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秀濤
在1949年以后中國文學界的眾多會議中,作品研討會和座談會是一種相對日常化的會議形式,作為一種不定時的會議,在召開的時間、地點以及參會人員的選擇上都沒有特殊的規(guī)定,相比文代會等正式、大型會議,要隨意很多。更重要的是,座談會往往并不預設會議的結論、規(guī)定會議的方向,因此文學民主在一定程度上和一定范圍內(nèi)是發(fā)揮作用的,各抒己見,辯論、爭議是存在的,而且有些座談會的召開,目的就是聽取意見、接受批評。作為一種文學批評的形式,作品研討會和座談會與建國后的文學批評在實質(zhì)上并無大的差異,但形式上有所不同,更重要的是,會議比起紙面的文學批評,其實代表了一種更高形式的批評,所要探討的問題以及受重視的程度都要比文學批評更高。通過作品研討會和座談會,也可發(fā)現(xiàn)這種以會議的形式展開的文學批評的意義。本文擬就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為中心,探討圍繞這部作品所召開的幾次座談會和研討會。
一部作品是否值得召開研討會和座談會,在于它是否與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存在的問題有著密切的關系。當一部作品突出反映了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傾向,關乎一種新的文學創(chuàng)作潮流的合法性,并且有著明顯的代表性的時候,單純的文字批評往往不能解決問題。召開座談會就成為探討新的文學對象,解決爭議、達成共識的一種選擇?!肚啻褐琛贰ⅰ度蚁铩?、《達吉和他的父親》等作品都因巨大的爭議而召開過座談會。而《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無疑更具代表性。
1956年《人民文學》第9期刊發(fā)了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并引起了文學界的廣泛討論,支持和反對的聲音都有。據(jù)《文藝學習》“編者按”說,針對這篇小說,“在某些機關和學校里,人們在飯桌上、在寢室里都紛紛交換著各種不同的意見”。據(jù)《新華半月刊》的報道,“《文藝學習》從1956年12月起,組織了關于這篇小說的討論,前后收到參加討論稿件一千三百多篇,連續(xù)四期發(fā)表了其中的二十五篇;其他報刊如《人民日報》、《文匯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和《延河》等也都發(fā)表了討論文章”。“討論爭論的主要問題有兩個:作品是否真實地反映了現(xiàn)實生活?對人物的性格應該怎樣理解?”討論的意見也分成了兩派,肯定小說的文章認為,小說真實反映了現(xiàn)實生活,認為小說是“充滿了生活和感情的作品”。劉紹棠、從維熙認為,“王蒙同志沒有一點歪曲這個作為典型環(huán)境的黨組織,他逼真地、準確地寫出了這里所發(fā)生的一切。我們不能要求他根據(jù)我們黨的整個概念來寫這個黨組織,因為這只能流于公式化。然而只有真實,才能有藝術的生命力和感染力”。相反的意見認為小說是“一篇不真實的作品”,“在北京市任何一個區(qū)委會中,個把官僚主義者,或是具有衰退現(xiàn)象的人,肯定是會有的,但是如此整齊地,從書記到區(qū)委的常委們,都是這樣的人物,則是完全不可能的,也許這種官僚主義者是滿天飛的,干部的衰退現(xiàn)象到處都是的黨的區(qū)委會,還有若干可能性,但在中共中央所在地的北京市,如果有這樣的區(qū)委會,中央和北京市委居然不聞不問,聽其存在,這是不能相信的,也是難于理解的”。關于小說中的林震、劉世吾這兩個人物的評價,同樣出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意見。
《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引起如此大范圍的爭論,是王蒙以及《文藝學習》編輯部始料未及的。王蒙曾說:“最初寫《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時,想到了兩個目的:一是寫幾個有缺點的人物,揭露我們的工作,生活中的一些消極現(xiàn)象;一是提出一個問題,像林震這樣的積極反對官僚主義卻又經(jīng)常在‘斗爭’中碰得焦頭爛額的青年到何處去?!痹陧f君宜看來,“我們就《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nóng)藝師》及《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兩篇作品組織過讀者討論。意思也無非引導青年人多想想問題,關心一下正在前進的祖國所存在的疾病,共起療治。不希望青年老是滿足于坐在‘糖罐子’(50年代對青少年生活的常用形容詞)里吃糖而已。其實從今天看去,那意思還是很平實的,只不過把不同主張平等擺開討論,而且實無驚人之論”。但隨著談論的逐漸深入,組織討論的《文藝學習》的主編、副主編韋君宜與黃秋耘“沒有想到此事鬧得這么大,不好收場”,據(jù)王蒙回憶,“黃是連連嘆息,背誦小說里的詞語, 并表示可能遇到麻煩,他本人則對小說一百個欣賞。他的表現(xiàn)是既感動又無奈。韋則表達了對我的器重與愛護之情,同時試圖幫助認識到小說中的一些缺陷,以便正確對待批評。韋的愛人是楊述,時任市委文教書記,我知道韋的意見里包含著市領導的意思,我必須好好聽取”。
面對無法統(tǒng)一意見的爭論,1957年1月29日,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組織了一場關乎《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座談會。以會議的形式進行談論,既是提供機會進行面對面的討論,也意在在最大的程度上統(tǒng)一意見,為討論奠定基調(diào)。在這次座談會上雖然仍然存在兩種不同的意見,“很多同志認為歪曲黨的面貌。如寫一個是可以的,多則歪曲。還有人認為,北京不能這樣子,另外一部分認為是可以的,并沒歪曲,不能責難,劉世吾不能單獨存在,區(qū)委書記也并非否定”。對于林震和趙慧文,“多數(shù)意見,認為兩人太灰色、太軟弱,作者對林震偏愛”?!敖衣睹芎?。解決矛盾不好。”“王蒙本人意見,正面表現(xiàn)不夠。不想把區(qū)委寫成一團糟。不是把林震作為榜樣。是寫男女關系,缺點是有偏愛。解決矛盾很困難,劉世吾心的深處有灰塵,一下沒法解決?!?/p>
雖然有不同意見,但此次黨組擴大會議,基本上確定了對小說的意見。“總的認為這小說是有毒素的。最后決定《文藝學習》可如期結束,但請幾位作家寫些結實的文章?!笨梢姡剷绕鹞膶W期刊的批評文章,能夠更為有效地統(tǒng)一意見,在爭議和討論中確定文學作品的功與過。但此次會議所確定的結論,因為只是中國作協(xié)內(nèi)部達成的意見,一旦文藝形勢變化,這些結論就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毛澤東多次對《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發(fā)言,對小說進行肯定,中國作協(xié)“小說有毒素”的結論自然需要修改,小說的命運也因此發(fā)生了逆轉(zhuǎn)。
1957年2月9 日,《文匯報》刊發(fā)了李希凡的《評〈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這篇文章對小說的批評有幾點特別之處?!暗谝唬幌瘛段乃噷W習》討論中的批評性意見,作為正方、反方之一方出現(xiàn),而是以單獨占有話語空間的形式出現(xiàn),因此給人的印象就不是‘討論’,而像王蒙所說,采取了‘批判’的姿態(tài)。第二,提出的指控和措辭都比較嚴厲, 認為小說對官僚主義的描寫歪曲了現(xiàn)實,引用毛澤東論述將這種‘值得注意的不健康的傾向’定義為‘要求人們按照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面貌來改造黨,改造世界’。王蒙說,批評者‘從政治上上綱,干脆把小說往敵對方面揭批,意在一棍斃命’。第三,作者身份比較特殊,他是經(jīng)過紅學事件被毛澤東親手樹立的‘小人物’代表,三年來威望日重,所發(fā)出的聲音較之于別人,尤不可等閑視之。”為此王蒙“給公認的文藝界的最高領導周揚同志寫了一封信, 說明自己身份, 求見求談求指示”,據(jù)王蒙回憶,“周揚開宗明義,告訴我小說毛主席看了,他不贊成把小說完全否定,不贊成李希凡的文章,尤其是李的文章談到北京沒有這樣的官僚主義的論斷。他說毛主席提倡的是兩點論, 是保護性的批評等等, 令我五內(nèi)俱熱”。
此次座談會的氣氛是比較融洽的,各種意見都有發(fā)表的機會,文藝民主的氛圍較濃厚,對《人民文學》雖有批評雖然也很嚴厲,但還是在討論的范圍內(nèi),同時也有為編輯辯護和贊揚的聲音。沈鼎記錄了當時的會議內(nèi)容和感受:
主持者茅盾第一句話就是要求各報記者先不要報道這個會議,等著《人民日報》發(fā)表會議記錄的時候一起發(fā)新聞。從來不贊成審閱新聞稿的茅公(文藝界對他的尊稱) 為什么破例干涉起記者來呢? 我覺得有些緊張。
最初,我這樣想,這個會大概又將對《人民文學》編輯部和修改《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編者大加批評。于是,作家們“憤慨”一通,編輯們訴苦一通,然后秦兆陽來檢討一通。最后,以重申編輯必須尊重作家勞動作結。
采取何種形式進行文學批評,本身就表明了一種態(tài)度,當然也是一種策略。座談會是一種最為經(jīng)常性的會議形式,座談會的召開往往意味著對某一問題未下結論前存在進行討論的空間,以解決實際問題為目的,以期達成意見的統(tǒng)一。圍繞《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所舉辦的會議,對于當下的文學批評而言,也是有啟示意義的,作品研討會和座談會的召開需要考慮必要性和有效性,充分發(fā)揮其作為更高層次的文學批評的作用。
注釋
:①《新華半月刊》記者:《關于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討論》,《新華半月刊》1957年第4期。
②林穎:《生活的激流在奔騰》,《文藝學習》1956年第12期。
③劉紹棠、從維熙:《寫真實——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生命和心》,《文藝學習》1957年第1期。
④馬寒冰:《準確地去表現(xiàn)我們時代的人物》,《文藝學習》1957年第2期。
⑤王蒙:《關于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人民日報》1957年5月8日。
⑥韋君宜:《憶〈文藝學習〉》,《文藝學習》1986年第1期。
⑦王蒙:《大起大落:〈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發(fā)表前后》,《百年潮》2006年第7期。
⑧郭小川:《作協(xié)黨組擴大會議談論王蒙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郭小川全集》(第9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24頁。
⑨李潔非:《迷案辨蹤——〈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前前后后》,《長城》2009年第3期。
⑩王蒙: 《“指點”文壇不知深淺》,《北京晚報》2006 年6月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