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到深處是笨拙

獅小主

一

姥爺快80歲了，在姥姥去世以后，他明顯蒼老了很多。

往年春節(jié)，我回家去看他，他總會想方設(shè)法給我做一些好吃的。打小他就對我疼愛有加，加之后來我母親去世，他對我的愛愈加深沉。

姥爺最拿手的是高湯汆大白菜：切掉菜根，將擇洗干凈的菜身攔腰切開一分為二，上邊是新嫩青綠的菜葉，下邊則是晶瑩粗厚的菜幫子，用香濃月白的高湯汆燙，然后加上粉絲和紅肉丸子，出鍋的時候來一點兒香油和蝦米，美味至極，也是我童年味蕾上最美好的記憶。

那時候，姥爺給一家人做，我的碗里必定是有最多的丸子和嫩菜葉，然后是姥姥，最后剩下的菜幫子永遠(yuǎn)是姥爺口中的“最愛”。

姥爺常說：“小獅，你不知道，菜幫子才是最好吃的，又甜又脆，一口咬下去美極了。姥爺做飯最辛苦了，當(dāng)然要吃最好吃的?！比缓笪揖秃闷娌⑶疑鷼?，想要搶他碗里的“美味”。我信以為真，一度以為姥爺自私，居然讓我和姥姥吃扁菜葉，而把又脆又甜的菜幫“據(jù)為己有”。后來有一次，我實在不滿意了，哭著喊著非要搶姥爺碗里的菜幫子，姥姥放下碗就在一旁說他：“你看你，非要招惹這個小祖宗！”

姥爺被姥姥說了幾句后，呵呵笑起來，于是終于“割愛”夾給我一塊晶瑩剔透的菜幫子，我如獲至寶，也不顧燙嘴，就往嘴里扒拉。剛咬一口，菜幫子的泥腥味道瞬間就充滿了整個口腔，我“呸”地一聲吐了出來，姥爺姥姥大笑不已。

“好難吃??！一點兒也不甜，又酸又苦！”

我當(dāng)時笑姥爺沒有吃過好吃的菜葉和丸子，居然把菜幫子當(dāng)成最好吃的東西，實在是太笨了。姥爺每每這個時候就一個人端著碗蹲在大門口津津有味兒地吃他那些菜幫子，和對面的街坊鄰里嘮嗑。后來我慢慢長大，終于明白老人家的心意，心里愧疚不已。

然而此后每每總是拗不過他，用他的話說：“我就是喜歡吃菜幫子，誰也別跟我搶，誰跟我搶，我跟誰急！”

二

是的，姥爺是個倔強的人。姥爺是十里八村遠(yuǎn)近聞名的筆桿秀才，寫得一手好字，從小我在他膝下玩耍，耳濡目染，也漸漸捉起高大的筆桿寫毛筆字，每次我煞有介事寫字的時候，他總在一旁“啰唆”。

“四個點每個都是不一樣的，寫一樣，就呆了?！?/p>

“起和收的時候，要保持中鋒，側(cè)鋒多了就圓滑，中鋒運筆才是君子。”

“‘歐字最忌投機取巧，重新寫?！?/p>

就這樣，他一遍一遍地說，一遍一遍地糾正我寫字的毛病。我18歲那年春節(jié)，村委會主任劉大爺說：“小獅的字已經(jīng)名聲在外了，今年就讓他給村委會寫春聯(lián)吧?！蔽倚臍夂芨?，當(dāng)時就答應(yīng)下來，姥爺說：“還是個孩子，不經(jīng)夸，不過磨煉磨煉也好?！庇谑悄悄晡医舆^姥爺?shù)摹耙吕彙苯o村委會里寫春聯(lián)，我一下子成了明星，成了書法家，成了大人教育孩子的優(yōu)秀例子。

我記得那年春節(jié)格外冷，漫天大雪仿佛要把整個人間吞噬，大年初二我們?nèi)胰グ菽?，剛拐進胡同，就看見姥爺和一大群來拜年的長輩站在門口，姥爺伸著手指著門旁的春聯(lián)說：“字的架子好歹搭起來了。”大家看見我們，紛紛說：“恭喜你們家出了個女書法家！”姥爺就在后面呵呵地笑，大家進院子了，我和姥爺站在門口，姥爺說：“小獅長大了，成了小書法家了?！蔽倚睦锏男腋Ｒ幌伦泳陀苛松蟻恚劭糁車魂囮嚐釟?。我永生難忘當(dāng)時的情形，我依偎在老人家身邊，漫天的大雪靜靜地落著，大紅春聯(lián)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是那么鮮艷奪目。

春聯(lián)上寫的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園”，是姥爺最喜歡的句子。

三

姥姥去世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大年初三那天我去看他。記得那天陽光特別好，一絲冷風(fēng)都沒有。

“姥爺！”

我推開門，手里拎著給他買的東西，然后看見他坐在灑滿陽光的梧桐樹下，一手拿著鏡子，一手拿著剪刀在剪胡子，鏡中的陽光打在他臉上，每一條皺紋都清晰可見——我甚至看見那些細(xì)碎已經(jīng)如白雪般的胡茬兒輕輕地落下，落在他有些臃腫的棉衣上，落在那些紛紛逝去的年華罅隙之中。

“女孩子家，不要大聲說話?！彼牭轿业穆曇粜χ酒饋?，我走過去鼻子一酸，說的第一句話是：“姥爺，我給你買把電動剃須刀吧？”他笑了笑，說：“剪了一輩子了，早習(xí)慣了，沒事還能打發(fā)時光?！?/p>

大姨小姨初二已經(jīng)來過，我因為母親去世的原因只能初三來，舅舅和舅媽已經(jīng)動身出發(fā)去給遠(yuǎn)房的親戚拜年去了。所以到了中午，只有我們爺兒倆，除了年下的主菜，那道高湯汆大白菜是一定會有的。這回他給我換了一個大海碗，將丸子嫩菜葉和撈底的干貨全都盛給我，自己仍舊只將剩下的菜幫子盛到自己碗中。

“你姥姥是沒這個口福了，往后她那份，小獅你替她吃吧?！?/p>

聽到此處，我百感交集，生怕哭出來被他看見罵我沒出息，只能趕緊低頭大口大口地吃著。姥爺輕輕嘆了口氣，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的陽光下，撈著他那誰也不能搶的菜幫子，陽光依舊那么年輕，他卻越來越老了。

我不相信姥爺會真的喜歡吃那些又酸又苦土腥味兒又大的菜幫子，當(dāng)初的生活條件差，他把最好吃的都留給了我和姥姥，后來生活條件慢慢好起來了，他仍舊如此。

后來我慢慢明白：誰也不能和他搶那些最難吃的菜幫子，因為這就是他表達(dá)愛的方式——一種笨拙的、曠日持久的付出。

哪怕這道菜換成了山珍海味，他也仍舊會把其中最好的部分留給我。也許只有那些菜幫子的味道，才能讓他回憶起當(dāng)初的漫長歲月，甘之如飴，欣然老去。那個味道，什么美味佳肴都無法代替。因為那里面，有回憶，也有他難以言及的愛。

四

我在外工作，只能過年回來。陪伴他的日子少得讓我慚愧，臨走的時候，我看到門口的春聯(lián)還是去年我寫的那副。舅舅原本要換的，可他死活不讓?！澳阍菊f臘月二十八就能回來，我就想著等你回來讓你寫，但后來你飛機晚了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大年初一了。下一年記得早點回來，最好能把我的外孫女婿也帶回來?！?/p>

我點點頭，輕輕擁抱了一下他。轉(zhuǎn)身慢慢離開，這個時候姥爺?shù)穆曇糨p輕傳來：“小獅，今天的湯是不是做咸了？我看你一直吞吞吐吐，下回我少放些鹽。”我停住腳步，不敢說話，只能點點頭說：“嗯?！崩褷敁]了揮手，似乎聲音只停留在喉嚨里。

“下一年，一定要早些回來，我老了，寫不動春聯(lián)了……”

好奇怪，那天明明是晴朗而溫暖的冬天下午，我的眼前，卻恍惚出現(xiàn)了18歲那年的大雪紛紛。

（郭旺啟摘自《時代青年·悅讀》201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