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權(quán)詩歌簡論"/>
◆ 向衛(wèi)國
當(dāng)代漢語詩歌,從“第三代”起就呈現(xiàn)出一種多元共生、眾聲喧嘩的格局。在一片繁華的景象背后,詩歌在整體上也許既不像少數(shù)詩人所認為的那么偉大和成就非凡,當(dāng)然也不是像另外一些人所說的一無是處。無論具體的評價如何,詩歌有一個根本的命運卻是永遠不會變的,那就是它的無用。因為無用,詩人在整體的意義上可以說是每一個時代和社會的閑人;也因為無用,使得堅持這無用的詩人成為真正的人,從而成就了人類一種偉大的精神和偉大的道德——在虛無中堅持,在無意義處言說自認和自創(chuàng)的意義,它不是一種具體的道德,卻是更高層次的道德精神。正因為如此,當(dāng)代漢語詩歌發(fā)展的各個方向都有這種具備大寫人格卻活在最虛幻的文字世界之中的詩人形象,北島、多多、楊煉、歐陽江河、海子、駱一禾、王小妮、楊克、臧棣、伊沙、雷平陽、陳先發(fā)、余怒、東蕩子、黃禮孩、夢亦非他們在世俗層面上的社會地位也許還不如當(dāng)代政治體制中的一個科長,但在精神層面上,他們都是時代的王者,具有不可辯駁的精神引領(lǐng)和道德標桿意義,因為他們在不可能中堅守著某種可能性,在語言的虛擬世界為人世的真實世界創(chuàng)造著未來,以鏡子般的存在,既映射出人世的丑陋,也指引著可能的方向。
在這個還可以拉得很長的名單中,生于1979年的聶權(quán)只能算是一個后來者,但他以自己同樣的堅持和對生命的極盡關(guān)懷與悲憫,正在逐步地走進這個詩歌圣徒的行列中。讀聶權(quán)的詩,我感到他的最大特點就是在當(dāng)代詩歌所展開的無數(shù)個形而下的技術(shù)和形而上的思辨方向上,再次將目光投向苦難的人間,讓詩歌從種種抽象、高遠、虛幻的觀念或者修辭或者純粹的想象與虛擬空間,返回到大地和大地上的種種人類際遇,尤其是那些人間的可憐者、無聲者、不幸的慘死者從對其詩集《下午茶》的閱讀來看,我覺得聶權(quán)的創(chuàng)作題材主要來自兩個方面:
一是對現(xiàn)實人生中處于社會底層的人物命運的觀察、記錄和感同身受般的心理刻寫,這些人中,有流浪兒、理發(fā)師、流浪狗(顯然也是人格化的)、殺豬匠、戰(zhàn)俘、學(xué)生兵、太監(jiān)、遭礦難的工人,還有在地球的某個角落正被做成人肉筵席的黑人,等等。這類題材顯然是聶權(quán)寫作中最重要、占據(jù)比重最大的部分。
比如,《理發(fā)師》寫詩人“少年時”見過的一個理發(fā)師正在工作中卻突然被警察帶走,不知所蹤。詩歌中,理發(fā)師的鎮(zhèn)靜和理性、警察的漠然和略帶黑色幽默的對話,活現(xiàn)出了中國在某些特殊時期的政治生態(tài)。小人物的命運總是被一種莫名而無形的力量所影響和支配著,這種力量并不是來自那些警察,他們其實也是同樣的小人物。這是隱形的意識形態(tài)還是顯性的權(quán)力在起作用?或者二者其實是合二為一、不能加以分別的?!度龒{大壩旁》則寫到了長江中一種俗稱“江豬子”的“形同白鰭豚”的魚類因為大壩而無法洄游到江的上游,每到產(chǎn)卵季節(jié),便只能“前仆后繼地撞死在/突然矗立無法逾越的水泥上”的悲壯命運。詩歌只寫出了事實,卻并沒有直接提出任何具有政治性和道德性的追問,但答案卻包含在無言的真實中。這也是聶權(quán)詩歌一貫的手法,在某種意義上也可說是今日較為流行的“非虛構(gòu)”文類在詩歌領(lǐng)域中的表現(xiàn)。《流浪兒》和《流浪狗》分別寫的是人和狗,但在詩人的眼中,他們并沒有區(qū)別。流浪兒用粉筆在地上畫了一個也許是他模糊的記憶中美麗的媽媽形象,“然后蜷縮在她的肚腹中睡去,像/依偎著她/也像仍然在她體內(nèi)/舍不得出生”;而流浪狗卻“伏在一個即將要發(fā)出驚呼的/姑娘腳下/嗅她的氣息”,“有著/令人難以言說的眷戀的神態(tài)”,也許是因為想起了“它在過去,和一個人依依不舍的溫情”。詩歌中的流浪兒和流浪狗的表現(xiàn)是多么的神似,他們只有共同的不幸命運,卻沒有人與動物的分別,而造成他們的不幸命運的原因也是相同的,都是人類的罪孽。這樣的詩歌顯示出的是一種不動聲色、不容置辯的批判力量,當(dāng)今社會太需要這樣的一種力量了。
聶權(quán)詩歌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有時也通過歷史題材來間接地表現(xiàn)和反向性地提出追問。《原子彈墜落到廣島》,對于如同“一千個太陽同時爆裂”的人類之惡,以及無法用語言書寫的“戰(zhàn)栗、驚駭”,詩人寫這首詩就是要提醒人類不要讓它走向“仿佛永無止境/仿佛永不會消失”的無底深淵,而至今,世界的和平和平衡卻依然要依賴著一種相互的核威脅來維持,這是多么巨大的反諷和對人類自身的諷刺??!《學(xué)生兵》寫一個被日本軍官砍下來的學(xué)生兵的“年輕的頭顱”在地上滾動,依然還保留著臉上的驚恐。但詩歌的第二段卻突然轉(zhuǎn)用第一人稱的口氣,學(xué)生兵開口為自己進行辯護:“我只是一個學(xué)生兵”,“我只是不小心”在干活的時候濺起了一枚石子,砸著了那個日本軍官的眼鏡,為何就招來了殺身之禍?這是多么無力而孱弱的辯護??!這一段,詩人的意圖也許只是為這個無辜慘死的學(xué)生兵表示同情,但學(xué)生兵的自語式提問,卻暴露了一個民族共同的性格弱點,他的話語里面沒有絲毫的抗議和反抗意圖,只是簡單地訴說自己的委屈:看,我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學(xué)生兵,我已經(jīng)這么乖了,為何我還要死?同樣的主題也出現(xiàn)在《小戰(zhàn)俘》中,這首詩里的小戰(zhàn)俘成了幾個日本兵在“飯后的無聊”時光里作為娛樂節(jié)目而上演的殺人表演的對象,但這些戰(zhàn)俘無論活著的還是被選中成為刀下之鬼的那個,都沒有絲毫表示,只是木頭一樣的存在?!堆┞湎隆吩俅螌懙健叭膫€日本軍人”卻能夠?qū)ⅰ耙磺Ф嗝袊恕卑错樞蚩硽⒍鴽]有遇到任何反抗,連日本人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俘虜都老老實實坐在地上,一個接一個/被砍死”?!拔蚁肴绻积R動手,就是踩/也把這幾個兵踩爛了,可是/他們就是一動不動”。面對此情此景,不僅日本人不明白,詩人說,作為見證者的那場大雪,“它至今也想不明白”。但我想,詩人是明白的吧,只是他已經(jīng)不愿意明說罷了,數(shù)千年的中國特色的文化所制造出來的順民以及從來只關(guān)心自己的小家而從不過問尚未降臨到自己頭上的社會噩運的鐵一般冰冷、自私的民族心理,怎能不承受如此的悲慘命運?詩人寫它,不正是為了揭示、警醒、預(yù)防嗎?可是即便到了今天,又有多少人能夠接受和理解呢?至今,我們的國人主要還是把這樣的寫作者,看成是專門揭自己的短,或者污辱自己的民族、崇洋媚外的賣國賊吧,以至于多數(shù)的寫作者都不能不把自己的真實思想進行適當(dāng)?shù)碾[藏和扭曲,以避免不必要的人生麻煩。
歷史永遠不僅僅是現(xiàn)實的鏡子,它有時候就是現(xiàn)實本身,甚至現(xiàn)實相比歷史常常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無數(shù)次的歷史悲劇重演之后,我們難道不會懷疑,人類真的需要那個所謂的“歷史”嗎?為何有了那么多的歷史和哲人的思考,以及相關(guān)的巨著,我們?nèi)祟悈s從來沒有真正學(xué)到任何經(jīng)驗、吸取過任何教訓(xùn)呢?詩人的那首《下午茶》中所寫到的在非洲某處仍然存在著的食人習(xí)慣,是那樣的令人驚悚,凡正常人聽到就會惡心、反胃,但卻又是鐵一般真實地存在著。而那些食人者,會不會正是被某些國家供奉良久的朋友或曰“國際友人”呢?會不會正是因為某些抽象的原則,就縱容他們吃人而全世界都裝著沒有看見,只要他們吃的只是自己人就可以了?還會不會,僅僅因為他們會給自己的國家投票,所以就必須支援和保護這些食人者?詩歌并沒有提這些問題,但它所揭露的事實本身,應(yīng)該包含了這些問題在內(nèi)。面對這樣的事實,誰還能夠?qū)θ祟惖奈磥沓錆M了盲目的樂觀主義?誰還能夠一世安眠,卻不會夜夜被噩夢驚醒?
好在世界畢竟還有另一面,詩人還可以從別處獲得一絲美好的慰藉。對詩人聶權(quán)而言也是這樣,他的詩中不時還會出現(xiàn)一些對自然之美的感受和虔誠謳歌。如果說現(xiàn)實題材往往讓人心生無限哀痛,有可能讓詩人對人世厭倦而絕望;大自然卻又給詩人帶來一種美的撫慰,一種在苦難人生過程中唯一值得眷戀和反復(fù)體驗的特殊對象。也許正是后者讓詩人的心靈在被深淵般的絕望所侵蝕和噬咬之后,得到了些許安慰和平衡。要說明的是,這里的“自然”不是僅限于自然景物和天象氣候等等,而是更廣義的自然,包括了自然人性的內(nèi)涵在內(nèi)。中國文化中最優(yōu)秀的部分就是人性與自然的相通,人的優(yōu)越品性總是一種自然流露,并表現(xiàn)在對自然的欣賞以及人與人的相互依戀。
在純粹的自然對象中,比如他寫到“那輪紅色的月亮/它竟然那么大那么圓/散發(fā)與現(xiàn)實對應(yīng)的/夢境一樣的光彩——”(《浮橋上的月亮》);寫到銅鈴山的美景,有“億萬年不停歇打磨它們的流水/用給予它們的形狀/展示著自然的偉力”(《銅鈴山半日》);在《混沌間》,詩人感受到春天的“綠色會在天地間盛大地鋪開”這種最簡單的神秘;《??谌隆分?,詩人看到了“三角梅靜靜地開/隨處開/不分春夏秋冬地開/宇宙洪荒里天荒地老地開”,這種在中國南方最普通又最奇特的花,讓詩人感受到“安靜的萬物中藏著生命”的自然之力與美。
但在聶權(quán)筆下更多的還是一種自然的人性之美,他擅長于將自然物和在其中生長著的人的生命結(jié)合起來,展示世界的美好一面。比如《春日》這首短詩給我們提供了一幅多么美好的春天的人生圖畫:“我”種花,三歲的小孩子澆水,忽然,這個小東西“咯咯笑著,趴在我背上”。詩人用他感受到的這“讓整個世界瞬間柔軟”的“無來由的善意”,感動了所有的讀者,也仿佛感動了全世界。而《星光菩薩》卻是另一番人生況味:一個白天戴著“高帽”、剃“陰陽頭”,被特殊的時代指認為“壞分子”的人,夜里卻還能夠得到來自另一個人的“一絲一絲的疏軟和體溫”,感受到“悲憫的星光如清涼的菩薩”,照耀著時代的“大悲傷”,也照耀著個人的“小幸?!?。正是這一絲絲人性的溫情和來自天上的星光之美,支撐著一個命途多舛的民族走過一道又一道人為的歷史之坎,邁過一個又一個貌似不能逾越的苦難的深淵,堅持存活至今,壯大至今。這才是真實而堅韌的“人間”?。≌缭娙嗽凇度碎g》一詩中所描繪的:
太陽竟能這么大、這么白,幾近平行地
放出了我能看到的燦爛人間
遠處的樓群,近處的朦朧小巷、草木
各種姿式的人們和奔跑的小狗
都從它的混沌懷中,涌出
日涌人間流
看不見的、黏稠的人生的平凡與悲歡
正回旋、涌動
一如往日。一定有一位老人
正在小巷中起身,離開塵世
在他隔壁,一個面容還丑的嬰兒
呱呱墜地。一定有一個修鞋匠
落日中緊閉著如灰布衣裳的嘴唇
挑著擔(dān)子走回
一定有屠夫早已幡然悔悟,低聲長嘆
卻因自己是父親
卸不下風(fēng)塵,扔不掉那屠刀
這是一幅怎樣真實的人間圖畫??!就是那正在逝去的老人,那呱呱墜地的嬰兒,那修鞋匠,那擔(dān)負著父親責(zé)任的屠夫,是他們“看不見的、黏稠的人生的平凡與悲歡”,構(gòu)成了一個在日光、山河與樓群的混沌中,模糊而確鑿、朦朧而各自清晰、喧鬧無比而從不會驚擾宇宙的悲喜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