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文明 四川大學 四川成都 610065
【關(guān)鍵字】:文明西來 西學中源 基督教 儒家
英國人拉克伯里于1894年發(fā)表了作品《論中國上古文明的西方起源》,他聲稱:公元前2282年,兩河流域的國王Nakhunte率領(lǐng)巴克族(Bak tribes)從迦勒底出發(fā),翻越昆侖山,歷經(jīng)艱險,來到了中國西北部的黃河上游。此后,巴克族四處征伐,播布文明,最終奠定了中國歷史的基礎(chǔ)。Nakhunte又作NaiHwangti,即黃帝之謂,巴克族即“百姓”(Bak Sing)轉(zhuǎn)音。拉克伯里聲稱自己運用了“語言科學”和“歷史科學”的方法發(fā)現(xiàn)了中國文明源于巴比倫,此即“中國文明西來說”。
當然這并不是西方第一次宣稱中國文明外來,西方第一次比較具體的接觸中國應是在蒙古征服之后,馬可·波羅東游并寫下了游記,教宗也派出使者在中國傳教,在汗八里(即北京)還建立了主教區(qū),這一次雖然為基督教西方帶去不少影響,甚至第一次教授了他們“宗教寬容”,但西方的全部熱情只在傳教、對抗伊斯蘭教以及中國的異國情調(diào),他們并沒有思考中國文明的獨特特征,僅將它視為需要被開示的異教土地。并且隨著元朝覆滅,雙方的接觸降至了零點。
當天主教信仰被宗教改革動搖之后,天主教世界尤其是教廷發(fā)覺在歐洲失去的領(lǐng)地可以在新世界得到補救,便乘著商路的開辟傳播天主教,耶穌會是天主教在東方傳布的急先鋒,沙勿略在日本和印度取得一定成果后,于1552年在澳門等待進入中國的許可時去世。意大利耶穌會士羅明堅在1580年得到了兩廣總督的許可得以進入中國,他邀請利瑪竇參與中國傳教團,利瑪竇采取“溫和改教”的適應政策,最終在中國取得了立足之地。采取這種政策的原因其實很簡單,明朝中國不是新大陸那些軍事和組織上脆弱的部族,葡萄牙也不止一次被明朝擊退,所以利瑪竇選擇融入士大夫的世界,采取基督教和儒家調(diào)和的態(tài)度,利瑪竇學習中國經(jīng)典,希望利用經(jīng)典的模糊性為基督教的傳播提供有益的因素,他的態(tài)度是“自然宗教”的態(tài)度,造物主、天堂地獄和靈魂與身體的差異等真理都是不言而喻的,而且古代中國人由于未受“偶像崇拜”的佛教以及(受了佛教的影響的)宋明理學的腐化更容易受啟發(fā),發(fā)現(xiàn)和“自然宗教”(或更應該說與《圣經(jīng)》)相吻合的真正儒教成了耶穌會的某種共識,有一些人就走得更遠,他們認為最古老的中國觀念與《圣經(jīng)》的觀念相一致,這種吻合性來著于諾亞的后裔在洪水之后到達中國,并向那里介紹了真正的上帝,對于他們來說,人類的歷史全部記載于《圣經(jīng)》,所以中國人的先祖必然也來自西方。在這里我們就能發(fā)現(xiàn)最早的中國文明西來說了。
對于相信《圣經(jīng)》的絕對權(quán)威的歐洲人來說,中國人的歷史與紀年在它逐漸被歐洲人熟悉之后成為了某種危險之物,尤其是當歐洲內(nèi)部出現(xiàn)質(zhì)疑《圣經(jīng)》的聲音時。
向歐洲提供關(guān)于中國著述的第一批作家如門多薩、金尼閣和曾德昭等,他們提供了一些關(guān)于中國歷史的某些不具體的記錄。門多薩稱該王國如此古老,以至于大家認為第一批居住在這里的人都是諾亞的侄子和孫子,他的論述實際上把中國君主政體的形成追溯到公元前2550-2600年之間了,而這個時間早于了希伯來人所述的諾亞洪水的時間。門多薩似乎沒有留意。金尼閣神父引用了一件證明中國古老歷史的小事,因為人們在“中國的編年史中,發(fā)現(xiàn)了早于耶穌基督圣誕2600年的有關(guān)絲綢制造技術(shù)的資料”。曾德昭則敏感地認為中國的紀年都是虛構(gòu)和荒謬的,因為其無法與《圣經(jīng)》紀年吻合,中國人將其堯帝的誕生時間置于諾亞洪水的12年之前了。
到1650年,中國紀年還未引起不安,但當拉佩雷爾(La Peyrère)發(fā)表他那“亞當之前人類說”的理論時,他運用了中國紀年,他的理論認為《創(chuàng)世紀》中的那種人類起源故事只適用于猶太人,《圣經(jīng)》僅僅是一部猶太民族史而不是最早的世界通史,它還暗示了世界神奇的古老性。而三年后(1658年),入華耶穌會士衛(wèi)匡國神父發(fā)表了歐洲的第一部中國年代學著作,他從伏羲開始列舉了中國的君主,每人都配以簡介,此書采取了甲子生肖紀年。根據(jù)他的記述中國的真正歷史應追溯到公元前2952年,而這一時間比希伯來文獻的諾亞洪水早了近600年,因而中國在諾亞洪水前就有人居住。以撒·沃西攸思(Issac Vossius)則否認了諾亞洪水的普世性,把《圣經(jīng)》貶為了一部地方志。
中國紀年和歷史變成了某種必須被與《圣經(jīng)》紀年進行調(diào)和的危險的東西。1666年,喬治·霍爾恩(Georges Horn)一改早先無視的態(tài)度而將中國紀年納入《圣經(jīng)》,他在他的《諾亞方舟》中為《圣經(jīng)》辯護,他發(fā)現(xiàn),伏羲就是亞當,而神農(nóng)就是該隱,該隱的兒子是以諾(Henoch),神農(nóng)的繼承人是黃帝(Huangtius),但Henoch(以諾)與Hoangti(黃帝)的名字彼此之間如此近似,以至于使大家可以認為“黃帝”一名系出于以諾,中國的堯(Yao)明顯為諾亞(Noé),總之,中國的古代史與《圣經(jīng)》二者本為一體。
在這場保衛(wèi)信仰基石《圣經(jīng)》的作戰(zhàn)中,耶穌會是當然是最重要的一群人,耶穌會充當了中國知識的書寫和傳遞者,柏應理神父的《中國君主政體紀年表》發(fā)表于1686年,他認為中國人從諾亞的后裔那里獲得了有關(guān)真理的某些知識,中國人曾經(jīng)知道創(chuàng)世、創(chuàng)造第一個人和洪水的記憶,但是后來失傳了或者因“偶像崇拜”而模糊不清了,中國的歷史可以佐證《圣經(jīng)》,《圣經(jīng)》是解開中國上古歷史混沌的鑰匙。李明神父寫道:“諾亞的后裔們分散在亞洲,最終進入了中國最靠西部的這一部分,現(xiàn)在稱之為山西和陜西?!逼顮栃ˋthanase Kircher)神父于1670年出版了《中國》一書,他認為自己解讀了埃及的象形文字,因而得以證明中國文明系自埃及文明派生而來,中國宗教和埃及人的宗教“幾乎完全相同”。他毫不猶豫地把孔子比作埃及人的鷺身人頭神。耶穌會士尼達姆(Needham)也認為漢文字剽竊了埃及象形文字,宣揚中國文明埃及起源說,這種學說在當時并不乏追隨者。《梅蘭先生致北京耶穌會傳教士尊敬的巴多明神父的一批其中包括有關(guān)中國各種問題的書簡》中充滿了多爾圖斯·德·梅蘭(Dortous de Mairan)對于中國文明起源于埃及的論調(diào)。德經(jīng)(Joseph de Guignes)書寫了一部著名的質(zhì)量上乘的《北狄通史》,他也同時撰寫了《論埃及人的書寫體、象形體和象征體文字同樣也出現(xiàn)在漢文方塊字中,兼論中華民族是埃及人的移民》、《埃及和中國宗教與哲學的某些問題之研究》等。
探討中國文明源于埃及的都喜歡從中國文字上做文章,則也是所謂的耶穌會“索隱派”喜歡做的工作,他們往往能從一個字中推導出很多東西,比如“船”字,船字偏旁的“舟”字本身就是“船”或“諾亞方舟”,而意指數(shù)字“八”的偏旁“幾”和意指人口的偏旁“口”代表的意思則是諾亞方舟中的人數(shù),根據(jù)《創(chuàng)世紀》,諾亞一家共有八口人上了船,一切都相符。他們還從漢字的“婪”字(兩個“木”字一個“女”字)中發(fā)現(xiàn)了夏娃的原罪,從“羊”字以及“恙”字發(fā)現(xiàn)了上帝的羔羊的痛苦與不安。耶穌會“索隱派”中最勇敢和激進者,當屬傅圣澤神父,他否認公元前5世紀前中國歷史的任何真實性,他相繼出版了《論中國人的紀年與基督徒的紀年之吻合》、《中國歷史年表并附甲子紀年簡釋》兩書,他將后稷一字象征性的解釋為:出生自圣母,而世上只有一個生靈出生自圣母,而他不可能誕生在中國,由此他推斷出中國人在撒謊,并以此而否認了中國前三朝的存在。他認為中國的歷史記載都是虛假的,或者說中國典籍真正記載的是《圣經(jīng)》的事跡,伏羲是以諾(Henoch),傅圣澤認為中國人來自迦勒底,文字出自埃及人的象形文字,《五經(jīng)》模仿自希伯來人的《摩西五書》。
還有一位名叫奧古斯特·馬爾菲爾的耶穌會神父從另一個問題上維護圣經(jīng)權(quán)威,他為美洲人和中國人的起源問題提供了答案,該隱和亞伯本是白人,因為該隱殺死了亞伯,所以上帝懲罰了該隱并將他變成黑人(這是防止他被殺的標記),而該隱的后裔拉麥(Lamech)犯了雙重的殺人罪,于是上帝雙重地懲罰了了他,把第三種顏色強加給他,他的后代就成了美洲人,至于中國人,他認為是白人和黑人后裔聯(lián)姻的結(jié)果。但他這樣做卻否認了諾亞洪水的普遍性。
要維護《圣經(jīng)》的權(quán)威,則必然要把中國文明說成是西來的,不過這場戰(zhàn)斗似乎是以《圣經(jīng)》的失敗為結(jié)局,伏爾泰批評了上舉的許多人,伏爾泰否認了諾亞洪水和中國人是諾亞的后裔,他還認為黑人、白人和中國人是一些完全不同的種族。耶穌會士實際上為他人做了嫁衣裳,他們會西方帶去了中國,卻讓不信教者、哲學家和無神論者坐收漁利。當然,《圣經(jīng)》和基督宗教的權(quán)威的瓦解還有待時日,但中國歷史與紀年的發(fā)現(xiàn)無疑在其中有一份功勞。
當歐洲發(fā)現(xiàn)中國時,中國也必然注意到歐洲,在最初接觸的時候,由于利瑪竇“適應”政策的遮掩態(tài)度和對基督教認識的有限,中國文人在基督教中發(fā)現(xiàn)的似乎是一些與儒教思想相吻合的內(nèi)容,尤其因為傳教士們宣揚的中國“近代”的儒家思想(受佛教影響的理學和心學)背離了古代經(jīng)典的實質(zhì)精神符合明末的思想氛圍,基督教受到歡迎,不過尤其不可否認的是明末的內(nèi)憂外患讓西方的天文、數(shù)學和軍事技術(shù)顯得尤為有益。而在士大夫們發(fā)現(xiàn)基督教的排他性和顛覆性后,士人在基督宗教和“科學”之間做了明顯的區(qū)分,耶穌會士們希望提供歐洲科學的威望來加強宗教的權(quán)威,而士人們則拒絕了宗教而僅希望保留科學。
這種區(qū)分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在最初士大夫發(fā)現(xiàn)西學(包括宗教和科學)與中國的“學理”是相通的話,那么到后來梅文鼎系統(tǒng)而具體地提出“西學中源”時,這里的西學就只剩下所謂的“科學”了,而這科學又以天文歷算為顯,此外還包括三角幾何等。梅文鼎認為西方歷算是由中土歷法西傳而得的。他借《尚書·堯典》內(nèi)容為論據(jù):“(堯)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又命仲叔分宅四方”,“幽歷之時,疇人子弟分散,或在諸夏或在四夷”,“東南二處皆濱大海,故以為限”,“朔方地極冷,即以為限”,“西而不限以地者,其地既無大海之阻,又自東而西,氣候略通內(nèi)地”,故只好挾書器西征。西域接壤于西陲,因此傳入西域演變?yōu)榛鼗貧v”,而歐羅巴更在回回西,“其風俗相類而好奇喜新竟勝之習過之,固其歷法與回回同源,而世世增修”,發(fā)展為西洋新法,溯其源流皆出于中土。他在各種古籍中發(fā)現(xiàn)了西學的淵源,他在《周髀算經(jīng)》中發(fā)現(xiàn)了和西法渾天說相同的蓋天說,與“地球有寒暖五帶之說”相同的“七衡六間說”,《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中的“地之為下說”即“地圓說”等等。梅文鼎的“西學中源說”被納入《明史》和《四庫全書》中,受到康熙帝的欽定,成為流行的思潮。
在基督教歐洲和中國都出現(xiàn)的這種思想是當兩種文明長期接觸時必然會出現(xiàn)的反應,這種將對方這個明顯的“他者”吸納進既有的世界觀念之中是每一個具有“主體”意識的文明所必然會做的。我們可以明顯看到的是,中國對于基督教西方造成的沖擊在早期要遠遠大于西方對中國的影響,原因并不難分析,基督教那幼稚的宇宙觀與世界觀在內(nèi)部敵人和外部助力的夾擊下顯得非常地脆弱,而在中國并不存在這種問題,儒家并不存在危險的內(nèi)部敵人(除了它自身),而西方可以提供的東西又可以被有效地吸納。
討論“西學中源”說的文章多是一種論調(diào),承認“西學中源”有利于中國吸收西方新進獲得的科學技術(shù)知識,但是長期來看又不利于中國全面吸收西方思想,并批評中國思想界的“閉關(guān)鎖國”。西方難道對于中國知識的吸收不是“為我所用“嗎?這種評論完全是無視歷史條件的后見之明和苛刻的吹毛求疵。中國與歐洲處于千差萬別的歷史語境中,新航路的開辟難道不是歐洲國家財政不支以及覬覦東方財富導致的必然結(jié)果嗎?財政赤字的原因難道不是因為歐洲內(nèi)部的分裂以及國家競爭嗎?政治分裂與軍備競賽(一種類似于中國戰(zhàn)國時代的狀態(tài))是歐洲所有活力的根源,這也是歐洲資產(chǎn)階級發(fā)展和資本積累得以可能的條件,國家選擇與資本家結(jié)盟,推動對外殖民擴張,難道不是為了國家財力的增強嗎?資本主義的發(fā)展也許一開始可以在基督教的框架中進行,但終究他們要分道揚鑣的敵人也是中國的敵人,它以極其野蠻的方式幫助摧毀了儒家中國,而“西學中源”中的“西學”(即科學)也的確最終征服了中國,達到了共產(chǎn)黨人實行的技術(shù)官僚的政治制度。不可不謂歷史的吊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