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花一現(xiàn)的朝貢

梁二平

2012年，《南京條約》簽訂120周年時，我在南京靜海寺策劃了“近代海戰(zhàn)圖展覽”。靜海寺是當年議約《南京條約》的地方，現(xiàn)在這里掛著一口巨大的警世鐘。如今的靜海寺是改革開放后復建的，但這個地址卻是老靜海寺的舊址。當年建寺的目的與后來議約《南京條約》，恰好是相反的兩個紀念之意。

靜海寺建于永樂十七年（1419），這一年，剛好是鄭和第五次下西洋“載譽歸來”之時。朱棣為了紀念下西洋開創(chuàng)的“遠揚國威，萬國來朝”的太平氣象，在應天府鳳儀門外下關(guān)江邊上，敕建靜海寺并賜額，其名取“四海平靜，天下太平”之意。寺廟內(nèi)供奉著鄭和從海外帶回的佛牙以及水陸羅漢像和許多藝術(shù)珍寶，相當于一座西洋寶物展覽館。寺院中還種植著從國外引進的植物活株。那真是一個風光的靜海寺。

現(xiàn)在的靜海寺院子里，仍存留著一個比這座寺院還老的石碑——御制弘仁普濟天妃宮之碑。明永樂十四年（1416），鄭和第四次遠航西洋歸來后，為紀念船隊多次在海途中遭遇險風惡浪時受到媽祖庇護，特在南京下關(guān)獅子山下的天妃宮中遵敕命豎立此碑，俗稱天妃宮碑。朱棣為感謝天妃娘娘護佑鄭和第一次下西洋平安歸來，加封天妃為“護國庇民妙靈照應弘仁普濟天妃”，并賜建天妃宮。其后，鄭和每次下西洋前都專程到天妃宮祭拜媽祖。清咸豐年間，天妃宮毀于戰(zhàn)亂，所幸御制弘仁普濟天妃宮之碑保留了下來，后來移到靜海寺保存。

2005年，我在南京參觀剛剛復建的天妃宮，宮址已偏離原址，建在獅子山西南麓?！吨亟ㄌ戾鷮m記》上寫著：“鄭和航海六百年春秋，神州追憶，倡導和平，古邑金陵儀鳳門外獅子山下，勝跡重修，天妃端莊，風采盡顯，宮闕披彩氣勢恢宏……”不過，早年搬入靜海寺的御制弘仁普濟天妃宮之碑，經(jīng)過風吹雨打，已經(jīng)風化，再經(jīng)不起搬遷了，只好永久留在靜海寺院內(nèi)。后來，又建了碑亭，并用玻璃鋼罩將其保護起來。

永樂朝，經(jīng)過諸太監(jiān)多年來的海外訪問，開創(chuàng)了大明海上外交的新局面，南洋的許多國家和部落首領(lǐng)，都以能到大明訪問作為人生和國家的一大幸事。此間，往來的小國中也有小到今天甚至考證不出其具體地址的國家，但當時也是一國之君，受到了一樣的禮遇，比如，古麻剌朗國國王來訪。

《明史·古麻剌朗》是少有的關(guān)于這個小國家的正式記載：

古麻剌朗，東南海中小國也。永樂十五年九月遣中官張謙赍敕撫諭其王干剌義亦奔敦，賜之絨錦、纻絲、紗羅。十八年八月，王率妻子、陪臣隨謙來朝，貢方物，禮之如蘇祿國王。王言：臣愚無知，雖為國人所推，然未受朝命，幸賜封誥，仍其國號……明年正月辭還，復賜金銀錢、文綺、紗羅、彩帛、金織襲衣、麒麟衣，妃以下賜有差。王還至福建，遘疾卒。遣禮部主事楊善諭祭，謚曰康靖，有司治墳，葬以王禮。命其子剌苾嗣為王，率眾歸，賜鈔幣。

從這段記載中可以看出，古麻剌朗國王斡剌義亦敦奔1417年的到訪，不是一次簡單的朝貢，更重要的是請求大明皇帝下詔，準許以古麻剌朗為國號封之。朱棣當然樂于接受此類訴求，當即準其國號，賜其印誥、冠帶、儀仗、鞍馬、文綺、紗羅、金織襲衣，并賜給王妃冠服等物，讓客人照著中國禮制與模樣回去當皇帝。

原本斡剌義亦敦奔是打算帶著印誥禮器回國當皇帝的，不想走到海邊，突然得了急癥，在福建病逝?！睹魈谖幕实蹖嶄洝穼Υ擞星宄涊d：

十九年夏四月，丙辰，古麻剌朗國王干（斡）剌義亦敦奔歸至福建，以病卒。

福建是鄭和下西洋的重要出發(fā)港，福州城不遠的長樂港是鄭和船隊秋季等北風南下大洋的港口。在明代中期的《福建輿圖》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福州南邊通向大海的長樂港的描繪。前些年，我曾考察過長樂南山下的這個港口，現(xiàn)在已被辟為鄭和下西洋紀念園。山上的天妃宮里至今保存著鄭和最后一次下西洋前刻下《天妃靈應之記》的石碑。此碑記述了前六次下西洋的時間，并再次請求天妃保佑鄭和下西洋的船隊。想來，斡剌義亦敦奔是在這里等秋季北風，以便南下大洋，可惜天不假年，最后永遠留在了福州。明代學者羅日裘在所著《咸賓錄》中，曾感嘆過此事：

其王掣妻子臣屬，越海獻琛，殞身萬里，略無愁悔，非其盛德，曷能俾之向化若此哉！然賜謚立碑，春秋享祀，其憑藉中國寵靈，亦足以夸示諸夷矣。

這些話當然有點居高臨下的意思，但這也是歷史使然。

斡剌義亦敦奔去世的第三年，即永樂二十二年（1424），朱棣病逝。古麻剌朗國新國王剌拓非常重視先王與大明的友好情誼，特派使臣奉金表箋來到大明慰問。這是古麻剌朗國和中國的最后一次往來。此后，史書中就沒有古麻剌朗國與中國往來的記錄了。

人們推測古麻剌朗國在中國的歷史長河中消失的原因有二：一是朱棣死后，繼任者沒繼續(xù)執(zhí)行他的大外交政策；二是古麻剌朗國發(fā)生了政權(quán)之變，以致音信斷絕。史載，公元1450年后，蘇祿王國開始走向強盛，擴拓疆域，其領(lǐng)土包括了蘇祿群島、描絲蘭、巴拉灣、北婆羅洲和三寶顏南端。古麻剌朗國很可能在蘇祿帝國擴張的過程中被吞沒了。

這就引出了另一個問題，古麻剌朗國的地望到底在哪里？《明史》雖有關(guān)于此國的記載，但作為中央大國，大明并不注重周邊國家的實際地理位置，記載多大而化之?！睹魇贰す怕樨堇省分?，關(guān)于其地望只有一句“古麻剌朗東南海中小國也”的記載。前些年，上海學者徐作生考證，古麻剌朗國在棉蘭佬西南部，具體講就是今天的菲律賓棉蘭佬島西南小城庫馬拉朗。但也有專家認為，1952年以前的棉蘭佬島西南還沒有庫馬拉朗這個地名，古麻刺朗國也有可能在今日的描絲蘭之蘭沓灣鎮(zhèn)。

古麻剌朗國的地望成謎，斡剌義亦敦奔的墓地所在后來也成為一個歷史謎團。

明代文獻中記錄斡剌義亦敦奔“歸至福建，以病卒”“有司治墳，葬以王禮”，說明這位國王被葬在了福建。再查《福州府志·家墓》，志云：“康靖王墓在草市都茶園山?！苯夥懦跗冢Ｍ庖恍＜覍W者曾來人或來函，查找斡剌義亦敦奔之墓。福州市文物考古工作者也多次到市郊勘訪，未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線索。前些年，原福州市晉安區(qū)文管辦主任、文史專家黃榮春做了考證：康靖王陵的位置應在今天的楊橋路茶園山一帶。有當?shù)剜l(xiāng)老證實，1951年以前，這里的確有石翁仲、石碑存在，而且，經(jīng)當年文物部門考證，通過石碑文可以確定此處就是康靖王陵。20世紀60年代初，因福州市傳染病醫(yī)院選址于此，石人、石馬、石羊亦從茶園山半山坡被推土機推下山來。后來，這里又建公路，沒對康靖王陵采取任何保護措施，基本都填埋在原地了。據(jù)說，康靖王陵呈圓丘形，封土系米汁與石灰、沙土拌和而成，十分牢固。或許，再有什么大建設(shè)時，埋在地下的康靖王陵，才會重見天日。

和蘇祿東王一樣，古麻剌朗國的斡剌義亦敦奔墓地，也留有守墓的后人。后世有記載的只有已改為中國葛姓的后人，其他族人已不可考。明嘉靖時，葛姓人家還參加過科舉考試，中過生員。至晚清時，這一葛氏家族大多散居于福州楊橋頭、宦貴巷、倉角一帶，他們多以教書為業(yè)，同治年間，還有人中過進士。而今，葛氏家族中從事教育工作的人員仍不在少數(shù)，有的還作為訪問學者到英國講學。

永樂朝對東洋小國的禮遇恩待，產(chǎn)生了良好的外交影響，浡泥國、蘇祿國和古麻刺朗國三位王訪問大明。其間有一位大明使臣，特別值得一提，他就是張謙。永樂六年（1408）、九年（1411）、十五年（1417）和十八年（1420），他曾多次奉使東洋，訪問浡泥國和古麻剌朗國。其使命也由此顯露，似乎朱棣對東、西洋外交，有意作了分工。張謙幾乎就是一位經(jīng)略東洋的職業(yè)外交家。由于張謙出色的外交活動，這一區(qū)域海洋諸國來大明朝貢或訪問形成高潮。張謙原本是個中官，也因此提升為太監(jiān)。張謙還是個文武兼?zhèn)涞娜瞬?。永樂十五年?417），從古麻剌朗國返回大明時，張謙還與倭寇打了一仗。據(jù)《大明太宗文皇帝實錄》卷190載：

時官軍在船者才百六十余人，賊可四千。鏖戰(zhàn)二十余合，大敗賊徒，殺死無筭，余眾遁去。上聞而嘉之，賜敕獎勞官軍，升賞有差。

這樣看來，張謙經(jīng)略東洋，鄭和船隊偏重于經(jīng)略西洋。清張廷玉纂修《明史》，稱鄭和下西洋是“尋找流亡海外的建文帝，并展示大明的兵力”。但鄭和立的《天妃靈應之記》碑文中記的是“往諸番國，開讀賞賜”“赍幣往賚之，所以宣德化而柔遠人也”，強調(diào)的是外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