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冬林
一直喜歡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這個(gè)世界萬籟俱寂,只剩下雪,剩下天地一片大白。于是我乘船,獨(dú)自去往湖心亭看晚雪。
這則小品文感動(dòng)我二十余年的緣由,不只是西湖雪景,還有那一晚,在湖心亭上,兩個(gè)客居此地的金陵人在張岱的小舟抵達(dá)之前,已在亭中鋪氈煮酒。那兩個(gè)人,見到張岱也大 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
那一晚,張岱一定十分感動(dòng)。他自己,是“余強(qiáng)飲三大白而別”。船夫則喃喃道:“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p>
那一晚,明朝遺民張岱在凜冽的雪氣面前,飲了三大杯酒,內(nèi)心暫得安慰。他行走在一個(gè)上下一白、晶瑩剔透的世界里,放眼看,江山還是舊時(shí)江山,只是明朝已回不去了。漂泊不定的人生里,竟還能遇到同樣愛賞雪的人,這讓一顆孤寂多年的心借著三杯酒停泊了一下。而且,他們來自金陵,明朝舊都金陵啊!
我常想,有一天,當(dāng)我們老了,光陰就像那大雪三日的西湖,茫茫的上下一白,我們是否有張岱那樣幸運(yùn)—在晚雪面前,在清凌凌的湖水之上,遇到一個(gè)像我們自己一般的癡人,兩個(gè)人一起,同醉同歸。
我記得,在一個(gè)同樣大雪紛飛的日子里,寶玉出家了。
《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里,賈政扶賈母的靈柩回金陵安葬,回程的船上他正在寫家書,抬頭忽見船頭微微雪影里有一個(gè)人朝他伏身下拜。待賈政上岸去尋,人影倏然不見,唯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曠野。
寶玉走了。
天地大白,他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腳印,很快會被一夜的飛雪覆蓋、抹平,仿佛他不曾來過,仿佛一切真的只是一場夢。
寶玉走得那樣決絕,對于父母妻子,他皆無留戀。這樣的決絕,讓人覺得他不像是出家,倒像是千里萬里地回家,回真正的家,回到幻境。
最近迷上一個(gè)名叫張望的攝影師的作品。他的作品奇美,他的經(jīng)歷傳奇。據(jù)說他賣掉自己的公司,只身進(jìn)了廟宇,卻不為出家。
張望在寺廟里,舉著相機(jī),拍佛像,拍僧人,拍寺廟后面青藤纏繞的古橋與潺潺流水,拍朝霧里初綻的白花和香爐里裊裊升騰的煙霧……在他的鏡頭里,陽光透過廊檐下的玻璃,斜斜照在正坐禪的僧人的頭頂上、肩膀上、脊背上,仿佛每個(gè)僧人都成了佛,無限光明,無限慈悲。
我最愛的是他拍的那幅寺廟被白雪覆蓋的照片,層層疊疊的屋頂一片冷白,想必彼時(shí)香客寥寥,廟里清寂。覆蓋了白雪的飛檐下,一隊(duì)身著黃色僧衣的僧人從廟里走出來,他們踏著石階,走上石橋……畫面冷冽、闃寂、遙遠(yuǎn)、莊嚴(yán),讓人忽然了悟,生命在天地之間,應(yīng)該被這樣珍視。
張望的作品,靜寂、空靈、悠遠(yuǎn),又富有生機(jī)。他住在寺廟里拍寺廟,他的心里住了佛,所以他眼里的世界,纖塵不染、古樸清幽。
我為張望感到欣幸,在梵音和佛影里,他找到了自己攝影藝術(shù)的根,也找到了自己靈魂的根—他是個(gè)有歸處的人??此救说恼掌?,嘴角上揚(yáng)、眼神溫和,神情像秋葉鋪滿大地一樣遼闊、篤定。
朋友在“朋友圈”里曬照片,也是一幅雪景,我看了,心疼半天:一望無垠的雪地上沒有腳印,什么都沒有……雪的盡頭,是一座有著飛檐、黃墻的房子,大門緊閉—那是一座寺廟。我看了好久,莫名地想哭。
時(shí)光如同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而我,在長路跋涉之后,已然是厚厚的白雪在肩。彼時(shí),在雪地盡頭,有沒有一座覆雪的房子,吱呀一聲,緩緩地打開,為我?