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紹俊
拿到劉慶的長篇小說《唇典》,首先是“唇典”這兩個字吸引了我。這是一個在東北民間流行的習慣用語,專指東北土匪的黑話。說實話,我對這個習慣用語一點也不熟悉。盡管我在東北生活了十來年,但從來沒有聽人說過這個詞,畢竟東北土匪早就銷聲匿跡了,誰還會把他們的黑話掛在嘴邊呢?但我喜歡這兩個字,搭配在一起有一種典雅感。事實上,在小說中始終沒有出現(xiàn)唇典這個詞語。直到讀完了小說,我才意識到,整部小說其實就是在做一件事:詮釋“唇典”這兩個字。在劉慶的詮釋里,唇典不再是指稱東北土匪黑話,而是被賦予了嶄新的意義。這個嶄新的意義是關(guān)乎口頭文學的,人類最早的文學就是活在嘴上,是從人們嘴唇吐出來的,人類的嘴唇創(chuàng)造了最早的文化,雖然后來有了越來越牢固的記載文學的方式,但嘴唇傳播文學的功能并沒有因此而消失,至今口頭文學仍然具有特別的魅力。劉慶看到了口頭文學的悠久歷史,也看到了口頭文學至今仍活在人們嘴上,更重要的是,他從口頭文學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豐富的世界。于是他把自己的感受凝聚在唇典這兩個字上,唇典就是要向一切口頭文學表達崇高的敬意。當然,口頭文學的范疇非常廣泛,用劉慶本人的話說,它是口口相傳的民族史、民間史。劉慶充分利用了口頭文學的資源,并在口頭文學的基礎(chǔ)上進行再創(chuàng)造,他的創(chuàng)造也完全遵循了“唇典”的方式和思路去展開想象,讓自己的想象發(fā)揮到極致,從而建構(gòu)起一個全新的歷史圖景。
劉慶從口頭文學資源中看到了民族史和民間史,這就決定了這部小說的歷史屬性。當然他的口頭文學資源基本上來自東北大地,這些口頭文學包括東北大地上流傳的創(chuàng)世神話、民族史詩、歷史軼聞、民間傳說,等等;通過這一切勾畫出東北百年的文化史和心靈史。書寫歷史是這些年來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潮之一,家族小說是重要的表現(xiàn)樣式,《唇典》也具有家族小說的痕跡,這條家族的線索是由郎烏春與柳枝的婚姻牽出的,他們的兒子滿斗成為了最后一個薩滿。如果我們把薩滿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也賦予家族的意義,那么完全可以說這部小說寫了薩滿“家族”自近代以來的興衰史。這恰是小說的獨特之處。但小說更重要的價值還不在此。我們知道劉慶在這部小說中依憑的基本上是口頭文學的資源,他不是從文字典籍中去尋找歷史,而是要從口頭文學中、從民間一張又一張說話的嘴里去尋找歷史。他做了很多田野調(diào)查的工作,當然也做了不少案頭工作,但他的案頭工作不是去查明核實歷史史實,他的案頭工作都與他對口頭文學的致敬有關(guān)系。所以他不是要還原一部文字記載的歷史,他要還原的是一部口頭的歷史,是活在民間眾人嘴邊上的歷史。他通過這種方式重新建構(gòu)了一個歷史圖譜。這個歷史圖譜顯然與我們所看到的、已經(jīng)被標準化了的歷史圖譜不完全一樣。而這不一樣的歷史圖譜則意味著,作者劉慶在以不一樣的世界觀和歷史觀去思索人類命運的變遷,去觀照世界萬物。
接下來應(yīng)該重點討論一下劉慶在這部小說中所遵循的世界觀和歷史觀。他的世界觀和歷史觀顯然來自口頭文學。正如他本人所說,他把口頭文學理解為口口相傳的民族史、民間史。統(tǒng)觀小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薩滿文化是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從這里又可以看出,劉慶抓住了東北大地口頭文學的靈魂,這個靈魂就是薩滿文化。正是薩滿文化給東北民間帶來了不一樣的看世界的方式。
薩滿教是北方民族早期信奉的原始宗教,在東北大地上有著廣泛的影響,形成了滲透在日常生活中的薩滿文化,因此薩滿文化既具有鮮明的地域特征,同時也充滿了宗教的神秘色彩。大凡對東北題材感興趣的作家在接觸東北民俗風情時都會發(fā)現(xiàn)薩滿文化與東北的密切關(guān)系,也有不少小說寫到了薩滿文化。但是當我讀到《唇典》之后便眼睛一亮,劉慶對薩滿文化的書寫太精彩了!這部小說是迄今為止我見到的書寫薩滿文化最深刻最透徹的一部小說。這突出表現(xiàn)在他并沒有將薩滿文化局限在地域性上。當然必須承認,劉慶的書寫具有濃厚的地域性,那些表現(xiàn)民間習俗的細節(jié)非常生動,但是他并沒有局限在地域性上,或者說他并不是靠地域性來增加小說的獨特性。恰恰相反,他抓住了薩滿文化在人類文化發(fā)展中的普遍意義。薩滿文化并不是中國東北所獨有的,它是人類文明處于部落文化或狩獵文明階段時的一種共有現(xiàn)象。有的學者用薩滿主義這一概念來描述它。薩滿主義反映了人類早期思維的特點,最主要的特點是相信靈體世界的存在,這些靈體往往以動物的形式出現(xiàn),并能夠?qū)θ祟愂澜绠a(chǎn)生直接的影響。薩滿主義也有具體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多半是通過歌舞、擊打樂器等方法引導薩滿進入另一種意識狀態(tài)與靈體溝通。而在世界各個大洲都有薩滿主義和薩滿文化,比如海地的巫毒術(shù)、印尼的扶乩、印第安的圖騰崇拜、凱爾特的德魯伊、佩魯?shù)拿曰弥参锸褂茫鹊?,全都是薩滿文化的具體呈現(xiàn)。薩滿主義在中國主要體現(xiàn)在曾流行于東北的薩滿教,信奉薩滿教的不僅僅是滿族,東北很多民族都信薩滿教。雖然薩滿文化或薩滿主義是人類文明發(fā)展早期的產(chǎn)物,但并非隨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就必然被完全淘汰,因為作為人類早期思維方式,其中必然蘊含著人類的一些精神內(nèi)核,這些精神內(nèi)核就包含在薩滿文化的基本特征如萬物有靈論、圖騰崇拜、原始信仰等方面,這些精神內(nèi)核不會因為是它處于人類文明較低的層次而被否定。以薩滿文化為例,它就保留了人類在創(chuàng)造文明初期的最天真的一面,因而也體現(xiàn)了一種特別的世界觀和信仰形式。劉慶在這部小說里主要抓住了其中最突出一點,即相信靈魂和靈體事件的存在,而且這種靈體經(jīng)常以動物的形式或植物的形式出現(xiàn)。這也是薩滿文化的靈魂,這個靈魂可以概括為兩個核心詞,一個是敬畏,一個是珍惜。具體來說,就是敬畏神靈和珍惜生命。有了這兩點,使得人類在那樣一個文明比較低級的狀態(tài)里,能夠艱難地生存下來,也有了勇氣去拼搏。而這一切又建立在一個基礎(chǔ)上,就是強調(diào)了在人類與大自然的關(guān)系中人類并非是主宰一切的,人類既感受到大自然的浩瀚和神秘,同時在求生本能的驅(qū)使下充滿著與大自然拼搏的勇氣。我們至今仍可以想象到,人類最早的祖先是如何懷著一種敬畏神靈的心情去面對大自然,又是如何以珍惜生命的方式去面對苦難,去挑戰(zhàn)生存之艱難。雖然充滿苦難和艱難,但是處于原始部落時期的人們心地相對來說比較單純。所謂單純就包含這樣一層意思,人們還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善惡意識,相互之間的體諒是部落和群體之間的潤滑劑。劉慶在小說中就是圍繞敬畏和珍惜這兩點來展開情節(jié)的。小說重點塑造的薩滿形象李良可以說是薩滿文化靈魂的集中體現(xiàn)者,李良在所有的薩滿中法力最大,被稱為“薩滿中的薩滿”。李良與柳枝的故事在小說中占有很大的篇幅。柳枝的一生都被苦難纏繞,少女時期被人奸污,她決意自殺;嫁給郎烏春后,從來沒有得到過家庭的溫暖,她堅決要弄死腹中的孩子。但每到關(guān)鍵時刻,李良就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引導她走出精神困境,燃起生的希望。他們兩人的故事充分說明了:“薩滿就是生命的向?qū)?,可靠的護神。”薩滿教其實不同于后來成體系的宗教。李良所處的時期已是薩滿教衰落的時期,小說寫到,大空和尚在敬信村修了一座善林寺,香火越來越旺,族人們紛紛跑去善林寺求神拜佛,所以大空和尚也有信心要說服李良認同佛祖。李良并不排斥佛祖,但他也告訴大空和尚,對于世界,“佛有佛的解釋,薩滿有薩滿的解釋,真正的薩滿要想辦法把懦弱的族人微不足道的生命力凝結(jié)起來,鑄成一塊抗住風吹雨打的石頭,讓他們無畏,對世界和人生鼓起勇氣”。在李良的意識里,只關(guān)注現(xiàn)實人生以及與人相伴的自然生靈,他對來世并不感興趣。他作為薩滿施展巫術(shù)不過是一種形式,最終目的是要幫助人們從困境中走出來。而他之所以能夠給人以幫助,說到底就是因為他把握了敬畏和珍惜這一精神內(nèi)核。比如柳枝不能接受自己被傷害的事實,也不能接受害人者在她腹中留下的孩子。李良就是這樣來勸導她的:“我們應(yīng)該對一切抱有敬意,包括自己受到的傷害,和傷害我們的人?!币虼耍f到底,敬畏和珍惜是一種看待世界和人生的方式,是一種基本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產(chǎn)生于人類還不是足夠強大時的文明階段,但它凝練出具有普適價值的精神內(nèi)核。劉慶在薩滿文化中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精神內(nèi)核。
《唇典》對于薩滿文化的書寫是全面和立體的,不僅傳達出薩滿文化的精神內(nèi)核,而且也表現(xiàn)了薩滿文化的興衰過程。薩滿教既然是一種原始宗教,它隨著社會的現(xiàn)代化必然走向衰落,這是文明發(fā)展的必然趨勢,但在這個必然趨勢的過程中,薩滿文化所蘊含的人類的精神內(nèi)核也遭遇到打擊,在新的文明形態(tài)中逐漸被弱化,甚至消失。小說有著明晰的歷史脈絡(luò),基本上是按照時間的序列一路寫來的,因此表面上看這似乎是一部家族小說,是一部通過家族的興衰或者說通過薩滿的興衰來書寫大歷史的發(fā)展。小說的確涉及了中國近代史以來一系列重大的歷史事件和歷史時段,但事實上劉慶并不是要對歷史發(fā)言,他只是在關(guān)注薩滿在歷史中留下的痕跡。比如小說的另一重要人物郎烏春,他名義上是柳枝的丈夫,但從來沒有履行過丈夫的職責。他如果聽從薩滿的勸導,就會接受心上人的污點,這也是族人們普遍遵循的生活法則。但這位年輕人已經(jīng)被吹過來的新風撩撥起叛逆之心,他毅然離開族人的生活圈,開啟了從軍的生涯。郎烏春像一匹亢奮的戰(zhàn)馬,始終奔馳在時代的前沿,但他又是一匹脫韁的戰(zhàn)馬,在紛亂的前線沒有明確的方向感。他最初參加的是所謂的保鄉(xiāng)隊,后來加入反奉的武裝組織中,反奉失敗干脆參加了奉軍,后來因為認識了韓淑英,便參與到共產(chǎn)黨的地下活動中,他還成為了白瓦鎮(zhèn)的最高軍事長官。郎烏春曾在抗日還是不抗日上猶疑不定,后來又在戰(zhàn)場上成為一名抗日的英雄,但在一次戰(zhàn)役失敗后卻選擇了歸順日本。所幸的是,他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回到了柳枝的身邊,在剿匪斗爭中顯示出他的英武,最終悲壯地死在剿匪的征程中。郎烏春確實稱得上是一位磊落豪爽的英雄人物,但相比于其他文學作品中的英雄人物,他又有明顯的缺陷,這缺陷并不在于他有不少性格上的毛病(現(xiàn)在還強調(diào)不要寫完美的英雄人物哩),他最大的缺陷是在人生選擇的幾個關(guān)節(jié)點上的失策。他的失策表面上看是他在政治上的不成熟,但從根本上說是因為他遠離族人的心態(tài)讓他迷失了自我,他只能順應(yīng)時代潮流的顛簸。在這期間,盡管親人們在尋找他、關(guān)心他,但隨著薩滿的式微,族人的精神不再具有強大的召喚力。在郎烏春的身上,不缺乏果敢、威猛、敢做敢當?shù)哪凶訚h氣概,但他恰恰缺乏敬畏和珍惜。當然,這不僅僅是郎烏春所缺失的,也是整個時代所缺失的。這個時代籠罩在無休止的爭斗之中,爭斗帶來了戰(zhàn)爭和仇恨,也帶來了破壞和毀滅,這不是一個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共為一體的時代,薩滿文化因此基本失去了社會基礎(chǔ)?!洞降洹氛鎸嵄憩F(xiàn)了薩滿文化的尷尬處境,并提出了一個嚴肅的話題:從文明發(fā)展的角度說,人類進步了,文明更先進了,但是也可能我們丟失了一些人類最本真的東西,這些最本真的東西曾經(jīng)在原始宗教和文化中得到最充分的表現(xiàn),今天我們是否應(yīng)該把這些最本真的東西撿拾回來。小說的結(jié)構(gòu)明顯表現(xiàn)出作者對于文明的憂思,小說分上部和下部,上部叫鈴鼓之路,下部叫失靈年代。上部重在張揚薩滿文化的精神內(nèi)核,所以命名為“鈴鼓之路”,鈴鼓是薩滿的法器,做儀式用的。薩滿正是通過肅穆的儀式讓人進入神的境界當中,和神靈進行溝通對話。薩滿的鈴鼓之路就是為傳播和張揚神圣精神而鋪設(shè)的一條路。下部在時間上從日本侵略者進犯中國的20世紀30年代,一直寫到80年代的改革開放,重在書寫這半個多世紀來社會翻天覆地的變化?!笆ъ`年代”這一標題鮮明地表達了這樣一層意思:雖然現(xiàn)代化帶來社會巨大的進步,但同時靈體失去了。對于薩滿文化來說,上部和下部意味著兩個時代的轉(zhuǎn)折,李良的死去則是時代轉(zhuǎn)折的標志。在失靈時代薩滿文化并非完全消失,它蟄伏在民間,仍然在影響著人們的精神,這一點通過滿斗這個人物表現(xiàn)出來。滿斗被李良選定為他的繼承人,仿佛歷史把傳承薩滿文化的責任強行擱在了滿斗的肩上,滿斗一直不情愿做一個薩滿,但后來他越來越覺得應(yīng)該擔起這份責任,因為生活逐漸讓他明白,薩滿是多么地重要。但他的努力畢竟難以與時代的大趨勢相抗衡。小說形象地反映了薩滿文化的神靈精神在一個失靈的時代是怎么與人糾纏、掙扎的。滿斗堪稱最后一個薩滿,最后一個薩滿無奈地看著靈性在一點點地消失。
《唇典》雖然是一部講述歷史故事的小說,但他的現(xiàn)實性非常強。劉慶通過講述薩滿文化的興衰歷史,表達了對靈性消失的憂慮。在劉慶看來,靈性消失正是當代社會一個突出的精神問題,因此當小說的故事敘述到當下時,劉慶就會直接說出這樣的話:“神靈世界拒絕再和人類溝通,心靈的驛路長滿荒草”,“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割裂了,人與家族精神的關(guān)系割裂了,人和自然不再和諧,失去精神故鄉(xiāng)的人們將徹底流離失所”。這是劉慶最大的憂患。劉慶懷著這種憂患寫了滿斗在失靈年代的遭遇,滿斗在當下這樣一個失靈的年代里,仍然艱難地呼喚靈魂回來,他把這種愿望寄托于靈魂樹。靈魂樹的思想源頭肯定來自李良,當年李良說過:“樹是有生命的,樹是我們庫雅喇人的助理神,每棵樹都有神靈附體,樹不會走路,不會飛行,但它們每一株都有魂魄,能聽懂我們的語言,能看懂我們的行動。樹能發(fā)出好聽的聲音,如果信任你,樹回答你的問候,水果樹結(jié)出鮮美的果實。果樹開花的季節(jié),滿山遍野的白花粉花,就像云彩一樣。秋天,山變 紅了,野果漫山遍野。”找靈魂樹的情節(jié)具有明顯的象征性,它象征著當下的人們在物欲的擴張下失去了靈魂,靈魂是一種神性的東西,你必須懷著敬畏之心去對待,你應(yīng)該讓生命自由地生長。從小說中可以看出劉慶對現(xiàn)實充滿了憂患,但劉慶并不是悲觀主義者,他看到了靈性的消失,同時也相信靈性并沒有離我們遠去。事實的確如此,只要我們認真去尋找,一定會在我們的身邊尋找到靈性的蹤跡。比如在作家劉慶的精神世界里分明就活躍著靈性的身影。靈性讓他的想象變得更加靈動,靈性也使得他所描繪的理想境界具有更加炫麗的色彩。找回靈性很難嗎?劉慶說其實也不難,關(guān)鍵是看你有沒有誠心。有了誠心,我們就會像滿斗那樣癡癡地去做一件事,哪怕在這惡濁的大地上種植上靈魂樹,“將每一個靈魂妥妥地安放,每一棵樹,每一個人,就像童話故事里說的那樣,從此以后,過上了幸福生活”。滿斗懷著這樣的愿望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