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風
尋找并且給出一座古老的江南古城的精神標本,對于一個講述者來說是不輕松的。“精神”的疆域太大,世事也太紛繁,那種對往事的打撈,不僅需要強健的肩臂和抽絲剝繭的耐心,更需要一種判斷與甄別的定力。我們或許可以從一些當事人口中獲取那種種遙遠的記憶,發(fā)黃的文字也會留住一些鐵打的史實,不讓道聽途說的人們信口開河。但是,依附在那些人事上的溫度早已隨風消散?;蛟S從風干的標本里,勉強可以提取一些我們需要的元素,但是,一個特定時代的潮汐風尚、身段眉眼、氣息感覺,從來都是難以復制而一去不返的。歲月容易老化的程度,甚至不如一張窗戶紙堅挺,昨天被大家仰望的東西,到了今天便已不知所終。至于標配,那是高懸在夜空的月亮,年輪的太陽還未噴薄而出,它則已經(jīng)消遁于無形。
既然打撈是本文的一個關鍵詞,那么我們不妨把過往的歲月壓縮成一口碩大的深漆皮箱,然后把一座古城2000多年的各種標本,塞進少有縫隙的箱子深處;并且以一種游戲規(guī)則的玩法,不按照時間的順序、地位的尊卑出牌,而是通過抽簽來決定出場的先后。
徐溥決定給李東陽寫一封信。
這位1497年的退休宰相,歷經(jīng)景泰、天順、成化、弘治四朝皇帝,避過了太多的血雨腥風,終于幸運落地,在浩蕩的皇恩庇護下,安居在江南宜興古城一隅,過著波瀾不驚的晚年生活。
給李東陽寫信,并不是閑來懷舊,而是因為一幅畫:《清明上河圖》。北宋畫家張擇端的傳世名作。今天的人一定認為這很牛逼,一定值很多錢;但是古人,特別是仁義之交的故友,更多的是把它看作一種精神托付。徐溥在整理舊物時,在一口樟木箱里發(fā)現(xiàn)了它。多年前的一天,大理寺卿朱文徵來宰相府見他時,將此畫帶來,兩人一起在書房欣賞,徐溥還能記得,當時兩人秉燭賞畫、以茶代酒的情景,但是,當時朱文徵為什么沒有將此畫帶走,他卻記不清了。想來朱文徵是故意把畫留下的。大理寺卿就是今天的最高法院院長,正三品;老朱為什么要送此畫給他?倒不是純粹的拍馬屁,而是仰慕他的人格與品位。當然,有一個因素不能不考慮,當時的孝宗皇帝對徐溥特別倚重,你不能要求一個身在染缸里的官員像少女一樣純潔。
想來,此畫自北宋宮廷流出,在戰(zhàn)亂中流落民間,輾轉(zhuǎn)易手,可謂罄竹難書。這幅畫名頭太大,如果作為禮物,重到足以把一個書生之本的宰相徐溥壓垮。朱文徵應該知道徐溥大人的秉性,朝野皆知的兩袖清風,小心翼翼幾十年,堂堂一個宰相,居然在京城沒有自己的一座宅邸。朱文徵聰明,他希望給徐閣老這樣一種感覺,雖然官職有尊卑,但精神是可以互通的,也是可以共享的。或許朱文徵和徐溥在賞畫時故意說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以致讓徐溥大人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別的地方,然后,他們站起身,走到一張巨大的地圖前說事,然后他們一起出門,直奔紫禁城而去,接著仆人就來收拾房間了。
多年之后徐溥再度見到這幅畫,卻失眠了。當年與朱文徵的秉燭夜談還歷歷在目,這位大理寺卿的心思讓他感慨不已。甚至他也有自責,或許他當時賞畫時,流露出太多對此畫的喜歡,實際上已經(jīng)流露了占為己有的意思,所以朱文徵只能割愛?但又知道他愛面子,所以故意把畫遺忘在他書房里?按理他不應該這么健忘,健忘到給人一種裝糊涂的感覺,而且一裝就是很多年。
總之,徐溥心里五味雜陳。晚年的他,已經(jīng)把人生想得更透了,所謂財富,不過是人活在世上的一種依附,所有的身外之物,于己是累贅。特別是這樣一幅國寶,留給子孫肯定是禍害,若贈與他人則是恩澤。他不能占有這樣一幅稀世國寶。他現(xiàn)在還有能力做的一件事是,把這幅畫歸還給朱文徵。
但是,當他再次瞪大目力不濟的老眼細細觀賞這幅畫的時候,他發(fā)覺自己忽視了一個重要細節(jié),此畫的題款上,有李東陽的叔祖李祁的墨跡。
也就是說,此畫更早的時候,曾經(jīng)屬于李東陽的叔祖。如此說來,最合適的繼承人,應該是李東陽。
這個李東陽既是同僚,亦可稱他的得意門生,此人天順八年舉二甲進士第一,授庶吉士,官編修;弘治八年以禮部右侍郎、侍讀學士入文淵閣。其文采斐然,堪稱天下文章領袖,更是當時名重一時的茶陵詩派掌門。
而朱文徵老先生早已解甲歸田,且駕鶴西去。所以,徐溥躊躇再三,決定將此畫送給李東陽。
在徐溥留存的文字里,我們沒有見到他寫給李東陽的這封信。但是,依照徐溥的性格和辦事特點,《致李東陽書》一定是有的。按時下的“情景演繹”來推算,他應該回憶一下當時他們一起在內(nèi)閣共事時的和諧情景,然后婉轉(zhuǎn)地告訴李東陽,《清明上河圖》為什么會在他的手里。當時我與朱文徵都太忙亂,以致把這樣一幅國寶丟在我這里也不知道。既然畫上有尊叔祖的題款,那么現(xiàn)在應該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
這是徐溥式的表述。波瀾不驚、點到即止,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徐溥大約知道,他們之間的任何一通手札,都有可能被后人評頭品足。
然后,他會闡釋一番自己的財富觀,作為徐溥,他不會放棄任何一個這樣的機會,并且努力不以一個恩師、一個曾經(jīng)的上級,而是平常人的口吻。字面上還是平靜的。最終,他筆調(diào)一轉(zhuǎn),含蓄地建議李東陽,其實這樣的一幅畫放在任何人家里,都不是最好的歸宿,即便它是祖?zhèn)鞯?,它也早已不屬于任何個人,而是應該屬于國家。
國家是誰?“朕即國家”,連天下都是皇帝的,難道要李東陽把這幅畫送給皇帝嗎?徐溥怕李東陽產(chǎn)生歧義,于是顫顫抖抖地把這一段刪去了。
寫完這封信,徐溥心里痛快多了。
問題是,如何將此畫送到李東陽手里。此事他不可能驚動任何人,必須悄悄地進行。派誰去京城呢?他圈定了孫子輩的老三。名文燦,號中書舍人。這個孩子因為排行第三,昵稱小三子。18歲的英勇少年,卻是難得的性格穩(wěn)當、辦事妥貼。徐溥將寫給李東陽的信塞進鱷魚皮制的畫筒,讓仆人把畫筒縫進一個綴滿補丁的布袋里。行前,他與小三子進行了一場重要的談話。他要求小三子穿破舊的衣衫,只帶少量盤纏,去時不坐船而是步行,沿著運河一路往北。日出而行,日落而歇。住大車店而不是驛館,不與閑人搭訕。如果迷路或盤纏不夠,要學會問路和討飯。任何時候不可驚慌失措。等等等等。
小三子居然一一應允。末了,只說了一句話:萬一路上遇到險情,晚輩何以應付呢?徐溥笑了,孩子畢竟還嫩。他從衣袖里拿出一個錦囊,命他縫在貼身口袋里,說不到生死緊急關頭,不可取出。
頭戴闊邊深網(wǎng)巾,身穿綴滿補丁的粗青布衫褲;手上搭一條青布長手巾,腳上蹬的是一雙靸鞋——這是一種鞋幫納得很密,前臉較深,上面縫著皮梁的布鞋。小三子這副行頭,是當時江南地帶典型的腳夫打扮。
一個薄霧繚繞的清晨,小三子悄悄出發(fā)了。
被鄉(xiāng)親們稱為“徐閣老”的徐溥,平生樂善好施,退休后對鄉(xiāng)里族人格外關懷體恤。晚年的他視力不好,大晴的天,眼前也是霧靄重重。他甚至看不清自己的宅邸到底有多大。某日,由兩小僮,攙扶著他,在整個宅第轉(zhuǎn)了一遍,并用雙手撫摸著每座墻壁和每根楹柱。仆人問:“相爺何必如此?”他說:“我是怕兒輩們把宅第造得太華麗啊!其實,六尺之驅(qū),有張眠床就可以了?!?/p>
一是本色。二乃耿介。幾十年夾著尾巴做人太久了,也有停不下來的慣性。
小三子上路已有月余。徐溥心里牽掛,經(jīng)常由家人扶著在門外散步,諦聽著路上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某日,忽然問道:“門外原是東南山鄉(xiāng)上城大路,怎么聽不到車履之聲?”家人告訴他:“為了相爺能安靜休息,故將大路遷到河對面去了?!毙熹呗犃?,少有的勃然:“此乃何人主意?豈可為我個人安逸,而勞鄉(xiāng)親繞道而行呢?”他即命恢復大路于相府門前。消息傳到民間,百姓無不贊嘆。
仿效宋代范仲淹置義田之舉,將自有田產(chǎn)800畝作為義田,分給族里村人耕種,是徐溥一直以來的心愿。更深的考慮是,如遇災荒,減租免征,并開義倉賑濟,凡鄉(xiāng)里族人遇有婚喪之事或遭意外災難,均有補急救濟。
然后,聘請塾師,興辦義學,凡徐氏子弟和村里貧家子弟,一律免費入學。又在進城的袱溪河口設置渡船,雇人擺渡,方便行人,鄉(xiāng)人稱之為“徐氏義渡”。
徐溥做這些事心里應該是很開心的。疏財本是人生安穩(wěn)的根基。一個富人身邊如果集聚著三千個窮人,那他的日子一定孕育著危機。中等生活之外的所謂財富,其實是有害的。可以流傳于世的東西唯有精神,而物質(zhì)的東西如果太多,會把一個人的心志毀掉。只有窮人的掌聲,才是世界上最金貴的東西,它不但讓你安睡無虞,還讓你彪炳青史。
這些道理,書上有嗎?
三個月后。小三子終于在一個無月之夜回來了。他皮膚黧黑而粗糙,腳板上長了一層厚厚的硬繭。漫長而曲折的京杭大運河,讓一個官宦人家的江南少年,變成了一個堅毅沉郁的青年。
小三子并沒有過多地渲染一路上餐風露宿、討飯問路的艱辛,也沒有眉飛色舞地描繪見到李東陽大人的情景,他只是迫切希望知道,爺爺縫在他貼身口袋里的那個錦囊里,到底是什么東西。
徐溥呵呵一笑。允。
謎底解開了。那只是一張對折的白紙。上面一個字也沒有。
世界上哪有什么錦囊妙計?假若真有,那也只能在自己而不是別人的心里。
徐溥如是說。
爺爺太厲害。沿著運河行走了三個月的少年有些開悟了。三個月的運河行走,足以讓他回味一生。
順便交待一句,小三子后來入仕官至尚寶司卿,正四品。這是一個為皇帝掌管寶璽、符牌、印章的官銜。他敦厚周慎、潔身自好,加之一直得到李東陽的關照,仕途也算順風順水。一直到爺爺去世了,他才悟到老人家當初讓他步行去京城送畫,含義多重,既是一次“勞其心智、餓其肌膚”的歷練,也是給他一個面見李東陽大人、給對方留下深刻印象的機會。
想那李東陽,雖然遠在京城,卻與閣老心心相印。時隔多年他在那幅畫上題下長文,說明早先在此畫上題跋的李祁乃是他的叔祖,祖孫在同一幅畫上見面當屬罕見,而徐閣老卻是收藏此畫最有風度的一位。
他沒有忘記給恩師補送一份厚禮,那是一篇激情充沛、洋洋灑灑的《徐溥義田記》。字字珠璣、文情并茂,此是后話。
知道李娃嗎?岳飛的第二個夫人。
如果不是知縣錢大人給岳飛寫信,請求岳將軍駐兵宜興,并主動承擔籌集岳軍十萬石軍糧,恐怕岳飛與李娃是會擦肩而過的。
建炎四年的宜興縣令錢諶,是個亨通時勢的明白人。南宋初年,金兵南侵,生靈涂炭,匪患猖獗。說白了,整天有匪報的縣衙里,縣令的交椅總是搖搖晃晃的。舊縣志里這樣寫道:“金人掠宜興,巡檢方允武死之。金人入縣之金泉鄉(xiāng),允武率士兵、鄉(xiāng)民迎敵,殺獲數(shù)級,奪弓箭與旗。后遇金兵,梅嶺村力戰(zhàn)而歿?!?/p>
岳飛的大軍在江南與金兵作戰(zhàn),仗打得確實不錯;但是缺乏糧草的困擾始終沒有解決。部隊飽一頓、餓一頓的,軍心未免會不穩(wěn)??h令錢諶籌集十萬石軍糧給岳飛,得到了當?shù)匕傩盏膿泶?。岳飛一來,保民安邦,局面很快就穩(wěn)定了。錢諶一高興,還給岳飛立了生祠,為一員武將立生祠,這在江南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這個時候岳飛的威望正如日中天。他身邊并沒有女人,之前的原配夫人劉氏,當年在河南湯陰老家戰(zhàn)亂時,棄下子女獨自逃命,且不知去向。岳飛曾經(jīng)前后十八次派人去老家尋找家眷,均無著落。后來終于找到了失散的兒子岳云、岳雷,但劉氏去了哪里,卻沒有人知道。最后岳飛得知,劉氏已經(jīng)改嫁兩次,無臉再見岳飛。此乃岳飛心頭的一塊痛,盡管如此,岳飛還是派人給她送去五百貫錢以助其生活。
史料沒有記載岳飛是如何與李娃認識的,只是交待李娃乃宜興太湖邊一個漁民的女兒,字曉娥。當時岳飛與金兵作戰(zhàn)的戰(zhàn)場在南部山區(qū)的張渚、茗嶺、太華一帶,這時李娃的出場,我們可以把她推演為宜興各界慰問岳家軍的婦女代表。這個慰問團的團長應該是縣令錢諶,是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岳將軍對李娃有好感。歷史記載的岳飛并不好色,但時年三十幾歲的他,在江南宜興這樣的溫柔風月之地,見到合意的女子,也是會動心的。錢諶勞軍有方,區(qū)區(qū)一個民間女子算什么?可能他會親自找李娃談一次話,古時的女子,哪有什么婚姻自主的權利,自己的一切都由父母作主,錢諶是父母官,這方圓百里都得聽他的。所以這件婚事沒有任何懸念。李娃應該很慶幸,她第一次見到岳飛時,自己已經(jīng)28歲,古代的女子十五歲及笄之年便可婚配,這個年齡頗不年輕了。她沒有想到,居然岳飛大將軍會看上她。岳飛與她的第二次見面,已經(jīng)略去了男女之間的浪漫章節(jié),所有的細節(jié)都圍繞著如何隨軍過日子,李娃雖然不是大戶人家的孩子,但她幼時也頗識些字,道理都是懂的。關鍵她的儀態(tài)里,有一份水鄉(xiāng)女子的沉靜與靈動兼容的氣質(zhì),讓岳飛頗為心動。一見面他們就很談得來,想必一切都是前世注定。
彼時岳家軍的大本營在張渚山鎮(zhèn),但是錢知縣認為岳飛的婚宴必須在縣城進行,在他看來,這不但是全縣人民的一件大事喜事,也是他錢某人的一件政績。他要讓全天下的人知道,是他錢某人在給岳飛大將軍操辦喜事。而岳飛必須給錢知縣這個面子,這一天無疑是個黃道吉日,凌晨,縣城里從各地征集來的足足一千頭肥豬被集體屠宰,它們發(fā)出的慘烈嚎叫很快被喧天的鑼鼓所湮沒。人們舞起龍燈,扯起花船,踩著高蹺,載歌載舞涌向縣城中心的文昌宮,這里原本是書生考試的莊嚴之地,現(xiàn)在臨時充作為岳大將軍舉辦婚宴的喜慶場所。擺不下的筵席,只能沿著街道一路排去,那一天岳軍的中下級軍官都到了,輪不到坐席的軍士們,大塊肉一樣吃、大碗酒一樣喝,好不痛快淋漓。清香的米酒是本地農(nóng)家釀制,那是酸甜可口的標本。幾百個廚師炒燴烹熘、各顯其能;更多的人群沿街觀望,他們穿上只有過年才穿的新衣服,等候宜興的新女婿從這里經(jīng)過。南宋時的宜興古城區(qū)域,仍舊保留以蛟橋河為橫向水軸、主城路為縱向陸軸的“田”字形空間布局。四街八巷、七座城門各有出處。城中心的蛟橋堪稱古城肝膽。這一天早晨,所有的城門全部打開,城外的人群蜂擁而入,熱鬧的程度比過年更甚。這里順便說一下宋代的服飾,宋太祖時規(guī)定,庶民百姓不得采用綾縑五色華衣。但到仁宗、英宗、神宗直至政和七年時期,官府提倡改良服飾,而且更趨奢華。江南宜興屬于富庶之地,對于這些規(guī)定,民間從來置若罔聞,不但綾縑錦繡任意服用,而且還別出心裁地設計出多種裝扮方法,不但衣料選擇考究,而且梳妝也很特別,有的梳大方額,有的扎發(fā)垂肩,有的云光巧額鬢撐金鳳。貧窮人家還有用剪紙裝飾頭發(fā),身上抹香,足履繡花等裝扮。當岳飛迎親的馬車隊伍從西城墻的荊溪門呼嘯而入時,人們看不清被紅蓋頭遮蔽的新娘子的容顏,卻看到了威武的岳飛和他那聞名天下的坐騎“雪花驄”,在鄉(xiāng)親們的認知里,岳飛的容貌應該屬于年畫上畫的那樣,身軀魁梧,著黃金甲,披紫蟒袍,腰橫玉帶,一手撫劍,一手牽馬,威風凜凜,相貌堂堂,特別是那雙眼睛,炯炯有神,令人望而生敬意。卻不料騎在馬上的岳飛是個溫文爾雅的書生,他的眼睛亮得純凈,臉上是慈意的笑容,如果卸去身上的戰(zhàn)袍,真像個鄰家的大哥。他的坐騎“雪花驄”倒是非常了得,那是一匹渾身雪白、沒有一點雜色的高頭大馬,據(jù)說此馬健步如飛,長嘯一聲便嚇破敵膽、聞之潰退。又傳說它食量也驚人,每天要吃幾升黃豆,要喂幾石草料,只喝泉水,河水則不吃,臟水更是聞也不聞。
總之那一日宜興古城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過足了一把癮。滿城的酒香肉香讓吃不上酒席的人,站在下風口聞聞味道、聽聽故事也蠻滿足。有一個結論似乎是一致的,李娃這丫頭嫁得好,嫁得真是時候。她應該為岳飛生五個兒子。滿城的美女則一致嫉妒李娃的命好,憑什么呀,不就是個捉魚佬的女兒嗎,她身上的魚腥味只怕還沒洗干凈呢。也不知道她哪來的福分。
這李娃倒是不肯辜負鄉(xiāng)親們的厚望。她一口氣給岳飛生了三個兒子岳霖、岳震、岳霆,一個女兒岳銀瓶。如果只把她看作一臺只能給岳飛傳宗接代的生育機器,那就錯了。史書稱她忠貞賢惠、有膽有識。首先,她對岳飛前妻劉氏生的孩子岳云、岳雷倍加愛護,視如己出。然后,對岳飛母親姚太夫人非常孝敬,深得姚氏歡心。其實對于一個古代女子來說,這兩樣都是起碼的功課,否則你怎么立足,怎么抬頭?因為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在。或許會有一千個女人跳出來說,這有什么,我們都會。因為我們生下來就被告知,每個女人都必須這么做。不過,接下來的事,就不是尋常女子能所為了。居然這個漁家女子心細如發(fā),不但能給岳飛管家,還能給他打理軍隊的后勤安撫事務,每當部隊出去打仗,她必定要去那些部將的家中慰問女眷與孩子,那些來自五湖四海跟著男人闖蕩的女人們,特別信服岳夫人。據(jù)湯陰縣志記載,李娃還“日夜協(xié)助岳飛布置軍事,部下軍事有謀逆者,李夫人廉得之,不以言,一日會諸將于門,立命捕斬叛者,一軍肅然”。這就更厲害了,李娃居然發(fā)現(xiàn),岳飛的部將里有謀逆之賊,而當時岳飛并不在軍中。情況想必十分危急。李娃不動聲色,迅速搜集謀逆證據(jù),然后布置妥當,突然齊集諸將,當眾揭穿判賊行徑,并宣布調(diào)查結果,將幾個毫無防范的叛將悉數(shù)捉拿斬首。岳飛聞訊大驚,安撫妻子那是必然,但作為一個統(tǒng)帥,他是否也有用人失察之錯?彼時男人的心思比較復雜,在整頓軍紀的時候,岳飛加了一條:女人在任何時候都不得干預軍事。具體地說,李娃不得代行軍令。這一條,想來并不單是對女人的限制,而是做給男人們看的。
不但限制李娃的權利,還限制她穿綢緞的衣服。作為岳飛的夫人,李娃平素非常注意自己的穿著,不華麗的素派裝束,是她的基本格調(diào)。李娃的賢德內(nèi)外皆知,皇家封給她的榮譽也很多,什么正德夫人、晉秦國夫人等,斷不了有些場面上的應酬。岳飛對她的限制,有點說不過去;但他應該不是一般男人的那種小心眼,他是要李娃做全軍家屬的榜樣,這跟他自己一貫的節(jié)衣縮食、不貪不占的風格是一致的。好在李娃聽話,從此素食素衣,丈夫的話都是對的。古時大凡夫妻能夠琴瑟和諧,必是女人讓步,男人有數(shù)。岳飛和李娃都做到了。
其實李娃的主要功績,還在岳飛被害之后。紹興十一年的年底,她突然失去了青天般偉岸的丈夫,剩下她和一群孤兒寡女。于岳家、岳軍,這無疑是一個滅頂之災;于神州大地,則是一個舉世皆知、人神共憤的冤案。老百姓的情感比較樸素,對于正在演繹的歷史,他們一時缺乏與事實對稱的信息,只能共同把憤怒的矛頭指向“秦檜矯旨”。其實他們哪里知道,真正的主犯,是那個離宜興不遠的臨安皇宮里的高宗皇帝,這個被朝野稱為 “官家”的趙姓男人此時的心理,是不可能讓岳飛多活一天的。李娃雖然是個女人,但她非常清楚,她丈夫的死,根源并不在秦檜,而是那個權謀權術已經(jīng)相當成熟的帝王兼性格上的偏執(zhí)狂。為什么要殺岳飛?一般人認為他是不想更深地得罪金人,是為了保護尚在北庭的母親,實際上是為了規(guī)避更大的風險:哥哥欽宗尚在五國城“坐井觀天”,假如金人一急之下將其放回,那么他的帝位的合法性將受到嚴重挑戰(zhàn)。宋金重新開戰(zhàn)之后,“岳家軍”已經(jīng)成為全國軍容最盛、戰(zhàn)力最強的部隊,而且他殺氣騰騰,動不動就“怒發(fā)沖冠”,揚言“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如果岳飛借此謀求政治地位,甚至挑戰(zhàn)朝廷的權威,有誰可以與他交戰(zhàn)并且取勝?
所以,岳飛必須死,死定了。這不光是做給金人看的,也是自己內(nèi)心最迫切的需要。至于罪名,這并不重要,“莫須有”,便是一個上不封頂?shù)奶咸熘?。從岳飛開始,它成為了一個專有名詞,代表著千百年來那些難以自圓其說的強加罪名。
接下來,李娃見證了抄家罰沒等皇家對待死囚的程序。她想帶著孩子們回老家宜興。老家的父老鄉(xiāng)親也在以各種方式安慰她,親朋好友甚至已經(jīng)在太湖邊的唐門村為李娃的到來準備生活上的安置。但是官家咳嗽一聲就否掉了,不允。從地圖上看,宜興離臨安太近了,任何一個君王都不會允許一個死囚的家屬定居在皇城的眼皮底下。于是,一份荒蠻且悲苦的流放文書放在了李娃面前,舉家去嶺南,這個隊伍里包括與岳飛一道遇難的長子岳云之妻鞏氏,4歲的長房幼孫岳甫,才1歲的次孫岳申、3歲的幼孫女岳大娘;岳飛的次子岳雷時年16歲,次媳趙氏,1歲的次房幼孫女岳二娘;另外還有她與岳飛所生的三兒一女。
流放嶺南,這是當時對重要政治欽犯的特別待遇,酷熱加上瘟疫,加之江南人的水土不服,官家希望李娃一家最好是死在那條艱難的驛道之上,這樣于大家落得個干凈。臨行前,官府的衙役突然不允許年幼的岳甫、岳申與母親鞏氏一起上路,這讓鞏氏大哭不止,甚至以自殺相抗。李娃安撫鞏氏道:“以吾夫之賢,可使無后乎?”鞏氏于是忍痛不再哭泣,攜著堅韌的婆婆踏上征途。
通過渠道,與官府一再交涉,李娃此時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脈資源,但是她不棄不餒,最后官府終于同意兩個幼孫跟他們一起上路。
歷史沒有記載李娃拖兒帶女前往嶺南的具體時間,但是宜興的父老鄉(xiāng)親卻打聽到了他們動身的日子,那一日城南的城隍廟前集聚了許多百姓,他們面朝南方,焚香禱告;更有三二文人趕到古城墻外當年岳飛與金兀術大戰(zhàn)一百回合的 “百合場”,臨風灑淚,揮寫胸臆。
嶺南是李娃生命里的一闋絕唱嗎?整整二十年,僅僅用“凄風苦雨”來形容她和兒女們的困苦與卓絕是不夠的。那個年代,縱穿帝國南北的道路主要有兩條:一條是從大運河入長江,再入贛江,翻南嶺,過梅關,入珠江流域;還有一條路是由長江入湘江,經(jīng)過靈渠,再進入珠江流域。李娃一家應該是走大運河這一條路線的,這條布滿冤魂怨鬼的曲折道路,多像一根長長的繩子,把歷朝歷代不同際遇卻同等命運的人捆綁在了一起。不過,若要盤點歷史,像李娃這樣的女子,在流放的人群里,絕對是絕無僅有。
最難忍的苦,不是瓦灶繩床、缺衣少糧,而是精神上的種種奴役。今天的人們或許久違了古時發(fā)明的一種懲罰之法,叫做“編觀刑”。這是流放人群里最為嚴苛的一種刑罰,表明人身自由受到了嚴格的限制。比如你到了一處稍有人氣的村落,你卻不能與當?shù)氐娜擞腥魏谓涣?。你隔三差五必須去監(jiān)管人那里“呈身”,這里的呈身可不是舊時意義上的自薦求仕,而是帶有“驗明真身”的味道。如果李娃是個意志脆弱的女子,在嶺南的七千多個日日夜夜,她完全有理由去死一千次。但是,湯陰縣志稱她“居患難不改幽閑之操”。她竟然是樂觀的,當眼淚已經(jīng)流干,當心肝已經(jīng)變鐵,當腳繭已經(jīng)變厚,你還能把我怎么樣?在暗無天日的歲月里,李娃一定把什么都想到了,她眼前晃動著一個女人的身影,岳飛的第一任夫人劉氏,她給岳飛生了岳云、岳雷,自己卻在戰(zhàn)亂中棄下兒子,改嫁他人。劉氏被天下人恥笑了許多年,成為鐵板釘釘?shù)闹耖g棄婦個案。她愛岳飛,生是岳飛的妻,死是岳家的鬼。只要一息尚存,她一定要帶著兒女們活下去,以自己的全力,照看好岳氏一門的生命脈息。
史書或許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即李娃在流放嶺南的二十年里,從來沒有停止過為岳飛申冤,她在飄忽的燭火下秉筆直書的,其實是自己一直沒有放棄的信念,她的丈夫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她相信那些橫加的罪名,終將要被推翻,一定會被推翻。
說什么夢里家山、故園依稀,宜興在她心頭,從來不是一個飄渺的夢幻,而是一個巨大的精神依存。事實上,她和老家一直沒有斷過聯(lián)系?!对朗霞易V》這樣寫道:“霖以家難去相徙宜興,宜興之民念飛之功,相率為買田宅以居之”。這里記載的,是岳家的一個重大轉(zhuǎn)折,李娃之子岳霖帶領家族的部分成員終于從嶺南遷到宜興,在岳飛生前住過的唐門村落戶。這里地處太湖之濱,也是李娃早年隨父打漁的棲息之地,河汊港灣、水陸通達,能進易退、民風敦厚,是避居的絕佳之地。給岳家買田置地的錢物,除了親朋好友,更有宜興的一些望族出手相助。這個時候的知縣已經(jīng)不姓錢了,但是,宜興人不忘舊恩、樂施好善的古風還在。這座厚道的古城不會忘記她的優(yōu)秀女兒,不會忘記曾經(jīng)前后十年之久在宜興保家衛(wèi)國的岳將軍。
彼時宋高宗已經(jīng)下野,以“太上皇”之名安享晚年,他的侄兒宋孝宗繼位,形勢似有松動,時局也今非昔比。李娃的申訴狀一封接著一封飛向皇宮,朝野對岳飛一案的議論波濤,更是一浪高過一浪。當時有一位名叫張伯麟的內(nèi)侍右武大夫,號稱白鍔館客,曾在太學壁上題字:“夫差,爾忘越王殺爾父乎?”當時徽宗已經(jīng)死在金國,明白人都知道這是諷刺趙構的。如果說,當年官家殺岳飛是政治需要,那么,現(xiàn)在孝宗為岳飛平反昭雪也是政治需要。然后,此時秦檜已死,把所有的罪名推到他身上,更是一種政治需要。不過,秦檜可沒有那么傻,他或許知道身后的千古罵名,在晚年的日記里,他披露了一段當年他與官家的對話,大意是,他曾經(jīng)勸官家不要殺岳飛,一是罪不致死,二是動靜太大,恐會引起舉國上下的動亂。官家盯著他說了一句話:岳飛不死,那就你死。
彼時李娃已然飛雪白頭,她等到了丈夫的昭雪。紹興三十一年十月,她和家人從惠州生還。榮譽突然像雪片一樣飛來,岳家的子孫不但獲得自由,又可以做官、封妻蔭子了,之前她被剝奪的榮譽,諸如“正德夫人”、“晉秦國夫人”、“楚國夫人”等,一起回來了。不過,歷經(jīng)生死大劫的她,無論皇恩的雪球滾得多大,皆能平淡面對。心頭唯有一處是熱乎乎的,那就是故鄉(xiāng)一直愛她。平生最大的欣慰,就是她的兒女們都愛宜興老家。岳霖把乃父的衣冠冢建在宜興唐門村,供愛戴的人們憑吊,他自己活到88歲,乃選此地,作為自己的安眠之所,永遠陪伴父親的脈息。
古城的父老鄉(xiāng)親有個樸素的心愿,就是希望李娃能夠在家鄉(xiāng)安度晚年,退一步說,縱使生不能還鄉(xiāng),至少也能在身后魂歸故里。宜興方面派親屬代表與李娃接觸,表達故鄉(xiāng)對她的掛念。李娃長淚雙流,面朝故鄉(xiāng)的方向,深跪不起。她托來人轉(zhuǎn)告家鄉(xiāng)父老,因為岳飛的母親葬于江西廬山,出于孝道,也出于對岳飛的交待,她不能回來與家鄉(xiāng)父老團聚了,假若人有來生,她定會給家鄉(xiāng)父老盡孝。之后,她立下遺囑:終后葬廬山,陪伴岳母姚老太太。
古城聞知消息,一片咽然。
紹興三十二年十月十六日,孝宗皇帝發(fā)表《徑岳夫人楚國夫人文告》,稱:
“榮悴有時而不同,忠邪既久而自判。昔飛以篆車絺冕,備大將之多儀;而李以文駟雕軒,正小君之顯號。系疆宗之鼎盛,何奇禍之驟興?殆茲天定之時,宜爾邦誣之辨。前楚國夫人李氏,柔潔以為質(zhì),檢勤而自修,處安榮不聞驕妒之愆,居患難不敢幽閑之操,闔門遠徙,閱歲屢遷。眷念前朝既下生還之命,志伸今日,再加甄敘之封。錫以土田,為其湯沐,子孫并仕,顧惟晚歲以何憂?門戶再興,尚識大恩之所至,可特復楚國夫人?!?/p>
前兩折也太高大上了吧,動不動就是宰相將軍、名媛夫人,老百姓仰望了一會兒,脖子都酸了。其實古城內(nèi)外世世代代茍活的,太多的還是平頭百姓。很久以來他們的精神如何安放,如何給他們構建一些夠得著的精神平臺,往往容易被歷代太忙的大人物們所忽略。
上廟燒香,下館喝茶。老百姓的精神就是這樣安置的。燒香的事咱們不說,就說喝茶這件事,基本與口干沒有關系,它是人的一種精神念想、一種肢體活動,一張喝茶的嘴只是幫襯。古城外的南山上產(chǎn)茶,當?shù)剡€出紫砂壺。這里的人愛說一句話:用紫砂壺泡茶的地方,哪怕是個茅棚,也是茶館;用水杯解渴的場所,就算富麗堂皇,也只是個喝茶處所。
古城里原先茶館很多。大大小小,有五條河穿城而過,城就像一把大茶壺,舒舒服服的泡在水里。茶館就設在鄰水的樓屋,不是湘西的那種吊腳樓,那比較逼仄;江南茶館的格局,要的是寬敞明亮,要的是河風穿堂而過,要的是邊品茶邊憑欄欣賞河景,人坐在里面當然舒服。不過古城外的鄉(xiāng)村茶館不會那么講究,鄉(xiāng)下人也要喝茶。有點實力的角色都去了城里的茶館,草民也分三六九等,進不了城里的茶館,鄉(xiāng)下人就去小街上的茶社、茶攤,一樣開心。
古城的茶館,首先不是講喝什么茶的。它是當?shù)匦侣劦臋嗤l(fā)布中心,比如共產(chǎn)黨剛進城那會兒,各種謠言滿天飛,老百姓手里的金圓券都變成廢紙了,以前銀行的存款還作數(shù)嗎?新政權為了安定民心,貼了很多布告。但是,畢竟許多百姓是不識字的,以訛傳訛的事誰敢相信呢?再就是江南的雨水多,一夜風雨刮下來,什么都沒了。準確的消息,還是要到茶館里去打聽。你一踏進茶館的大門就有人在說:凡是國民黨遺留的銀行債權債務之清理,一律以人民幣結算,1元人民幣折合金圓券6500元。利息呢,結算至1949年4月23日。這一天是共產(chǎn)黨進城掌權的日子。好了,大家都清楚了,共產(chǎn)黨還是講道理的,雖然過去的錢已經(jīng)不是錢了,但是,新政權并沒有把它們當作擦屁股紙。發(fā)布消息的人其實就是茶館的老板,他肯定不拿政府一分酬勞,但是他一張嘴就起到了今天的一個外宣部門的作用。
久而久之,在茶館聆聽說古道今,慢慢成為茶友們精神上的一種依賴。
有些消息,本身就是替政府在說話。比如,抗美援朝那會兒,政府號召捐飛機、大炮,有人在茶館里說得慷慨激昂,志愿軍在前方流血犧牲呢,我們總不能袖手旁觀吧,一進茶館就有茶友問你,喂,老賈,你捐了多少?哎喲老李你太厲害了,捐這么多?。∽詈笳y(tǒng)計的數(shù)字也在這里傳播:“全縣人民共捐獻飛機大炮折合人民幣57.9萬元,慰勞品284365件?!睕]有捐獻的人,喝茶的那顆頭顱,怎么也抬不起來。
當然也有政府不便公布的負面消息,在茶館流傳得特別厲害。因為消息本身是帶翅膀的,即便是資訊不發(fā)達的年代,你也封鎖不了。比如,剛解放那年,徐舍區(qū)美棲鄉(xiāng)政府助理員楊某,被潛伏在上海的特務頭子高某策反,居然攜一挺輕機槍投匪。楊某投匪后,先后在張渚、鯨塘、徐舍、官林等地發(fā)展特務組織,殺害政府工作人員多名。此事在茶館被編成了段子,茶客們聽得心驚肉跳。最終大家還是噓了一口氣,共產(chǎn)黨江山都拿下來了,還怕你幾個蝦爬蟲?
有些事情傳起來特別來勁,比如古城東門外最大的尼姑庵“凈山堂”被遣散,十多名尼姑還俗,其中有兩個號稱絕色美人,她們?nèi)チ四睦?,如何安生,還俗后她們會嫁人嗎?茶客們比政府還上心。又有某青樓老鴇居然搖身一變,當了居委會的治保委員,也笑翻了大家的肚皮,至于誰誰誰貪污腐化吃官司了,誰誰誰咸魚翻身平步青云了,都在茶友們的辛辣點評之中。
說茶館里只有茶香,那是外行話。一壺茶之外,還有蟹黃生煎饅頭的飄香,各式應時零食的誘惑,也是不可阻擋的。比如百合蓮子羹、推酥麻糕,以及蛤蟆酥餅、燒麥、炸春卷、鴨膠面、鴨血粉絲湯、開洋餛飩等花樣小吃,縱然你有兩個肚皮,也讓你吃撐了兜著走。
嘴里吃著,耳朵和眼睛也不能閑著呢。本地戲曲有灘簧調(diào),俗稱常錫文戲,昆曲和蘇州評彈,有讓茶客們著迷,揚州評話與南京白話也不賴,說武松血濺鴛鴦樓,光是從樓上跑到樓下,就講了一個月,聽眾還真沒辦法不跟著如癡如醉。江湖上的草根說唱藝人,大有大的來頭,小有小的出處。他們的獻藝場所,主要還是茶館里。自詡品味高雅的詩人詞客,也會放下身段,到茶館的雅座間里吟詩作詞,號稱雅聚。清末民初,本地有白雪詩社,江南一帶小有詩名,常熟太倉、昆山江陰,這些地方的騷客文人經(jīng)常跟他們來來往往,客人來了,大家就在茶館里輪流做東。到民國初年,古城最牛的茶館當數(shù)鳳陽樓了。老板姓王,家藏唐伯虎、鄭板橋等名家字畫,茶館里有時來了大菩薩,(本地對大客戶的俗稱),王老板為了給客人助興,就會把那些鎮(zhèn)宅的寶貝掛在茶館后邊的一間雅室里,供茶客們欣賞,座間也時有藝人前來清唱助興。乾隆年間,西城墻下靠近護城河的一家茶館,名叫春泉樓,某日來了一位皂衣茶客,包了一個雅間,大錠的銀子往桌上一擱,要當?shù)爻獮┗蓱虻念^牌花旦莫水蓉來給他唱上幾曲??墒悄翘煊幸粋€當?shù)氐难膊额^子過生日,提前一天訂了莫水蓉的戲牌。當時戲就在他的隔壁唱,一陣陣軟糯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傳過來,讓這個茶客好沒面子,此人故意去隔壁挑事,沒好好說幾句話,就跟巡捕頭子打起來了,從樓上一直打到樓下,圍觀的人跟著起哄。原來那客人是蘇州巡捕房的,也是個捕快領班角色,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當?shù)氐难膊额^子趕緊謝罪,把那莫水蓉拱手相讓。沒想到莫水蓉是個有血性的女子,她竟然不依,朝那蘇州巡捕房的客人唾了一口,水袖一甩,掀翻一盤送上來的銀錠,轉(zhuǎn)身就走。圍觀的茶客一齊鼓掌,說這女子真幫咱古城長臉。
特殊情況下,茶館跟戲園子一樣,也是可以包場的。比如民間訴訟,類似土地糾紛、房屋債務、婚姻沖突等等,矛盾的雙方都不愿意去官府報案,花冤枉錢,影響也搞得太大,相比之下,還是在茶館“吃講茶”,私了比較妥當。如此,茶館就變成了一個臨時審事庭。大法官是誰?應該是當?shù)氐摹袄夏锞恕?,他不一定是當官的,卻是民間有身份、有實力、有地位的長老。這種人很忙,到處有事請他,平時他就吃三碗面:場面,情面,人面。比如兄弟兩個為了祖?zhèn)鞯姆课萜鹆藸幎?,不惜大打出手,于整個宗祠都沒有面子。這個時候的“老娘舅”,就必須是宗祠的長老。把茶館包下來是因為家丑不能外傳,費用是按座位計算的,由雙方平攤。茶館收了錢,有義務把場子重新布置一下。老娘舅肯定是高居中間的主位上座,他的左右邊,分別是矛盾的雙方。待堂倌給每位泡上香茶,老娘舅就開始講話,實際上是給雙方制定一個游戲規(guī)則,有理可以說理,無理不可取鬧,更不可大聲喧嘩。每個人手里的一盞茶也在提醒大家,這里是說理的茶館,不是喧囂的鬧市。各種申述、爭辯由此展開。如果哪一方情緒激烈、言辭失當,老娘舅就會適時地假咳一聲,這比法官的驚堂木靈多了。其實雙方的矛盾分歧,老娘舅心里早就心知肚明,要不他還能吃這碗飯?他用的是平衡法加推背法,說是非他必有定見,講公道則不帶私情。他說出的每一句話,看似隨口而出,實則深思熟慮,句句都是點到為止,進退自如。說到最后,有理的一口氣終得釋放,虧理的臉面上也能過去;贏了理虧些錢,贏了錢挨些罵,大家心理上都扯平了。若是夫妻破鏡重圓,還得給老娘舅送份厚禮。
想一想也真是,一座古城有真該有那么多的茶館。那都是精神的氣場。在這古城里做一個老百姓,每天去茶館里舒舒坦坦喝一壺茶,換一口氣,釋放一下精神,多好啊。
可是,時光到了上世紀的六十年代,古城里的茶館,卻只剩下兩家了。
并不是喝茶的人少了,而是大大小小的茶館經(jīng)歷了合并與歸公,這里并不是說合并與歸公有什么不好,而是說,作為公家,他總有全盤的考量,在一種跟以往不同的價值觀的支配下,他有權力對茶館進行改造。經(jīng)營不善的可以撤并、改行。所以最后就剩下兩家了。
一家叫暢和茶館,場面很大,就在蛟橋附近的鬧市,喝茶的人大都是“五匠”:泥瓦匠、木匠、鐵匠、油漆匠、箍桶匠,當然它的外延太大,還可以有鐘表匠、豆腐匠、彈棉匠、理發(fā)匠、閹豬匠、補鍋匠、焗碗匠,等等。有些還稱不上匠人、憑點死力氣吃飯的角色,比如腳夫、撐船佬、舉重(非體育項目,單指抬死人的行當),也在這里喝一壺茶。
另一家叫公園茶館,略偏僻些,在古城南的護城河——南虹河邊,原來的任姓私家公園里。有巨大的銀杏、倒垂的古柳,有九曲橋、藕池,半山?jīng)鐾?。茶客多半是教師、醫(yī)生、會計、文書、畫人像的,代寫書信的、郵差、唱戲的,寫招牌的,反正都是斷文識字、有文化墨水的人。
自打這古城有茶館以來,茶客們都是“混搭”在一起的。雖然古人說綢不搭布、窮不搭富,可在一壺茶面前,人人都是客人。為什么后來的茶館會這樣分?那可能還是跟每個人的“成份”有關。那個年代,每個人的出身、成份太重要了,兩個陌生人在茶館相遇,一起喝茶前,先要問一下什么成份。貧下中農(nóng)是不可以和地主資本家坐在一起喝茶的,這屬于階級立場問題。有必要重溫一下當年成份的劃分,貧農(nóng)乃至雇農(nóng),是最可以依靠的革命階級,中農(nóng)這個檔次里面比較復雜,下中農(nóng)還可以跟在貧雇農(nóng)后面一起進步,但已屬于受重用的邊緣;輪到富裕中農(nóng)就要打折扣了。因為貧下中農(nóng)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富裕中農(nóng)肯定是不愁溫飽的,甚至是飽暖思淫欲的,能重用他們嗎?至于地主富農(nóng),那是被打倒的階級,是剝削貧下中農(nóng)的。
過去窮人和富人最大的區(qū)別在哪里呢,不是錢多錢少,也不是房大房小,而是窮人基本上不識字,而識字的大都是剝削階級。按這個意思來理解,那些能跟文字打交道的人,其“成份”基本上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暢和茶館就變成了古城的一座革命大本營;匠人們都來自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nóng),或者是貧下中農(nóng)底子的工人階級。湊在一起喝茶時,雖然也開一些不那么革命的玩笑,但是他們大體上不會豁邊;共同的樂子,共同的嫉惡如仇,編織成一種溫暖的、不可替代的氛圍,而且這是茶資以外的饋贈,是免費的,大家都很在乎。他們湊在一起還有一個好處,誰要修個房子、砌個灶臺,搭個牛棚、堆個豬圈,你只要到暢和茶館,大著嗓子一喊,立馬就有一圈人站起來跟你走。
公園茶館的茶客呢,如果你說他們沒有那么革命,他們會生氣的。事實上,在那樣一個時代,每個人都在努力進步而生怕被時代拋棄。有些娘胎里的“毛病”,比如,書讀得多了些,腦子就會多動一些,眼光就會獨特一些,都是沒有辦法的事。這些幾乎是共同的“毛病”,讓他們的人生總是磕磕絆絆。那時的小知識分子,成份都不太好,在單位里即便不受排擠,也會過得不太順心。打死也改不了清高、雄辯、愛激動的毛病,有點事就長吁短嘆。而他們喜歡了一輩子的古典詩詞,已經(jīng)逐步讓位于時尚的口號與標語了。怎么辦呢,畢竟精神的標配比口渴的時候喝一壺茶要難得多。
這里保存了兩張暢和茶館與公園茶館某日的節(jié)目單:
暢和茶館
1965年5月1日
上午:說岳全傳第三回:《岳飛槍挑小梁王》
(江都縣曲藝團 劉一先)
下午:革命長篇評書《烈火金鋼》
(吳江縣評彈團 錢浩榕)
茶資:上、下午(各)綠茶1角 紅茶8分
特供:綠茶末6分 紅茶末5分
公園茶館
1965年4月15日
上午:《梁祝》
(特邀蘇州評話名家:金聲伯)
下午:革命長篇故事:《青春之歌》
(特邀著名彈詞演員:邢晏芝)
茶資:上、下午(各),綠茶(毛尖)2 角
特級紅茶(陽羨金毫)1角5分
另有各式時令小吃,味美價廉。
這兩份節(jié)目單看上去平平淡淡,細細琢磨,卻覺得蠻有意思。首先,從兩家茶館上演的節(jié)目看,除了傳統(tǒng)書目,都加上了革命題材。1965年已經(jīng)是文革前夜,即便是在偏安一隅的古城,政治空氣一樣很濃;不過,即便是革命題材,也有區(qū)別,暢和茶館講的是從頭打到尾的抗戰(zhàn)故事 《烈火金剛》,而公園茶館卻選擇了有大段知識分子愛情故事的《青春之歌》;其次是演員的陣容,暢和茶館的兩檔節(jié)目,都是縣級劇團的演員挑梁,公園茶館卻不同,居然請來了金聲伯和邢晏芝這樣的曲藝名家;即便當時他們的出場費不像今天這樣昂貴,但肯定比縣劇團演員要高得多。再就是茶資,顯然暢和茶館走的是大眾路線,且特別考慮到收入低的人群,以價格低廉的茶葉末子來惠顧囊中羞澀的茶客。
顯然公園茶館是以名家的影響加茶葉、小吃的檔次來拉開與暢和茶館的距離。去過公園茶館喝茶的人知道,每逢早晨八九點鐘,茶館還免費提供一把熱毛巾給每位茶客,據(jù)說那把熱毛巾很香,熱騰騰的,喝早茶的人出門早,很多人還沒顧上洗臉,三壺茶一喝,渾身汗津津的,這個時候來把熱毛巾,有醒神提氣之功效。江南四、五月份,正是新茶上市的季節(jié),一杯新綠售價2角錢,價格確實不菲,當然,節(jié)目門票已經(jīng)包含其中。即便這樣,對于一個月薪金幾十元錢養(yǎng)一大家子的職員來說,依然是個考驗,也就是說,來公園茶館喝茶,可不能打腫臉充胖子,你得有點文化,要不然別人說話你接不上茬,比如你能參與討論林道靜和余永澤的愛情嗎?你得會品茶,懂點茶道,要不這么好的茶,你當河水井水喝,脖子一仰一通牛飲,豈不糟蹋了。最關鍵的是你舍得口袋里的兩角錢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兩角錢,可以買八個雞蛋,或買三碗陽春面,可以供四個人同時看一場電影。如果你一邊喝茶一邊心疼,那么你的胃是舒服了,但小心臟會受不了的。
不過,喝茶葉末子的暢和茶館,絕對有政治上的優(yōu)勢。這些是后來的人才醒悟到的。許多“五匠”身份的茶客,由于“革命形勢”的需要,先后離開了手藝,當上了干部。由于他們出身好,政治上可靠,雖然識字不多,但經(jīng)常走南闖北,嘴皮子功夫沒有問題,組織上需要把他們充實到革命的第一線。有的在村里擔任治保主任、民兵營長,也有當村支書的;厲害的角色,被選拔到城里來了。比如當年的一個茶客劉木匠,出身是三代貧農(nóng),各種身段恰當;造化弄人,沒幾年出息得有頭有臉,七拐八彎就進了城,到商業(yè)系統(tǒng)當頭頭了。由于太忙,劉木匠慢慢地不能來暢和茶館喝茶了,但是,這個地方有他喜歡的那種溫暖的氣場,辦事的時候,總要給暢和茶館一些照顧。相比較之下,當他路過公園茶館的時候,心里突然會感到一陣別扭。你們不就是工資高一些、出手大一些、識字多一些、想法多一些嗎?兩角錢一壺茶,你們知道貧下中農(nóng)在田里干一天掙幾角錢嗎?你們聚在一起,拉呱一些什么雞毛蒜皮啊,牛逼給誰看?根據(jù)線報,你們談論的東西,貌似革命,其實是對社會的不滿。這很不好!
這個時候,中國城鄉(xiāng)的權力重新分配,已經(jīng)在敲鑼打鼓和口號喧天的格式中完成。按當時人們的理解,革命,就是革掉那些不合時宜的、非無產(chǎn)階級的,讓人瞧了不舒服并有可能毒害勞動人民的東西。
接下來就是公園茶館因“上級通知”和“革命需要”,撤并到暢和茶館了。為了接納新的茶客,暢和茶館盤下了隔壁的兩間門面,增加了若干桌椅,頗有一種招安的味道。以前在公園茶館喝茶的各位茶友,歡迎你們。
當然,有些人還是來了,開始不習慣,慢慢就融入了,不就是喝口茶嘛;有些人卻來了又走了,雖然是喝口茶,這茶也要喝得舒坦,喝來喝去,難道不是喝的心情嗎?還有些沒有來的人,改在家里喝茶了。
一種接近主流價值觀的民間輿論認為,古城過去的茶館太多,容易滋生好吃懶做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現(xiàn)在古城的群眾比較忙,又要抓革命、又要促生產(chǎn),少喝一壺茶,多干一會活,這才符合時代精神!把公園茶館撤并到暢和茶館,有利于讓貧下中農(nóng)和工人階級完全徹底地占領一切陣地。
很快,規(guī)模擴大后的暢和茶館出臺了惠民措施:為了讓更多的工農(nóng)群眾能夠更好地喝茶,茶資一律5分錢,取消所有茶食點心。據(jù)劉木匠透露,把一壺茶降到5分錢,壺里泡的可不是茶末,而是正宗的陽羨紅茶,當然是虧本的經(jīng)營。領導層為此分歧頗大,最后民主集中,還是決定,為了方便工農(nóng)群眾,這一壺虧本的“革命茶”,必須讓大家喝。
然后,評話說書的內(nèi)容,把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一律掃地出門,全都改成了革命故事。比如《李雙雙》《紅色的種子》《平原槍聲》等等。茶客們覺得也挺好,一樣有噱頭,有樂子,吊胃口。但也有的人私下說,愛情沒有了,難道這些故事里的英雄都是和尚加尼姑?
據(jù)說,公園茶館的招牌被摘下來之前,一些老茶客相約一起,以茶館為背景,請古城中學的王老師拍了一張照。王老師也是這里的老茶客,他有一架德國徠卡相機,是這古城的稀罕之物。四十年后,它成為一張典型的老照片,出現(xiàn)在一本古城文化界的回憶文集里,從畫面上看,你看不出那個時代的人們,心情有什么不暢快,所有的人面容安詳,目光沉靜,并且略帶笑意。如果細細端詳,依依不舍的意味是有的?;蛟S他們想說,這個世界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吧,人活一壺茶,怎么也得喝好它;老百姓懷里揣著一顆平常心,日子總是要好好過的。
這張照片的影調(diào)很柔和,背景雖然有些發(fā)黃,但愈益增加了滄桑感,讓我們今天的人心生感慨與敬意。
1985年冬天,農(nóng)民作家老徐正式接到讓他“農(nóng)轉(zhuǎn)非”進城的通知。
對于今天的人們,“農(nóng)轉(zhuǎn)非”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詞匯。一種通俗的解釋是,本來你是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是“交公糧”的角色;一下子被轉(zhuǎn)成城市戶口了,從此你吃的糧食不需要你自己來種,是國家給你分配的,于是又一個名詞出現(xiàn)了,叫“吃皇糧”。
老徐是農(nóng)民。但他除了是農(nóng)民,他還喜歡寫字,還寫出了名氣。村邊的小道上,隔三差五會有外地的陌生人來找老徐,有的是采訪,有的是約稿,按老徐的話說,是“訂貨”。老徐不愛吹牛,但有時口風難免不緊,也會透露他一篇文章得了多少稿費,比如他家里的蚊帳破了,就用寫了篇小文章的稿費買了一頂新蚊帳。也就是說,即使他不下田干活,他也一樣“發(fā)家致富”。在當時的鄉(xiāng)村,一個農(nóng)民不好好干活,專門趴在家里鼓搗文字,居然可以比在農(nóng)田里累死累活的人掙的錢還多。這就挑戰(zhàn)了一種亙古以來顛破不變的價值觀,所以你不能怪村上的鄉(xiāng)親們對這事大惑不解。
不光如此,這還給鄉(xiāng)村的干部提出了難題。這村里的農(nóng)民,吃的每一顆糧食,都是生產(chǎn)隊分配的,誰家有多少錢、多少糧,都在生產(chǎn)隊長心里記著。你每天干什么活,干多少活,也都是生產(chǎn)隊長調(diào)派的,讓你往東,你不可以往西。但是老徐竟是個例外,他不出工,你拿他沒辦法;他每天寫多少字,也不是生產(chǎn)隊長下達的任務。還有更氣人的,老徐經(jīng)常去小街上的郵局領錢,都是外地的報刊雜志寄來的稿費,這個也不需要生產(chǎn)隊長批準。郵局的人透露,老徐一年的稿費,比當?shù)匚鍌€正勞動力掙的工分加起來還多。這樣折算起來,可能也超過生產(chǎn)隊長甚至大隊書記的收入了。實際上老徐的存在,已經(jīng)嚴重地挑戰(zhàn)了鄉(xiāng)村干部的權威。
接下來,老徐要“農(nóng)轉(zhuǎn)非”了。進一步的消息說,不但老徐,就連他的妻子、兩個孩子都要跟著“農(nóng)轉(zhuǎn)非”。
這事居然沒有經(jīng)過村里。按往常的作法,這鄉(xiāng)村里的一個人,或者當兵,或者上大學,就算到社辦企業(yè)當工人,都要經(jīng)過村里推薦。你就是上邊有人,但鄉(xiāng)村這一關不能不過,就別說像“農(nóng)轉(zhuǎn)非”這樣的大事了。
于是有一天,古城的一位領導接待了老徐所在村里兩位干部。他們當然不會責備領導沒有經(jīng)他們同意,就把老徐“農(nóng)轉(zhuǎn)非”了。而是選擇了一種婉轉(zhuǎn)的口氣,說,像老徐這樣的人也能“農(nóng)轉(zhuǎn)非”,是不是哪個部門弄錯了?如果到鄉(xiāng)村征求意見,貧下中農(nóng)是不答應的。要是老徐真的可以轉(zhuǎn),那……說著,他們拿出了一份蓋了村部公章的人選名單,說,這些同志長期在鄉(xiāng)村務農(nóng),政治素質(zhì)好,吃苦耐勞、根紅苗正,等等。
領導說,你們知道老徐是什么人嗎?
村干部說,知道,他是我村的農(nóng)民,只讀了兩年半小學,表現(xiàn)嘛,一般。
領導說,他是目前為止,本地區(qū)唯一的一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寫了很多優(yōu)秀作品,是有全國影響的農(nóng)民作家。給他和家屬“農(nóng)轉(zhuǎn)非”,是縣委常委會的決定,不需要村里的同意和推薦。至于文化程度,不能光看文憑,你們讀過他的書嗎?
村干部搖頭。說,農(nóng)村工作那么忙,哪有工夫看那些亂七八糟的閑書。
雖然不敢跟領導頂撞,但話里還是有骨頭的。
領導的一席話,實際上是推翻了當時社會的一種價值觀。因為,很久以來,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太多的人并不把腦力勞動者當一回事,就像太多的人并不知道作家是干什么的。
“農(nóng)轉(zhuǎn)非”這件事讓當時的老徐非常興奮。但他拿著有縣委書記批示、縣長簽字的文件去公安局辦“農(nóng)轉(zhuǎn)非”手續(xù)時,卻遇到了一點麻煩,接待他的一位局領導,據(jù)說是個老八路,人是蠻好,可惜文化低點,拿著文件瞅了半天,說了一句后來成為經(jīng)典的話:
“我就搞不懂了,憑什么給作家轉(zhuǎn)戶口啊,作家,不就是開作坊的嘛。”
請體諒老徐當時的哭笑不得。他說,我是個開作坊的,不過我的作坊只生產(chǎn)小說散文,不彈棉花也不做豆腐。
好在有驚無險,老徐的戶口終于落到了城里,定為副科級,每月66元工資,加6元獎金。他拿到的第一筆工資,老伴數(shù)了半天,還是數(shù)錯了,激動得手一直發(fā)抖。老徐心疼她,就用這72元工資獎金,給老伴買了一塊手表。
從此古城里有了自己的一位作家。他不用上班,就在家里寫作。尊嚴和體面,不是落在紙上,而是落到了實處??h政府還按照相應的“級別”給他分配了房子。
這件事一時成為古城內(nèi)外的美談。這個時代好不好,要讓老百姓來說。一個勤奮寫作的農(nóng)民,不靠任何關系,用老徐本人的話說,連一支香煙也沒有遞,就成為了一個吃皇糧的副科級干部。這在過去不是天方夜譚嗎?老徐不知道,有多少年輕人為此夜不成寐,有多少文學青年發(fā)誓要好好寫作,努力奮斗,早日成為像老徐那樣的作家。
當時的鄉(xiāng)村社會,你再怎么優(yōu)秀,只要兩只腳上還沾著泥巴,就不算真正的成功,但凡有一天你吃上皇糧了,哪怕你在城里是個打醬油的,那你也算是成功了。
沒過多久,又一個“開作坊的”進城了,此人比老徐年輕很多,是某邊遠山鎮(zhèn)小廠的一個青工,他沒有文憑,沒有干部身份,甚至也沒有老徐那樣的名氣,但他能寫,拼了命寫,據(jù)縣文化館的老師推薦說,寫得真不錯,有潛力。正巧古城文化館的館長下鄉(xiāng),得知情況后就去看他,一間局促的斗室,破舊的木床下塞滿幾只大麻袋。館長問,麻袋里裝的什么?答曰:廢稿。館長抽出一篇,翻了一下,誰知道一翻就放不下。最后館長又看了看三個大麻袋,感動了,說,跟我去城里吧,給你一個環(huán)境,好好地寫。
他說得輕巧。卻把一群人嚇壞了,除了青工,還有青工的家人,以及青工所在工廠的領導和弟兄們。
按說一個縣文化館長,充其量不過是個正股級;這個職級的干部是沒有人事權的。為什么口氣這么牛,有人說他文化高,氣場大。別的館長下鄉(xiāng),頂多一個當?shù)氐奈幕鹃L陪同。他不一樣,他不要誰陪,他會直接找鄉(xiāng)鎮(zhèn)的一把手書記,或者企業(yè)的一把手廠長。如果領導沒空,他會等。然后見了面,語氣硬邦邦的,一口要求領導重視文化,而且說出一二三四。有的領導見他說得真切,會肅然起敬;也有的領導不買賬,并不是嫌他級別低、口氣橫,而是經(jīng)濟工作壓力太大,各種指標的排行榜,把干活的人壓垮了,文化算什么,只能墊墊床腳。于是館長就當著大家的面給領導上課了,說你不重視文化工作,經(jīng)濟肯定上不去,然后又是一二三四,吆五喝六。
很多事情,只要館長想辦的,居然就辦成了。他并不是胡攪蠻纏,也不是目無領導,但認準了的事一根筋到底,那是肯定的。他有句口頭禪,文化人不把自己當老子,沒文化的人就把你當孫子。
認準了要調(diào)青工進城。于是開始走程序。比如,了解該同志平時的思想表現(xiàn)。問題來了,倒不是該青工在廠里表現(xiàn)不好,而是廠里的領導提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
“……他只是個初中生啊,平時一聲不吭的,他會寫文章嗎?我們怎么不知道?我們廠里連黑板報也不讓他寫,因為有那么多高中生,還有中專生,輪不到他啊。建議您們再了解了解,不要搞了半天是個同名同姓的。我們可要對年輕人負責,萬一將來被你們退回來,得了精神病誰負責?”
人事干部猶豫了:是不是緩一緩?館長卻不買賬,拍著桌子說:
“他床底下的三個大麻袋,就是文憑!比個文憑重得多!這個人我要定了!”
這些,青工起先都不知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他,真的跟著館長,挑著一個小鋪蓋進城了。一個山鎮(zhèn)小廠的工人,很快正式轉(zhuǎn)為縣文化館的一名專業(yè)創(chuàng)作人員,進入了“文化干部”序列。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還老覺得在做夢。體制。編制。人脈。這些溝溝坎坎他都不懂。
和老徐一樣,前前后后他也是連支煙也沒送。后來他懂得珍惜,那是那個時代的風氣。
后來他才知道,從山鎮(zhèn)工廠到縣文化館的幾十里地,其間有多少堡壘和障礙。不過,事實表明,堅固的時候,它們是銅墻鐵壁;脆弱的時候,一腳它們就被揣掉了。
青工記得,奉調(diào)進城的通知來了,他去跟父親要戶口本,說戶口要轉(zhuǎn)到城里去了。父親怎么也不相信。以為兒子莽撞,要去做什么出格的事。還把那個表明全家身份的本本藏起來了。后來,父親知道了真相,偷偷抹淚了。一個城市戶口,對于太多的非城市人來說,就像懸在天上的月亮一樣遙遠啊。
可不是嗎?
在高考沒有恢復之前,一個鄉(xiāng)村的孩子想要脫胎換骨,只有兩條路,一是當兵,二是推薦上那種“工農(nóng)兵大學”。這二者的結果都有可能通向城里??墒?,這樣的名額實在太少了。那種無聲的殘酷的競爭,絕對超過一般人的想象。
于是就出現(xiàn)了人和身份的分離。人在城里,身份在鄉(xiāng)下;比如有些“先富起來”的農(nóng)民在城里買了房子,但他們的孩子上學必須回到鄉(xiāng)下去;他們在單位干得再好,甚至在城里當了老板,也改變不了農(nóng)民的身份。過去講成份,現(xiàn)在講戶口。城里的姑娘,不會愿意嫁給戶口在農(nóng)村的小伙子,哪怕你有再多的錢。
終于熬到了改革的年代。有一天古城的領導們忽發(fā)奇想,既然戶口這么金貴,能不能當作“商品”一樣出售呢?比如,鄉(xiāng)村的“先富起來”的人群,古城需要他們的加盟,古城的發(fā)展需要更多的優(yōu)秀人士參與,一個“農(nóng)村戶口”就把他們排除在外,無論從哪頭看,都是劃不來的事。如果能賣出一萬個城市戶口,那就是一億元人民幣,古城可以蓋多少房子,修多少馬路啊!
據(jù)說決定此事的古城頂層設計者們只開了一個爭論激烈的會議,最后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得以通過。這個會議沒有留下任何記錄,也不發(fā)文件,只在相關的部門做口頭傳達。
于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這座江南古城上演了一出亙古未有的“賣戶口”的喜劇。說它是喜劇,是因為這個政策一出臺,鞭炮店里的炮仗就賣空了,一連多天,古城幾乎所有的飯店家家爆滿。為什么?喜慶啊,一夜之間很多農(nóng)民變城里人了。這種徹底改變身份的事,讓很多人奔走相告,吃,必須大吃一頓,不吃不足以撫慰自己怎么也平靜不下來的心。并且還要借助古老的火藥,以升騰的喧響,帶動他們內(nèi)心被壓抑已久的火焰,然后以婆娑的淚眼仰望漫天的繽紛,來慶賀他們突然降臨的新生。
“凡農(nóng)村戶口,只要交1萬元‘城市建設配套費’,就可以轉(zhuǎn)為城市戶口,在入學、吃糧、招工、提干、選舉、計劃生育、結婚登記……等方面,享受古城居民同等待遇?!?/p>
這是若干年后,一個列席古城頂層設計者會議的老干部,過后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下的話。他怕政府賴賬,所以違反紀律,偷偷記下了這幾句讓他當時“心驚肉跳”的話。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萬元,或許相當于今天的120萬元之多。即使當時的鄉(xiāng)村農(nóng)民已經(jīng)普遍嘗到了分田到戶的甜頭,但真正的“萬元戶”還屬于鳳毛麟角。于是民間的地下錢莊空前活躍。很多人變賣房產(chǎn)、田地,甚至借高利貸;待嫁的姑娘甚至推遲婚期,變賣嫁妝,無論如何要湊滿那一萬元,先變成城里人再說。城里的房地產(chǎn)突然火爆起來,廉租房不聲不響地一路漲價,各種小廣告像膏藥一樣貼滿背街小巷。也不想想,一個城里戶口,難道是一個簡單的存在嗎?即便是一個單身漢進城,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乃至所有的社會關系都會蜂擁而至,一個世世代代在農(nóng)村的家族,突然在城里有了一個安身之處,所有人的精神為之一亮,豈止是一個家族,甚至那就變成了一個村子的驛館,會帶動一大群人的吃喝拉撒,就連城里的河水也金貴了三分。
民間輿情里的一位甄老先生,時年81歲,是夜觀賞鞭炮煙花,喜極而泣,繼而泣不成聲。為何?他續(xù)弦的老伴小他近20歲,一輩子是農(nóng)民戶口。子女們孝順,為了讓老人家高興,東湊西挪,給老娘買了一個城市戶口。老太太興奮過了頭,其實還是柴米油鹽、粗茶淡飯的生活,但精神上打了雞血,突然就中風了。
萬余人在一夜之間轉(zhuǎn)戶口這件事太大。大到影響了一座古城的精神層面發(fā)生連續(xù)性的震動。一萬多個變換身份的農(nóng)民突然闖進城來,說實話大家都沒有做好準備。古城的很多生活配套設施,比如菜場、供電、自來水、液化氣、垃圾處理場,等等等等,也都是老胳膊老腿了,哪里經(jīng)得起如此的折騰。一下子增加了這么多人,連街頭的皮匠都抱怨,他的地盤說沒就沒了,一碗飯原來是一個人吃,突然變成十個人來搶,誰都覺得有點亂套。不過,城關派出所治安記錄表明,那幾個月的刑事犯罪案件反而下降了,而城里幾乎所有掙錢的單位乃至個體都說爆滿甚至撐死。包括影劇院、茶館、歌舞廳、酒店、副食店、小吃店、澡堂、理發(fā)店、菜場、自來水公司、醫(yī)院、學校、幼兒園以及管廁所的環(huán)衛(wèi)所,都說撐不住了。
若是別的事做到這樣的場面,報紙要大版面宣傳,電視臺要連篇累牘報道,會有光榮榜,會有大紅花,會有領導的表揚和某些人的火線提拔。但是,這件事很奇怪,自始至終沒有人出來說話。沒有書面總結,沒有文字記錄。也就是說,沒有人邀功,也沒人給你發(fā)賞?;蛟S誰都知道,今日之功說不定就是明日之過;至于到底有沒有人留下文字,這個難說。反正誰也沒有見到。譬如前幾年,某個權威部門奉命編纂《古城百年大事記》,有人建議將此事寫入此書,所有的橋段寫得客觀而含蓄,但最后成書時,該條目不翼而飛。
好在民間的口頭記憶還是清晰而堅挺的。有誰能夠未卜先知、不走彎路呢,有誰能夠跨過時光的柵欄,一步躍向遠方呢,這個世界太寬廣,不怕人們折騰,但愿人間萬般疾苦,常常能夠秋風苦雨化作春光蕩漾,或如寒梅傲霜、否極泰來。
“戶口”這個話題,維系著一國的國情和幾代人的精神狀態(tài),其背影已經(jīng)漸行漸遠,記錄下它在特定時刻的特定表情,只是為了撫慰我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那些歲月,也為了讓我們永遠不能忘卻。
2018年3月12日于銘澤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