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水云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隨著時間向元明推進,詞進入到后音樂時代。所謂“后音樂時代”,是指詞所賴以生存的音樂環(huán)境——唐宋燕樂逐漸消亡,它已由音樂譜時代進入到格律譜時代,不再是文壇的流行元素,只是文人抒寫性情或展示才情的一種載體,它的創(chuàng)作方式由倚聲為詞轉向按譜填詞,它的傳播方式由歌女傳唱為主轉向案頭閱讀為主,詞的文學性已經(jīng)越過音樂性成為其主導因素,人們多是把詞作為一種文學載體來看待。從南宋末年開始出現(xiàn)關于作詞之法的論述,在明代還涌現(xiàn)了大量的制譜訂律的圖譜,有了宗宋與復古的觀念,有了對唐宋詞典范的追尋之旅。詞在明末清初雖由衰而復盛,實未能改變其與音樂漸行漸遠的命運,像唐宋那樣在社會上廣泛流行只是一個永遠無法追尋的夢,明清詞學所確立的目標就是對唐宋典范的追尋。
在唐宋時代,作為音樂文學,詞是用來演唱的。所謂“名高白雪,聲聲自合鸞歌;響遏行云,字字偏諧鳳律”是也。當時流行的詞集——《云謠》《花間》《尊前》《樂章》《草堂》,都是人們演唱時運用的底本,其制作方式是作者按曲譜詞,其演唱方式是歌者倚絲竹而歌,亦即音樂性為第一要素,以唱為主,以寫為輔,“寫”是為了更好地“唱”。
據(jù)記載,宋代唱詞,首重女音,偏尚婉媚,這是時代風尚?!肮湃松聘璧妹?,不擇男女”,“今人獨重女音,不復問能否?!薄吧w長短句宜歌而不宜誦,非朱唇皓齒,無以發(fā)其要眇之聲?!币耘魹橘F,除了聲音的甜美,還包括容顏的嬌好和舞姿的曼妙,達成視覺與聽覺的雙重美感?!俺桧毷?,玉人檀口,皓齒冰肌。意傳心事,語嬌聲顫,字如貫珠?!保ɡ顝D《品令》)宋詞描述了這些歌者的美好形象:“纖腰妙舞縈回雪,皓齒清歌遏行云?!保ㄔトA《思佳客》)“妍歌艷舞,鶯慚巧舌,柳妒纖腰?!保馈逗蠚g帶》)這些演唱的主體——歌妓,通過歌舞表演,以求娛賓遣興,宋代詩詞亦記載有觀賞者的美感享受:“膚如紅玉初碾成,眼似秋波雙臉橫。舞態(tài)因風欲飛去,歌聲遏云長且清。有時歌罷下香砌,幾人魂魄遙相驚。”(張詠《席上贈官妓小英歌》)“錦茵上、嬌抬粉面,淺蛾脈脈。鸞覷鶯窺秋水凈,鴻驚鳳翥祥云白??囱龐啤Ⅲw態(tài)與精神,天仙謫。”(呂勝己《滿江紅·群集觀舞》)
“唱”強調(diào)音樂性,首先考慮的是協(xié)律與否,對于作詞不協(xié)律者則持批評態(tài)度。最著名的是陳師道對蘇軾和秦觀的評論:“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唯秦七、黃九耳?!焙我灾^蘇軾之詞非本色?晁補之的解釋是:“東坡小詞,多不諧律呂,蓋橫放絕出,曲子中縛不住者?!痹瓉硎翘K軾的詞不協(xié)律,秦觀的詞則不然,釋惠洪云:“少游小詞奇麗,詠歌之,想見神情在絳闕、道山之間?!比~夢得也說:“秦觀少游亦善樂府,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歌,元豐間行于淮楚?!笨筛枧c不可歌,協(xié)律與不協(xié)律,是蘇軾被批評秦觀被肯定的主要原因。一般說來,填詞作曲是為著演唱需要的,是為了“付與雪兒歌、嬌鶯囀”,詞人往往根據(jù)歌妓的需求作詞填曲。周煇《清波雜志》卷五載:“蘇軾在黃岡,每用官妓侑觴,群姬持紙乞歌詞?!蔽默摗断嫔揭颁洝肪硐螺d,“(寇準)早春燕客,自撰樂府詞,俾工歌之?!痹犁妗稐H史》卷二載,辛棄疾每晏客,必命侍妓歌其所作。此類逸事,在宋人筆記中在在有之,南宋姜夔有詩云:“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過垂虹》)因為重視“唱”的效果,對于有礙演唱的“詞”,則寧愿改變詞意也要務求諧諸口吻,這樣就出現(xiàn)了“唱”與“寫”的矛盾。沈義父《樂府指迷》云:“前輩好詞甚多,往往不協(xié)律腔。所以無人唱和。秦樓楚館之詞,多是教坊樂工及鬧井做賺人所作,只緣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語用字,全不可讀。甚至詠月卻說雨,詠春卻說秋。如《花心動》一詞,人目之為一年景。又一詞之中,顛倒重復,如《曲游春》云:‘臉薄難藏淚?!^云:‘哭得渾無氣力?!Y又云:‘滿袖啼紅。’如此甚多,乃大病也?!痹谒未?,知音識律者如柳永、周邦彥、姜夔、張镃,在填詞時選曲往往“擇聲律諧美者用之”,“每作一詞,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協(xié),隨即改正”,“當以歌者為工,雖有小疵,亦庶幾耳”。
“唱”重在諧律,“寫”追求詞美,兩者之間不能完全協(xié)調(diào)。“唱”與“寫”的矛盾,在詞的初起之際,文學性是讓位于音樂性的,當它擺脫演唱的環(huán)境,成為一種案頭之物時,文學性必然優(yōu)先于音樂性。從蘇軾開始,已做出了“寫”掙脫于“唱”之束縛的嘗試,自稱所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正如施議對先生所說,蘇軾將自己的才華,自己的性情、學問、襟抱,都搬用到詞中來,“大量用典、用事、議論,將詩、文、經(jīng)、史,通通融化入詞”,擺脫了歌詞對于音樂的依賴關系,這種以作詩作文的態(tài)度與方法填詞,改變了宋詞合樂可歌的面貌。到南宋時期,填詞逐漸形成“應歌”與“應社”的兩大系列,“應歌”之詞以協(xié)律為尚,“應社”之詞以琢辭為美,“唱”與“寫”出現(xiàn)了由合而分的趨勢。
據(jù)史料記載,南宋時期唱詞娛樂的風氣,實不減于北宋,一般士大夫、官僚,家中多蓄伎樂,畫樓絲竹,新翻歌舞,日置酒相樂。葉夢得《石林燕語》卷五曰:“公燕合樂,每酒行一終,伶人必唱催酒,然后樂作?!敝苊堋豆镄岭s識》續(xù)集下載,張孝祥為王佐(宣子)新修多景樓書匾額,王為之大宴賓客,于湖(孝祥)賦詞,命歌妓唱之;又張世南《游宦紀聞》卷一載,劉過在紹熙間,所作《賀新郎》(贈娼)一詞曾廣為傳唱,“至今天下與禁中皆歌之”。像姜夔填詞,每每注明譜字,在“舊譜零落”之時,是為倚聲而歌者提供曲譜,也是為不甚深明樂理的歌詞作家提供“樣板”。這些作家對于詞的認識,還是堅持倚聲而歌、按曲譜詞的觀念?;蛟唬骸霸~當葉律,使雪兒、春輩可歌,不可使氣為色。”或云:“音律欲其協(xié),不協(xié)則成長短之詩?!钡谀纤螘r代,“應社”之制漸成主流,社友分題賦詠或同題而歌,或詠物,或祝壽,以詞為酬酢工具。據(jù)《碧雞漫志》記載,向伯恭用《滿庭芳》曲賦木犀,“約陳去非、朱希真、蘇養(yǎng)直同賦,月窟、蟠根、云巖分種者是也。然三人皆用《清平樂》和之?!壁w以夫《揚州慢序》:“諸賢詠賞瓊花之次日,復得牡丹數(shù)枝,方茲溪又以詞來索和,遂并為二花著語。”吳文英《聲聲慢序》:“友人以梅、蘭、瑞香、水仙供客,分韻得風字?!敝苊堋肚镬V》(重到西泠)題序:“乙丑秋晚,同盟載酒為水月游。商令初肅,霜風戒寒。撫人事之飄零,感歲華之搖落,不能不以之興懷也。酒闌日暮,憮然成章?!币驗椴惶谝狻俺钡男Ч?,詞人用心之所在為字句雕琢和句法研討,“南宋后期論詞重點轉向講習與傳播詞法”。
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背景下,面對著“舊譜零落”的環(huán)境,南宋詞學逐漸朝著探求詞法的方向發(fā)展。這一趨勢從姜夔就開始了,他雖未有作詞之法的專論,但在清代學者謝章鋌看來,他的《白石詩說》就是一篇以詩說為詞說的重要文字,《賭棋山莊詞話》卷十二逐條分析了姜氏所論詩法與詞法的相通之處,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家郭紹虞先生也說:“姜氏論詩,見到此而未能進乎此;姜氏作詞,不必見到此,而可說已能進乎此?!睋?jù)現(xiàn)存史料記載,楊纘應該是專論詞法的第一人,張炎《詞源·雜論》談到他精于琴,深知音律,與周密、施岳、李彭老等相往還,“每一聚首,必分題賦曲”,遂有《作詞五要》。這作詞五要為:第一要擇腔,第二要擇律,第三要填詞按譜,第四要隨律押韻,第五要立新意。盡管所論主要是審音協(xié)律,著眼點已在“寫”而非“唱”了,注意到文字上“要立新意”,強調(diào)措辭用意作不經(jīng)人道語。
沈義父《樂府指迷》與張炎《詞源》在宋元之際的出現(xiàn),標志著詞學史上對詞法研討的第一個高峰的到來。沈義父有論詞四標準之說——“音律欲其協(xié)”“下字欲其雅”“用字不可太露”“發(fā)意不可太高”,臺灣學者黃雅莉認為這四個標準,用現(xiàn)代的說法就是:協(xié)律、典雅、含蓄、委婉,現(xiàn)代學者蔡嵩云對其義蘊作了這樣的論述:“蓋音律關乎詞之歌唱,律協(xié)則詞可歌。發(fā)意關乎詞之結構,意高則詞可誦,惟太高亦是一病……下字欲其雅,就字面之文俗言;用字不可太露,就字面之深淺言。詞之工拙,良系乎此。”必須說明的是,沈義父的這四個標準傳授的是“夢窗家法”,是對南宋婉約詞特別是夢窗一派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總結,正如吳梅所說“宋末詞風,夢窗家法,均于是編窺見一斑”。因為夢窗一派專主清真,以為《清真詞》最合上述四標準,所以沈義父把周邦彥樹為兩宋詞人典范:“凡作詞,當以清真為主。蓋清真最為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jīng)史中生硬字面?!比绻f楊纘“作詞五要”還是以知音為主,那么沈義父“論詞四標準”就主要以作法見長,因而在起句、過處、結句、詠物、用事、字面、造句、押韻、詠花卉賦情、用事使人姓名、大詞小詞作法等方面提出具體要求,以為初學者填詞之門徑。
在沈義父之后,張炎把南宋典雅詞派詞法之論又向前推進了一大步,他的《詞源》由上、下兩卷組成,上卷論詞樂,下卷論作法,像沈義父一樣,張炎論詞不但強調(diào)協(xié)律,而且重視作法:“音律所當參究,詞章先宜精思?!弊鳛槟纤蔚溲旁~論的總結之作,《詞源》首先提出要“尊雅黜俗”——“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論,雖美成亦或不免?!苯又?,張炎提倡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扒蹇談t古雅峭拔,質(zhì)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边@里將“清空”與“質(zhì)實”相比對,以姜夔為清空之典范,以吳文英為質(zhì)實的代表,表明他所取法是姜夔清空一派,對于吳文英質(zhì)實一派持保留態(tài)度,這是他與沈義父在作詞之論上的最大不同處。在張炎看來,“清空”既是一種創(chuàng)作風格,也是一種審美理想,它是作者審美趣味在具體作品上的體現(xiàn)。如何使作品有“清空”的境界?有學者將張炎的論述歸為四個方面,一是章法要空靈,二是句法要“平妥精粹”,三是下字用語要“深加鍛練”,四是用事強調(diào)融化不澀,詠物而不留滯于物。張炎所論也不全是為清空一派說法,像“制曲”論全篇,像“句法”“字面”“虛字”論結構,像“詠物”“節(jié)序”“離情”論題材,對于初學者而言都有切實的指導意義。在張炎的影響下,他的學生陸輔之撰為《詞旨》,以“詞說七則”總領全書,充實了張炎“清空”“雅正”之說,又以唐宋詞句為例證將《詞源》作法論進一步細化,使填詞者有所依憑,也為南宋以來的詞法論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在兩宋,作者要知音,作品要協(xié)律,這是人們對倚聲為詞的基本認知。像柳永、周邦彥、萬俟雅言都是知音識律的北宋詞人,或變舊聲作新聲,或自度新曲,“一時綺制,可謂極盛”。李清照在著名的《詞論》一文中更提出填詞要協(xié)律的主張,如果說詩還只是分平仄的話,那么詞則要分五聲、六律、清濁輕重,這就是詞不同于詩、“別是一家”的基本要求。
協(xié)律在南宋以后被作為詞學批評的首要標準,像楊纘“作詞五要”中擇腔、擇律、按譜填詞、隨律押韻等,都是針對當時詞壇“作詞者不曉音律”而提出來的。沈義父《樂府指迷》開篇第一條即是“音律欲其協(xié),不協(xié)則成長短之詩”,談到協(xié)律是第一也是最基本的要求。作詞者亦特別注意對音律的推敲,姜夔自注鬲指之聲:“予度此曲,即《念奴嬌》之鬲指聲也,于雙調(diào)中吹之。鬲指,亦謂之過腔,見《晁無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過腔也?!敝苊堋吨狙盘秒s鈔》上載:“余向游紫霞翁門,翁精于琴,善音律。時有畫魚周大夫者善歌,暗令寫譜參訂,雖一字之誤,翁必隨證其非。余嘗扣之云,五、凡、工、尺,有何義理,而能暗通默記如此,既未按管色,又安知其誤?翁笑曰:君特未究此事耳,其間義理,更有甚于文章。不然,安能記之?”又張炎《詞源》亦載其父度曲之事,在填寫《瑞鶴仙》(卷簾人睡去)一詞時,于字聲選擇尤為講究。“此詞按之歌譜,聲字皆協(xié),惟‘撲’字稍不協(xié),遂改為‘守’字乃協(xié)。始知雅詞協(xié)音,雖一字亦不放過,信乎協(xié)音之不易也?!边@三個例證表明,在南宋時代填詞必協(xié)律已成為一種共識,正如沈義父所說“不協(xié)則成長短之詩”。
“詞以協(xié)音為先,音者何?譜是也?!边@是張炎在入元以后的著作《詞源》里所講的話,所謂“譜”實際上是音譜,即樂譜,它與今之五線譜、簡譜等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都是以特定的符號記錄或表示樂調(diào)、句式、平仄、強弱、快慢等音樂要素的”。據(jù)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一記載:“《混成集》,修內(nèi)司所刊本,巨帙百余。古今歌詞之譜,靡不具備。只大曲一類凡數(shù)百解,他可知矣?!币虼?,楊纘在《作詞五要》中提出“填詞按譜”的要求,指出:“自古作詞,能依句者已少,依譜用字者,百無一二。詞若歌韻不協(xié),奚取焉?”張炎《詞源》上卷專論詞樂,討論了宮調(diào)、譜字、節(jié)拍、謳曲等問題,下卷也有“音譜”“拍眼”“制曲”等條目討論詞樂,“腔、譜、拍三者,雖歌詞者之事,然欲制為可歌之詞,則作詞者亦須通曉?!痹谒未藗兌贾捞钤~協(xié)律就是要遵循音樂譜,但在元代以后,隨著“寫”與“唱”漸行漸遠的發(fā)展趨勢,“按譜填詞實際上已成為一種歷史想像”,而在現(xiàn)實創(chuàng)作中是難以實踐的。據(jù)陶然先生分析,因為曲樂興盛,詞樂漸廢,一來詞樂失去它的生存環(huán)境,元人作詞所用詞調(diào)頗多貧乏,二來歌詞之法失墜,元代的詞大部分是不可合樂歌唱的?!霸辣鼻菆觯松行轮?。歌詞既廢,譜法漸亡,前代雅音,遂成墜響?!边@說明詞樂在元代已基本失傳,那么,元人在實際創(chuàng)作過程中如何填詞?一方面是以曲為詞,另一方面則是依唐宋詞之平仄而填之(即倚詞填詞),至于是否協(xié)律則不太顧及。虞集《葉宋英自度曲譜序》云:“近世士夫號稱能樂府者,皆依約舊譜,仿其平仄,綴輯成章,徒諧俚耳。乃若文章之高者,又皆率意為之,不可葉諸律,不顧也?!边@一趨勢在明代以后得到進一步發(fā)展,“自元以還,聲律漸遠。明興,間有作者,益不類矣”,像以曲為詞、詞曲不分、音律舛誤等情況在在皆是。陳霆《渚山堂詞話》卷三云:“我朝才人文士,鮮工南詞。間有作者,病其賦情遣思,殊乏圓妙。甚則音律失諧,又甚則語句塵俗。”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三云:“蓋明詞無專門名家,一二才人為楊用修、王元美、湯義仍輩,皆以傳奇手為主,宜乎詞之不振也。其患在好盡,而字面往往混入曲子。昔張玉田論兩宋人字面多從李賀、溫歧詩來,若近俗近巧,詩余之品何在焉!”他們都一致提到于音律失諧、詞曲不分、語詞塵俗是明詞的弊病所在。
據(jù)田玉琪先生研究,在明初宮廷還有演湊詞樂的,《明禮集》中“九奏樂歌”“十二月按律樂歌”都是詞體,在音樂形式上應該屬于宋代詞樂,有可能是北宋大晟樂的遺存,少數(shù)填詞者亦能倚聲為詞,如王行以林鐘商填制《清風八詠樓》。另一種情況則是明詞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新的詞調(diào),它包括以詩體入詞調(diào)、以曲牌入詞調(diào)、自度曲三種情況,這三種情況又以自度曲較為常見,這也是效仿南宋以來的作詞慣例。但張若蘭女士認為上述兩類填詞方式在明代較少見,最常見的是倚詞填詞和倚譜填詞兩種方式。在《詩余圖譜》出現(xiàn)以前,倚詞填詞的方式占主流,李蓘說:“蓋士大夫既不素嫻弦索,又不概諳腔譜,漫焉隨人后而造次涂抹,淺易生硬,讀之不可解,筆之冗于簡冊?!彼^“隨人后而造次涂抹”,就是按照唐宋詞的外在形式來仿作,因為“既不素嫻弦索,又不概諳腔譜”,所以只能按既有唐宋詞的平仄來填寫了,這樣比較呆板的填詞方式不免顯得淺易生硬,讀之不可解也。在《詩余圖譜》出現(xiàn)以后,則按譜填詞比較普遍,《詩余圖譜》在嘉靖年間的出現(xiàn),標志著明詞創(chuàng)作進入了一個規(guī)范化的時代,它不但對唐宋詞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進行了比較系統(tǒng)的總結,而且也為明詞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比較切實的可資借鏡的樣本,實現(xiàn)了詞史認識從音樂譜到格律譜的轉變,在它的影響下先后出現(xiàn)了《嘯余譜》及大量的《詩余圖譜》增訂本或擴編本。
從音樂譜到格律譜標志著明人對詞之形體認知的轉變——從音樂到文學,詞已經(jīng)完全進入格律化時代。從“音”到“文”是這種認識的第一表征,而“圖”與“文”的結合則是這種認識的第二表征,所謂“圖”就是用○●標示平仄▲標明韻腳,所謂“文”是選取唐宋詞史的經(jīng)典作品作為圖譜的對應物,把第二表征推向詞壇并影響明代詞史的是張綖的《詩余圖譜》。這一嘗試從弘治年間周瑛的《詞學筌蹄》就開始了,此譜過于簡略,選調(diào)過少,還有重復,編排無序,這既與它的選源主要來自《草堂詩余》有關,也反映了詞譜初創(chuàng)期編纂的不規(guī)范性和編者的隨意性。這部詞譜在當時及后世均亦未見刻本,在社會上流傳未廣,有學者認為像這種個人性的小型詞譜應該還有一些,它是明代詞史從倚詞填詞到倚譜填詞的過渡性產(chǎn)物,反映出明人在進入倚譜填詞之前所作的一種嘗試和努力,為《詩余圖譜》在嘉靖十五年(1536)的出現(xiàn)作了較好的鋪墊?!对娪鄨D譜》也是以《草堂詩余》為基礎編纂而成的,盡管我們不能斷定張綖是否閱讀過《詞學筌蹄》,想必他也一定看過《詞學筌蹄》之類曾在社會上流傳的簡易詞譜,因此,它的圖譜標識、體例設計、例詞選擇都比較科學且具有代表性,它分詞調(diào)為小令、中調(diào)、長調(diào)三類更是確立了詞作為文學而非音樂的體性?!对娪鄨D譜》的反復刊刻和廣泛傳播,仿效之作也越來越多,相繼有謝天瑞“補遺本”、游元涇“增正本”、王象晉“重刻本”、毛晉“補略本”、萬惟檀“翻印本”等,這些詞譜在體例及理論上都是參照了張綖嘉靖本的,這標志著一門新興的學問——圖譜之學的正式形成,明末清初在社會上流傳的主要就是《詩余圖譜》、程明善《嘯余譜》及賴以邠《填詞圖譜》。
當明人填詞進入格律譜時代,對于詞體的認識必然會注重它的文學性,一方面借助詞譜作為填詞的軌范,另一方面則是選擇比較典范性的作品作為創(chuàng)作時的借鑒。誠然,詞譜所附作品是重要的借鑒方式,但它的主要任務是提供形式規(guī)范,在文學上未必屬于經(jīng)典名篇,格律合乎要求,辭章未必優(yōu)美,選本則承擔了遴選名篇塑造經(jīng)典的這一重任,也就是說選本與詞譜一起成為明人從事填詞所依憑的兩大基石。因此,在刊刻、補訂、增修詞譜之外,明代詞壇的另一個特殊景觀就是選詞之風的大盛,或翻印,或新編,涌現(xiàn)了一大批唐宋詞選。
在明代,最流行的唐宋詞籍是《花間集》和《草堂詩余》,所謂“《草堂》之草,歲歲吹青;《花間》之花,年年逞艷”(徐士俊語)。據(jù)李一氓先生統(tǒng)計,至今尚見載于各種官私著錄或傳存的明本《花間集》有12種之多。《花間集》在金元兩朝,未見刻本傳世,遲至正德初年才由楊慎刊行于南方,但《草堂詩余》早在明初的洪武年間就有了“遵正書堂刻本”,之后版刻不斷,一代接一代,重編重印的同類版本達數(shù)十種之多,成為明代流行時間最長的一部宋詞選本??鲁鐦阏f:“自有明三百年來,人競貼括,置此道勿講。即一二選韻諧聲者,率奉《草堂詩余》為指南?!钡牵魅瞬⒉粷M足于對《花間集》和《草堂詩余》的簡單傳播,而是在充分吸收《花間集》和《草堂詩余》精華的基礎上,根據(jù)自己的詞學觀念,通過新編唐宋詞選,對《花間》和《草堂》未收詞作進行擴容和增編。
率先對《花間集》和《草堂詩余》進行擴編薈萃的是吳承恩,據(jù)《吳承恩集》整理者蔡鐵鷹、孔繁婷介紹,吳承恩在嘉靖十八年(1539)前后已編有《花草新編》一書,這部唐宋詞選長期未得刻印,目前只有上海圖書館所藏殘本(僅存卷三四五,卷一二已亡佚),從已存三卷來推測,卷一二似收“小令”、卷三為“中調(diào)”、卷四五為“長調(diào)”,后三卷共收詞394首,出自《花間集》者9首,出自《草堂詩余》者157首,其它均為《花間》《草堂》所未收,這說明吳承恩已作出了突破《花間》《草堂》的努力?!耙嬉灾T人之本集,諸家之選本,記錄之所附載,翰墨之所遺留,上溯開元,下斷至正,會通銓擇,錄而藏之?!痹趨浅卸鳌痘ú菪戮帯返幕A上,其友人陳耀文又繼續(xù)增補,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時間,將原書由五卷擴展為十二卷,共輯得唐宋金元詞3280余首,并在萬歷十一年(1583)刊刻行世。據(jù)編者自序可知,該書的選詞標準有二條,一是備調(diào),“上溯開元,下訖宋末,曲調(diào)不載于舊刻者”,收小令329調(diào)、中調(diào)201調(diào)、長調(diào)345調(diào),共875調(diào);二是“麗則兼收,不無有乖于大雅,文房啟玩,略窺前輩之典型”。它雖以婉約柔媚為主,但所選大多為唐宋詞中的經(jīng)典名篇,對于開拓明人眼界有極其重要的意義。近人陳匪石《聲執(zhí)》還逐條列述其嚴謹厘定之功:“明人輯刊之書,多無足取。如楊慎《詞林萬選》、卓人月《詞統(tǒng)》、茅映《詞的》及《草堂續(xù)集》之類,等諸自鄶。獨陳氏此書,有特色焉。一、所錄皆唐五代宋元之詞,不羼明詞,不雜元曲,足見矜嚴之處。二、取材以《花間》《草堂》為主,益以《樂府雅詞》《花庵詞選》《梅苑》《古今詞話》《天機余錦》《翰墨大全》及名家詞集,旁采說部詞話,間附本事,雖無甚抉擇,然今已絕版之書,藉以存者不少。三、依原書迻錄,缺名者不補。名字亦先后參差,并無校改。所據(jù)舊藉,可以推見。??陛嬝Y以取材,故頗為前人所稱?!?/p>
其次是楊慎的《詞林萬選》和《百琲明珠》,“從兩部詞選的編纂可以看出,楊慎在逐步走出《草堂詩余》的包圍圈,有意向人們展現(xiàn)《草堂詩余》之外的詞學風景。”《詞林萬選》凡四卷,卷首有嘉靖二十二年(1543)任良幹序,共選唐五代至元明詞作233首。此選體例,“非依類編排,非按調(diào)編次,亦非就作者羅列”,“編錄錯亂,失之無序”,向來評價不高。但它有一個重要特征,即任良幹序所說的“皆《草堂詩余》之所未收者也”,據(jù)當代學者岳淑珍分析,《詞林萬選》所收233首只有2首與《草堂詩余》(閔映璧刻本)重復,更重要的是這部選本還一改當時詞壇崇尚婉約的風氣,選錄了相當數(shù)量的豪放詞,這與楊慎在《詞品》中肯定辛稼軒的豪放作風是一致的?!栋佻i明珠》也應該是成于嘉靖年間,今存萬歷四十一年(1613)刻本,卷首有杜祝進《刻楊升庵〈百琲明珠〉引》。此選體例上基本以時代為序,卷一錄六朝民歌、唐五代詞,卷二錄北宋詞,卷三錄南宋詞,卷四雜錄南北宋詞,卷五錄女性詞作及金元明詞,共收詞159首。規(guī)模較小,所選盡量避免與《詞林萬選》重復,更是有意避開《草堂詩余》,它的意圖與《詞林萬選》一樣,選錄不被《草堂詩余》選錄的詞作,以正《草堂詩余》選詞之缺失,拉長了入選作品的時間跨度,改易了傳統(tǒng)的復古觀念。其時,尚有鈔本《天機余錦》也是一部成于嘉靖年間,意在拓展《草堂詩余》選詞范圍的選本。對于《天機余錦》的版本,學界尚有爭論,有學者認為該書成于元代,但本文只討論明鈔本《天機余錦》。明鈔本《天機余錦》原藏臺北“國家”圖書館,后經(jīng)黃文吉、王兆鵬、童向飛三位學者整理,由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此選凡四卷,錄唐五代至元明詞作1042首,以南宋為最多,482首,北宋居第二,196首,元代居第三,152首,明代排第四位,104首,它對元明兩代并不輕視,所選比例分別占了全部詞選的12%和8%,這與《草堂詩余》以北宋為主(占55%)的比例大相徑庭,反映了它與《草堂詩余》“應歌”需求的不同目標?!氨嫖觥短鞕C余錦》編選之因,或欲擺脫《草堂》自宋以來應歌娛樂、說唱采擇之局限,并冀能拓展初學模習之范疇,以接續(xù)《詞林萬選》。”在我們看來,它正反映編選者在詞學觀念上的一大變化,認識到詞已由音樂時代進入到文學時代,力圖打破《草堂詩余》的觀念束縛。
但是到萬歷、崇禎以后,詞壇情況又有較大變化,《草堂詩余》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一方面是《草堂詩余》被反復刻印,或注釋,或評注,或批注,或增修,在社會上廣泛流傳;另一方面則出現(xiàn)了大量以《花間》《草堂》為選詞基準的新詞選,如《詞的》《詞菁》《古今詞統(tǒng)》《精選古今詩余醉》等,基本上都是在《花間》《草堂》基礎上展開的。像《詞的》入選作品有一半出自《花間》《草堂》《詞菁》之所選均來自沈際飛編選的《草堂詩余四集》,但它們不是要恢復《花間》《草堂》的“應歌”傳統(tǒng),而是試圖從文學性上發(fā)揚《花間》《草堂》的“寫情”“寫艷”傳統(tǒng)?!豆沤裨~統(tǒng)》《精選古今詩余醉》兩書還極力張揚了自萬歷以來在文壇上風起云涌的性靈思潮,《古今詞統(tǒng)》從《草堂詩余》“應歌”的演唱標準里跳脫出來,以能否“動人心魂”為選錄目標;“在應歌環(huán)境下寫作出來的唐五代北宋詞的入選比率,要大大地低于在文人應社唱和環(huán)境下寫作出來的南宋詞比率,北宋只有224首,南宋卻高達437首,是北宋詞的近兩倍?!薄毒x古今詩余醉》的選詞標準是——“備極情文,饒有余致”,在該選的編者看來,“詩余”乃詩歌韻味之余、詩情之余,“今夫人情之一發(fā)而無余者,非其情之至焉者也”(潘序),“然則古人作詩,已留一有余不盡之法,以待我輩。何者?窈窕者淑之余,好者逑之余,倩者巧之余,盼者美之余,故詩者情之余,而詞則詩之余也”(陳序),因此,他們大力倡導“真情”,認為“情為真情,而詩為真詩”,而“余味”則是“情真”的一個必不可少的因素。在潘游龍看來,詩中之絕句、歌行,詞中之小令就是典型的“備極情文、饒有余致”,能夠體現(xiàn)至情真理的佳作,而詞之興起之人其地位不在儒家經(jīng)典之下。“蓋唐以詩貢舉,故人各挾其所長,以邀通顯,性情真境,半掩于名利鉤途。詞則自極其意之所之,凡道學之所會通,方外之所靜悟,閨幃之所體察,理為真理,情為至情;語不必蕪而單言雙局,余于清遠者有焉。令人撫一調(diào),讀一章,忠孝之思,離合之況,山川草木,郁勃難狀之境,莫不躍躍于言后言先,則詩余之興起人,豈在三百篇之下乎?”在這樣的宗旨下,潘氏選詞,雖以艷詞為主,但情味盎然,頗具特色,頗見識力。
綜上所述,大約可知,在嘉靖以前,詞壇只有《花間》《草堂》兩種唐宋詞選,進入嘉靖漸有突破《花間》《草堂》的意圖,相繼出現(xiàn)《天機余錦》《詞林萬選》《花草粹編》等新編選本,萬歷以后《花間》《草堂》又開始流行起來,并對這一時期其它選本的“選目”與“選域”有深刻的影響,明代詞選從嘉靖到萬歷的變化反映了明人對于詞體認識的變化。
在明初,關于詞的認識保留著宋元時代的觀念,人們還是追求詞的“美聽”效果,音樂性要優(yōu)先于文學性;嘉靖以后,隨著詞樂的衰亡,音樂性退居后臺,文學性走向前臺,人們更加重視詞的形式美、辭章美、意境美,而不只是它的音樂美,對于詞的形式要求,也不是它是否協(xié)音(音律)而是它是否合律(格律);到萬歷以后,雖然《花間》《草堂》再度盛行,它在人們心目中是“寫情”“寫艷”的范本,已經(jīng)不把《花間》《草堂》視作為流行歌曲。
明代詞選在嘉靖以后的變化也反映了明人經(jīng)典觀的變化,在嘉靖以前,受當時文壇復古之風的影響,《花間》《草堂》被人們一致推許為唐宋詞經(jīng)典,代表著唐宋詞史的最高水平。這一點在《花草粹編》中得到鮮明體現(xiàn),李袞認為自古以來,某一藝術的創(chuàng)始之人殫精竭慮,其藝術成就,“精美莫窬”,后世發(fā)展亦日新月異,可創(chuàng)鬼斧神工、不可模擬之業(yè)績,而一旦“其道大行于世”“傳習者眾”,則“率以爛惡相尚,而其法侵衰,又久則法遂蔑不可追矣”?!痘ú荽饩帯返木幷哧愐臑椤安┭藕霉拧敝?,對古之《花間》《草堂》興味盎然,搜羅增纂而成《花草粹編》,其目的就是“使夫好古之士,得其書而學焉,則庶乎窺昔人之閫域,拾遺佚于千百,而為雅道之一助也”。在嘉靖以后,隨著心學思潮的崛起,湯顯祖的“至情”論,李贄的“童心說”呈現(xiàn)一種席卷天下之勢,掀起一股強烈的“尊情”“主情”熱潮,潘游龍《古今詩余醉》正是在這樣背景下應運而生?!笆羌玻x自潘子鱗長,刻自胡子日從?;騿枺骸?,余矣,曷以醉?’余請以酒喻。樂府古風,中山酒也,可醉千日。律絕、歌行,仙漿酒也,可醉十日。詩余則村醪市沽也,薄乎云爾,惡得無醉?!痹谶@里,陳珽將詩、樂府、詞等喻之以酒,酒能醉人,情亦能醉人,并且縱觀明代,以“情”選詞的選本較少見,“獨惜向有選較者,每以雜體硬牽附于時序,殊失作者之旨……蓋無俟較高平,分南北,按篇目,而余之醉心于古今詞者,久矣,遂記其言之余而為引?!庇谑?,潘氏分類征選古今“主情”之詞,在他們心目中,只有言情之作才是經(jīng)典。因此,李煜、柳永、歐陽修、秦觀、蘇軾、周邦彥、陸游、辛棄疾、劉基、楊慎、王世貞、陳繼儒等成為作品選錄較多的人,正如管貞乾所說:“蓋自《三百篇》遞創(chuàng)格詩余,可謂情文之至矣乎!……先生取宋彥之所集與國朝名勝之所作,合而編之,曰《詩余醉》。”所謂“醉”,就是指其所選作品能讓人沉醉其中,難以忘懷,其核心內(nèi)涵則是因其所選“謂情文之至矣”?!爸髑椤背闪顺绲潟r期選詞的新標準,以寫情或?qū)懫G為主旨的作品紛紛走進了《古今詩余醉》,據(jù)陶子珍統(tǒng)計,入選數(shù)量排在前十位詞人是:蘇軾、王世貞、周邦彥、歐陽修、楊慎、秦觀、劉基、陳繼儒、蔣捷、王微,這標志著明末詞壇已形成以“主情”為內(nèi)核的經(jīng)典觀。
通過以上論述可知,從南宋末年開始,傳統(tǒng)詞學逐漸走向文本化——由“唱”而“寫”,出現(xiàn)了音樂形式文本化和曲詞文本經(jīng)典化的兩種趨向。所謂“音樂形式文本化”就是明代嘉靖以來形成的濃厚的制譜訂律的風氣,所謂“曲詞文本經(jīng)典化”則是通過唐宋元明詞選的編纂,初步確立了典范的詞人與詞作,這為清詞復興大勢的全面到來作了較好的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