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 聰
張忌是一位對寫作有著清醒認識的作家,早在小說集《海云》的《后記》里,他就對自己的寫作保持著高度警惕:“這個集子里,我沒有選入評論界反響最好的幾個小說,比如《小京》、《夫妻店》等,我是有意這樣做的”,并認為“過早地有代表作,不是好事情”,這種姿態(tài)流露出他的寫作自律與藝術自信。在《海云》里,收錄了一篇名為《孔老師和孟老師》的小說,在我看來,這篇張忌的早期作品就奠定了其小說的基本藝術風貌:從繁雜瑣碎的日常生活中提取小說的素材,始終與現(xiàn)實保持著緊密的血肉聯(lián)系,發(fā)掘一些潛藏在事物背后的深意。若按照題材講,《孔老師和孟老師》是一篇校園小說,孟子潼和孔存凡在紅旗中學里的曖昧情感,終究因為孔存凡的調走戛然而止,其間伴隨著孔存凡與女學生親密舉動的敗露。坦白而言,這篇小說或許在技術處理上略顯稚嫩,但從素材的提煉與日常生活化的敘事策略上看,時隔十多年后,《出家》的出現(xiàn)就不足為奇了。
《出家》最初是在《收獲》長篇專號(2016年春夏卷)發(fā)表,隨后由中信出版社推出單行本。《出家》一經發(fā)表,就以獨特的題材引起了大家的廣泛討論,在2016年12月上海作協(xié)主辦的《出家》研討會上,各路作家和評論家們對這部作品給予了高度評價。其中,較有意思的是李偉長的觀點:“我在張忌小說里看到了這種巨大的無聊。從無聊到破解無聊,到寺廟,再到寺廟所謂的皈依,我還真不覺得他是一種皈依,可能就是一種出家,這種出家實際上就是一種逃離,只不過出家是佛教領域的逃離方式?!崩铋L偉認為日常生活的關鍵詞是“無聊”,從此角度切入,分析《出家》的藝術特色,給讀者提供了一種視角。不可否認,《出家》在審美趣味上是將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入文,那些諸如送牛奶和報紙、蹬三輪車、去醫(yī)院治病、在寺廟做佛事等日常行為,都是作者關注的焦點所在。
在敘事策略上,作者有意拉近小說與生活的距離,日常事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直接轉換為小說的情節(jié)。《出家》始終與現(xiàn)實保持著膠著的關聯(lián)性,作家的取景框就聚焦在日常生活的瑣碎與慵懶之中——日常生活為小說提供了無窮無盡的素材,又為小說營造了一個巨大的“無聊”空間:方泉、秀珍、阿宏叔等人就生存在作者構造的“無聊”空間里,他們體驗生老病死,嘗盡喜怒哀樂。
從客觀效果來看,方泉在僧人與俗人之間的角色轉換,給讀者打開了一扇了解僧人世界的窗口。在眾人眼里,出家人是一群神秘又普通的群體,他們以佛的名義行走在人間。當蕓蕓大眾投去審視的目光時,這一群體的日常生活儼然成為眾人眼中別樣的景觀。張忌觀察僧人群體多年,在談及《出家》的寫作緣由時講道:“這個群體一直都非常吸引我,我覺得他們特別有意思。比如穿著打扮,你想想,古代的僧人就是這么穿的,到了現(xiàn)在,他們還這么穿。從這一點來看,他們似乎是凝固的,與世俗的人間脫離的。但實際上呢?這樣一個穿著上極其古風的群體,手里也會拿著手機,也會開汽車。”《出家》引起關注與僧人題材難脫關系,究其根源,一方面源自世俗目光對這一隱秘群體的窺視欲望,另一方面則是作者將僧人生活的神秘與日常生活的瑣碎交織在一起。尤為難得的是,在現(xiàn)實生活與小說的轉換中,以及在僧人與俗人的角色轉變中,作者通過一系列日常生活事件的書寫,將方泉的心理嬗變精準地呈現(xiàn)了出來。
毋庸諱言,小說與現(xiàn)實的邊界問題一直是小說家們關注的重要課題,是貼著現(xiàn)實寫,還是有意拉開與現(xiàn)實的距離,創(chuàng)造一種“遠觀”的效果,大抵也會受到題材與藝術功力高低的影響。在《出家》中,我們很欣喜地看到了一種現(xiàn)實主義品格:著力書寫日常生活中的雞毛蒜皮和柴米油鹽之事,展現(xiàn)小人物的喜怒哀樂。當我們讀完作品,也會因方泉的糾結而痛苦,跟隨著他的高興而欣喜,這也許就是張忌文字的魅力所在。
家是文學作品中一個堅固而富有內涵的母題,它曾是滿懷抱負的青年想要沖破牢籠逃離的地方,也是一個個游子在都市碰壁后的精神烏托邦,更是作家們所謂的精神坐標。從字面上理解,出家在詞語本來的意義上就是簡單的離開家,從家里走向外面,當它被賦予從一個世俗之人邁入佛門之意時,頓增一絲儀式感?!冻黾摇返拈_篇就濃墨重彩地寫到了方泉的剃發(fā),“雖然是假和尚,樣子總歸要有的”,阿宏叔像是一個精神引路人樣將方泉一步步帶出世俗生活的那個家庭。
值得注意的是,方泉在剃度過程中的恐懼與愧疚心理在去做空班后進一步加深了。阿宏叔讓方泉考慮后再做決定,方泉憶起剃光頭發(fā)時的“心神不寧”和“后悔”,他陷入了一種身份迷惘之中。后來,方泉謊稱遠方親戚去世,跟秀珍和二囡商量好出去六七天。這是十分耐人尋味之筆,方泉首次去做佛事便以打誑語的方式換來自由之身,目的與緣由的背反折射出個體的精神矛盾與痛苦。他雖然在做佛事的現(xiàn)場,卻是一種缺席的在場,因為他的出現(xiàn)不過是裝裝樣子走走過場罷了。這種背反還在阿宏叔身上得以體現(xiàn),他是方泉的精神導師,是方泉眼中尊敬的有修行的師父,但另一方面,他與周郁等護法們身體和利益的交換也讓方泉對出家人的認識得以改變。個體的分裂感在小說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既有方泉與廣凈師父的身份分裂,也有寺廟現(xiàn)狀與人們神圣化期待的悖謬,更有商品經濟社會小人物的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矛盾——人們都帶有痛感地活著,既無可奈何,又有點自我安慰的況味。
這次佛事中的凈壇儀式與之前的剃度一樣,成為方泉“出家”的重要節(jié)點,剃發(fā)一方面從外觀上使得方泉更像一名和尚,而凈壇儀式則從心理上將方泉與佛的距離拉近了不少,一個例子就是方泉對《楞嚴咒》由被動地聽到主動拿出手機借著光亮默念。方泉在油鹽寺的空班生涯是短暫的,當他回到家庭生活中,大囡念書所需的八千元贊助費立馬又讓他跌入現(xiàn)實生活的泥淖中不可自拔。在養(yǎng)家與出家的問題上,方泉似乎陷入了更深的精神痛苦與糾結之中。養(yǎng)家一方面逼迫著方泉出家,因為只有出家,方泉才能夠為養(yǎng)家籌措更多的金錢,而出家后的每次回家,他內心的糾結與痛苦又一次加深,在這種循環(huán)交替的過程中,猶疑與搖擺占據了方泉的內心。
在方泉的幫助下,秀珍找到了工作,方泉也開始在現(xiàn)實生活中自謀生活,騎三輪車載客的行為被警察碰見,瘋狂逃離的過程中方泉撞倒了一名騎著自行車的人,訛詐與罰款令方泉心力交瘁。最后,方泉還是費盡心力湊齊了大囡的贊助費,可他的心里“空蕩蕩的,空得難受”。殘酷的現(xiàn)實處境讓經過東門庵堂的方泉又一次陷入對佛的幻想之中,大概從他內心深處,隱隱約約相信菩薩能夠解救蒼生。
饒有意味的是,作者接著濃墨重彩地寫了方泉的又一次剃發(fā),這次剃度具有更強的儀式感,“頓時,沒有了時間,也沒有了空間,所有的一切都在飛速地流動,空氣、聲音、光,甚至人、房子,所有的東西都在飛快地掠過,只有我,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方泉張嘴就能背誦《楞嚴咒》,他似乎頓悟了?!独銍乐洹烦蔀榉饺{解內心矛盾的有效良方,它儼然是一種精神符碼,平復著方泉的不安之心。吊詭的是,方泉在阿宏叔厲聲斥責敲鼓僧時一下子又返回俗世之中,他心里發(fā)慌,想起了交警查三輪車的那段經歷。方泉在出家與俗世之間的搖擺,無疑是個體精神焦慮與糾結的集中體現(xiàn)。
兒子的出生難免讓方泉在寺廟里出現(xiàn)的次數更多,阿宏叔也樂于給方泉介紹短期的佛事。秀珍的善解人意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方泉的精神焦慮,方泉漸漸不再那么自責與后悔了。蒙山庵堂里的佛事結束后,方泉意識到:“一旦儀式結束,我就得回到現(xiàn)實中,我得從高處走下,匍匐在地,重新開始低聲下氣的生活。”方泉是一個糾結的個體,他在出家與回家選擇時的搖擺,固然與養(yǎng)家的責任密不可分。耐人尋味的是,作者也試圖將寺廟里的生活世俗化,在作者的筆下,寺廟里也存在著俗世的金錢交換法則,作為僧人身份的方泉依舊在抽著煙,清規(guī)戒律對他們而言早已沒有約束力。方泉的內心充滿了矛盾和糾結,接踵而至的選擇與經濟的拮據依舊是誘導或阻止他進出寺廟的理由。
底層是一個虛造的概念,它本身隱含了一種高高在上的審視目光,帶有高層所謂的蔑視與自身的謙卑。張忌的代表作品《夫妻店》很早就被貼上了“底層”的標簽,評論家指出了其底層的視角:“村民們始終是以底層視野來看外鄉(xiāng)人的,他們對外鄉(xiāng)人的觀照隱含了底層視野的偏見。”自然,《出家》也難脫“底層”的籠罩光環(huán),有評論家就以《底層眾生的存在虛無與信仰重建》為題對《出家》進行了闡發(fā)。不可否認,《出家》所寫的方泉一家確實是生活在社會最平凡最普通的階層,為了論述的方便,我們姑且以“底層”這一帶有明顯觀念色彩的詞語稱呼他們所屬的社會身份。事實上,底層是一個龐大的社會群體,他們往往以一種沉默的姿態(tài)出現(xiàn)。
《出家》為讀者呈現(xiàn)了一種底層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以方泉為例,他送過牛奶,蹬過三輪車,同時打過三份零工,后來為了養(yǎng)家糊口還去寺廟掙錢。方泉一家在努力地生活著,他們充滿焦慮,但又滿懷希望。需要指出的是,作為一個蕓蕓大眾中的微小個體,方泉身上還反映著整個社會的世相圖。從最初的費盡心力巴結馬站長,接著為了秀珍的工作又利用野山鱉搞定超市店長,到后來秀珍手術時挖空心思給醫(yī)院周醫(yī)生送卡,方泉是這個叢林法則社會中的代表,他們?yōu)榱司S護自己家庭的利益,千方百計地向具有一定權力的人示好。在這種層面上來看,方泉的行為還是具有一定普遍性意義的。在《出家》中,最為令人感動的是方泉在遇到挫折和陷入生活窘境時的心態(tài),雖然他有過徘徊和糾結,但熱愛自己的家庭,珍惜眼前的生活,始終對艱難時世保持著一份期待和希望。
在細讀文本時我們發(fā)現(xiàn),《出家》中隨處可見“錢”的影子,錢似乎是方泉心頭時刻惦記的事情,他一直在打著錢的算盤。比如方泉巴結馬站長時算的那筆賬:“訂鮮牛奶九十元一個月,訂酸奶六十元一個月,生煎一塊錢一個,一天算五個,一個月要一百五十元。這樣算起來,我一個月要給他三百元?!痹偃绶饺獮榱藴愖愦筻锏陌饲г澲M時打的小算盤:“時間還剩下兩個月,這兩個月,我大概能從發(fā)行站拿到三千元的工資,秀珍也差不多能拿到四千四左右,刨去吃飯租房的花銷,應該還能剩下四千多?!边€有方泉騎三輪車撞倒騎自行車的人被索賠五百元時尷尬:“五百,我腦袋嗡了一下。摸了摸口袋那里面只有二十元錢,一張十元的,兩張五元的。”甚至在一次水陸后的分錢:“攏共還剩下三萬三千七百元?;勖鲗㈠X接過去,點了三千七百元,塞給我,說,這錢你拿著?!标P于“賬單”的例子在《出家》中不勝枚舉,這不禁讓人想起西蒙娜·薇依的名句:“金錢、機械化、代數。當今文明的三魔王。完全的相似?!苯疱X與代數無疑是方泉身上攜帶的兩種重要的訊息,他為了養(yǎng)家糊口辛勤奔波,對金錢的分配精打細算,這也是生活拮據人們的生活常態(tài)。
《出家》曾被《收獲》雜志比作“當代版《活著》”,這顯然是一種贊譽。倘若將《出家》與余華的《活著》進行比較,確實是存在著一些異同點。在《出家》的第8節(jié)中,大囡撿起掉在地上的香煙被人罵成賊胚子的細節(jié),讓人想起了《活著》中鳳霞找食物被人欺負的場景。從長篇小說文體的嬗變來看,兩者確實存在著一定的藝術分野,最為突出的區(qū)分是:《活著》中那些崇高的宏大的政治運動和社會變革在《出家》中難覓蹤跡,被政治塑造的主體逐漸轉變?yōu)楸凰资澜洕壖艿膫€體。作為個體存在的人,他們不再是在政治運動的罅隙中艱難生存,而是一頭扎入商品經濟的潮流里,為了金錢掙扎或彷徨。在這個意義上來看,長篇小說題材的厚重感也被消解了,那種由重大歷史事件串聯(lián)起主人公命運軌跡的做法被肢解了,小說的時空概念不再是一段完整的軌跡,它變得破碎,宛如一個個消費符號拼貼而成的“賬本”?!冻黾摇返奈谋纠锍涑庵罅康摹百~單”,就是明證。而在《活著》的文本里,其結構全書的時間邏輯則是那些歷史事件:國共戰(zhàn)爭、“大躍進”、“文化大革命”顯然,《出家》與《活著》生成的歷史語境有著明顯的不同。
談及張忌的小說,同為小說家的曹寇認為張忌小說如其人,“在氣質上確實與他從北京古玩市場搬回來的那些瓶子罐子相似,溫和、平靜”,這種感覺較為貼切,張忌的作品十分接地氣,敘述上也比較質樸,不賣弄,不炫技。單從題材上來看,張忌的小說也是可圈可點的,例如《泊水塘》,小說將敘述的時空置于動亂的“文革”時期,以第一人稱的視角來觀照個人、家庭、社會的變遷,透視瘋狂時代暴力橫行下人性深處的陰暗與溫暖。照理說,生于七十年代末的張忌是缺乏“文革”的歷史記憶與生活經驗的,但這并不妨礙他對歷史的重述和對故事的還原。還有《寧寧》,此中篇寫的是一個紅塵女子在都市的生活遭際,一次意外懷孕撕開了她隱秘的內心,既有喜悅又充滿了焦慮。在沉穩(wěn)的敘述中,小說揭示了從鄉(xiāng)村走向城市的女性生存隱痛。張忌的寫作永遠是那么輕微普通,他的作品就像是一個個素人,毫無脂粉氣,簡單,干凈,接地氣,卻不失優(yōu)雅。
注釋
:①張忌:《后記》,《海云》,寧波出版社2012年版,第246頁。
②《張忌長篇〈出家〉:關于欲念與信仰,當下精神生活的亂象》,“收獲”微信公眾號2017年6月15日。
③張忌、走走:《小說應該有飛翔,但必須尊重地心引力》,《野草》2016年第6期。
④李遇春:《底層的偏見——評張忌的〈夫妻店〉》,《文學教育》2007年第12期。
⑤王海濤:《底層眾生的存在虛無與信仰重建——評張忌長篇小說〈出家〉》,《百家評論》2017年第4期。
⑥西蒙娜·薇依著,顧嘉琛、杜小真譯:《重負與神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⑦張忌:《出家》,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版。
⑧曹寇:《關于張忌》,《西湖》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