突然間不想看到這張臉，可是她又不由得要不停地照著鏡子看這張臉，這張臉不知不覺就變得不年輕了，再有五年她就會成為現(xiàn)在的付曉紅，到那時她會是什么樣的境況？到那時她兒子該上大學(xué)了，她無法預(yù)測她自己。

這還真是一個打發(fā)時間的好辦法，雖然不順利，她還是熬過了一周。期間付曉紅來過一次，單位讓填職工基本信息統(tǒng)計表，她在這張表上再次面對了她離婚的事實(shí)。付曉紅就又提到了劉清海，讓毛菊趁此機(jī)會多多聯(lián)系聯(lián)系他。毛菊說劉清海已經(jīng)有女人了。這個可能性失去之后，付曉紅問喬木有沒有來看她，毛菊說我都好久沒有與他聯(lián)系了，付曉紅說哦。毛菊說即使知道我現(xiàn)在臥床在家，他也不一定會來看我，一個月上一次床的男人，終究是不靠譜的。毛菊自嘲。

她終究沒有戒掉喬木，邊嘲笑自己邊給喬木發(fā)了一個微信，問他最近忙什么？喬木大概一個小時之后才回復(fù)了她，說剛剛接待了一個客戶。她在第一時間就看到了喬木的回復(fù)，在這行字前沉思了一會。不過如此。她在心里說。她讓自己算了，就此罷手，但那邊又來了一條信息，好久不聯(lián)系了，你最近忙什么？毛菊想試一試她與這個人到底有多少的情誼，就把她臥床在家的事告訴了喬木，她把自己說得可憐兮兮的。喬木說要不要我去看你，見她沒有立即說話，喬木說我去看你方便嗎？毛菊就想看看他到底怎么來看她，相處這么長時間，經(jīng)常是她坐火車去他的城市，他從來也沒有在她的地盤露面。毛菊說家里只有我和媽媽，我在家里等你。

喬木是第三天來的，那天周五。門鈴響的時候母親去開門了，毛菊沒有告訴母親來者是誰。母親見到捧著一束鮮花的陌生人，問他找誰，以為他走錯地方了。喬木說我找毛菊，毛菊那時已把牛奶蜂蜜面膜從臉上洗掉了。

她從臥室里迎了出來，看到了捧著一束鮮花的喬木。他把花給她遞了過來。毛菊把花捧在手里，嗅了嗅。他與她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因母親在，他便問一些她本地房價之類的問題。母親去廚房忙乎的時候，毛菊壓低聲音問他是不是找到合適的女人了，他說沒有。他問毛菊怎么樣了，毛菊說要找像你這樣的還真不容易。毛菊后來又犯賤地說，要是我們都找不著合適的，我們以后還抽時間一起約會怎么樣？喬木說我沒有意見。

到中午的時候，他說他該走了，毛菊說我這樣子也不能陪你出去吃飯，要是你不介意就在這里吃一頓家常飯，他說那也好。吃過母親做的手搟面之后他就走掉了。毛菊在心里哼了一聲，把他帶來的鮮花扔在了垃圾筒里。

她把喬木來看她這件事在電話中與付曉紅講了，她講得很仔細(xì)，講了她只是想試探一下她與他的交情是什么樣的。她把喬木帶來的鮮花扔垃圾筒的事也講給了付曉紅。對于喬木身邊沒有合適的女人這件事付曉紅說她不敢茍同。付曉紅這一點(diǎn)好，她愿意講她的真實(shí)看法。她說如果喬木的生活中只有毛菊一個，那么他的表現(xiàn)絕對不會是這個樣子。毛菊說我問了，他說沒有。付曉紅說他在你面前也不見得說實(shí)話。毛菊覺得付曉紅說得有道理。

擱下電話之后，毛菊就要想關(guān)于她與喬木這件事，是她主動與他示好，開玩笑兩人一起搭伴過日子。喬木不愿與她一起過日子，但愿意隔一段時間與她約會一次。她負(fù)責(zé)在路上奔波，他負(fù)責(zé)開房，兩人一起吃飯的費(fèi)用。一月一次的約會，付曉紅說她這是趕時髦。起初她覺得只要她真心對喬木好，那么他們之間會有結(jié)果?，F(xiàn)在看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愛情不是她想的那樣。

現(xiàn)在她倒是有了大把的時間，不知道如何打發(fā)，一個月與喬木的一次約會，又接續(xù)上了。其余的時間，她參與各種聚會，想在這樣的聯(lián)絡(luò)里找到自己的出路。但許多時候別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沒人愿意與她整天攪在一起。付曉紅看著她興高采烈的聚會，聚會被迫取消后的落寞，付曉紅淡漠地看她一眼，她不知道那一眼是什么意思。有一次她說，姐，什么時候邀我去你家玩玩，都一個辦公室?guī)啄炅耍疫B你家的門都摸不著。付曉紅大概不情愿她去，有點(diǎn)淡漠地說，我以為咱們經(jīng)常在一起，就沒想著邀你去家里。毛菊說我想喝酒了，什么時候我去你家，咱們一起喝一次。付曉紅說我從來不喝酒。

正巧隔壁辦公室的王美蘭想去看付曉紅家的電視墻，這天周六，付曉紅正式對毛菊和王美蘭發(fā)出了邀請，于是她與王美蘭一起結(jié)伴去了付曉紅家。付曉紅家在全市有名的一個小區(qū)里，都說那是富人聚集區(qū)，遠(yuǎn)遠(yuǎn)的她就看到付曉紅在小區(qū)門口等著她們，這讓毛菊又是一番感慨。毛菊說這么客氣呢，我們是老熟人，用得著這么遠(yuǎn)就迎接嗎？她在心里對付曉紅又有了一種認(rèn)識。比起別的一些朋友，付曉紅這么重視她們的到來，她的重視反而讓她有些難為情。

從電梯里出來，付曉紅老公在門口迎上了她們，毛菊說姐夫在呢。付曉紅老公說聽說有客要來，我把一個應(yīng)酬推掉了，專心在家里迎候。說著他給她們每人發(fā)了一雙鞋套，之后先邀她們坐在了沙發(fā)上，毛菊第一眼就看到了新鮮的楊梅和新鮮的荔枝，毛菊說這么多水果啊。姐夫說你們好口福呢，朋友剛剛送來的，是從南方空運(yùn)來的。付曉紅說洗過了，嘗嘗啊，非常好吃。姐夫則在一旁給她們泡茶，那茶具很講究，茶托，茶匙，茶碗，茶杯，還有茶盤，看上去流溢著富貴之氣。姐夫倒是一個話多的人，說你們的名字我個個熟悉，就是沒有見過你們的面，這不，聽說你們要來，我說什么也要迎候你們，你們可不要覺得別扭啊，是不是你們覺得我該借故出去，那樣你們反而自在些。毛菊說早知道姐夫是工程師，日理萬機(jī)，今天難得一見，真是有幸，怎么會呢。曉紅姐真是好福氣，找到姐夫這樣的男人。付曉紅說你可別夸他，他這人最不經(jīng)夸，一夸就要翹尾巴。姐夫說我還就喜歡被美女們夸。

夫婦兩個陪著她們聊，陪著她們喝茶，仔細(xì)給她們介紹了當(dāng)初裝潢時的設(shè)計，姐夫不光設(shè)計森林公園，家居設(shè)計也很在行。如何科學(xué)利用陽光，利用空間，如何宜居，滔滔不絕。毛菊盯著他看，突然間毛菊看到了他左手的無名指，那個手指生生的少了一個關(guān)節(jié)的長度。它瑟縮著挨擠在其他的手指中間，那么別扭。然后毛菊仔細(xì)地看他的臉，這個人是不是多年前與表姐有過情史的那個男人呢？多年前，那時他不在建設(shè)局，他在環(huán)保局。表姐與那個人好上之后，想讓他離婚娶她，那個人不同意，于是她就跑去他家里找他，逼他與老婆攤牌。這事把他老婆激怒了，隨手就操起了一把刀，要去砍表姐，表姐嚇得奪門而逃。那女人操刀要去砍男人，男人順手把刀奪去了，自己砍掉了無名指的一節(jié)指頭，保證他從此改邪歸正，但女人不能原諒他，生生地把他從家里趕了出去。

表姐以為機(jī)會來了，打算收留他，他被趕出來之后住在環(huán)保局的辦公室里。一次表姐叫她陪著去找他。敲開門的時候，表姐進(jìn)去了，她在外面等著，他們談了將近兩個小時，表姐哭著出來了，說他們之間完了，還說了他自殘的事，表明他的決心，說如果他老婆不原諒他，那么他不會再婚了。表姐沒想到他是這樣一個人，讓人又愛又恨。表姐說那我等著，如果她原諒了你，你就回去，如果她不原諒你，你要再婚，必須是我。他說不會的。

一年后她從表姐那兒聽到了消息，說他回去了。她和表姐那時還討論過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呢。

毛菊從付曉紅家出來回到家里，就給表姐打電話，詢問十多年前她的那次情史。表姐正在美容店里做美容，后來又經(jīng)歷了三次婚姻，這次相對較長，已經(jīng)維持了七年時間了。表姐說你問這個干嘛，陳年舊事了。毛菊說突然想起來，那個人后來你還見過嗎？表姐說沒有見過。毛菊說我今天見了一個那樣手指的人，就突然間想起來是不是他？在建設(shè)局工作。表姐說那肯定是他。表姐說聽你挺激動的，犯得著嗎，不是你提，我都記不得這回事了。毛菊說看你說的，他差點(diǎn)成了我姐夫啊。表姐說自作多情，不知是說毛菊，還是自嘲。

這可是毛菊發(fā)現(xiàn)的一樁天大的秘密，這生活的縫隙，付曉紅的縫隙，終于還是出現(xiàn)了。這才是毛菊覺得應(yīng)該的樣子，只因付曉紅不說，毛菊才覺得它來得如此不凡而珍貴。這秘密，讓毛菊看付曉紅的眼光不同了，她有她的幸福，她就該有她的疼痛。

付曉紅給辦公室的花澆水，先是虎皮蘭，然后是鴨掌，之后她又給蘭草噴水，辦公室這些花都是從她家里移栽來的，她熟悉它們的生長特性，也喜歡侍弄這些花花草草?？此龔倪@盆花面前移動到那盆花面前，毛菊都不知道如何開口。這樣開口讓她覺得非常突兀，會不會讓付曉紅感到難堪呢？而且付曉紅會不會說實(shí)話？說實(shí)在的，婚外情加自殘，這事在當(dāng)時算是一樁大事。

關(guān)于付曉紅這個人，現(xiàn)在毛菊更好奇了，她的婚姻，看上去，怎么說呢，總之是讓毛菊有些嫉妒，但自從發(fā)現(xiàn)這件事后，她有了隱隱的快樂。

如果不問，毛菊覺得她就是一個高貴的緘默的女人，像付曉紅一樣，可是這疑問會成為異物存在于她的身體里，讓她時時處于不安之中。如果問，她覺得她有點(diǎn)對不起付曉紅，付曉紅之所以這樣緘默，原因可能就是因?yàn)樗碾[痛，她為什么要去揭開她的傷疤？但毛菊就是想這樣突兀的問一下付曉紅，在絲毫沒有鋪墊的前提下問這樣的問題，她想看看付曉紅怎么回答。

付曉紅澆完水，坐下來的時候，毛菊給她倒了一杯水，說，姐，有個問題我想問你，那天我看到姐夫左手的無名指少了一個關(guān)節(jié)，怎么回事?。扛稌约t說，自殘。毛菊說為啥呢？付曉紅說你知道他與左向榮的事嗎？文工團(tuán)的左向榮，毛菊說知道啊，左向榮是我表姐。

付曉紅說我知道是你表姐，那截手指與她有關(guān)。

你真的不知道嗎？這些年我一直以為你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你是誰。付曉紅幽幽地說。

這些年，毛菊說，你知道我是誰呢？

付曉紅說，你是左向榮的表妹啊。

毛菊說我只知道表姐有過這么一件事，一個男人用斷指以示與她決裂，但我真不知道當(dāng)事者是你老公，我一直以為你只是你，怪不得我一直覺得一個辦公室多年了，不管我怎么坦露自己，卻一直走不進(jìn)你的內(nèi)心。

付曉紅說這就是我的內(nèi)心，一般從不示人。

一股寒氣從毛菊的后背滲了出來，她第一次強(qiáng)烈地感到這件事上她太冒失了，可是已經(jīng)無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