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柱
要討論新歷史主義中的歷史主義精神,則首先需要對“歷史主義”這一名詞作一概念上的厘清。提到“歷史主義”,可能最為人所熟知的便是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的名著《歷史主義的貧困》(The Poverty of Historicism)。在該書中,波普爾將批判的矛頭直指“歷史主義”這一廣泛存在于學術寫作中的概念。在導言部分,波普爾便對他理解的歷史主義(historicism)作了明確的界定,即“社會科學中的一種將歷史預言作為主要目的的方法,它以可通過對歷史演變中的‘規(guī)律’(或‘模式’)和‘法則’(或‘趨勢’)的發(fā)現(xiàn)來達到這一目的為前提”(Popper 3)。不難發(fā)現(xiàn),波氏所使用的“歷史主義”更接近于以黑格爾、斯賓格勒(Spengler)、湯因比(Toynbee)等為代表的所謂“玄想的歷史哲學”(speculative philosophy of history)一派,而與之對立的英美歷史哲學中的另一派則為“批評的歷史哲學”(critical philosophy of history)。這二者最根本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后者“所注重的乃在于歷史知識之成立如何可能,換言之,即我們怎樣才能確定過去所發(fā)生的事實為真實不虛”,而前者“則注重歷史事件之本身在整個發(fā)展過程中具有何種意義,并如何能解釋全部歷史進程為一必然之歸趨”(余英時 235—37)。由此可見,波普爾所使用的“歷史主義”以歷史具有必然的規(guī)律為前提,且聲稱對這一規(guī)律的掌握使得我們可以對歷史作出預測。這也就是上述玄想歷史哲學的基本原則中的所謂“全部歷史進程為一必然之歸趨”。
歷史學家弗蘭克·安克施密特(Frank Ankersmit)在其近著《歷史表現(xiàn)中的意義、真實和指稱》(Meaning,Truth and Reference in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s)中著力于為“歷史主義”張目,并試圖將其用現(xiàn)代的學術話語進行重新表述。在本書的第一章,作者便開宗明義地闡明了自己對“歷史主義”的理解有別于波普爾。在安克施密特看來,蘭克 (Leopold von Ranke)、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等人的著作也應被包括進歷史主義的范疇,而“對玄想的歷史哲學的摒棄為蘭克和洪堡對歷史主義的構(gòu)想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部分”(Meaning 1)。根據(jù)安克施密特的觀點,歷史主義實際上不僅應包括狹義的玄想歷史哲學,而且應該有著一個更為寬泛的定義。安氏隨之闡明,其對于這一名詞的理解為“認為某一事物的本質(zhì)在于其歷史的觀點”(Meaning 1),更隨即引用了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狄爾泰(Wilhelm Dilthey)等的論述來具體說明這一觀點。大致說來,歷史主義認為:對一事物的理解、認識不能與其具體歷史和社會背景割裂開來,即不能將這一事物置于一個超越了歷史時空的環(huán)境中,然后再去分析其結(jié)構(gòu)或者特點,并認為這一結(jié)構(gòu)或特點是永恒不變、具有普遍真實性的。與之相反,歷史主義所提倡的是要到具體的某時、某地中去尋求事物的本質(zhì),因為它認為只有在具體的背景中人們才有可能把握住事物或現(xiàn)象的根本意義。如果說安氏對赫爾德、狄爾泰的引用給了讀者對歷史主義的寬泛定義的一個大概了解的話,那么隨之而來的對曼德鮑姆(Maurice Mandelbaum)的引用就向我們提供了一個更為清晰的定義。而為了準確把握其論點,我們在此有必要回到曼氏原書,在具體語境中考察此論點。
在其代表作《歷史、人和理性》(History,Man,and Reason)中,曼德鮑姆追溯了十九世紀的主要思想的發(fā)展歷程,而書中一個重要觀點即為對歷史的興趣是十九世紀思想史的一個鮮明特點。曼氏認為:雖然人們常常將赫爾德、黑格爾等思想家與歷史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但實際上他們的思想系統(tǒng)間有著很多根本的不同之處,因此對歷史主義的定義就需要將這些思想家的共同特點找出來,而這些特點又需要足夠精確,以與前人的思想?yún)^(qū)別開來,以標出本時期思想的獨特之處。經(jīng)過對上述種種因素的考慮,曼氏最后給出了他認為大致可以接近這一目標的定義:“歷史主義是一個信條,它相信對任何現(xiàn)象的本質(zhì)的準確理解和對其價值的準確評價需要考慮到這一現(xiàn)象在歷史進程中所占的位置和所扮演的角色”(Mandelbaum 42)。將這一定義與波普爾的定義相對比,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波普爾所強調(diào)的“歷史預言”和歷史演變中的“法則”“規(guī)律”等因素并未出現(xiàn)于這一寬泛的定義中。而曼德鮑姆的這一定義則著重在于將現(xiàn)象置于一定背景中,離開了這一具體背景,則無法準確理解特定現(xiàn)象的本質(zhì),也無法對其價值做出正確的評斷。當然,黑格爾等人的玄想歷史哲學也主張將歷史事件置于歷史進程中去考察,只不過其最終歸宿在于試圖說明歷史有不可抗拒的規(guī)律,而在其它形式的歷史主義中,這一對必然規(guī)律的尋求則被摒棄了。因此,只有根據(jù)曼德鮑姆的這一較寬泛的定義,我們才能理解歷史主義這一概念在波普爾的著作之外的語境中的應用。
人類學家格爾茨(Clifford Geertz)曾指出:在對人進行定義時,人類學家之所以會避免探討文化的特殊性,是因為他們都懷有“一種對歷史主義的恐懼”、“一種害怕迷失在文化相對主義的漩渦中的恐懼”(43)。不難發(fā)現(xiàn),格爾茨所說的“歷史主義”近于上文所述的曼德鮑姆的定義,都是一種突出特殊性而非共性的觀念。根據(jù)這一觀念,任何對事實的探尋都必須以尊重具體情況為前提,即必須考慮到現(xiàn)象在不同地域中所處的位置和所扮演的角色。唯有將現(xiàn)象置于歷史中的具體位置之后,我們方能把握這樣的一個現(xiàn)象對于整個歷史發(fā)展的意義,也就能更為正確地理解它為何在某一特定時間和地點產(chǎn)生。不過,在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格爾茨本人在其研究實踐中所奉行的乃是一種“共時”(synchronic)的方法,而非通常意義的歷史主義的“歷時”(diachronic)的模式,他也不是歷史主義者。格爾茨之所以在這里提到歷史主義,是因為其相信人類學家們將特殊性與歷史主義聯(lián)想到了一起,因而盡力要避免過多地探討文化的特殊性,以免自己陷入歷史主義或者文化相對主義的泥潭中。而之所以人類學家會有這樣的恐懼,是因為他們和許多其它學科的研究者一樣,相信對特殊性的強調(diào)會導致研究結(jié)果只具有僅適用于某一特定時間和地域的“局部有效性”(local validity),而不能擁有“普遍有效性”(universal validity)。而在這些研究者看來,后者才是一個學科可作為真正的科學而存在的前提。
在對歷史主義在不同語境中的不同定義進行總體的回顧后,我們對這一概念有了相對全面的了解。而只有在具備了這種理解后,我們才能對格林布拉特的新歷史主義批評實踐中的歷史主義精神進行真正的討論。雖然在歷史學傳統(tǒng)中,歷史主義最初是用來指代十九世紀的史學著作和深受其影響的某些二十世紀史學家(如克羅齊、科林伍德等)的研究理念,但以這些史學研究為范例的精神卻仍在今天存在著——雖然其具體形式可能已改變。正因為此,保羅·漢密爾頓(Paul Hamilton)才會將新歷史主義稱為“在今天最有自我意識的歷史主義批評實踐”(Hamilton 130)。在二人合著的《實踐新歷史主義》(Practicing New Historicism)一書的引言中,格氏與凱瑟琳·加拉赫(Catherine Gallagher)回應了某些學者對于新歷史主義缺乏對理論的成熟建構(gòu)的批評,并指出:二人都對“應該構(gòu)想出一個抽象的系統(tǒng)再將其應用到文學文本中”的說法表示懷疑,且對“去建構(gòu)這樣一個獨立于我們自身所處的時間、地點和我們所感興趣的具體對象外的系統(tǒng)”的可能性也持有相同態(tài)度(3)。顯然,從這一宣言來看,不管是加拉赫還是格林布拉特,都秉持將考察對象置于一定時間和地點中的歷史主義精神。職是之故,二人都很難同意應該去建構(gòu)一個抽象的、超脫于具體歷史位置之外的系統(tǒng)的觀點。而格林布拉特在自身的寫作實踐中,則充分地詮釋了這樣的精神,即在不同的具體情況中,我們應該建立不同的結(jié)論。因此,我們發(fā)現(xiàn)貫穿于其著作中的便是一種不斷在具體探索中得到結(jié)論的精神。
首先,與其他新歷史主義批評家一脈相承的是,格氏也常在著作中探討文學文本與非文學文本或歷史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如在《摩擦與虛構(gòu)》(“Fiction and Friction”)中,他就試圖討論文學寫作和醫(yī)學寫作的關系。文章一開始便直指主題地敘述了莎士比亞的劇作《十二夜》的情節(jié),指出劇中人物先有可能遭遇一個“危險境地”:即婚姻雙方性別相同且本屬于不同社會階層。而在一系列陰差陽錯后,這些在當時無法被接受的“丑聞”又巧妙地得以被避免。隨后,格氏又以軼聞的形式講述了醫(yī)生雅克·杜瓦爾(Jacques Duval)書中關于變性人馬蘭(Marin le Marcis)的故事。故事中的馬蘭本名為瑪麗(Marie),在此前一直是以女性身份生活。在與一位名為珍妮(Jeane)的女性一起時,馬蘭向?qū)Ψ教孤蹲约浩鋵嵄緸槟行?隨后又不顧家里人的反對與其同居,并發(fā)生了關系。之后二人試圖以舉辦婚禮的形式獲得世俗認可的夫婦身份,卻遭到逮捕并差一點處以重刑。幸運的是,經(jīng)過醫(yī)生的專業(yè)鑒定后,馬蘭的男性身份得到證明。而根據(jù)當時一般的法律程序,馬蘭可以隨自己的意愿選擇一個終生不得改變的性別。在結(jié)束了對莎士比亞的戲劇和馬蘭的故事的分析后,格林布拉特指出馬蘭的故事的諸多主題,如一段公開后會讓主人公遭受生命威脅的戀情、聚焦在變裝上的身份的混淆等,實際上也是莎士比亞喜劇的主要情節(jié),而這二者的相似更絕非偶然。格氏隨之闡明了自己的觀點,即:存在于醫(yī)學實踐和戲劇實踐之間的聯(lián)系“不是因和果或者來源和文學表現(xiàn)的關系”,而是“一種共享的準則,一系列緊密連接的轉(zhuǎn)義和比擬,這些轉(zhuǎn)義、比擬不僅充當著表現(xiàn)的對象,更是作為其條件”(Shakespearean Negotiations 86)。格氏所要說明的是,莎士比亞的劇作中之所以充滿著這些醫(yī)學實踐中的主題,并非是因為莎士比亞受了醫(yī)學寫作的直接影響,而是由于“緊密連接的轉(zhuǎn)義和比擬”將二者聯(lián)系在了一起,從而使得二者具有相似性。正如克萊爾·柯布魯克(Claire Colebrook)所言,新歷史主義所信奉的是:“文本和歷史之間的關系不能由一個預先想定的理論給出;相反,文本和世界之間、文本的物質(zhì)性和其所創(chuàng)造的意義之間以及藝術和世界之間的相互作用必須成為每一個批評實踐的調(diào)查對象”(26)。在此處格林布拉特所提供的便是關于文本與世界之間的相互作用的一個具體實例:莎士比亞的劇作和(見于醫(yī)學寫作的)醫(yī)學實踐之間的聯(lián)系。二者由某種準則、某種轉(zhuǎn)義和比擬聯(lián)系在了一起,這些轉(zhuǎn)義、比擬不僅在戲劇和醫(yī)學的表現(xiàn)中作為被表現(xiàn)對象出現(xiàn),它們更是決定了這些表現(xiàn)能得以被實現(xiàn)的條件。
接著考察另一個關于文本與世界的關系的例子:在第一部重要著作《文藝復興的自我塑造:從莫爾到莎士比亞》(Renaissance Self-Fashioning: From More to Shakespeare)中,格林布拉特通過莫爾(Thomas More)、丁道爾(William Tyndale)、懷亞特(Thomas Wyatt)等的事例,以文藝復興時期人物對自身的塑造為主題,詳細地討論了文本、人、社會之間復雜的辯證關系。如在關于丁道爾的部分中,格氏就探討了這位宗教改革家的圣經(jīng)翻譯對當時社會帶來的影響。在丁道爾生活的十六世紀早期,社會對于體制和他者的定義正在發(fā)生改變,而這些定義則決定著人對自我的塑造。丁道爾認為包括主教和樞機主教等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是國王的臣民,并通過將圣經(jīng)新約翻譯成英文和呼吁從字面上來理解經(jīng)典,有效地削弱了本為教會所獨有的對經(jīng)典的解釋權(quán)。這一系列活動的后果則為:社會公民原本對教會的認同和對教會以外的機構(gòu)的懷疑都發(fā)生了變化。而因為公民對身份的塑造本依賴于其對自我、他者的定義,原本穩(wěn)固的認同一旦發(fā)生變化,身份塑造也會隨之而變。由此看來,丁道爾的翻譯就絕非僅是單純的文學實踐,其對社會現(xiàn)實也產(chǎn)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同時,丁道爾的自我塑造也在其實踐中得以完成:其自身轉(zhuǎn)變?yōu)榱耸ソ?jīng)中上帝的聲音,這也象征了從個人主義到一個更宏大的確定性(即在上帝中找到自身的主體確定性)的轉(zhuǎn)變(Renaissance Self-Fashioning 111)。因此,在此處格氏向我們展示了文藝復興時期對圣經(jīng)的翻譯的雙重社會影響——即其不僅對社會中的人,也對譯者自我的塑造發(fā)生了影響。當時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和作為文本的英語版圣經(jīng)之間已非簡單的決定和被決定的關系,而實是一種有機的相互滲透、相互作用的關系。
上述的兩個例子都很好地例證了格林布拉特的一個基本態(tài)度——即拒絕抽象理論建構(gòu)而傾向于在具體實踐中發(fā)現(xiàn)結(jié)論,而這和歷史主義認為一切事物都是在發(fā)展中獲得意義,且在不同階段會扮演不同角色的觀點在精神上是一致的。不過,頗有論者指出格林布拉特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描述仿佛更加著重于社會的寬度,而忽略了對歷史縱深的探求。如在其主編的《新歷史主義讀本》中,哈羅德·維瑟(Harold Veeser)便借用了莫頓·懷特(Morton White)的歷史主義和“文化有機主義”(cultural organicism)這一對概念,指出新歷史主義“讓其有機主義削弱了其歷史主義”(Veeser 10)。
同樣,要準確理解懷特的概念,很有必要回到其原文。在其出版于1949年的著作《美國的社會思想:對形式主義的反叛》(Social Thought in America:the Revolt Against Formalism)中,懷特便在緊接在引言后的章節(jié)里追溯了美國思想史上對于“形式主義”的反叛,并指出由杜威等主導的這場反叛帶來了兩大思想上的積極因素,即上文提到的兩個概念。懷特更隨即給出了他對這兩個概念的定義:“我所說的‘歷史主義’是指試圖通過以前發(fā)生的事實來對事實進行解釋;而我所說的‘文化有機主義’則是試圖在社會科學而不是在首要考察的對象中來尋找解釋和相關材料。歷史主義向過去回溯以期說明某些現(xiàn)象,而文化有機主義者則將觸角伸及其身邊的整個社會空間”(12)。然而,如同以賽亞·柏林(Isaiah Berlin)對思想史上人物的“刺猬”(即用一總持的理念去解釋一切)和“狐貍”(擁有很多不同且時不時互相矛盾的信條)的劃分一樣,這兩者并非涇渭分明,且在同一個人身上大可以兼而有之:柏林之所以寫作本文就是想說明托爾斯泰從根本上說是一只“狐貍”(他的天賦是“狐貍”型的),卻信奉“刺猬”的信條,并將自己詮釋為了“刺猬”型的人物(Berlin 4)。在借用柏林的概念去分析戴震與章學誠兩大思想家時,余英時也相信原本只有很少純粹的“狐貍”和“刺猬”,一般人都是兼有這二者的特征(余英時 95)。而懷特也認為多有在同一人身上兼具“歷史主義”和“文化有機主義”的例子(Morton White 13)。然而,如維瑟所言,格林布拉特的“歷史主義”相比于其“文化有機主義”仿佛不甚明顯。如在《隱形的子彈》(“The Invisible Bullets”)中,格氏以“測試”(testing)、“記錄”(recording)和“解釋”(explaining)三種策略作為主線,將英國在美國弗吉尼亞州的殖民統(tǒng)治與莎士比亞的“亨利國王”系列劇以及作為莎劇歷史背景的維多利亞女王的統(tǒng)治聯(lián)系在了一起。在這里,格氏將遠隔重洋的殖民統(tǒng)治與在英國本土的戲劇表演及君王的統(tǒng)治融為一爐,可謂頗具廣度。然而,從歷史縱深上看,格氏卻并沒有闡述這樣的一種策略在不同歷史時期是否有呈現(xiàn)不同的面貌。如此看來,維瑟等學者的批評應是不無道理。
然而,格林布拉特對于事物在不同歷史階段的變遷是否就真是付之闕如了呢?在《社會能量的流通》一文中,格氏試圖分析藝術作品為何可令人產(chǎn)生喜悅或焦慮。格氏進一步提到自己希望能夠了解這些藝術品是怎樣被賦予令人動容的力量,而可以在時隔幾個世紀后仍讓讀者和觀眾感受到這種力量。接著,格氏論述道:“這是否說明像《李爾王》這樣的劇作的美學力量是從莎士比亞時代直接傳送到我們的時代來的嗎?當然不是。這一劇作及其原本置身的環(huán)境一直以來都在持續(xù)地改變著,而且常常有極大的改變”(Shakespearean Negotiations 6)。格氏對于在歷史進程的同一事物的不斷演變的看法在此處得以言明,這也是一種和歷史主義相一致的態(tài)度。不過要指出的是,一旦對事物的演變中各階段的不同進行過分夸大,則作為考察對象的事物就會變成一系列碎片,而無法維持其作為一個整體在演變中始終為同一事物的地位。因此安克施密特提到:“在這里采用的對歷史主義的定義必然包含了對歷時性的暗示,而這一歷時性則會使得某一歷史實體在其歷史中所經(jīng)歷的一系列連續(xù)性階段相互間脫離開,從而導致共時性產(chǎn)生”(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s 133)。換言之,如果對不同階段中的同一事物的不同進行過分強調(diào),則該事物很難再被視作是同一事物了。專注于描述事物在某一階段的特殊性不僅可能使歷史斷裂為一個個分離的階段,更有可能導致研究者的考察工作停滯于同一時期,從而演變?yōu)橐环N共時性研究。上文所引的格爾茨對特殊性的倡導恰可以說明其人類學研究為何表現(xiàn)出鮮明的共時性特征。
格林布拉特顯然意識到了這一問題,因此他接著指出:文學作品的“生命”在作者和其所處的文化消亡很久后也仍存在,這一“生命”就是“一開始編碼進這些作品中的社會能量的歷史后果”,不管這一后果“如何轉(zhuǎn)變和如何得以被重新塑造”(Shakespearean Negotiations 6)。格氏在這里強調(diào)了,雖然經(jīng)過持續(xù)的且常常是巨大的改變,文學作品的“生命”這一實體仍然貫穿于歷史中,也由此避免了把這一整體的每個發(fā)展階段割裂開而成為碎片的命運。而在訪談中,格氏也曾表明自己“越來越努力地將文化流動性(cultural mobility)這一現(xiàn)象實際上是什么理論化,某個事物怎么可能從一個地域和時間移動到另一時間而能夠保持某些文化身份,或者仍舊能與其始源力量保持著某種關聯(lián)?!?/p>
盡管格氏時時表現(xiàn)出對歷史進程的注意,其在具體實踐中卻往往更專注于向空間的廣度延伸,而非追溯歷史的發(fā)展演變。如在上文提到的《隱形的子彈》《虛構(gòu)與摩擦》等處,格氏用政治策略和聚焦于變裝的身份混淆等主題,將原本很難發(fā)生關系的三者——即莎士比亞劇作和當時英國的政治歷史現(xiàn)實以及遠在重洋外的殖民地的統(tǒng)治聯(lián)系在一起,其豐富的想象力令人印象深刻,而其對包括紀實文檔在內(nèi)的文本的深入細讀也有令人擊節(jié)之處。不過在其文學批評實踐里,格氏對這些策略或主題在不同階段、不同地域的表現(xiàn)是否有不同卻的確鮮有考慮,而更多著力于對相似性的描寫。在總綱性文章里對歷史進程中的演變的考慮如同曇花一現(xiàn)一般,讓讀者在具體批評中便難覓其蹤跡了。
在《通向一種文化詩學》(“Towards a Poetics of Culture”)一文中,格氏對詹姆遜(Fredric Jameson)和利奧塔(Jean-Fran?ois Lyotard)兩大理論家關于資本主義的看法作了分析和評論(2—6)。首先,詹姆遜認為資本主義將美學領域與其它社會領域分開,從而將其“私人化”,從而損害了我們對于時間和變化的思考。與之相反,利奧塔認為,通過對一種單一的語言和網(wǎng)絡的使用,資本主義試圖把種種名稱從歷史和地理中驅(qū)逐出去。在格林布拉特看來,不管是詹姆遜還是利奧塔的理論都失之于無法“接受資本主義的明顯相互矛盾的種種歷史效應”(5)。對格氏而言,資本主義不是一個“單一性的邪惡原則”,而是一個“復雜的歷史運動”,在其中對社會的劃分和對其向單一性的推動是同時發(fā)生(或者在二者間搖擺得極其迅速,以至于給人以同時發(fā)生的印象)的(6)。正是對這一復雜性的關注,使得格氏對發(fā)揮總綱性作用的宏大理論建構(gòu)持有保留態(tài)度。格氏曾對自己理解的“傳統(tǒng)歷史主義”或“舊歷史主義”提出商榷:在他看來,舊歷史主義“傾向于單一化,即關注于發(fā)現(xiàn)單個的政治愿景,而這一愿景與被認為是整個知識人階層或所有人所共同擁有的愿景通常是一致的?!备袷纤斫獾呐f歷史主義的特點就是將歷史單一化,從而將歷史的復雜性降格為一種簡單的單一圖景。
格氏對于舊歷史主義的描述的矛頭自然是直指提利亞德(E.M.W.Tillyard)。這位著名的批評家在其代表作《伊麗莎白世界圖景》(The Elizabethan World Picture)中提到:“伊麗莎白時期的人們用三種主要的形式來描繪宇宙的秩序:一條鏈,一系列相互對應的平面和一場舞蹈”(Tillyard 25)。隨后提氏分別論述了這三個形式的歷史:如在關于巨鏈的部分中,提氏就提到這一觀念從柏拉圖、新柏拉圖主義者到中世紀以至于十八世紀的傳播,并通過斯賓塞、莎士比亞等人的具體作品來例證這樣的一個觀念在歷史的長河中持續(xù)地存在(26—36)。提氏的主要觀點即為:這三種形式自從其誕生起便長久而廣泛地存在于知識人的觀念里,而他所分析的文本都是其在不同時期的表現(xiàn)。提氏所強調(diào)的為某一觀念在歷史演變中仍然保持的一致性,而并未考慮到即使是同一具體時期也存在著種種的復雜性。因此,對于更傾向于??率降摹靶率穼W”的格林布拉特而言,這樣一種對歷史發(fā)展的宏大敘事自然是很難令人接受了。并且,提氏甚至提到“在這里發(fā)現(xiàn)的對于存在之鏈的說明一定是十六世紀的歐洲共同財富”(27)。這也與格林布拉特在描述舊歷史主義時提到的“單個的政治愿景”這一概念若合符契。也就是說,提氏將自己的觀念想象為一種客觀存在,以為這個觀念是當時的所有知識人共同持有的,而提氏所引用的作品則都是這樣一種觀念得以形諸筆墨的例子。
關于對連貫敘事的建構(gòu)和在具體時空點上探尋的兩種方法的對比,海登·懷特(Hayden White)在《形式主義和語境主義的策略》(“Formalist and Contextualist Strategies”)一文中有詳盡而系統(tǒng)的討論。懷特將這兩種策略分別定義為:“努力去建構(gòu)對社會形式和過程的形式上的整體表現(xiàn)”和“努力對具體時間和地點語境中的社會現(xiàn)象做出詮釋般的理解”(44)。而懷特隨后通過對語境主義的分析,指出由于其將對科學的構(gòu)想視作在各個發(fā)展階段中占主導的社會文化狀況的一種功能,語境主義體現(xiàn)為了某種歷史主義的思想觀念。同時,由于社會學家渴望的是一種對社會的超越具體語境的(即上文中提到的“新康德主義”式的)知識,因此其對于這樣的一種語境主義的策略總是持一種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因此,在社會學研究中偶爾以語境主義的形式表現(xiàn)出歷史主義動力的時候,這種動力都是以結(jié)構(gòu)主義(struturalism)而不是源流主義(geneticist)的形式出現(xiàn)的。懷特隨之作出解釋:源流主義以社會文化語境和在其中存在的實體間的因果關系為前提,而結(jié)構(gòu)主義則只是以社會文化整體中的所有因素之間的形式上的關系為前提。社會學家在研究中所采取的結(jié)構(gòu)主義的語境主義策略,實際上是一種形式主義的語境主義,而有著對形式主義和語境主義間的矛盾進行“去語境化”(decontextualizing)、“去歷史化”(dehistoricizing)的特點(47—48)。此處懷特的觀點與上文中引到的格爾茨對于人類學家避談文化特殊性的做法的批評一致,都同屬對傾向于做整體結(jié)論的形式主義的詰難。
不過,在懷特看來,格爾茨本人的研究也是一種結(jié)構(gòu)主義的表現(xiàn):即其研究能詳盡分析社會中一切因素,卻不能說明其社會意義(48)。而如果仔細分析格林布拉特的批評實踐,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似乎更偏向于結(jié)構(gòu)主義而不是源流主義。如上文提到的格氏對于醫(yī)學實踐和戲劇實踐的關系的闡述所示,格氏要建構(gòu)的不是一種因果關系,而是這二者作為社會現(xiàn)實的兩個因素之間的形式上的關系,即二者通過共同的準則聯(lián)系在了一起。格氏之所以會避免建立這樣的因果聯(lián)系,大概是因為其對于傳統(tǒng)的歷史主義文學批評將文學作品等同于對歷史的反映的做法抱有懷疑態(tài)度。格氏曾在著作中列出詞典對于“歷史主義”的定義,更闡明自己的觀點:“大多數(shù)被稱為新歷史主義的著作,當然也包括我自己的,都堅定地反對這些立場”(Learning to Curse 220)。然而,正如于爾根·皮特斯(Jürgen Pieters)所說,格氏并沒有必要將歷史主義全盤否定。畢竟,這一概念是如此地指代不清,它能包含蘭克等人的史學,也包括黑格爾一派的玄想歷史哲學。
在今天,歷史主義這一名詞含義頗為廣泛,它能指代所有將事物置于一定時間空間中去考察其特征的做法。而格氏的許多觀念,如對脫離具體語境的理論建構(gòu)持保留態(tài)度等,恰好為歷史主義這一本身就具有不斷發(fā)展的歷史過程的概念作出了新注腳。正如皮特斯講到的那樣,通過將過去建構(gòu)在史學家的史學寫作層面而不是歷史真實的層面,格氏的新歷史主義將歷史主義從蘭克、洪堡等人的“形而上的現(xiàn)實主義”(metaphysical realism)中拯救出來,實際上是一種“更新的”“更真實的”歷史主義,一種安克施密特所說的“敘事歷史主義”(narrativist historicism)。因此,在皮特斯看來,格氏對于自己的寫作完全不屬于任何形式的歷史主義的論斷是站不住腳的。
總體來看,雖然格林布拉特不能接受那種將自己的作品看作是某種形式的歷史主義的說法,但他的批評著作卻時時體現(xiàn)出一種歷史主義的精神。雖然在具體實踐時,格氏的方法偏向于在空間維度上的積極擴張,而其在歷史發(fā)展的時間維度中的回溯和探究則不是那么明顯。然而,如上文所示,在對其批評理論的總綱性表述中,我們不難看出格氏對于事物在歷史發(fā)展中的進程也有著自己的考慮。不管格氏的新歷史主義是否如皮特斯所言是一種更新的歷史主義,或者是否如安克施密特認為的那樣在所謂新、舊歷史主義間并沒有什么重要而有意義的分別,格氏的新歷史主義都與歷史主義有著不可割斷的聯(lián)系。雖然格氏對理論的系統(tǒng)性建構(gòu)持保留態(tài)度,但是在批評實踐中其對于方法論的強烈自我意識是非常明顯的。大概是受波普爾的名著的影響,在英語學術界“歷史主義”一詞有時會給人可怕的聯(lián)想。因為對歷史主義這一概念并無完全了解,格林布拉特始終不愿與其有任何聯(lián)系。盡管如此,如本文所示,格氏的著作時有歷史主義的痕跡出現(xiàn)——雖然這種歷史主義精神并非在其文字里“一以貫之”,而仿佛總是在一些斷裂處如弗洛伊德式的口誤般表現(xiàn)出來。格氏的新歷史主義與現(xiàn)在使用的定義較為寬泛的歷史主義,實是不可能分割的。如果我們不將“歷史主義”這一概念限定于波普爾的詮釋,那么人文社會科學學者也就不必持有格爾茨所說的那種對歷史主義的“恐懼”了。
注釋[Notes]
①此書在中文中有《歷史決定論的貧困》(杜汝輯、邱仁宗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和《歷史主義貧困論》(何林、趙平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等翻譯。這里要指出的是,波普爾使用的historicism,意義上比較接近歷史決定論,即西方學術語言中常用的historical determinism。而波普爾用了另外一個詞(historism),來表示把社會科學學派等與某個歷史時期的偏好聯(lián)系在一起以解釋這些學派之間的不同的研究方法(見Karl Popper.The Poverty of Historicism.17.)。然而,波普爾對于historicism一詞的定義在英美學術寫作中并沒有得到一致認可,如漢密爾頓(Paul Hamilton)提到梅尼克(Friedrich Meinecke)的 Die Entstehung des Historismus時,仍將其譯為The Rise of Historicism,而梅尼克所講的也不是波普爾的 historicism(見 Paul Hamilton.Historicism.26.)。而如下文所示,曼德鮑姆(Maurice Mandelbaum)等人所用的historicism一詞也與波普爾不同。關于這一概念發(fā)展的歷史,參見 Georg G.Iggers.“Historicism:The History and Meaning of the Term.”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56.1(1995):129-52.
②參見Frank Ankersmit.Meaning,Truth,and Reference in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1-2.
③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歷史主義在德國遭遇了新康德主義(Neo-Kantianism)的挑戰(zhàn)。爭論焦點即為新康德主義者提出歷史主義不能提供超越時空的絕對道德真理,因此無法對處于道德困境中的人類發(fā)揮指導作用。參見Frank Ankersmit.Meaning,Truth,and Reference in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5.
④參見Georg G.Iggers.“Historicism:The History and Meaning of the Term.”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56.1(1995):129-52.
⑤參見Stephen Greenblatt.Shakespearean Negotiations:The Circulation of Social Energy in Renaissance Englan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21-65.
⑥這里安克施密特使用的是historism而非historicism,然而在《歷史表現(xiàn)中的意義、真實和指稱》一書中關于historicism的討論中,安氏也提到同樣的問題,并在注釋中標明請參看此處關于historism的部分。參見Frank Ankersmit.Meaning,Truth,and Reference in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10.這也說明,雖然安氏曾建議分別使用historism和historicism來指代以蘭克和黑格爾為代表的兩種風格的歷史著作(Frank Ankersmit.Aesthetic Politics:Political Philosophy Beyond Fact and Value.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375-76),但在后期的寫作中其對這兩個名詞至少是沒有進行嚴格區(qū)分的。
⑦參見《智性的拷問-當代文化理論大家訪談集》中關于格林布拉特的部分。生安鋒編著:《智性的拷問-當代文化理論大家訪談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179頁。
⑧ 參見 Stephen Greenblatt.“Introduction.”The Forms of Power and the Power of Forms in the Renaissance.Ed.Stephen Greenblatt.Special Issue of Genre5.1(1982):5.此處轉(zhuǎn)引自 Jürgen Pieters. “New Historicism:Postmodern Historiography between Narrativism and Heterology.”History and Theory 39.1(2000):25.
⑨在??驴磥?以往的史學都竭力避免“非延續(xù)性”在歷史中出現(xiàn),而在當今的史學中它卻已然成為“歷史分析的基本要素之一”。參見 Michel Foucault.Archaeology of Knowledge.Trans.A.M.Sheridan Smith.New York:Random House,2010.8.
⑩ 參 見 Jürgen Pieters. “New Historicism:Postmodern Historiography between Narrativism and Heterology.”History and Theory 39.1(2000):23-27.
[11] 參見 F.R.Ankersmit. “An Appeal from the New and the Old Historicists.” History and Theory 42.2(2003):269.安克施密特在這篇文章中論證了格林布拉特對于傳統(tǒng)歷史主義的批評是不能成立的:在傳統(tǒng)歷史主義中,對于戰(zhàn)爭、意識形態(tài)上和宗教的斗爭的描寫也能被找到。因此我們不能說傳統(tǒng)歷史主義就是只有“單一愿景”而沒有對歷史的復雜性的關注。在安克施密特看來,格氏對于傳統(tǒng)歷史主義的不熟悉才導致了他看到新、舊歷史主義間的本不存在的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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